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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明作者簡介:唐文明,男,西元一九七〇年生,山西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職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著有《與命與仁:原始儒家倫理精神與現(xiàn)代性問題》《近憂:文化政治與中國的未來》《隱秘的顛覆:牟宗三、康德與原始儒家》《敷教在寬:康有為孔教思想申論》《彝倫攸斁——中西古今張力中的儒家思想》《極高明與道中庸:補正沃格林對中國文明的秩序哲學分析》《隱逸之間:陶淵明精神世界中的自然、歷史與社會》等,主編《公共儒學》。?? |
沃格林與張灝先生的中國思想史研究
作者:唐文明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西元2022年5月2日
“政治哲學與思想史”微信公眾號編者按:本文為唐文明老師在4月27日“張灝先生追思會”上的發(fā)言,經(jīng)作者審定,刊發(fā)于此,感謝唐文明老師授權轉(zhuǎn)載!
感謝任鋒組織這樣一個活動并邀請我,讓我有機會表達我對張灝先生的追思。我跟張灝先生沒有具體的交往,但是近年來越來越意識到他的思想的重要性。所以我主要談一談我對張灝先生的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一個認知過程。
我第一次了解到或者說注意到張灝先生大概是在95年后我在北大讀研究生期間。當時和一些同學討論到張灝先生的“幽暗意識”概念。當時我們的看法基本是以一種比較粗疏的形式表達出來的,即從中西差異來看,認為作為中國文化的主流的儒家文化,更強調(diào)人性善因而更缺乏幽暗意識,而作為西方文化的主流的基督教文化,更強調(diào)人有原罪因而表現(xiàn)出明顯的幽暗意識。這一理解當然就是來自張灝先生的看法,但感覺到也只能到此為止,無法引申出更多的結(jié)論,或者也不愿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雖然覺得“幽暗意識”的概念有一定的吸引力。從現(xiàn)在的角度來看,那當然是因為當時的理解不夠深,或者說并沒有真正理解張灝先生提出幽暗意識這一論題背后的理論意圖,包括他的一些更具體的論述,也都沒有仔細看。但幽暗意識的概念的確在我心中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因此后來張灝先生的書只要在大陸出版,我都會留意,都會翻開看一看。每次也都覺得張灝先生的論述很是特別,但也說不上為什么特別,也不知道該怎么看待他的那些論述。試圖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想的時候也往往停頓在某個地方,感覺不到有認識上的前景,更不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F(xiàn)在看來還是因為太年輕,而且從一開始就沾染了某種時代的習氣,對于那些看起來不夠激進、低調(diào)的思想傾向不太感冒,甚至感到無趣。
我真正認識到張灝先生的思想的重要性,大概是在2014年之后。2014年,我在《讀書》雜志發(fā)表了三篇關于新文化運動的文章,第一篇是《夭折的啟蒙還是啟蒙的破產(chǎn)?》,對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看法都提出了批評,發(fā)表以后也聽到了來自自由主義和新左派陣營對我的批評。當時我自己的觀點也在逐漸明晰化的過程中,于是就在思考我能夠如何回應那些批評。與此同時,我那段時間也已經(jīng)開始在看沃格林的著作,對沃格林的思想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尤其是注意到他對現(xiàn)代性的批評方式和力度與眾不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張灝先生的一些論述,意識到我將自由主義與新左派都看作是啟蒙籌劃的理論形態(tài)而將他們的觀點打包在一起加以批判,與張灝先生對中國現(xiàn)代思潮中的烏托邦主義的分析在基本傾向上頗有類似之處——當時想到的另一個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者是與張灝先生同為殷門弟子的林毓生先生,雖然我對他所謂的“借思想文化解決問題”的論調(diào)很不贊同,但我注意到他明確提出了“新文化運動”與“文化大革命”之間的思想關聯(lián)。于是我馬上把張灝先生的著作找來重讀,重讀之后才覺得自己這次算是對張灝先生的思想有了真正的理解。
張灝先生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研究,深受尼布爾的影響,而他對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則深受史華慈的影響,這個剛才好幾位老師都提到了。但還有一位我認為必須提出,即沃格林對他的影響。這些思想來源和他的研究方向或者說問題意識是緊密相關的。沃格林認為現(xiàn)代性是“沒有約束的”,張灝先生對現(xiàn)代性的態(tài)度雖然不同于沃格林,但他對現(xiàn)代烏托邦主義的警惕深受沃格林的影響。也正是這樣的影響使得張灝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某種意義上能夠從一個超越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進路展開。而且,在追溯儒家傳統(tǒng)對中國現(xiàn)代烏托邦主義的影響時,張灝的看法也與沃格林的思路有密切關系。
這里就要說到另一個思想史研究領域中的重要現(xiàn)象了,即在一些思想史研究者那里,對現(xiàn)代思想史的研究往往會帶動他們對古代思想史的認知方向?;蛘哒f,對于一個跨越古代與現(xiàn)代的中國思想史研究者而言,他對現(xiàn)代性的看法——往往清晰地呈現(xiàn)于他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研究中——往往會規(guī)定他對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方向。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去年剛剛離世的李澤厚先生。在李澤厚先生的中國思想史論三部曲里面,他是首先寫了《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然后是《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最后是《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這個寫作次序是很有意思的,意味著說,三部曲里面真正重要的是他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是其核心觀點的確立處,而他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則是前者的一種延續(xù),他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則是基于前二者的一種回溯性論述。換言之,以古代與現(xiàn)代的二分而言,對古代的研究取決于對現(xiàn)代的看法。比如說李澤厚先生以“實用理性”來概括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質(zhì),這一點其實是從他的近、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轉(zhuǎn)出來的。我們在張灝先生這里也看到類似的現(xiàn)象。非常明顯,他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帶動了他的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剛才幾位老師都提到了張灝先生對宋明理學以及中國的軸心時代的研究,不難看到,張灝先生將中國現(xiàn)代造神運動的根源追溯到宋明理學,又將宋明理學追溯到中國軸心時代的思想,不論他的觀點是否有可商榷之處,這個基于對現(xiàn)代性的理解而把握古代思想史的做法是非常清楚的。
這就要說到張灝先生對中國軸心時代的研究了。這也是我非常關心的一個課題。我的一個判斷是,關于中國的軸心時代,史華慈是所有海外漢學家里面做得最好的。張灝先生基本上是站在史華慈的思路以及開拓的觀點上,做進一步的闡發(fā)。具體來說,史華慈講超越的突破,而張灝先生則進一步闡發(fā)超越的突破里的人的意識突破,他叫做“超越的原人意識”,這當然是一脈相承的。史華慈將中國的軸心時代的突破形式刻畫為“超越內(nèi)化”,而張灝先生則順此進行了進一步的論述,尤其是順此對宋明理學的圣人觀念進行了獨特的刻畫。當然,我認為張灝先生有一個混淆,即他把史華慈的超越內(nèi)化與現(xiàn)代新儒家的內(nèi)在超越等同了,其實后者是從內(nèi)在到超越,前者是從超越到內(nèi)在,有根本的不同。而這一點也影響了張灝先生對宋明理學的理解,特別是從現(xiàn)代新儒家的角度理解宋明理學,從而將中國現(xiàn)代的造神運動的根源追溯到宋明理學。我認為這不是沒有問題的。
當我準備將我研究新文化運動的三篇論文擴展為一個關于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的專著時,我意識到我應當寫一篇與張灝先生的研究有關的文章,其實也有以此向他致敬的意思在。這就是《圣王史識中的絕對民主制時代》一文。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就是評論張灝先生的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曾以《烏托邦主義與古今儒學》為題發(fā)表在《讀書》雜志上,全文則發(fā)表在洪濤主持的《復旦政治思想評論》上,也曾在許紀霖老師組織的會議上宣讀過一次。前面許紀霖老師說到張灝先生的寫作非常濃縮,他的著作并不算多但內(nèi)容非常深,需要認真研讀,我完全贊同。在政治立場上,張灝先生持一種低調(diào)的自由民主觀,這就與一般自由主義的盲目樂觀非常不同,用他的術語來說,他對現(xiàn)代性的肯定是在對人性的幽暗意識有深度把握的基礎之上的一種非常低調(diào)的肯定。如果我們拿張灝先生與李澤厚先生相比,不難看到,他們倆人在政治立場上可能是一致的,但立論基礎很不一樣。張灝先生的思路顯然更為深厚,其思想立場顯然也更為保守或者說更為低調(diào),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他是超過了李澤厚先生的。因此我愿意認為,張灝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可能是前輩學者的已有研究中最出色的,他的著作應當成為這個領域的必讀書目。
總而言之,我認為張灝先生的研究達到了一個尚未被很多人意識到的深度。盡管他的主要著作在大陸都出版了,但左右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錯誤引導使得大家不太容易真正理解張灝先生的研究的意義。相信隨著學術不斷發(fā)展深化,這種狀況會慢慢改變。剛才幾位老師也提到以后要開一些學術性會議,以便對張灝先生的研究做出總結(jié),我認為這樣的提議非常好。另外我還有一個建議,就是希望各位老師,特別是張灝先生的弟子們,應該組織推動張灝先生全集的編輯與出版。盡管張灝先生的主要著作不難獲得,但如能出版全集還是很有意義的,至少能夠讓更多的人、更系統(tǒng)地了解張灝先生的學問成就。
在我寫完《圣王史識中的絕對民主制時代》一文后,我曾專門跟任鋒、翁賀凱、范廣欣等幾位張灝先生的弟子交流過。當時我還有一個愿望,就是以后有機會能夠向張灝先生當面請教。但是前幾天在一次工作晚宴上聽到了張灝先生去世的消息,我深感震驚與悲傷,也覺得特別遺憾。向他當面請教的機會不可能有了!張灝先生與我所在的清華大學哲學系還有一個淵源,這也是我早已留意到并特別珍視的。張灝先生是殷海光先生的弟子,而殷海光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本科畢業(yè)后進入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師從金岳霖先生。所以我想,以后有關張灝先生的紀念活動和學術活動,我都愿意發(fā)揮清華大學哲學系的學術資源,盡心盡力地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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