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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與癩蛤蟆的奧秘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駕車，菲利普·門多薩（Philip Mendoza），1983年

妻子不喜歡癩蛤蟆，在這點上，她應(yīng)該和大多數(shù)人是一致的。因此，如果在花園里發(fā)現(xiàn)一只大的、胖乎乎的、行動遲緩的癩蛤蟆，她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惡心，并發(fā)出恐怖的尖叫。有時候，她讓我把它清理掉，弄到看不見的地方，免得心煩。

總體上看，癩蛤蟆的名聲并不好。就我所知，“你癩蛤蟆”絕不是贊美。當詩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抗議雇傭勞動獨裁時，他寫到：

我為何讓癩蛤蟆那樣的工作

蹲在我的肩上？

選擇用癩蛤蟆作為肩上蹲著的令人惡心的東西很難說是巧合：有很多名聲不佳的單音節(jié)詞表示的生物---老鼠、蛇、豬、狼、狐貍、蝸牛、鼻涕蟲、黃蜂、鯊魚---他可以選用，但只有癩蛤蟆是最恰當?shù)摹?o:p>

不過，我對癩蛤蟆的態(tài)度稍微有些不一樣，其實我對它們有些情有獨鐘。

癩蛤蟆曾經(jīng)對我的思想發(fā)展產(chǎn)生過影響。我和班上同學(xué)到野外玩耍---當時可能十來歲的樣子---我碰見了一只癩蛤蟆，它向我證明了大自然雖然美妙無窮，也絕非完全仁慈的?？蓱z的癩蛤蟆活生生被蛆吃掉了，它的頭上爬滿了蛆。那個癩蛤蟆還活著，但已經(jīng)不怎么動了；顯然，面對這種令人驚駭?shù)墓簦呀?jīng)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了。

我告訴老師所看到的景象，他回答說，那是我產(chǎn)生的幻覺：我覺得看到了什么，其實并沒有真正看見，或許他想防止我做噩夢。我把秘密深藏心里，沒有辯解；當時，學(xué)生是不敢頂撞老師的，但總體上看，我覺得這是好事。

不過，我自己無法否認看到的真相，老師的斷然否認讓我認識到權(quán)威未必是正確的，人們有時候必須堅持親眼所見的證據(jù)（或者其他感官或者推理方式獲得的證據(jù)），同時也要牢記自己可能犯錯，因為自己的權(quán)威在別人看來同樣帶有欺騙性。

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那不是蛆，而是一種叫麗蠅（Lucilia bufonivora）的生物，它直接在癩蛤蟆的皮膚上產(chǎn)卵，尤其是接近開口之處如鼻孔或眼睛附近，孵化的幼蟲鉆進癩蛤蟆的肌肉組織里。癩蛤蟆如果有這種東西寄生在身，幾乎可以肯定要死去，雖然我很高興地說，麗蠅并不是很多，并不會威脅到癩蛤蟆這個物種的生存。麗蠅和癩蛤蟆生活在一種穩(wěn)定的均衡狀態(tài)，麗蠅如果繁殖過快過多從而導(dǎo)致耗盡食物來源，并不符合自身的利益。但是，我講這個故事的總體道德寓意仍然是，人們應(yīng)該對自己親眼所見的證據(jù)維持一定程度的信心，即使遭到更高一級權(quán)威的拒絕；但與此同時，試圖保持一定程度的謙遜，無需把自己變成最高的唯一的權(quán)威。

對我的思想和精神發(fā)展很重要的另一只癩蛤蟆是《柳林風(fēng)聲》（The Wind in the Willows（出版于1908年，是英國作家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典型的動物童話---譯注）中我自己非常喜歡的角色，蛤蟆先生（蟾宮的癩蛤蟆Toad of Toad Hall）。是他唱出了稱贊自我的頌歌，讀過一遍就再也忘不掉了：

牛津的聰明人

知道需要知道的一切

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

擁有蛤蟆先生智慧的一半

蛤蟆先生在道德上說具有建設(shè)性的含義，這是因為他吹噓、傲慢、愚蠢而且自命不凡---雖然如此，我們?nèi)匀幌矚g他，那是因為其性格缺陷。他沒有惡意，的確如此，但是，沒有人愿意將他視為仿效的榜樣：不過，沒有蛤蟆先生的世界將因為他的不存在而顯得貧瘠。這意味著我們要學(xué)會某種寬容，逐漸看到美德并非人的價值的唯一東西。它教導(dǎo)我們認識到清教徒主義的錯誤。如果人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好人，讓我們難以忍受的將是一致性而非善良。

現(xiàn)在若遇見一只癩蛤蟆，我往往會將它撿起來，放到屋外的一張桌子上，以便更加仔細地觀察它。在我看來，癩蛤蟆總是有一種憂郁而非嚇壞了的神情，就好像從來不期待這個世界上會有好事發(fā)生的人一樣。他還有一種自以為了不起的架勢，正如銀行家在豐盛的宴席之后手拿酒杯，嘴里叼著雪茄煙，一邊哀嘆世界經(jīng)濟陷入困境，這場危機最終將要了他的命。蛤蟆是傷心的生物，或許意識到?jīng)]人喜歡它。它皮膚上的毒液其實并不強烈，但因為太丑陋了，任何生物都不會把它當作是美味可口的食物。

但是，蛤蟆擁有個非常美的特征，就像善良的人說到丑姑娘時常稱贊其眼睛是最美麗的眼睛，是大自然的造化。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Orwell）在隨筆“有關(guān)常見蛤蟆的幾點想法”中注意到：

蛤蟆擁有所有生物中最美的眼睛。它就像黃金，更準確地說，就像人們有時候在圖章戒指上看到的金黃色假寶石，我認為可以被稱為金綠寶石（chrysoberyl）。

如果我來描述蛤蟆的眼睛，我會稱之為光線照射下的琥珀。它簡直就是蛤蟆的眼睛照亮的靈魂：蛤蟆的思想和情感埋藏得過深，用其他任何表現(xiàn)形式都無法表達。

當然，莎士比亞也注意到蛤蟆的眼睛之美。朱麗葉說，“有人說云雀曾經(jīng)和丑惡的蟾蜍交換眼睛”，丑陋的眼睛長在美麗的生物身上，而丑陋的生物長著美麗的眼睛。就像上文提到的善良人注意到丑女的美好特征“美麗的眼睛”，《皆大歡喜》中老公爵（Duke Senior）說，

逆運也有它的好處，

就像丑陋而有毒的蟾蜍，

它的頭上卻頂著一顆珍貴的寶石。（此句借自朱生豪譯《皆大歡喜》---譯注）。

蛤蟆似乎從來沒有對我對待它的態(tài)度特別感到惱火，它畢竟降低了世人的期待---我并不扣留它太長時間，即便不是將其放回原處，至少是放到我覺得適合蟾蜍呆的地方。它似乎既沒有感激也沒有不感激，只是慢慢走開而已。它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認為這是逃脫魔爪的好運氣。

當我仔細思考書桌上的癩蛤蟆時，頭腦中總是冒出一種特別的、甚至愚蠢的想法：“可憐的家伙啊，它也是身不由己成了蛤蟆，實際上是身不由己，只能成為蛤蟆。”這種想法自然讓我好奇人類生活的奧秘，我們是如何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呢？我們生而為人是因為我們有了不起的功德嗎？在這事上，我們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經(jīng)過不知多長的時間之后，我們將變成什么樣子，我們同樣沒有發(fā)言權(quán)。因為環(huán)境或者基因天賦，很多東西與我們無緣，比如在身高方面，我們沒有發(fā)言權(quán)。正如《馬太福音》所說，“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shù)多加一刻呢？（或作使身量多加一肘呢）（圣經(jīng)簡化字現(xiàn)代標點和合本，《馬太福音》第6章第28節(jié)，第11頁。---譯注）”但是，我們不能，我不認為自己是培養(yǎng)皿中的細菌，任憑實驗室里強大無比的科學(xué)家操縱，他通過隨意改變我們的化學(xué)環(huán)境而掌控我們的成長速度。

在宇宙中獨一無二的是，就我們所知，在地球上，我們認為自己應(yīng)該為我們是什么承擔部分的責任。當然，不是人人都贊同這一點。決定論者說起我們（說起自己也沒有不同，除非他們試圖逃避或者回避針對自己的法律訴訟），我們對自己性格的貢獻就像其他東西對我們的影響是同一性質(zhì)的，因為我們對自己的影響只是通過現(xiàn)有的東西來實現(xiàn)，而我們擁有的東西可以追溯到自己根本無法控制的東西上，也就是說，基因天賦和出生環(huán)境。因此，我們能對自己負責的程度并不比書桌上的蛤蟆高多少。如果我們準備好說“可憐的蛤蟆啊，它是身不由己成為蛤蟆的，”同樣道理，我們也要準備好說，“可憐的人啊，我們也是身不由己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币源虤P撒聞名的古羅馬將軍卡西烏斯（Cassius）是完全錯誤的，當他說“親愛的布魯特斯，錯誤不在我們的星象/而在我們自己，我們是下屬?！比绻e誤百分之百不在我們的星象，那剩下的就在我們的DNA中了。就是它們決定了我們的命運。除了基因和環(huán)境，那里還有什么？還能是什么呢？

但是，這種感覺并不準確，甚至不切實際。在解釋人類性格時，我們常常提及塑造性格的種種影響，這的確是真實的，但是，我們并不相信這些塑造性影響能解釋一切，因為實際上我們不可能是那種沒有任何自由裁量空間的生物，就像一個彈子球碰到另外一個彈子球，我們沒有任何能動性，沒有活力。果真如此，除非我們聲稱擁有和那個人完全不同的秩序，否則我們就應(yīng)該用同樣的視角看待我們自己，可我們做不到。

籠統(tǒng)地說，如今在哲學(xué)家和神經(jīng)科學(xué)家中有一種趨勢，譴責或者至少貶低諸如意識和自我意識等神秘性質(zhì)的重要性。他們認定意識是一種附帶現(xiàn)象（epiphenomenon），是真正發(fā)生之事的附屬品。當然，弗洛伊德對于無意識做了同樣的事，他更愿意神秘地在自己身份發(fā)現(xiàn)其工作原理（按照他本人的說法，這是世界歷史上獨有的）。這里，與其平行的是馬克思，聲稱資產(chǎn)階級成功逃脫了因為是資產(chǎn)階級而引起的不可避免的思想畸形。

到了此時，哲學(xué)家和神經(jīng)科學(xué)家說情況有所不同，這次我們擁有科學(xué)證據(jù)證明意識沒有那么了不得，它是一種幻覺或附帶現(xiàn)象（弗洛伊德并不是真正的科學(xué)家），對于人類生活并沒有決定性的影響。我看到不少的書恰恰就是提出這樣的觀點。

我覺得這非常怪異。人們能夠在沒有意識的幫助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意識是附帶現(xiàn)象嗎？如果能，這樣的發(fā)現(xiàn)有多重要呢？不言自明的真理（Ex hypothesi） ，它什么也改變不了。從達爾文主義的角度看，意識的無關(guān)緊要性也同樣怪異。人們不得不提出論證，在人類在整個地球上廣泛傳播的生物學(xué)奇跡中，意識沒有發(fā)揮任何作用。（這不是說人是進化的終極勝利。我認為我們像頭腦簡單的恐龍那樣生存那么久是不大可能的。）

啊，有人可能回答說，那人的自我創(chuàng)造的奧秘，你怎么解釋？首先，我想指出認識到一個答案是錯誤的，未必一定知道正確答案是什么。其次，我很高興承認我對這個奧秘沒有答案，對我來說，那仍然是奧秘。我還想更進一步說：我很高興它仍然是奧秘，如果不是奧秘，擁有解開奧秘答案的家伙肯定會濫用，以此擴大自己的權(quán)勢。我們是注定要尋求自我理解的生物，但我們注定要失敗。

從這個悖論看，我覺得蛤蟆是自由的，雖然我不敢肯定。蛤蟆身不由己地坐在我的書桌上，它或許在吟唱其蛤蟆本性，就像英國國王理查三世在吟唱自己的畸形一般（歷史上最惡毒的遭人唾棄的國王，暴君，據(jù)說是一個手臂枯瘦、畸形駝背的、殘忍、精于算計的人，為了確保自己的權(quán)力而不擇手段。---譯注）。

英國國王理查三世

譯自：The Mystery of Life and Mr Toad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the-mystery-of-life-and-mr-toad/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城市雜志》編輯，著作有《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輕》（與肯尼斯·弗朗西斯和薩繆爾胡克斯合著）、《存在的恐懼：從傳道書到荒謬劇場》（與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法老回憶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