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讓人看到罪惡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我開設(shè)了一門名為“死亡”的課,探討的問題是死亡恐懼是否具有合理性。就像我的其他所有課程一樣,這是哲學課,我當然會指派學生閱讀有關(guān)該話題的相關(guān)經(jīng)典哲學文獻。不過,我也指定了其他閱讀書目,如科幻作家卡雷爾·恰佩克(Karel ?apek)的歌劇《馬克羅普洛斯事件》(The Makropulos Affair)、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小說《伊萬?伊里奇之死》和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的詩歌《晨歌》(Aubade)---這是我特別不同意的一首詩。在圍繞自我創(chuàng)造哲學難題的課堂上,我們閱讀當代哲學隨筆---也閱讀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和意大利女作家埃萊娜·費蘭特(Elena Ferrante)的小說。在講授笛卡爾《沉思錄》的同時,我也講授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兩者都在談?wù)撓萑胱约侯^腦的陷阱中不能自拔,竭力要尋找出口意味著什么。我將柏拉圖的《游敘弗倫篇》(Euthyphro)和希臘悲劇詩人索??死账梗⊿ophocles)的《安提戈涅》相提并論,因為兩者都提供了人性與神圣法律沖突的對比描述。在論述勇氣的課堂上,我們閱讀柏拉圖對話、亞里士多德的專著片段以及荷馬《伊利亞特》的所有24本書。
回顧過去,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過去這些年我指派的文學閱讀篇幅竟然有這么多頁,遠遠超過大學哲學課堂上給出的常規(guī)量。我從來沒有計劃這樣做,也從來沒有自我清醒地意識到要追求跨學科目標。那么,我的課程大綱為何擁有這么多小說、詩歌和劇本要讀呢?
讀本科時,我的專業(yè)不是哲學,部分原因或許是課程大綱中小說太少。在閱讀荷馬和托爾斯泰的課堂上,我的教授們(非哲學教授)對這些文本有一種道德權(quán)威,他們聲稱小說可作為個人道德指南的源頭。最初,我接受這種合理性論證,但過了一些年之后我開始產(chǎn)生了懷疑:我并不覺得閱讀了小說會幫助我做出困難的決定,或讓我變得更有同情心。那么,我為何將這些作品指派給學生閱讀呢?我的確承認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給我們機會獲得獨特的審美快感,但我并不覺得讓學生接觸這些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制訂課程大綱的目標不是改善學生的道德品質(zhì),也不是為其提供文學娛樂。相反,處境是:課程話題要求談及某些東西,而它們在藝術(shù)虛構(gòu)空間之外并沒有清晰的顯現(xiàn)。我的手被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小說,我的課程會漏掉某些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我認為這些對理解死亡、自我創(chuàng)造、勇氣或者自我意識等話題不可或缺。
我在談?wù)摰氖亲飷簡栴}。
有關(guān)藝術(shù)的本質(zhì)和功能,存在很多復雜理論;我要提出一個很簡單的理論。這個簡單理論涵蓋范圍廣泛,適用于各種敘述虛構(gòu),從史詩到希臘悲劇到莎士比亞喜劇到短篇小說到電影等等。它也適用于大部分流行歌曲、大部分抒情歌曲以及部分繪畫、攝影和雕塑。我的理論是藝術(shù)讓人看見罪惡。
我使用“罪惡”這個詞包括了人類體驗的所有負面維度,從受到委屈到做壞事到單純的倒霉。在此意義上,“罪惡”包括饑餓、恐懼、傷害、痛苦、焦慮、不公不義、親人離世、災禍、誤解、失敗、背叛、殘忍、無聊、沮喪、孤獨、絕望、墮落、毀滅等。罪惡的清單也可以說是敘事虛構(gòu)的基本組成部分。
我可以提出很多虛構(gòu)作品的名字,其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任何好事(出現(xiàn)在頭腦里的是近期閱讀過的作品如蘇格蘭小說家、戲劇家、詩人阿拉斯代爾·格雷(1934-2019)Alasdair Gray)的《蘭納克:生活四部書》、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的《失明癥漫記》、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路》、挪威作家喬恩.福瑟(Jon Fosse)的《憂郁》),但是,一本小說里面幾乎沒有發(fā)生壞事,這樣的情況我實在想不出,就算童話故事也往往圍繞著不幸和麻煩來展開講述。喜劇中惹我們歡笑的東西通常是某種形式的不幸。很少電影能夠如恐怖片或驚悚片那樣吸引觀眾繼續(xù)坐在座位上:顯然,吸引人之處正是恐懼和焦慮。希臘和莎士比亞悲劇之所以排在任何偉大文學作品清單的最上方,應(yīng)該與如下事實密切相關(guān):即小說中有意義的和值得記憶的東西往往是親人喪失、受苦或遭受羞辱之時。
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在文章“論悲劇”的腳注中談到這個簡單理論,他注意到“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比憂郁、恐怖和焦慮更好地為詩人提供形形色色的場景、事件、情緒了。”劉易斯(C. S. Lewis)在論哈姆萊特的文章中也說:
我敢肯定,對你們很多人來說,我一直以來有關(guān)哈姆萊特的話可能聽起來復雜、抽象和現(xiàn)代,有些難以忍受。聽起來的確如此,如果我們用話語說出來。不過,如果我不能說服你相信我的觀點無論好壞其實擁有相反的特征---即幼稚的、具體的和古老的,那我就是徹底失敗了。我是在試圖召喚人們從關(guān)注智慧成年人的東西轉(zhuǎn)而關(guān)注兒童或農(nóng)民關(guān)注的東西---夜晚、鬼魂、城堡、人們能連續(xù)散步四個小時的休息場所、岸邊柳樹環(huán)繞的小溪、傷心的女士落水、墓園。海邊陡峭的懸崖邊出現(xiàn)一個臉色蒼白的黑衣人(導演會讓他出現(xiàn)的!)他的襪子已經(jīng)脫下來,衣冠不整者的話讓我們想到孤獨、懷疑和恐怖,同時也想到踐踏、塵土和虛空。從他的手中或我們的手中,我們感受到天堂和地面上的豐盈富饒以及人類的溫暖舒適統(tǒng)統(tǒng)都已經(jīng)溜走。
我喜愛這個段落,尤其是最后幾句話:哈姆萊特的確涉及孤獨、懷疑和恐怖,也涉及踐踏、塵土和虛空,所有美好的情感都已經(jīng)悄悄溜走。不過,我愿意提供兩個糾正。首先,劉易斯概括的要點“幼稚、具體和古老”遠遠超過哈姆萊特,其次是它的確可以用并不“難以忍受的復雜的、抽象的和現(xiàn)代的”語言說出來。這些話就是藝術(shù)就是讓人看見罪惡。
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在評論彌爾頓的《失樂園》時說,“彌爾頓在寫到天使和上帝的時候就好像戴上了腳鐐,而在寫到惡魔和地獄的時候完全自由,其原因就在于他是真正的詩人,不知不覺地站在惡魔一方?!辈既R克是在暗示藝術(shù)---真正的藝術(shù)、偉大的藝術(shù)---本來就不是旨在看見善良的。
哲學家伊拉德?吉姆希(Irad Kimhi)在論述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文章中說,“在可以適用于本雅明的意義上,詩歌思維就是從不幸的視角看問題?!奔废Uf“藝術(shù)家賦予不存在一種形式,即給不存在一種恐怖懸疑(the Unheimliche)或我們的離家狀態(tài)?!比绻覍废5睦斫馐菍Φ模窃谡f“藝術(shù)就是讓人看見罪惡?!蔽也皇窃谛Q,這個簡單理論是我的獨創(chuàng)而是說,那些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我猜有很多---似乎不想說出來。
如果這個簡單理論變得再簡單些如“藝術(shù)向我們展示罪惡”,將不那么讓人討厭。沒有人會否認藝術(shù)做的事之一就是讓人看到罪惡,或者我們能夠看到罪惡的地方之一是藝術(shù)。但是,藝術(shù)難道不是有時候向我們展示快樂和美好嗎?難道沒有別的方式讓我們看到罪惡嗎?請讓我暫時把第一個問題放在一邊,專門探討第二個問題。我們的普通生活體驗---無論是我們自己的還是熟人的體驗---會向我們顯示罪惡嗎?不會,不會真的顯示罪惡。生活是受到審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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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shè)想一下當你進到一個房間后所看到的東西。如果累了,你會注意到你可能要坐下來的地方;如果渴了,你會注意到可能喝東西的地方;如果感到熱,你可能瞥見可以打開或關(guān)閉的窗戶。如果這個房間屬于你想了解更多的人,你可能關(guān)注可能給你提供線索的東西如書籍。你在房間中看到的東西是該房間對你有用的功能,如果你是帶著目的走進房間的話。房間里的大部分東西,你可能視而不見。請回顧一下那個著名的心理學實驗,一個身穿大猩猩外衣的人走過一群正在打籃球的學生,該實驗的受試者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大猩猩,因為他們在忙著聽從指令統(tǒng)計身穿白色運動服的運動員傳球的次數(shù)。你的整個人生也同樣如此。
我們在瞄準自己的行動方面總是效率極高的,包括將我們的目光集中在某些明顯的好事上。甚至我們的心理活動---思想過程---也受制于這個管理壓力的影響。你之所以允許問題進入你的視野,那僅僅是因為你在尋找解決它的辦法;我們教訓孩子要思考自己犯下的錯誤,主要是希望他們將來做得更好一些。我們追究做壞事者的責任很重要,因為它讓我們“往前看”。哀悼死者的價值就在于“安全度過”悲痛階段,哭喊是“宣泄情感”的方式。當你批評他人時,你應(yīng)該采取“建設(shè)性的”方式。靈魂就像指南針;它幾乎總是忍不住指向好的一面。
當它誤入歧途,我們就竭力將其拉回正道。如果你清醒地意識到思想拋錨走神了,落在某些“不相關(guān)”之事上---窗戶上的一點污垢、或一次不愉快經(jīng)歷的記憶、此刻無法解決的問題等---你會告訴自己把焦點集中在需要做的事上。如果你的思想偏離得更遠,可能需要你使用強制手段。請考慮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勒翁提俄斯(Leontius)的故事:
阿格萊翁(Aglaion)的兒子勒翁提俄斯從比雷埃夫斯進城去,路過北城墻下,發(fā)現(xiàn)刑場上躺著幾具尸體,他感覺到想要看看但又害怕而嫌惡它們,他暫時耐住了,把頭蒙了起來,但終于屈服于欲望的力量,他張大眼睛沖到尸體跟前罵自己的眼睛說:"瞧吧,壞家伙,把這美景瞧個夠吧”。(譯文借自《理想國》[古希臘]柏拉圖 著張竹明 譯 譯林出版社;2012-07第4章---譯注)
勒翁提俄斯的眼睛像從前一樣觀看周圍的環(huán)境,看見了一些尸體。他張大眼睛沖到尸體跟前罵自己的眼睛是惡魔和令人惡心,就好像我們通常斥責伸長脖子圍觀或者斥責讓人討厭的閑話以及所有在我們看來屬于沉溺惡習的任性舉動。勒翁提俄斯想蒙住眼睛不去觀看罪惡,但是眼睛仍然忍不住想突破這種克制。我們或許就像勒翁提俄斯一樣認定這種抗拒是某種變態(tài)或病態(tài)的例子。但是,思考這個狀況的另一方式是你的眼睛或你的靈魂中的某個東西希望看到那里究竟有什么---但你不想讓這種事發(fā)生。你成了自身現(xiàn)實的審查官。
我從來沒有在真實生活中看見過尸體,如果見到了,我猜想會趕緊轉(zhuǎn)過臉去,但我在電影中多次看到過尸體。戰(zhàn)爭電影、動作電影、恐怖電影以及驚悚電影中,尸體都被突出顯示出來,但是,在戲劇、愛情故事和喜劇表演中,尸體也可能出現(xiàn)。攝像機常常對準有時候赤裸的、有時候扭曲的、或者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尸體上。它邀請我們睜大眼睛把這美景瞧個夠。
在正常生活中,視野承受積極性的重壓:我們傾向于瞄準、獲取、改善、欣賞和享受。幾乎總有一些東西是我們要做之事,那個目的會扭曲我們的觀察過程。當周圍的東西沒有做出實際貢獻時---既沒有用途也沒有快樂---它們并不太可能引起我們的關(guān)注;當危害拒絕呈現(xiàn)出可克服的障礙等友好形狀時,我們會努力忽略它們;當罪惡并不提供積極的面孔,也沒有補償性樂趣時,我們會指揮自己轉(zhuǎn)過臉去。我們在看不見之物的大海里游泳,里面包括不相關(guān)的東西、無幫助的東西和完全邪惡的東西。
藝術(shù)暫停了我們的現(xiàn)實工程,突破了通常忍住不看罪惡的禁忌。我們沉溺于藝術(shù)對罪惡的揭露,這讓我們認識到通常我們已經(jīng)把多少罪惡都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往往稱贊某些藝術(shù)品的“現(xiàn)實主義”;我們可能將生活中看不到罪惡歸咎于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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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托爾斯泰脫掉小說家的帽子,給讀者講述從哲學角度談?wù)摰乃囆g(shù)理論時,他是堅定的道德主義者,就像他在《何謂藝術(shù)》(他在七十歲出版的美學論著,是托爾斯泰晚年思考的結(jié)晶---譯注)中說的話,隨時準備譴責任何不能通過道德測試的文藝作品。他堅持認為,好的藝術(shù)必須傳遞有助于人類的情感,也就是說對應(yīng)托爾斯泰的基督教派的那些具體情感。結(jié)果是托爾斯泰排除了很多偉大藝術(shù),除了他本人寫的兩個短篇小說之外的一切東西。1
理論化藝術(shù)價值的哲學家傾向于拒絕接受《何謂藝術(shù)》,但是他們并不拒絕托爾斯泰。其實,《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第一句常常被哲學家們引用,以至于已經(jīng)成為流行的笑話來質(zhì)疑他們對文學的了解是否到此為止。這句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o:p>
幾年之后的某個時候,我希望開設(shè)一門論述婚姻的課程。如果成真,我將指定長達八百多頁的《安娜?卡列尼娜》作為閱讀書目之一,雖然我認為托爾斯泰有關(guān)幸?;橐龅恼f法是錯的。幸福的婚姻并不都很相似。無論如何,至少不像托爾斯泰說的幸福家庭那樣相似。托爾斯泰小說中的若干幸福的兩口子---凱蒂(Kitty)與列文(Levin《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娜塔莎(Natasha)和皮埃爾(Pierre《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譯注)和瑪莉亞(Marya)和尼古拉(Nikolai《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譯注)的相似程度異乎尋常,就好像從同一個基本的、并不特別有趣的模板中刻出來一樣。相反,眾多不幸的男女---安娜(Anna)和渥倫斯基(Vronsky《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安娜和卡列寧(Karenin《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譯注)和皮埃爾和海倫(Helene《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譯注)、安德烈(Andrei)和娜塔莎(Natasha《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索尼婭(Sonya)和尼古拉(Nikolai《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譯注)、索尼婭和多洛克夫(Sonya and Dolokhov《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人物---譯注)、多莉(Dolly)和斯蒂瓦(Stiva《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伊萬?伊里奇(Ivan Ilyich)和妻子(《伊萬?伊里奇的一生》中的人物---譯注)的不幸都是以自己獨特和迷人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
當托爾斯泰撰寫哲學時,他關(guān)心的是道德支持下的情感得以傳播,當他寫小說時,他想向我們展示罪惡。甚至在他向我們展示善良時也是通過展示罪惡而展示善良的。與安娜和渥倫斯基之間關(guān)系這個緩慢移動的災難并行的是,托爾斯泰為我們提供了凱蒂與列文幸福的、還處于花蕾狀態(tài)的浪漫愛情;我們看到它從看似注定失敗的求婚逐漸成熟盛開,進入柔情蜜意的婚姻并生兒育女。但是,如果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自問一下:你能想象小說如果去掉了那些章節(jié)會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設(shè)想另一種情況,刪除安娜的章節(jié)?在我看來,前者很容易想象,而后者則不可思議。這也就是托爾斯泰并沒有將其著作稱為《凱蒂?舍巴斯基》(Kitty Scherbatsky)的理由。
托爾斯泰用一種理想主義的方式將藝術(shù)理論化,告訴我們他希望看到藝術(shù)是什么樣子。經(jīng)驗主義者休謨則是讓我們了解現(xiàn)實情況到底如何的更好源頭:
如果在一篇文章的肌理中交織著任何讓人滿意的場景,它們只能提供微弱的快感,那是通過變化多端而讓我們感受到的。是依靠對比和失望的手段讓當事人陷入更深刻的痛苦中。
積極的一面在小說中處于附屬性和派生性的地位,正如消極的一面在生活中處于附屬性和派生性的地位一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尋找讓婚姻成功的各種方法;而在小說中,我們卻癡迷于觀察令婚姻破裂的所有可能方式。這正是托爾斯泰的開頭一句表達的深刻見解:這在小說中是真的,雖然在生活中并不真實。
在小說的盡頭,有一個精彩的場景,我們觀察到忠于家庭的好男人列文由于受不了誘惑人的私通者安娜的魅力攻勢而淪陷。到了對話的結(jié)尾,列文已經(jīng)接近投入她的懷抱:
隨著有趣的對話不斷展開,列文越來越欣賞她了。他傾聽、發(fā)言,整個過程中都在想她,想她的內(nèi)心生活,試圖猜想她的感受。曾經(jīng)嚴厲地評判她的這個男人因為某種奇怪的想法開始為她辯護,與此同時開始可憐她了,擔心渥倫斯基沒有充分了解她。
托爾斯泰的道德聲音是由列文那位大發(fā)雷霆的妻子凱蒂表現(xiàn)出來的,她在得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前一晚兩人會面之后,怒不可遏地譴責安娜是骯臟墮落的女人。列文對自己受到誘惑而羞愧不已,保證不再見她。列文的生活肯定是好的和正直的,這與托爾斯泰給安娜在某種程度上覺得她的下場是咎由自取是不相容的。不過,讀者站在喬伊斯描述的藝術(shù)家必須站的立場上:在背景中超脫地剪指甲。我們有奢侈的條件欣賞托爾斯泰對安娜危險的美貌和惡魔般迷人魅力的詳細描述。與凱蒂不同,我們無需“譴責”安娜是墮落的女人;與列文不同,我們也沒有義務(wù)盡可能快地擺脫她。我們可以睜大眼睛把她誘惑人的墮落美景瞧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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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理論引導柏拉圖在構(gòu)建《理想國》中的烏托邦時采取簡單措施:藝術(shù)家被排除在他的理想國之外。甚至荷馬的著作都受到審查,刪除掉一些段落,因為它們可能導致其公民同情和密切關(guān)注某些本應(yīng)該竭力回避的人。在柏拉圖看來,那些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都極其危險。柏拉圖指導我們在兩個意義上避免“罪惡”---首先,不公不義和邪惡行為;其次,痛苦和危害性體驗。前者可能導致我們從做壞事的前景中獲得可鄙的快樂,后者可能誘惑我們公開沉溺于悲痛和傷心等情感如孩子去世的悲痛中。柏拉圖認為哀悼者應(yīng)該克制這種反應(yīng),以便盡可能快地重新面向善。
當我們把骰子擲出去之后,就必須接受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以理性認定的無論什么最好方式處理我們的事。我們一定不能擁抱受傷的部分,花費時間像孩子一般在跌倒的時候哭泣和喊叫。相反,我們應(yīng)該總是讓我們的靈魂盡可能快地適應(yīng)疾病,正確處理災禍,用治愈取代悲傷。
柏拉圖明白我們身上總有一些東西是依靠哭泣和喊叫來“擁抱受傷的部分”或者沉浸在可鄙的憤怒之中,如果引用阿喀琉斯(Achilles)的話,是“復仇遠比流淌的蜂蜜還要甜美,從男子的胸中奔涌而出,像煙霧蒙住人的眼睛?!卑乩瓐D非常熟悉抗拒被指向美好的傾向;他只是覺得沉溺其中不合適,詩人不應(yīng)該放縱自己的情緒來描述這些。
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二、第三和第10章提出的審查論證有很多喜歡者但真正的擁護者很少。甚至像基于柏拉圖式理由而譴責搖滾音樂的阿蘭?布魯姆(Allan Bloom)這樣堅定不移的柏拉圖主義者也不愿意建議將安娜?卡列尼娜活活燒死,但如果從柏拉圖的角度看,這樣的文本根本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對柏拉圖式審查等極端主義,托爾斯泰本人表達了不怎么情愿地感到欽佩,認定這樣總比“我們時代和階級的文明的歐洲社會的人們”的態(tài)度更好些,他們“喜歡任何不為美服務(wù)的藝術(shù)”和“只有擔憂,唯恐他們被剝奪了藝術(shù)能夠帶來的任何快樂”。他反對柏拉圖主義僅僅因為它似乎有些不可能:藝術(shù)是“不可缺少的交流手段之一,沒有了這個,人類根本沒有辦法生存?!钡牵瑸槭裁??為什么只有藝術(shù)能夠交流?顯然不是托爾斯泰想為藝術(shù)表現(xiàn)賦予的虔誠的道德教訓吧。如果你需要道德說教,聘請牧師好了,何必麻煩詩人。
我們在給學生講授藝術(shù)時,當然存在某個高貴的謊言。有人告訴過我了,那些為偉大著作和文科教育辯護的人常常這樣說。謊言是藝術(shù)是個人道德大廈和社會進步的工具,藝術(shù)旨在培養(yǎng)同情心和幸福,有助于世界和平、公正、民主和人類博愛。但是,那些是友誼的好處,或者教育、政治、宗教的好處而不是藝術(shù)的好處。藝術(shù)的要點不在于改善生活;藝術(shù)的要點恰恰不能被裝進箱子里,服務(wù)于有時候令人疲憊不堪的但總是目光狹窄的生活工程。當藝術(shù)的確毫不遮攔地旨在給你道德指導或者社會進步時,我們將認定它是教條的、陳腐的、或馴服的東西而將其拋棄。
但是,那種認定藝術(shù)是某種生產(chǎn)性的、安全的、很容易屈服于我們一直在做之事的自負---認定我們已經(jīng)馴服藝術(shù)的自負---或許是妥協(xié)的組成部分,在說到審查的時候,正是這種妥協(xié)支持我們反對柏拉圖絕對主義。為了允許藝術(shù),我們隱瞞了藝術(shù)的真相。本來喜歡高貴謊言的柏拉圖在這個案例中成了不高貴真相的發(fā)言人。偉大著作的辯護者們往往將柏拉圖的《理想國》放在任何經(jīng)典的核心,但柏拉圖并不是他們的朋友。如果你將其藝術(shù)理論與亞里士多德的藝術(shù)理論對比一下,就能看到這一點。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假設(shè)一種美學順勢療法(homeopathy)—卡塔西斯(拉丁文“katharsis”的音譯,作宗教術(shù)語是“凈化”(“凈罪”)的意思;作醫(yī)學術(shù)語過去一直認為是“宣泄”的意思---譯注)—通過見識邪惡和痛苦對相關(guān)沖動產(chǎn)生一種凈化效果。如果觀看悲劇的觀眾走出劇場時獲得心靈的凈化和改善,準備好穿上生產(chǎn)性公民的外衣,那就沒有必要施行柏拉圖式審查了。人們可能認為對于最精妙地吻合悲慘和罪惡的書來說,再自然不過的標簽應(yīng)該是“罪惡著作”。為偉大著作更名的故事或許是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他的理論是第一部復雜的藝術(shù)理論。
在簡單理論看來,藝術(shù)和審查是手拉手分不開的:藝術(shù)撿起了被生活審查后拋棄的東西。柏拉圖的嚴酷審查機制自然緊隨其后:在理想的城市中,為什么不讓政治加倍努力改善生活呢?就像當前我們所處的真實世界,審查的效果總是令人懷疑的,因為人們被吸引到藝術(shù)上去的力量要比國家?guī)Ыo我們的任何舒適感都要強烈得多。(禁書就像禁止性交一樣,根本行不通。)我們覺得,充分實施的柏拉圖式審查是可能發(fā)生的,我警惕的是像布魯姆那樣采用機會主義方式應(yīng)用柏拉圖論證的家伙。但是,如果我不知不覺進入柏拉圖思想實驗的內(nèi)部,情況可能會不同。在那里,我作為集哲學家和政治家于一身的人能自由地構(gòu)建我夢想的城市。面對卡利波利斯(Kallipolis,希臘術(shù)語,柏拉圖心中理想的公正城市---譯注)俯首帖耳的公民,我可能不知不覺地沿原路返回,重拾柏拉圖的很多舉措。
但是,當我開始更具體地思考婚姻課程時,我想象指派學生閱讀哲學期刊上闡述承諾本質(zhì)、共享能動性的理論、珍視關(guān)系的理由、愛作為道德情感、關(guān)心和喜愛的差別等的論文,我開始自言自語:所有這些都很好,但是,誤解怎么辦?一直存在的經(jīng)常性的孤獨怎么辦?微小的背叛、無傷大雅的殘酷、難以言說的失望?婚內(nèi)性問題?離婚的模糊地帶?所有這些也是婚姻的組成部分。正是詩人讓這些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他們仔細而冷靜地觀察我們其他人沒有辦法考察的東西;他們成了我們的眼睛和耳朵。的確,有時候詩人遭遇我們其他人回避之物的能力標志著一種戲劇性逃避,那是擺脫了普通人所受到的限制,我們不知不覺被吸引到使用“神圣的火花”語言來描述它們的地步。畢竟,上帝就是看到別人看不見之物的存在。只要回顧一下我自己的生活體驗,在我看來,偉大小說給我們提供現(xiàn)實指導的理論并不比某種得益于神圣靈感的理論更有說服力。
詩人及其揭示罪惡的威力讓我充滿敬畏。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應(yīng)該把詩人從課程大綱中清除出去。
譯自:Art Is for Seeing Evil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art-is-for-seeing-evil/
作者簡介:
阿格尼斯 ? 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學哲學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學學士,2008年伯克利哲學博士。主要研究興趣古代哲學和倫理學,目前是本科生教學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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