“能”與“不能”
作者:郭繼民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四月廿七日庚辰
耶穌2022年5月27日
《孟子》有言,“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此本孟子規(guī)勸梁惠王:治國當施仁政。予讀此句,意不在此,而在于“能”與“不能”之分判與探究。
“能”與“不能”,粗考其義,極簡,“能”表示有能力,“不能”則否。若以形式邏輯圖示其外延,當為一圓二分,二者各持其半,可謂涇渭分明;因無交集,自毋須多論。然若深思下去,又非如此簡單。概“能”與“不能”之間,尚存“能而不能”“不能而能”之可能,待思者多矣。
“能而不能”
“能而不能”,大抵指具備其“能”(力),然限于諸因素制約而表現(xiàn)為“不能”。細析之,約略有三。
實然能力維度上的“能而不能”。世間常存如是之事:智慧上能悟透,經(jīng)驗層卻不及;理上能講通,事上行不通;邏輯上無所不能,現(xiàn)實上卻一籌莫展。無疑,理、事(實)之間存在的距離或矛盾,導致“知其理而不能如其實”的發(fā)生。譬如,科學家很早就知曉飛行原理(能),但由于缺乏相關(guān)的技術(shù)、材料及經(jīng)驗,當時并不能造出飛機、火箭。若以邏輯析之,此“能”乃實現(xiàn)目標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應然意義上的“能而不能”。此實從倫理維度考量之,“能而不能”主要表現(xiàn)為“能而不為”,又可分兩層。一為消極意義的“能而不為”。明顯案例,當如孟子所言的“為長者折枝”之類。無疑,諸如“折枝”行為,每個健全個體皆有能力且應當為之,然出于諸如地位、權(quán)勢之偏見或道德認知偏差,為之者實寡。對此,古人有“勿以善小而不為”之規(guī)勸,雖無奇效,亦算得上對癥下藥。二為積極意義的“能而不為”。此類“不為”或因其能守住倫理底線,不妄作為;或因其具備謙遜的品性,而示之曰“不能”。每一個健全個體,固然具備完善、提升自我的品質(zhì),同時亦具有作奸犯科(譬如撒謊、欺騙甚至犯罪)的可能。然總體觀之,作奸犯科者總是少數(shù),概或因良知之發(fā)動,或因風俗、文化之熏養(yǎng),或畏于道德之輿論、法律之制裁,皆能遏制住“惡”的沖動,在效果上表現(xiàn)為積極意義上的“能而不為(能)”。作為純?nèi)恢t遜意義的“能而不為”,則全然由其道德品質(zhì)決定。言其純?nèi)唬谟谄渲t遜絕非出自機巧或謀略,而純?nèi)话l(fā)自內(nèi)心,發(fā)自對理性、對他者、對宇宙的敬畏心。在此境遇下,其愈“能”,則愈能看出自身的不足,故愈能表現(xiàn)為“不能”,如不自夸、對他者的敬畏等,蘇格拉底的“自知其無知”當為典范。
特殊意義的“能而不能”。此外,尚有因特殊目的而表現(xiàn)出的“能而不能”。譬如,兵家、政治家做出的難以單憑倫理進行評價的行為?!秾O子兵法》云“兵者,詭道也”,老子亦言“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故兵家嘗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孫子兵法·始計篇》)兵家借此“能而不能”之詭道,誘騙對方,以達成其作戰(zhàn)意圖。法家治國,“法術(shù)勢”并用,當然包含了“能而不能”之詭巧。哲學家深思熟慮后的行為選擇,亦類于此??档抡J為人有做某事的權(quán)利,同時也具有不做某事的權(quán)利?!安蛔觥辈⒎遣荒埽恰澳芏粸椤?;世俗生活中,某人有一斤酒量,但只喝半斤;某人富可敵國,卻以平民現(xiàn)身……此等“能而示之不能”行為大抵屬“非道德”行為,故單獨列出。
“不能”而“能”
“能而不能”除了實然意義(能力本位)上的“不能”外,更多表現(xiàn)為意志能力管轄內(nèi)的自由抉擇。“不能而能”,似缺乏選擇余地,唯有一意孤行。然若細究之,其內(nèi)涵同樣豐富,既有僭越自身能力“強以為之”的執(zhí)著,又有智性層面的不能而“能”。
強以為之的“不能而能”,又分兩層:正向意義的“擇善固執(zhí)”與負向意義的不自量力。
正向意義的“擇善固執(zhí)”,是指個體出于對真理、“神圣的道德法則”(康德語)的捍衛(wèi),不惜傾其所有甚至生命,即便無功而返,仍擇善固執(zhí)之,拳拳服膺之??鬃又^“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孟子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皆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皆然。不過話說回來,正向意義的“不能”并非徹底“無能”,此種對真理、正義的堅持乃至獻身,雖無立竿見影之效,但仍具感召、鼓舞作用,謂之潛在的“能”。誠如康德所言,“道德愈是呈現(xiàn)在純粹形式下,它對人心就愈有鼓舞作用”(《實踐理性批判》),可謂明見。
負向意義的“不自量力”,主要是指為達目的而超越自身能力的僭越行為。對此不自量力之舉,古人給出明確的批評,“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周易·系辭》)。須強調(diào)的是,負向意義的“不能而能”,主要指動機上的不純正即“德薄而位尊”而言;若僅能力不堪重任且被迫受命,譬如因被賞識委以重任,或因特殊境遇如臨危受命等,尚不構(gòu)成“負向”,因其并不涉及主觀道德。即便如此,被迫委任者亦當持謹慎態(tài)度,因力不勝任有可能帶來災難性后果?!兑住费裕岸φ圩?,覆公餗,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即是其禍。
智慧層次的不能而“能”。上述兩種意義上的“不能而能”,價值雖異,但亦有共性,皆超越自身能力,皆“強以為之”。智性層次上則否,恰恰相反,“不能”未必真的不能,它甚至恰恰構(gòu)成“能”的前提條件或主要原因,姑分而述之。其一,主動“不能(為)”以造就其能。人的精力終歸有限,即便智力超群,亦不能事事皆能;成大事者,需有所不為、有所不能,如此方可凝聚成大業(yè)以彰其能。其二,作為包容品質(zhì)的“不能”成就其能。“不能”之義,指謙遜、包容的品質(zhì)。因其具備謙卑、包容之德,能容納萬物反而成就其能,所謂“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道德經(jīng)》)。其三,更高層次的“不能”,乃是“無為”之智,若老子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之則。因其不能,所以無所不能;因其不為,所以無所不為;“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道德經(jīng)》),斯方為上智。還有一種特殊的“不能而能”,如能指與所指的關(guān)系。語言哲學認為,談論形而上學(玄學)是語言的誤用,佛學家則認為,語言文字雖然不能觸摸真如,但卻是切近真如的法門。
各得其所
談論“能與不能”,絕非簡單的文字游戲,因?qū)嵱|及可能與現(xiàn)實、動機與效果、內(nèi)涵與外延、知與行等諸多哲學范疇,當然有其意義。金岳霖先生在《論道》《知識論》中,皆對“能”進行專門研究。筆者之意在于理清其邊界及潛在關(guān)系,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謂之“各歸其所”。
“能”與“不能”在整體上隸屬于知行范疇,因此當遵循傳統(tǒng)哲學“知行合一”的理念。具體到不同層面,又各有側(cè)重。
能力本位上的“能與不能”,要盡量處理好可能(理)與現(xiàn)實(事)、能力與行為的關(guān)系,既不能超越客觀條件行“螳臂當車”之事,又不可持“躺平”之姿毫無作為。而須在尊重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發(fā)揮主動性,變必要條件為充分條件,力求讓潛在成為現(xiàn)實。
特殊意義的“能而不能”,須具體分析。政治家治國、兵家打仗,固有家國利益的訴求,然亦須價值、正義的評判,不可劍走偏鋒,否則人類將沉溺于“叢林法則”不能自拔。至若生活中非道德判斷的“能而不能”,無非處世經(jīng)驗,自不必論。
倫理道德意義上的“能與不能”,當然首先要考量意志自由下的道德動機:要敬畏道德律,敬畏踐行道德律的勇士,敬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無畏精神;要尊重守法者,即便其非道德完人,但憑其選擇“不做惡”,他們就值得尊重。至若現(xiàn)實中復雜的道德判斷,須綜合動機與效果評判之。俗語云,“萬惡淫為首,原跡不原心,原心世上無完人”;“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跡,原跡世上無孝子”。單純憑“心”或“跡”皆有所失,故須綜合心、跡,力求更客觀。
智性層面的“能”與“不能”,重在識見、追求與思維的轉(zhuǎn)化。欲成就自我、成就大業(yè),毋須執(zhí)著于其“能”,亦非糾結(jié)于其“不能”,因“不能”與“能”在靈性主體——人的踐行中,是可以轉(zhuǎn)化的:“不能”能創(chuàng)造出更大的“能”,而“能”在更高層次的智慧中則蛻變?yōu)椤安荒堋?。唯其如此,今日之我方不同于昨日之我?o:p>
黑格爾言,“哲學儼然是一自己返回自己的圓圈”,起點即終點,意為:研究哲學當從一個簡單概念入手,深挖下去,亦能窮盡一切,所謂“納須彌于芥子”?!澳塄M不能”之談,亦本于此意,然自知學力之不逮,僅嘗試一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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