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學就是文化史之學
作者:景燦濤(武漢大學歷史學院)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五月初十日壬辰
耶穌2022年6月8日
近年來,禮學研究整體上顯示出復興,乃至轉(zhuǎn)盛的跡象,但尚存在不少問題。最近《古禮再研》《中國禮學研究概覽》先后出版,這兩部由武漢大學楊華教授著述和主編的新作與以往的禮學專論有所不同。
錢穆先生曾指出,“中國的核心思想就是禮”??梢哉f,禮是認識和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chǔ),禮學就是文化史之學。20世紀初,科舉被廢,禮學由顯學淪為絕學,僅存一息,不絕若線。近年來,禮學研究整體上顯示出復興,乃至轉(zhuǎn)盛的跡象,但尚存在不少問題:第一,各時段的研究有詳有略,極不平衡;第二,關(guān)于“禮”的內(nèi)涵外延理解各異,禮文化本身應有的研究內(nèi)容不夠完整;第三,沒有處理好“禮”與“俗”的關(guān)系;第四,相較于微觀研究,關(guān)于禮文化的理論問題思考不夠充分。
最近,武漢大學楊華教授的新著《古禮再研》(以下簡稱《再研》)和他主編的《中國禮學研究概覽》(以下簡稱《概覽》)先后出版。兩本著作貫通體用,概覽古今,對以上問題做了較好的回答。
理論貫通是楊教授兩本著作的顯著特點。相較于其舊著《古禮新研》,《再研》的十九篇文章討論的范圍更廣,時段更長,從先秦延伸至明清。其開篇《中國何以成為“禮儀之邦”?》,就考察了中國成為“禮儀之邦”的內(nèi)在機制和歷史過程。除了中國人對禮儀的自我文化認同之外,該文還梳理了域外視野中的中國禮儀。作者指出,正是在與西方禮儀的沖突中,中國傳統(tǒng)禮儀愈加凸顯,“禮儀之邦”的形象才得以固定和強化?!丁岸Y崩樂壞”新論——兼論中國禮樂傳統(tǒng)的連續(xù)性》則指出,從先秦至明清,歷代都存在所謂“禮崩樂壞”的說法,這是儒家學說中的一個基本話語,也是歷代統(tǒng)治者和士大夫的常見感嘆。每立新朝,則又開始制禮作樂,反映了歷代統(tǒng)治者對于中國禮樂傳統(tǒng)連續(xù)性的維護,是中華禮樂文脈得以延續(xù)和傳承的文化基礎(chǔ)。
在這兩本著作中,其研究題目涉及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段。最早的一篇討論了葉家山西周早期墓葬,關(guān)于秦漢時期則討論了秦簡法律問題和帝國的神權(quán)統(tǒng)一問題,涉及中古時期的則有慶氏禮學傳承問題、漢唐孝道問題和唐代《開元禮》問題,涉及宋代的則有家禮問題和朱熹制禮問題,涉及明清的則討論了酬世文獻問題,涉及晚清的則討論了理雅各《禮記》翻譯問題。對以上問題,他都用自己的眼光予以整體研究,將各個時段的禮學問題視為連續(xù)而未中斷的文化史現(xiàn)象。
《概覽》也是如此,全書共分十一章,除了禮學通史和通論,還分別介紹了先秦至晚清民國時期各時段的禮學研究概況。由于相關(guān)研究在各個時段存在著失衡和割裂,因此《概覽》在篇章結(jié)構(gòu)上注重綴續(xù)古今,分段并重。對于研究較為薄弱的時段,如三國兩晉南北朝、遼夏金元、晚清民國,在第三、五、六、九章專門加以概覽評述,使禮學研究的介紹有所連續(xù)。該書第十、十一章為日本和西方漢學界的禮學研究介紹,對于從業(yè)者大有裨益。英文學界特別重視理論思考,例如關(guān)于“禮儀空間”的討論,就反映了西方人類學和宗教學領(lǐng)域的理論傳統(tǒng),殊為難得。
楊教授特別強調(diào)廣義的禮學研究,即接近于文化史范疇的“大禮學”。一般認為,禮學就是“三禮”文獻之學。他認為,禮學應當包括禮典、禮義、禮論、禮俗、禮法、禮樂、禮教等多個側(cè)面。在現(xiàn)代人文學的體系中,這些內(nèi)容分屬于文獻學、哲學、歷史學、考古學、民俗學、法學等多個學科。不少學者都指出,應當進行跨學科的禮學研究,但長期的學科壁壘,使其言易而行難。例如,《再研》中收錄了兩篇關(guān)于鄉(xiāng)飲酒禮的文章,即《僎的“復古”與鄉(xiāng)飲酒禮流變》和《朱熹與宋代的鄉(xiāng)飲酒禮變革——兼論禮制對宋代地方官僚政治的回應》。但它們不是常見的朱熹禮學文獻研究或朱熹禮學思想研究,而試圖通過鄉(xiāng)飲酒禮儀式的變遷,揭示禮學史波浪式流變的規(guī)律,又通過宋代的禮制設(shè)計來觀察當時官僚制度的人事變革,把禮學史與制度史融合起來。他通過對理雅各英譯《禮記》的研究,認為理氏的翻譯局限于他在清代所見到的一般性科舉文本,而未采用當時水平最高的研究文獻;理氏傳教士的身份所導致的文化差異和基督教視角,使其翻譯并不能完全達意。這已經(jīng)突破了一般翻譯史和國際漢學的視野,將禮學、文獻學、翻譯學等多個領(lǐng)域的知識熔于一爐,研究起來絕非易事。
楊教授的研究十分注意新材料,其《再研》中有兩類材料引人注目。一是出土文獻。他利用青銅銘文和考古實物,指出葉家山曾侯墓葬中的豐碑、毀兵、族墓和都城、族徽、助喪等禮儀,都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儀禮》等文獻可以對證,顯示出商周時期南北各地的禮制共性?!端⒌厍睾啞捶纱饐枴档?5-28號補說》一文,則指出秦朝《祠令》的存在,后來公布的岳麓秦簡印證并豐富了他的相關(guān)認識?!丁按笮小迸c“行器”——關(guān)于上古喪葬禮制的一個新考察》一文,結(jié)合楚簡材料和商周青銅銘文,證明傳世文獻中的“行”和“大行”都與喪禮有關(guān),是死亡的諱稱,青銅“行器”也可視為隨葬的“遣器”,從而修正了歷代文獻中的誤解。《秦漢帝國的神權(quán)統(tǒng)一——出土簡帛與〈封禪書〉〈郊祀志〉的對比考察》,則利用簡帛材料,分析了從秦皇漢武到西漢末年的神權(quán)統(tǒng)一進程,認為秦漢帝國的國家祭祀重心不斷向東向南轉(zhuǎn)移,這與秦、楚、晉、齊等祭祀圈被逐漸整合成為國家“大一統(tǒng)”祭祀體系,幾乎處于同步的歷史進程。
二是酬世文獻?!对傺小分械摹丁闯晔厘\囊〉與民間日用禮書》一文,以《酬世錦囊》等為線索,考察“民間日用禮書”的出現(xiàn)原因、編纂體例等,將其流行歸因于清代社會廣泛的禮儀需求和重視日用應酬的禮學文化。有學者評價此文“開啟了中國近世民間社會以‘日用應酬’為突出特點的禮儀文化研究的端緒”(《楚學論叢》第十輯,湖北人民出版社,第394頁)。這些都反映了作者對新出材料的重視。
作者還非常重視打通“禮”與“俗”的關(guān)系?!吨袊糯募叶Y撰作及其當代價值》認為,宋代以來家禮的制作正是由禮入俗的表現(xiàn),推動了中國古代禮制“下移”的進程。在《概覽》中敘述每個時代的禮學研究時,都設(shè)有禮俗的專節(jié)、專目,以考察當時的日常生活和民間信仰。作者認為,歷代平民的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時令節(jié)慶、器用雜物,莫不透露著禮制的痕跡。
誠然,作者的研究還存在不少有待完善之處,比如關(guān)于禮學的外延界定問題,關(guān)于某些考證的細節(jié)問題,都有待進一步討論。但總體而言,《再研》和《概覽》反映了作者的學術(shù)追求。一是明確的問題意識,即所有選題都試圖回應“中國何以成為禮儀之邦”這一問題;二是廣義的禮學研究對象,即奉行錢玄先生所謂“三禮之學,實即研究上古文化史之學”,將禮義、禮典、禮法、禮儀、禮教、禮俗等問題綜匯起來進行跨學科的研究;三是時代貫通的研究范圍,即不限于某一時段,而將從上古到晚清的禮學問題都納入自己的學術(shù)視野;四是新鮮的禮學材料,即在傳世文獻之外,將金文、簡帛等出土文獻和晚近酬世類民間文獻都納入禮學研究的范疇。
由是,這兩部新著與以往的禮學專論有所不同,值得向讀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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