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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蘇杭】易簡與體用——以“易簡”詮釋的思想變遷為中心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11-24 22:33:19
        標簽:易簡

        易簡與體用——以“易簡”詮釋的思想變遷為中心

        作者:蘇杭

        來源:《周易研究》2022年第4期


        摘    要:在易學哲學史上,學者們對《系辭》中“易”“簡”的思想詮釋幾經(jīng)變遷。首先,漢唐注家往往將“易”“簡”解為“無為之道”,并將其視作對乾坤體性的摹狀;而朱子認為“易”“簡”更偏向“動用”一端。從《系辭》本義來看,“易”“簡”分說不能簡單地從“靜體”和“動用”的角度來理解,“易”指乾以動為本,但同時又兼虛靜;“簡”指坤以虛靜為本,并兼動實。而“易簡”合說又是對生生道體的摹狀。其次,《易緯·乾鑿度》提出了“虛無感動”說,易簡的“道體”義被進一步強化。但此道體也不應以“體用”論之,所謂虛靜、昭著只是易簡之德的不同面向。最后,現(xiàn)當代新儒家對“易簡”的討論可視為易簡詮釋的新發(fā)展,其中蘊含著超越體用論并進一步推進“易簡”討論的可能。


        關(guān)鍵詞:易簡; 體用;乾坤動靜;《乾鑿度》

         

        作者簡介:蘇杭(1994-),山東聊城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道家哲學、宋明理學。


         

        “易”“簡”或“易簡”出自《系辭》,漢代以來,眾多注疏家都依據(jù)各自對《系辭》的整體把握,對其給予解說。若站在當代視角回望諸種形態(tài)各異的討論,我們會發(fā)現(xiàn)“易簡”不僅在易學史或哲學史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而且在近現(xiàn)代儒學建構(gòu)中也發(fā)揮著獨特作用,甚至成為“道體”的代名詞。就后一點而言,它一方面發(fā)端自“易簡”在《系辭》中的基本意涵,另一方面又與《易緯·乾鑿度》對“易簡”內(nèi)涵的擴展密切相關(guān)。


        一、“易”“簡”的傳統(tǒng)解釋:以《系辭上傳》首章為中心

         

        《系辭上傳》首章言: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删脛t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對《系辭上傳》首章分說“易”“簡”的解釋,易學史上主要有三種思路。首先,虞翻作為漢代易學的代表,對“易”“簡”有一解說:

         

        陽見稱易,陰藏為簡,簡,閱也。乾息昭物,天下文明,故“以易知”。坤閱藏物,故“以簡能”矣?!?】

         

        此說以乾之顯現(xiàn)為易、坤之收斂為簡。在解“天下之理得矣”時,虞翻又進一步以乾坤消息變通為“易簡”:

         

        易為乾息,簡為坤消,乾坤變通,窮理以盡性,故“天下之理得矣”。(《周易集解》,第393頁)

         

        此說頗合虞翻以“消息之理”為“易簡”的注易宗旨?!?】但這一解釋理路,并未被孔穎達延續(xù)下來,孔穎達云:

         

        “乾以易知”者,易謂易略,無所造為,以此為知,故曰“乾以易知”也?!袄ひ院喣堋闭?,簡謂簡省凝靜,不須繁勞,以此為能,故曰“坤以簡能”也。若于物艱難,則不可以知,故以易而得知也。若于事繁勞,則不可能也。必簡省而后可能也?!?】

         

        孔穎達把“簡”解為“簡省凝靜”,與“繁勞”為對;又把“易”解為“易略”,取“無難不繁”義,與“艱難”對。順應此意,孔穎達又跟隨韓康伯,將“無難”和“無勞”合解為“無為之道”?!?】韓康伯云:“不為而善始,不勞而善成,故曰易簡?!保ā吨芤渍x》,第259頁)孔穎達疏此說云:“若據(jù)乾坤相合皆無為,自然養(yǎng)物之始也,是自然成物之終也?!保ā吨芤渍x》,第259頁)乾始物無所阻礙,坤成物無需煩勞,生物成物皆無造作營為,故曰“無為而成”。【5】不過,相較于韓康伯,孔穎達更進一步,將“易”“簡”詮釋為對乾坤本來之性的摹狀:“上‘乾以易知,坤以簡能’,論乾坤之體性也?!讋t易知,簡則易從’者,此論乾坤既有此性,人則易可仿效也?!保ā吨芤渍x》,第259頁)正因圣人有此秉性,才可說“是圣人用無為以及天下,是圣人不為也”(《周易正義》,第260頁)。韓、孔的這一詮釋思路將“易”“簡”與“無為”合為一解,影響深遠。到了宋代,張橫渠還明顯受此解影響,以“易”為“不求”、“簡”為“不為”:“然而乾以不求知而知,故其知也速;坤以不為而為,故其成也廣?!薄?】只不過,橫渠所論之不求與不為,語境已轉(zhuǎn)換為太虛與氣之間的神化歷程?!捌鋪硪矌孜⒁缀啞薄?】中的“易簡”,實構(gòu)成了對神化之幾微的摹狀。

         

        與前人相比,程朱對“易”“簡”的詮釋則有明顯不同。程子以“易”為“平易”、“簡”為“簡直”:“平易,故人易知;簡直,故人易從?!薄?】未作更多詮釋。朱子則從兩面作解,一方面,朱子解“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為:“乾健而動,即其所知,便能始物而無所難,故為以易而知大始。坤順而靜,凡其所能,皆從乎陽而不自作,故為以簡而能成物。”【9】這里朱子把“易”視作對“乾”始物之用的摹狀,將“簡”視作對坤成物之用的摹狀。另一方面,朱子依程子解,又將“易”“簡”的具體意涵表述為“省力”和“容易”,即“無所難”和“不自作”?!?0】與韓、孔的解釋相比,“易”“簡”不再是對陰陽體性的摹狀,也完全沒有無為之意。這一說法亦可參看《朱子語類》中的表述:

         

        乾以易知。乾惟行健,其所施為自是容易,觀造化生長則可見。只是這氣一過時,萬物皆生了,可見其易。要生便生,更無凝滯;要做便做,更無等待,非健不能也。【11】

         

        簡,只是順從而已。(《朱子語類》,第1880頁)

         

        乾以易知,只是說他恁地做時,不費力。(《朱子語類》,第1880頁)

         

        在朱子看來,乾坤施為如此簡單、不費力的根源在于實理自然如此,無需假人力安排。在這一解釋系統(tǒng)中,“易”“簡”不再具有乾坤之體性的意涵,相反,朱解更加強調(diào)字面意思?!?2】

         

        在朱子之后,諸家對“易”“簡”的解釋或沿用朱子的說法(如王夫之【13】),或順承漢代虞翻對“易”“簡”的理解(如李道平【14】)。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來知德有一新說,他將“易”解為“造化之良知”、“簡”解為“造化之良能”:

         

        易知者,一氣所到,生物更無疑滯。此則造化之良知,無一毫之私者也,故知之易。簡能者,乃順承天,不自作為。此則造化之良能,無一毫之私者也,故能之簡。蓋乾始坤成者,乃天地之職司也。使為乾者用力之難,為坤者用力之煩,則天地亦勞矣。惟易乃造化之良知,故始物不難;惟簡乃造化之良能,故成物不煩也?!?5】

         

        不過,此說仍未離韓、孔和程、朱的說法:一方面,以“無一毫之私”解“易”“簡”,正是對韓康伯、孔穎達“無為”說的延續(xù);另一方面,以“不難”解“易”,以“不煩”解“簡”,又與朱子“省力、容易”說無別??傊m然來知德使用了心學的說法,但并未突破前人框架。

         

        平實而言,以上三種解釋路向在《易》中皆有依憑。虞翻的說法與消息卦變之象相應,而韓康伯、孔穎達的解說與乾坤“生生之德”的根本特性相合,程朱的解釋又源自“易”“簡”的字面意思。若細讀《系辭上傳》首章文本,“易”“簡”在《系辭》中的本來意思應是三種詮釋的結(jié)合:一方面,“易”“簡”是對乾坤施為簡單、不費力的摹狀。正因其道簡而不繁,人們才容易親近、了解和跟從,達成相應的功績也就順理成章,故謂“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另一方面,“易”“簡”又并非僅是對乾坤效用的摹狀,更指向了乾與坤的本質(zhì)特性:乾坤相合能無阻礙地實現(xiàn)大化流行,正是源于乾元生物的自然而然、坤元成物的不假設計。“無為”義在文中雖未被明確提出,但亦可由此引申出來。既然天地本然如此,我們只需順勢而為,一切事便無繁難,所以《系辭》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天象四時之消息亦自然可依“易”“簡”而得。


        二、“易”“簡”與動靜:以《系辭上傳》第六章為中心

         

        若進一步深查,傳統(tǒng)解釋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對“易”“簡”的具體解釋上,還與《系辭》中的“乾坤動靜”問題密切相關(guān)?!断缔o上傳》第六章言:

         

        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

         

        此章極言易道廣大,而廣大的原因則是乾與坤皆有動靜。韓、孔在詮釋“易”“簡”時,并未將其與動靜合說,只是直截說“若以坤對乾,乾為易也,坤為簡也”(《周易正義》,第259頁)。但朱子在解首章的“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時,除將“易”“簡”分別對應乾始物、坤成物之用外,又依第六章,引入動靜體用的架構(gòu)來進一步詮釋“易簡”與“乾坤”的關(guān)系。一方面,朱子依“動靜有?!?,將“動”說為陽之常,將“靜”說為陰之常,進而說乾健為動、坤順為靜。另一方面,朱子亦據(jù)第六章,講“乾坤各有動靜”(《周易本義》,第230頁),故又在“乾”“坤”之內(nèi)分言動靜體用,此之謂“靜體而動用,靜別而動交也”(《周易本義》,第230頁)。進一步,在對“乾坤”的摹狀中,因為“易”“簡”是對始物與成物之動用的形容,朱子認為“易”“簡”在靜體和動用兩端之間,更偏指“動用”。與之相對,朱子又把“健順”視為對乾坤之體性的摹狀,因此“健順”偏指“靜體”一端。此說在《語類》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

         

        “易簡”,只看“健順”可見……且以人論之,如健底人則遇事時便做得去,自然覺易,易只是不難。又如人,稟得性順底人,及其作事便自省事,自然是簡,簡只是不繁。(《朱子語類》,第1880頁)

         

        只是“健順”。如人之健者,做事自易;順承者,自簡靜而不繁。(《朱子語類》,第1881頁)

         

        此說雖是以人事來論,但義理無差。前節(jié)曾論,朱子將“易”“簡”的具體意涵定為“省力”與“容易”,從兩段引文來看,“省力”“容易”皆是就“做事”而言,這進一步證明“易”“簡”在朱子的解釋架構(gòu)中偏向“用”的一面。也正是在“用”的基礎上,朱子方將“易”與“健”合說:“所謂易,便只是健,健自是易?!保ā吨熳诱Z類》,第1881頁)清代李光地在論及《系辭上》第六章時,進一步體貼朱子的用意,直接拿“易簡”來作義理開展:

         

        靜專動直,是豪無私曲,形容易字最盡,靜翕動辟,是豪無作為,形容簡字最盡,易在直處見,坦白而無艱險之謂也,其本則從專中來,簡在辟處見,開通而無阻塞之謂也,其本則從翕中來?!?/span>16】

         

        依此說,“易”形容乾道大化流行時的直而無礙,“簡”形容坤道包容萬物時的通而無塞,因此李光地明確以“動用”詮解“易”“簡”。但此說與孔穎達把“易”“簡”看成“乾坤之體性”的解讀恰好相反。兩解的張力體現(xiàn)在:一說以易、簡為乾坤之靜體(孔穎達),一說以易、簡為乾坤之動用(朱子)。究竟何說為是?從《系辭》兩章文義來看,朱子將“易”“簡”和“動靜”合解是恰當?shù)?。但更需指明的是,在《易》中,“易”“簡”既有“直”和“通”的一面,又有“虛”和“靜”的一面,因而“易”“簡”不能簡單地以“靜體”或“動用”來劃定。

         

        就“易”而言,朱子將其劃定為實氣發(fā)用流行進而標為“乾動”的做法,確有所本。(參見《周易本義》,第230頁)《彖傳》稱“乾”為“大明終始”,強調(diào)的正是乾為大明,陽氣一動即普照萬物。然而,正如我們在乾卦中所見,“陽”在某些情境下仍然是“無為”的。如陽在初位之時就是無所用:乾初九曰“潛龍勿用”,“潛”即意味在下、不顯、不發(fā)、不用。“龍,陽物,變化莫測,亦猶乾道變化,故象九?!保ā吨芤准ⅰ?,第153頁)具體而言,陽處于初九之位時,陽氣初萌,此時乾固守于自身之中,未發(fā)用流行。虞翻就抓住這一點展開對“夫乾,確然示人易”的解釋:“陽在初弗用,確然無為,潛龍時也。不易世,不成名,故‘示人易’者也。”(《周易集解》,第448頁)在虞翻看來,之所以乾對人的顯示是“和易”的,恰恰是因為乾道在初始時還未展開種種變化,還未成就任何具體的形體功績。此說可從側(cè)面佐證,當《系辭》言乾道“其靜也專”時,實是在摹狀“陽”處于初九位時“清靜無為”的特性。

         

        但是,不能因此就把“易”的根本特性定在無為和靜體上。首先,就陽處于初九之位而言,乾元并不存在完全不應物用事的虛靜狀態(tài)。雖此時陽氣方萌,萬物未生,但一陽既動,生物之心在積陰之中仍然掩藏不得。說乾元仿佛有一“虛靜”階段,無非是截斷眾流語。在真實的大化之中,始終有一實氣流行周游于萬物之間。與之類似,說乾元在一氣流行中無心,無非是強調(diào)乾元以“無為”的方式“有為”,有為也就是生物。如朱子云:“天地之心,別無可做,‘大德曰生’,只是生物而已?!保ā吨熳诱Z類》,第1729頁)“無為”只是強調(diào)天地生物的方式,并不是如同人做事一般,通過思慮完成,而是像明道所言:“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薄?7】

         

        再說“簡”。坤道包容萬物時的通而無塞,其實是簡之“虛靜”的一種體現(xiàn)而已。這點可從“簡”的字義入手論之。虞翻把“簡”訓為“閱”:“陰藏為‘簡’,簡,閱也……坤閱藏物,故‘以簡能’矣?!保ā吨芤准庾胧琛罚?45頁)“閱”即“容納”之意。李道平對“簡閱”有進一步分疏:

         

        “閱內(nèi)萬物”者,《詩·衛(wèi)風》“我躬不閱”,《毛傳》“閱,容也”。“內(nèi)”讀若“納”。“坤以藏之”,言坤能容納萬物也。(《周易集解纂疏》,第618頁)

         

        按照這一解釋,當《系辭》說坤道“示人以簡”時,指的是人能夠清楚明了地看出坤道可以容納萬物的特性。且此“容納”不是雜亂無章的包藏萬物?!蹲髠鳌せ腹辍分杏幸粍t記述:“秋,大閱,簡車馬也。”此句中的“簡”是指將所藏的車馬編隊列出以供檢閱。由此引申,正因為坤以確定的、有序的形式顯現(xiàn),故人易從之。依“簡”之字義回看“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坤”在廣生時無所止境,萬物由之變化無窮,正是源于易道在閉藏潛伏時,能有序地應育和引導萬物。所以,相較李光地,李道平的判斷更為準確,因其言“坤以簡能,不在動辟,而在靜翕”(《周易集解纂疏》,第618頁)。

         

        至此,我們可對《系辭》第六章中“易”“簡”與“動靜”的關(guān)系做一總結(jié)。“易”的字面意思是乾生物無所難。究其根本,“易”指稱的是實氣流通無礙的特性(“其動也直”),而在乾元生物這一特性的基礎上,又可說“易”無心無為(“其靜也?!保?。與之對應,“簡”的字面意思是坤成物不自作。究其根本,“簡”指稱的是坤元內(nèi)虛、可容納萬物的特性(“其靜也翕”)。正因此,坤道包容萬物時才能通而無塞(“其動也辟”)。一言以蔽之,易乾以動為本,但同時又兼有“虛靜”;簡坤則是以“虛靜”為本,并兼“動實”。如果從“易之三義”的角度來說,易和簡都是“即變易即不易”,只不過“分說之易”是以變易為主,從變易中顯出不易;而“簡”是以不易為主,因不易而有變易。這樣一來,易、簡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乾坤皆不可以從動靜或體用的角度來簡單劃分,否則會造成對乾坤易簡豐富意涵的遮蔽。【18】


        三、“易簡”之為“道體”:從《乾鑿度》中的“易簡”談起

         

        以上粗證了“易”“簡”在《系辭》中皆貫動靜,故孔、朱的解釋皆有所偏。不過,在《系辭》中,“易”“簡”除分說外,亦有兩處連用。一處在《系辭上傳》首章:“易簡而天下之理得。”一處是《系辭上傳》第六章:“易簡之善配至德。”可見“易簡”是就“天下之理”與“至德”來說的。朱子把合說的“易簡”視為乾坤之理,如:“‘易簡’,是常行之理?!保ā吨熳诱Z類》,第1906頁)一方面,朱子更關(guān)注“易簡”之為“圣人之德”的面向:賢人若只通乾道,則做事無所難而有“賢人之德”;若只通坤道,則做事不煩而可久,故有“賢人之業(yè)”。不過,賢人只是得乾、坤之一面,而圣人獨得乾、坤之全體?!耙缀啞痹诖颂幘褪侵浮爸恋隆?,圣人有此德,亦即兼體乾、坤二理。【19】但另一方面,“易簡”在朱子的分析架構(gòu)中,最多只能算乾坤之理的一端。比如朱子注“易簡之善配至德”曰“《易》之廣大變通,與其所言陰陽之說、易簡之德,配之天道人事則如此”(《周易本義》,第230頁)?!芭洹笔恰跋嗨啤敝?,廣大、變通和易簡都是對易理的描摹。在這一說法中,“易簡”僅是易之理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并非全體。關(guān)于宋明儒對“易之理”的解釋,李光地做了歸納、總結(jié)。他說:“諸儒言易有四義:不易也,交易也,變易也,易簡也。”(《周易折中》,第489頁)在這一解釋取向中,“易簡”并不具備韓、孔解中籠罩一切的解釋力,地位也不如前面三個環(huán)節(jié)。這尤其體現(xiàn)在,朱子屢屢言“易”有兩義而非三義,“易簡”被明確排除在外了:“易有兩義:一是變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對待底……陰陽,論推行底,只是一個;對峙底,則是兩個。如日月水火之類是兩個。”(《朱子語類》,第1602-1603頁)這里的“交易”講的是陰陽對待和陰陽交變,也即包括了“不易”和狹義的“交易”,但未有一語提到“易簡”。

         

        那么,“易簡”在《系辭》中的本義為何?我們還需從其與乾坤的關(guān)系來看。其實,分說與合說的“易”“簡”在義理取向上并無區(qū)別,這可從上傳首章先分說、再合言的文本結(jié)構(gòu)看出來。前節(jié)以乾坤動靜分言“易”“簡”,合言的“易簡”所指涉的正是乾坤相合的根本特性?!?0】李尚信教授以“生生”來概括這一特性,可謂善解。【21】先看“天下之理”,誠如前節(jié)所論,“乾”是萬物發(fā)用創(chuàng)生的終極根源,“坤”則順應乾生的力量,在包容萬物的基礎上成就不已的大化流行。乾坤相合,則萬物生成,可明天下之理無非生生之理,“易簡”所摹狀的也即“生生”的根本法則。再看“至德”,《系辭下傳》第十二章有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薄断缔o下傳》第六章亦云:“乾坤其易之門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币蚨?,“至德”正是就乾坤陰陽的德行相合而言的,如此亦可說為“生生之德”。《系辭》言“生生”又用“生生之謂易”總說,無論此“易”指向《易》書還是“易道”,皆意味著“生生”及“易簡”是對世界總體運行機制的摹狀。也正因此,劉彬教授進一步將“易簡”視為對“道體”的摹狀?!?2】而分說的“易”“簡”與合說“易簡”的細微差異即在于:分說“易”“簡”對“生生”之理的解說各有側(cè)重,“易”是以變易為主,從變易中顯出不易;而“簡”是以不易為主,因不易而有變易。而合說“易簡”的“道體”義則將諸說統(tǒng)攝在一起,作為對“易道”的整體解說。

         

        據(jù)上述,再來反觀注家對《系辭》中“易簡”連用的解釋。孔穎達解“易簡”為“任物自生,則物得其性矣”(《周易正義》,第260頁),仍以“無為”解之,只是揭示了易簡“道體”義的部分意涵?!?3】朱子把“易簡”視為乾坤之理的一端,也未能切中要害。而在現(xiàn)當代新儒學中,熊十力和馬一浮二位先生使用“易簡”這一術(shù)語時,都直接將其看成道體的代名詞。但頗有意味的是,兩人主要依憑的文獻是《易緯》中的《乾鑿度》,而非《系辭》。換言之,在后世的討論語境中,“易簡”之為“道體”不僅僅是就乾坤“生生之德”而言的,還結(jié)合了《乾鑿度》中的義理取向。從《系辭》原文一直到新儒家對“易簡”之為“道體”的解釋,更是經(jīng)過了多個思想環(huán)節(jié)的變遷,以下試析之。

         

        嚴格來說,熊、馬二位先生所依憑的不是《乾鑿度》正文,而是鄭玄對《乾鑿度》的注。因為《乾鑿度》正文中并未直接講到易簡,只言“易者,易也,變易也,不易也”【24】。而鄭玄將“易者,易也”說成“易簡,一也”,并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保ā吨芤渍x》,第5頁)孔穎達在《論“易”之三名》中接受了鄭玄的這一解釋,并進一步將“易簡”詮解為“易道之有”:“蓋易之三義,唯在于有,然有從無出,理則包無?!保ā吨芤渍x》,第5頁)孔氏引《乾鑿度》“夫有形者生于無形”段后,又進一步申發(fā)此義:

         

        是知易理備包有無,而易象唯在于有者,蓋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備,本備于有。故《系辭》云“形而上者謂之道”,道即無也;“形而下者謂之器”,器即有也。故以無言之,存乎道體;以有言之,存乎器用。(《周易正義》,第6頁)

         

        在這里,孔穎達對道體與易簡做了明確區(qū)分,以道體為“無”、以易簡為“有”。所謂“有”是指作為器用的“易象”。以此還可進一步推出,《乾鑿度》“通情無門”一直到“淡泊不失”,在孔穎達看來皆是在申發(fā)易道之用。【25】但細究起來,鄭玄的說法與之并不全同。這一微妙差別在《易贊》中尚不明顯,在鄭玄對《乾鑿度》的注中則有所體現(xiàn)。一方面,鄭玄注“俲易”為“寂然無為之謂也”,又言“俲易無為,故天下之性,莫不自得也”。(《緯書集成·易編》,第3頁)因“俲易無節(jié)”在鄭玄看來即是摹狀易簡,這已然暗示出,易簡內(nèi)蘊有道體之“無”義。而鄭玄又在對《乾鑿度》“虛無感動,清凈炤哲,移物致耀,至誠專密,不煩不撓,淡泊不失”一句的注中說:

         

        夫惟虛無也,故能感天下之動。惟清凈也,故能炤天下之明……天確爾至誠,故物得以自動。寂然皆專密,故物得以自專也。(《緯書集成·易編》,第4頁)

         

        易簡是以虛無清凈為體、感動炤哲為用?!疤摕o”是天下萬物變動不居的原因,只有道之體清靜無為,光明之用才能通徹萬物。依此說,“易簡”并不只是道體之用,而是包含體用兩面。不過,鄭玄并未明言“易簡”即“道體”,因而孔穎達亦可回應說,講虛無清凈,其實是借“易道之體”解“易道之用”,重心仍落在“用”上。

         

        但到了近代,諸家往往將“易簡”直接等同為“道體”。如此,“易之三義”中的第一義便與“易道”無別。最為典型的當屬熊十力先生的說法,他在詮解“虛無感動”時,反復申明此段是在講易之“本體”:“按此段釋易義,正顯本體具有虛無感動,清冷炤哲諸德。德者,得也。言其所以得為萬有之本體者也?!薄?6】而熊先生此解與鄭玄最大的差別在于,他并未在此段中再分體用,而是以“本體所具諸德”總說。

         

        若細解“虛無感動”諸句,會發(fā)現(xiàn)熊先生此說相較鄭注更合文本。首先,“虛無感動”引自《系辭傳》“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語;“清凈”或來自《道德經(jīng)》“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凈”亦“寧”也,清凈摹狀“易簡”虛靜無為的特性;“炤”是彰顯、顯現(xiàn)之意;“皙”本作“哲”,“光明”也。故只有至虛至靜,才能動天下萬物,才能彰天下之光明。這樣來看,此解與鄭玄解似乎差別不大。但關(guān)鍵在于,原文并未在虛無與感動之間區(qū)分體用,而是更近熊十力先生“亦虛無,亦感動”之說。(《讀經(jīng)示要》,第273頁)換言之,《乾鑿度》并未以“虛無”言其本體【27】、以“感動”言其效用,虛無與感動只是易簡的不同面向。“清凈炤皙”也是同樣道理,乾坤之德中清凈與彰明兼?zhèn)洹H舻荔w只是至虛至靜,而不顯其自身之明,仍是某種程度上的“無明”。

         

        “虛無感動,清凈炤哲”以下十六個字,分作天道與人心兩邊。就天道而言,天唯有具備虛無與清凈之德才能動而成就萬物,唯有同時兼具感動與炤明之德,才能推極光照于四方。而這有賴于天道自身“至誠專密”的特性。所謂“至誠”,可就《中庸》來解;而“?!碑攣碜浴胺蚯?,其靜也專,其動也直”一說?!爸琳\”與“?!睒O言專一無雜之靜?!懊堋背鲎浴笆ト艘源讼葱?,退藏于密”?!墩f文解字》曰“密,山如堂者”,指稱的正是至微至隱之地。再就人道而言,“煩”,《增韻》解為“不簡也”,“不煩”也即“至簡”,亦即“淡泊”;“不撓”即“不擾”,《釋名》云:“物繁則相雜撓也?!薄安皇А被蚓汀独献印贰疤炀W(wǎng)恢恢,疏而不失”來說,意為“無遺漏”;或就隨卦“‘出門交有功’,不失也”來說,指“不偏離”??傊?,圣人之所以能在紛雜的環(huán)境中不被擾亂,不會偏失遺漏,正是因其內(nèi)心淡泊、至簡?!?8】界說至此,二十四個字可再分作兩端,一端重在“易簡”虛靜內(nèi)在的面向——“虛無、清凈、至誠專密,不煩和淡泊”;一端重在“易簡”顯著于外的面向——“感動,炤皙,移物致耀,不撓和不失”。

         

        對以上三家說法稍作總結(jié),孔穎達以道體為“無”、以易簡為“器用”。但鄭玄認為“易簡”并不只是道體之用,而是包含體用兩面。熊十力先生則將“易簡”直接等同為“道體”。就《乾鑿度》而言,易簡內(nèi)外兩義作為一個整體,缺一不可。所謂內(nèi)外,所謂虛靜顯著,均為易道之德,并非合“體用”而言。就此來說,鄭玄的解釋有強分“虛無”與“感動”的嫌疑,熊十力先生的說法更顯優(yōu)勝。

         

        不過,熊先生在解說《乾鑿度》中對“易”的另一重描述時,又以“體用”為基準對“易簡”做了摹狀?!肚彾取吩唬?o:p>

         

        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則乾坤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zhì)之始也。氣形質(zhì)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沌。渾沌者,言萬物相渾成,而未相離。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緯書集成·易編》,第10-12頁)

         

        考慮到《易緯》構(gòu)成的復雜性,此段并不與“易者,以言其德也”必然相合。但孔穎達以來,學者多將此段與“易之三義”合解。【29】馬一浮、熊十力二位先生更是直接將此段看作對“易道之體”的重要摹狀,但二人解釋與鄭玄又有不同。依鄭注,太易、太初、太始和太素應依據(jù)宇宙生成論的架構(gòu)解釋【30】,且此處“有形生于無形”的說法源于先秦道家“有生于無”的宇宙圖式,以往研究多遵從此思路?!?1】具體而言,鄭玄注“太易”為“寂然無物”,又注“太初”為“元氣之所本始,太易既自寂然無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則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緯書集成·易編》,第11頁),故鄭玄認為太易無氣,太初始有氣。

         

        與鄭玄解不同,熊先生一方面將“氣”詮解為太易本體之作用或顯現(xiàn),并依據(jù)“即用見體”的洞見,認為離“氣”不可得太易(《讀經(jīng)示要》,第278頁);另一方面又對氣、形和質(zhì)不做區(qū)分:“氣便形,形便似成質(zhì),遂有氣形質(zhì)三者之名。其實,則氣而已矣。氣之必有形及質(zhì)與俱?!保ā蹲x經(jīng)示要》,第276-277頁)

         

        馬一浮先生則將“未見氣”解為理氣未分:“可說是純乎理,然非是無氣,只是未見?!薄?2】進而,從太易至太素,皆被馬先生解為“形而上者”,其言:“即從粗以推至細,從可見者以推至不可見者,逐節(jié)推上去,即知氣未見時純是理,氣見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保ā恶R一浮全集》第一冊,第32頁)細查此解,馬一浮先生將“太易”解作“沖漠無朕”有“六經(jīng)注我”之嫌,但“形而上者”這一界說,現(xiàn)代解《乾鑿度》者多有響應。比如丁四新教授區(qū)分了“實然之氣”即形下之氣與“虛然之氣”即形上之氣,指出《乾鑿度》是將此“太易之氣”結(jié)構(gòu)化為太初、太始、太素三者渾然未離之氣(渾淪之氣),并以“氣更相實”的命題使形上之氣轉(zhuǎn)入形下之氣。【33】谷繼明教授則將“太易”詮解為“清極而神之氣”,并引橫渠“太虛即氣”論之?!?4】

         

        細究起來,兩位先生的解釋有一致性:依鄭玄,太易未見氣,太易以下皆含氣。但熊、馬二位都認為太易與氣不可分,實是將統(tǒng)合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混沌”整體解作形而上之“道體”。兩人的差別只在于“混沌”之內(nèi)是否還需另作區(qū)分。

         

        那么,以上諸種解釋“太易”章的思路,哪種更符合《乾鑿度》本義?限于篇幅,本文不能對此問題做完整論述,試舉要點如下:其一,熊十力先生對氣形質(zhì)三者不加區(qū)分的做法,有違“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zhì)之始也”之說。就此而言,馬一浮先生和丁四新教授的解釋更顯穩(wěn)妥。其二,在此基礎上,“太易”章應以“混沌”為界,區(qū)分形上與形下,鄭玄以宇宙生成論貫通兩層是不成立的。其中,形而下層面確實是一典型的宇宙生成論架構(gòu),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易變而為一”諸句中,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在“有形者生于無形”“乾坤安從生”等說法中。而形上層面則不可用宇宙論來解釋,其論述語境應是本體論。在本體中,亦可講太易到太素的次第差別,但有次第并不意味著就是生成活動。在這一次第中,并未有任何以太易為本體,以氣、形、質(zhì)為本體之作用或顯現(xiàn)的意思。熊十力先生“離氣不可得太易”之說只能就形而下來講。而太初太始諸說,只可算作“太易”的諸種面向(或曰諸德)。在此意義上,這一詮釋實與上文對易簡“虛無感動”義的討論一致。因而,《乾鑿度》中對“易”的兩重描述皆非合“體用”而言,熊先生對“虛無感動”章的解釋思路未延續(xù)至“太易”章,因此同樣有強分體用的嫌疑?!?5】


        四、突破“體用”架構(gòu)的可能

         

        在易學哲學史中,諸家對“易”“簡”的詮釋大體可總結(jié)出三個維度:其一是歷代注家對《系辭》文本的詮釋,漢唐注家往往以“易”“簡”指向無為之道;宋代以后,朱子則認為“易”“簡”在靜體與動用之間更偏向“動用”一端。其二,《易緯·乾鑿度》提出了“虛無感動”說,易簡的“道體”義被進一步加強。此道體不可如鄭玄和現(xiàn)代新儒家一般以“體用”論之,因所謂虛靜、昭著只是易簡之德的不同面向。最后,現(xiàn)當代新儒家對“易簡”的討論可視為易簡詮釋的第三維度,諸家的論說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易學史范疇。在熊十力先生那里,“翕辟成變”和“體用不二”共同構(gòu)成了《新唯識論》的基本線索。而“體用不二”的基礎即“易之三義”:“《乾鑿度》說《易》有三義,余竊取變易不易二義。不易而變易,是舉體成用;于變易見不易,是即用識體。此義深談,在《新唯識論》?!薄?6】此“即變易即不易”正是“易簡”之理。(《讀經(jīng)示要》,第273頁)而在馬一浮先生處,一切義理最終極的表達和呈現(xiàn)就是“易簡”,易簡之理即“體用一源”。(《馬一浮全集》第一冊,第31-32頁)

         

        上節(jié)曾論,兩位先生解釋“易簡”所資的思想傳統(tǒng)主要是《乾鑿度》。馬一浮先生尤重“太易說”。在他看來,從太易到太初、太始、太素的過程就體現(xiàn)了“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易簡之理。(《馬一浮全集》第一冊,第32頁)熊十力先生更是直言不諱地講其“體用不二”的見識正是在《易緯》中得到的:

         

        余窮玄累年,深覺東西哲學家言,于此一大根本問題,都無正解。常曠懷孤往,豁然有悟。以為體用不二,確爾無疑。遂求征于大《易》,而得緯文。乃知即不易即變易,即變易即不易。古圣已先獲我心,非余小子獨得之秘也?!缎抡摗酚墒亲餮?。(《讀經(jīng)示要》,第275頁)

         

        考慮到在思想史或哲學史上,《系辭》的影響力遠高于《乾鑿度》,兩位先生的選擇頗值玩味。不過,雖然二位先生對《乾鑿度》中“易體”的討論已有脫離體用架構(gòu)的傾向,但歸總看來,進路仍為體用論無疑,只是對體和用的偏重有所不同。兩人在此問題上還有過一段公案【37】,雖然兩人都認可“流行之妙,莫非本體”,但馬一浮先生認為熊十力先生過于重視“用”,甚至在某些地方“以變易言體”,而他認為體應當是不變不易的。(《馬一浮全集》第二冊,第472頁)如果用《乾鑿度》的話頭,馬一浮先生更重不變的“虛無”之體,而熊十力先生則反復強調(diào)“即用見體”,故更偏于道體“感動”的一面。就此而言,如果說鄭注強分虛無與感動,那么這個批評也同樣適用于馬、熊二位先生?!?8】相較于馬一浮,熊先生更加敏銳,他指出“虛無感動,清凈炤哲”都是本體的種種德性,這已然隱含著不再區(qū)分體用的可能。但熊先生終究并未踏出這一步,還是將此解歸于“即用即體”。拙文上述討論的用意,正在于開顯出推進“易簡”討論的可能:

         

        一方面,雖然對“體用論”的超越最直接地體現(xiàn)在對《乾鑿度》的解釋中,但《系辭》中已有跡可循。前文分析即指出,乾坤各有其動靜,與之相應的易、簡也各自通貫動靜。這意味著,單以“靜體動用”來解易簡,只會遮蔽其中的豐富面向。而且,當合說“易簡”被視作對生生道體的摹狀時,變易與不易皆被視為易簡之顯,也無需強以“體用”分說?!?9】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體用論”框架在解此問題上完全失效,無論是熊先生的“體用不二”,還是馬先生的“體用一源”,皆可彌補“靜體動用”模式的不足。但即使是最復雜的體用框架,在處理《乾鑿度》中道體“虛無感動,清凈炤哲”義時,既十分吃力,亦無必要。若依從疏解《乾鑿度》時獲得的洞見,再反過來回釋《系辭》,似可發(fā)現(xiàn),完全拋棄體用論的論說框架來講“易簡”,并非空泛玄談,而是有著廣闊的運思空間。

         

        如果不用“體用論”框架,我們應如何繼續(xù)討論“易簡”?丁耘教授在《道體學引論》中,將“易簡”解為“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的出路。丁教授認為,“有一方有定。故乾坤之定,即定于一也。一者,不易也,簡易也”,且“變易唯定乎一”?!?0】這種做法在《系辭》注疏史上亦有所本,比如李道平云“簡易,一也”(《周易集解纂疏》,第547頁),并引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諸句解之。蘇軾也曾言:“簡易者,一之謂也?!保ā吨芤渍壑小?,第487頁)蘇軾還將此“一”進一步解為“信”,以與易知易從相合。且《系辭》本就有“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的說法。如果從《系辭》上下文意看,此句中的“一”主要是就《易》書來說,即全部吉兇悔吝的根據(jù)為“一”。朱子將此“一”解為理,對“一”做了深度的義理拓展。萬千變動定于理,“感動炤哲”之種種變易也即定于一。另外,道體清凈虛無的面向,又是至誠不貳、專一無雜的,故此至誠之不易也定于一。王夫之還曾將“易簡”解為“純”,其言曰:“則奚以言乎‘易簡’也?曰:惟其純也。乾者純乎奇矣,坤者純乎偶矣?!保ā吨芤淄鈧鳌?,第158-159頁)易是純乎一氣之流行,簡是純乎載物之虛寂,故“易簡”即純乎“一”。所以,把易簡解為一,也就可以包攬不易與變易、虛無和感動、靜專和動直、靜翕和動辟等兩個面向。比之體用框架,這一解釋把易簡多層次的意涵囊括無遺,當為更優(yōu)勝的說法。當然,這只是理解“易簡”的一種可能,還有更多的道路亟待開拓。

         

        總而言之,經(jīng)過幾位先生的詮釋,“易簡”在中國哲學的當代建構(gòu)中可以扮演的關(guān)鍵角色已經(jīng)得到了部分揭示。牟宗三先生曾對“易簡”有如下界說:

         

        關(guān)于自然界的變易問題,在西洋思想中只有二義:(i)變;(ii)不變。因此又引申出“一”與“多”的問題,即主張“變”者大凡皆主張“多”,主張“不變”者大凡皆主張“一”;但從未有“簡易”一義。中國思想中有之,其意是什么呢?據(jù)我看又進于神秘中了?!?1】

         

        牟先生在中西比較的宏偉視域中,特別把“易簡”拎出,將其視為中國思想中獨特的一點,頗具卓識。這一判析是否恰切并非本文所能處理,但這提醒我們,“易簡”中的深意恐怕遠未窮盡,其重要性仍未得到完全彰顯,有待后人進一步努力。


        注釋
         
        1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92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2 參見潘雨廷《讀易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4頁。
         
        3 [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59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4 丁四新教授認為孔穎達“備包有無”的解說與韓康伯的解釋有差別。(丁四新《“易一名而含三義”疏辨》,載《中國哲學史》1996年第3期,第72-73頁)但依照本文觀點,只就對“易”“簡”的分析而言,孔穎達的解釋只是使韓康伯的說法更系統(tǒng)化,兩說并無實質(zhì)差別。
         
        5 在對“夫乾確然示人易矣”一節(jié)的疏解中,韓康伯將“易”“簡”解為“恒一其德”,孔穎達則解為“天地得一之道”。兩說指向的也是“自然無為”。(《周易正義》,第296-297頁)
         
        6 [宋]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178頁。
         
        7 [宋]張載《張載集》,第7頁。
         
        8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27頁。
         
        9 [宋]朱熹《周易本義》,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23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0 正如劉彬教授指出的,“易簡”并非一般所講的簡單容易,而是至易、至簡。參見劉彬《易簡·變易·不易——〈易〉之三義哲學芻議》,載《理論學刊》2000年第3期,第52頁。
         
        11 [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80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2 “‘簡’字易曉,‘易’字難曉。他是健了,自然恁地不勞氣力。才從這里過,要生便生,所謂‘因行不妨掉臂’,是這樣說話。《系辭》有數(shù)處說‘易簡’,皆是這意,子細看便見。”(《朱子語類》,第1881頁)
         
        13 參見[清]王夫之《周易外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58-159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4 李道平順虞翻所說,認為“乾坤,天地之象,易簡,天地之性”。這一說法顯然也受到了孔穎達的影響。見[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565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5 [明]來知德《周易集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610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6 [清]李光地《周易折中》,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503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7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第460頁。
         
        18 熊十力先生的“即體即用”和“體用不二”說,即是對“靜體動用”這一簡單模式的超越。若暫不考慮《乾鑿度》,只就《系辭》而言,上述分析不僅不與熊先生的說法相違,更可被看作從“易簡”出發(fā)對其說的補充或進一步發(fā)明。若再推衍一步,熊說之中也含蘊著突破體用論的可能,詳見末節(jié)的討論。
         
        19 [宋]朱熹《周易本義》,第223頁。
         
        20 參見丁四新《“易一名而含三義”疏辨》,載《中國哲學史》1996年第3期,第70頁。不過,丁四新教授的解釋主要著眼于對歷代注家的分析,并未揭示出“易簡”作為道體或宇宙本體特性的意涵,也未對易簡與“變易”和“不易”的關(guān)系做充分闡述。
         
        21 李尚信《〈易經(jīng)〉的“易”與“易道”》,載張學廣主編《西北哲學講壇2019》,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107-108、110頁。
         
        22  劉彬《易簡·變易·不易——〈易〉之三義哲學芻議》,載《理論學刊》2000年第3期,第52頁。
         
        23 李尚信教授對易簡的“無為”義有清楚解說,并引《老子》“無為而無不為”呼應之??蓞⒁娎钌行拧丁匆捉?jīng)〉的“易”與“易道”》,第109頁。
         
        24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易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25 孔穎達此解確有所本?!肚彾取贰疤斓貭€明,日月星辰布設,八卦錯序,律歷調(diào)列,五緯順軌”諸說,都是在講易道生之大德,見《緯書集成·易編》,第3頁。
         
        26 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273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27 此處熊十力先生針對的是佛家,而本文主要用這一思路反對孔穎達等人的詮釋。
         
        28  我們還可以對“不煩不撓,淡泊不失”再做一層區(qū)分,“不煩、淡泊”是指人清凈淡然的內(nèi)心狀態(tài),“不撓、不失”則是形容具有此內(nèi)心狀態(tài)的人在應物時的狀態(tài)。
         
        29 參見《周易正義》,第5-6頁;丁四新《“易一名而含三義”疏辨》,載《中國哲學史》1996年第3期,第68頁。
         
        30 參見《緯書集成·易編》,第10-12頁。此說只是籠統(tǒng)而言,鄭注的具體意涵還有待詮解。因為鄭玄在《乾鑿度》上下卷的注文中,對此章有不同乃至相互矛盾的闡釋。有學者甚至認為上卷的注并非出自鄭玄之手。此問題枝節(jié)極多,需專文另討。參見張學謙《關(guān)于今傳〈周易乾鑿度〉文本構(gòu)成的再考察》,載《中國哲學史》2020年第4期,第70頁。
         
        31 參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北京:華夏出版社,1994年,第166-168頁。
         
        32 馬一浮《馬一浮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冊數(shù)與頁碼。
         
        33 丁四新《“易一名而含三義”疏辨》,載《中國哲學史》1996年第3期,第68頁。
         
        34 谷繼明《周易正義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7頁。
         
        35 之所以要做這一稍顯迂曲的解釋,主要是因為“宇宙生成”的關(guān)鍵在于有物生出,而在“混沌”中,萬物混一尚未相離,所謂“生成”無從談起,因而“混沌”應是對道體或本體的摹狀。注者在此處援引《老子》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解“混沌”亦可證此。老子注家一般將此句解為“道”,如河上公解曰:“謂道無形,混沌而成萬物?!保ㄍ蹩ā独献拥赖陆?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01頁)高明稱此句“所言道也”,蔣錫昌認為混成是“道之成”。(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350頁)王弼解“混成”為“混然不可得而知,而萬物由之以成”,亦是言道。([魏]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2頁)
         
        36 熊十力《十力語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82頁。
         
        37 李清良、許揚男《馬一浮對熊十力〈尊聞錄〉之異議及其影響》,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第2期,第93-98頁。
         
        38 體用論的弊端在于,任何意義上的體用論都是以一端為偏重,這無疑掩蓋了“易簡”中的復雜性。如馬一浮先生重體,而坤之本在虛己容物,所以馬先生最強調(diào)“簡”;熊十力先生重用,因易之本在流通無礙,所以熊先生更重視“易”。
         
        39 可參看劉彬《易簡·變易·不易——〈易〉之三義哲學芻議》,載《理論學刊》2000年第3期,第52頁。
         
        40 丁耘《道體學引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72頁。不過,這一說法雖提點了一種可能的運思方向,但丁教授的用意并不在于詮釋“易簡”,而是開顯一種新的哲學可能。因此,拙文此處不對其說做進一步的詮釋和討論。
         
        41 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涵義》,載《牟宗三先生全集》第1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03年,第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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