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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喻中】依理治國:朱熹建構(gòu)的法理命題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12-23 06:49:23
        標簽:朱熹

        依理治國:朱熹建構(gòu)的法理命題

        作者:喻中

        來源:《孔子研究》2022年第5期


        摘要:朱熹對中國傳統(tǒng)法理學的貢獻,主要在于“依理治國”命題的建構(gòu)。一方面,理是實現(xiàn)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最高規(guī)范與終極規(guī)范。另一方面,在依理治國的實踐中,理凝聚并轉(zhuǎn)化成為“德禮”與“政刑”兩個層次的規(guī)范。在“德禮”與“政刑”之間,“德禮”作為理的直接轉(zhuǎn)化形式,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罢獭弊鳛槔淼拈g接轉(zhuǎn)化形式,同時也作為“德禮”的直接轉(zhuǎn)化形式,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具體規(guī)范。從“理”到“德禮”再到“政刑”,展示了規(guī)范的三個層次,即前者是后者的依據(jù),后者是前者的具體化。


        關(guān)鍵詞:朱熹; 理; 德禮; 政刑; 理治;

         

        作者簡介:喻中,男,1969年生,重慶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法理學研究。


         

        在中國法理學史上,朱熹全面而系統(tǒng)地建構(gòu)了“依理治國”這一命題?!耙览碇螄币部梢院喎Q為“理治”。如果當代中國可以稱為“法治中國”,那么元、明、清三代的中國則可以稱為“理治中國”;如果當代中國所處的時代可以稱為“法治時代”,那么元、明、清三代經(jīng)歷的數(shù)百年則可以稱為“理治時代”。當然,無論是“理治中國”還是“理治時代”,都可以歸屬于“依理治國”這個命題,都是“依理治國”這個法理命題的伴生物或衍生物。

         

        在朱熹身后數(shù)百年間,依理治國的理論及其實踐,全面塑造了華夏大地上的文明秩序,甚至還在較長時期內(nèi)全面影響了朝鮮、日本等周邊國家的文明秩序。這就意味著,依理治國不僅是朱熹法理學的核心命題,也可以看作是元、明、清時期中國法理學的核心命題,甚至還可以看作是明朝前后東亞法理學的核心命題。

         

        從字面上看,依理治國的含義是把理作為國家治理的依據(jù)。然而,朱熹的相關(guān)論述表明,依理治國作為一個意深旨遠的法理命題,還包含著飽滿的法理意涵:其一,理是國家治理所依據(jù)、所遵循的最高規(guī)范或終極規(guī)范。其二,直接源于“理”的“德禮”,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所遵循的基本規(guī)范。其三,間接源于“理”、直接源于“德禮”的“政刑”,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所遵循的具體規(guī)范。由此看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理,或者說,“依理治國”之“理”,其實包含了一個以理為源的規(guī)范體系。


        一、理是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最高規(guī)范

         

        朱熹之學或“朱子學”,代表了理學的成熟形態(tài)。既然稱之為理學,可知理是朱熹之學的核心范疇。當然,從源頭上說,理這個范疇并非出于朱熹的首創(chuàng);天理這個范疇也不始于朱熹。稍作回溯即可發(fā)現(xiàn),早在《禮記》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天理的概念,甚至還有人欲的概念,譬如:“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1】在北宋,程顥就曾以“理”釋“天”,稱:“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薄?】這就是說,天與理等同,天與理乃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不同的名稱,天的至高無上就是理的至高無上。正是在這樣一個思想傳統(tǒng)中,朱熹對理、天理進行了全面闡述,進而成為了理學的集大成者。

         

        從現(xiàn)代法理學的角度來看,就國家治理體系而言,理也是一種應當遵循的規(guī)范,而且是最高的規(guī)范。關(guān)于理的規(guī)范性,李澤厚認為“朱熹龐大體系的根本核心在于建立這樣一個觀念公式:‘應當’(人世倫常)=必然(宇宙規(guī)律)。朱熹包羅萬象的‘理’世界是為這個公式而設:萬事萬物之所以然(‘必然’),當即人們所必須(‘應當’)崇奉、遵循、服從的規(guī)律、法則、秩序,即‘天理’是也。盡管與萬物同存,‘理’在邏輯上先于、高于、超越于萬事萬物的現(xiàn)象世界,是它構(gòu)成了萬事萬物的本體存在?!薄?】此論不僅揭示了理的本體意義,更突顯了理作為必須遵循、必須服從的“法則”之意義。作為“法則”的理,可以理解為現(xiàn)代的法——而且是效力最高的法。這種效力最高的法,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的自然法概念。顯然,理與自然法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是在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差異。其中至為明顯的差異在于:理可以直接而普遍地運用于案件裁決,相比之下,自然法在司法實踐中較少直接“現(xiàn)身”。

         

        在這里,不妨稍微察看一些歷史現(xiàn)象與歷史細節(jié):明清時期,很多衙門都習慣于將理與法并稱,而且習慣于把理置于法之前。這樣的傳統(tǒng)意味著,理與法都是處理案件需要遵循的規(guī)范,而且,理還是高于、優(yōu)于、先于法的規(guī)范。在《三松堂自序》一書中,馮友蘭描述了他的父親在湖北省崇陽縣衙從事司法審判的場景:“我和景蘭有些時候跑到大堂,站在父親的椅子后面,看父親審問。在一件案子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就用朱筆寫個‘堂諭’。堂諭就等于判決書,但是其中并不引用法律條文,只是按照情理就判決了?!薄?】馮友蘭所述,乃是清朝光緒年間的場景,也是理作為案件審理乃至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最高規(guī)范的“晚景”。馮友蘭在此所說的“情理”,主要就是有別于“法律條文”的理。對于這樣的情理及其相對于國法的權(quán)威性,清代乾嘉時期的戴震有一句批判性的評論:“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5】這就表明,理與法都是必須遵循的規(guī)范,而且,理還是絕對正確的、任何人都不能質(zhì)疑的絕對規(guī)范,因而,可以視為國家治理必須遵循的最高規(guī)范,而且是可以在司法裁決中經(jīng)常適用的規(guī)范。

         

        為什么理是最高的規(guī)范?為什么“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理到底是什么?在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一書中,開篇就是關(guān)于“理”的解釋:“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qū)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zhì),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痹诖嘶A上,戴震征引《孟子》《周易》《中庸》以及鄭玄、許慎關(guān)于理的若干論述,結(jié)論卻是:“古人所謂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謂理者矣?!薄?】戴震所說的“后儒”主要是指宋明之儒;與之形成對照的,主要是先秦之儒、兩漢之儒。在這樣一個“后儒”群體中,朱熹可以說是其中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按照戴震之意,朱熹所代表的“后儒”對理的理解,顯然不同于“分理”“文理”或“條理”。那么,朱熹作為后儒的代表,他所講的理,又當如何理解?

         

        這是一個經(jīng)典性的老問題,學術(shù)史上已有反復討論。翻開《朱子語類》,開篇就是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討論。首先,有人向朱熹提出:“太極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個渾成之物,是天地萬物之理總名否?”這樣的提問旨在探究:在萬事萬物中,最先出現(xiàn)、最初發(fā)生的事物是什么?提問的人其實已有一個預先設定的答案,那就是太極。在天地尚未形成之前,應當有一個渾成之物,這個事物可以命名為太極。那么,這個太極能否視為天地萬物之理的總名?對于這個問題,朱熹的回答是:“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睂τ谔斓貋碚f,則天地中有太極;對于萬物來說,則萬物中各有太極,“未有天地之先,畢竟是先有此理。動而生陽亦只是理,靜而生陰亦只是理?!薄?】進一步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fā)育萬物?!薄?】這些論述幾乎可以看作是一篇寫意性的“朱熹版本”的“創(chuàng)世記”,因為,它描述了這個世界最初的起源: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世界,其最初的源頭,就是理。理是最先、最初的存在,是萬事萬物的起源。這就像《舊約全書·創(chuàng)世記》之第一句:“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按照《圣經(jīng)》之首句,天地源于神的“創(chuàng)造”。按照“朱熹版本”的“創(chuàng)世記”,天地源于理的“發(fā)育”。按照《圣經(jīng)》,是神直接創(chuàng)造了天地。根據(jù)朱熹之意,因為有這理,所以便有了這天地;如果沒有這理,則這天、地、人、物都不會“發(fā)育”。從理與天地萬物的關(guān)系來看,理是天地萬物“發(fā)育”的最初的原因,天地萬物是理的結(jié)果。如果說,在神學的世界里,神可以借助于任何事物以顯示神的存在,那么,朱熹闡述的理也有這樣的屬性:理可以借助于任何事物以顯示理的存在,即天有天之理,地有地之理,人有人之理,物有物之理;以此類推,法也有法之理。這就是朱熹建構(gòu)的形而上之理,其地位就相當于《圣經(jīng)》中的神或上帝;按照徐梵澄的說法,朱熹所稱的“天地間之‘理’,西方稱之為‘上帝’”【8】。這樣的比較與對照,是值得注意的。

         

        在朱熹之學中,形而上之理占據(jù)了“事物之因”的位置。但是,理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首先,理可以釋為天理。天理就是理。理與天理是否有區(qū)別?戴震就此有專門的辨析:“問:古人之言天理,何謂也?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凡有所施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施于我,能受之乎?’凡有所責于人,反躬而靜思之:‘人以此責于我,能盡之乎?’以我絜之人,則理明。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瘻缯撸瑴鐩]不見也?!薄?】按照戴震之意,理與情可以合稱。所謂情理一詞,可以表明理與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相比之下,天理則是天然之分理,天理更多地與天然、自然有關(guān)。與天理相對應的,主要是物欲,物欲的實質(zhì)是人欲,亦即人對物的欲望,若是人對物的欲望沒有節(jié)制,在這種情況下,天理就滅失了。這是戴震所理解的天理。但是,按照朱熹之意,理就是天理?!吨熳诱Z類》卷一稱:“有是理后生是氣,自‘一陰一陽之謂道’推來,此性自有仁義。先有個天理了,卻有氣?!薄?0】這里分別提到了理與天理,它們與氣的關(guān)系是相同的,因而可以相互替換。

         

        理還可以釋為太極。朱子云:“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太極本無此名,只是個表德?!薄?1】“太極無形象,只是理?!薄?1】這兩句話表明,無形無像的太極即為理之表達,或簡而言之,理即為太極。朱熹又說:“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觀之,則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觀之,則沖穆無朕,而動靜陰陽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雖然,推之于前,而不見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見其終之離也?!薄?1】理是形而上之道,太極也是形而上之道,由此看來,太極就是理的別名?!疤珮O非是別為一物,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只是一個理而已。因其極至故名曰太極?!薄?2】由此可見,哪怕是著眼于存在方式,也可以體會太極與理的同質(zhì)性。

         

        理還可以釋為道?!杜c陸子靜書》稱:“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者,則道也?!薄?3】在這句話中,雖然主要是講道與器之分:器是有形有像的,道是無形無像的。但是,朱熹在此也確認:器之理,就是道。簡而言之,所謂理,就是道。再看《朱子語類》卷九十五:“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然有此器則有此理,有此理則有此器,未嘗相離,卻不是于形器之外別有所謂理?!薄?1】這就直接把理與器對應起來,作為形而下的有情有狀的器,既可以與道對應,形成二元關(guān)系;也可以與理對應,形成另一種二元關(guān)系。透過“器”這個中介,也可以理解理與道的同質(zhì)性。在《答黃道夫》中,朱熹又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其性其形雖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間分際甚明,不可亂也。”【14】這也可以說明,道實為理的別稱,理即道。正是由于這個緣故,“理學”也可以稱為“道學”,理學家即為道學家。

         

        理還可以釋為性?!吨熳诱Z類》卷四:“天地間只是一個道理。性便是理。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緣氣質(zhì)之稟各有清濁。盡心是盡見得這道理,存心養(yǎng)性只是操之之意。心有善惡,性無不善,若論氣質(zhì)之性亦有不善。性即理也。當然之理無有不善者,故孟子之言性,指性之本而言。然必有所依而立,故氣質(zhì)之稟不能無淺深厚薄之別。”【10】這里反復強調(diào),性就是理。性即理,仿佛天即理、道即理。性與理合起來就是性理,如同天與理合起來就是天理,道與理合起來就是道理。在學術(shù)思想史上,理學被稱為“性理之學”,背后的原因就在于“性即理也”。

         

        以上分析表明,朱熹所說的理,在不同的語境下,可以分別理解為天理、太極、道、性,這幾個概念都可以看作是理的別稱,或者是理的另一個說法,或者是理的另一種存在形式。盡管這幾個概念都可以解釋理,但它們的著眼點還是略有不同,其間的區(qū)別或許可以解釋為:不同的別稱旨在顯示理在不同場合下的不同面相。譬如,理與氣可以組合成為一對范疇。在朱熹之學中,理與氣的關(guān)系占據(jù)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地位。在有些學者的著述中,朱熹哲學甚至可以省稱為“理氣哲學”【15】。就像理與氣一樣,道與器也是相互對應的一對范疇,但相對于理與氣,道與器更具一般性與普遍性。此外,天理與人欲也具有相互對應的關(guān)系。至于太極與陰陽,也是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這些關(guān)系都可以表明,天理、太極、道、性,雖然都可以解釋理,但這些概念主要體現(xiàn)為理在不同語境下的表達。

         

        從法理學的角度來看,理即為國家治理需要遵循的最高規(guī)范與終極規(guī)范。在《答呂子約》中,朱熹寫道:“‘道’字、‘理’字、‘禮’字、‘法’字、‘實理’字,‘日月寒暑,往來屈伸之常理’,‘事物當然之理’,此數(shù)說不知是同是別?‘除了身,即是理’,只是不以血氣形骸為主而一循此理耳,非謂身外別有一物而謂之理也?!薄?6】據(jù)此,道、禮、法的“實質(zhì)”或“本質(zhì)”都是理。在這里,朱熹順便指出了理與法的關(guān)系:它們在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法的本質(zhì)是理。

         

        從中西比較的角度來看,朱熹所說的理與歐洲中世紀阿奎那所說的“永恒法”具有一定的可比性。阿奎那說:“法律不外乎是由那統(tǒng)治一個完整社會的‘君主所體現(xiàn)的’實踐理性的某項命令。然而,顯然可以看出,如果世界是像我們在第一篇中所論證的那樣由神治理的話,宇宙的整個社會就是神的理性支配的。所以上帝對于創(chuàng)造物的合理領導,就像宇宙的君主那樣具有法律的性質(zhì)?!@種法律我們稱之為永恒法。”【17】這樣的永恒法乃是神的理性。阿奎那所說的“神的理性”在傳統(tǒng)中國的語境下,可以理解為“天的理性”?!疤斓睦硇浴本褪翘炖?,天理就是理。在阿奎那建構(gòu)的規(guī)范體系中,永恒法是最高的規(guī)范;在朱熹的規(guī)范體系中,理或天理也是最高的規(guī)范。

         

        朱熹所說的理與黑格爾所說的意志,也有一定的可比性。在近代,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寫道:“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確定的地位和出發(fā)點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構(gòu)成法的實體和規(guī)定性?!薄?8】黑格爾把意志作為法的出發(fā)點,就相當于朱熹把理作為法的出發(fā)點。因為,意志是精神性的東西,理也是精神性的東西。倘若根據(jù)唯物、唯心的二元劃分,朱熹與黑格爾都是唯心論者,他們分別闡述的理、意志,都是唯心論的產(chǎn)物。這就正如周予同所說:“朱熹之政治哲學,一言以蔽之,曰:唯心論而已。唯其偏于唯心,故重人治而輕物治,主德治而薄法治”,“然朱熹之政治哲學何以必主于唯心?是則當求其源于其本體哲學及倫理哲學。蓋朱熹以為本體中有所謂理者存,而人心則稟本體之理以為性;理無不善,是以性無不善。人君之治天下,如窮理盡性,以自正其心,則百官萬民自受其感化,而達于至治之境。故朱熹之奏議封事以及論治之文,每以正君心為第一義。”【19】這段話有助于闡明:理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而且,理是整個規(guī)范體系的出發(fā)點。

         

        根據(jù)朱熹的理論邏輯,理是國家治理應當遵循的最高規(guī)范,但是,倘若要在實踐中發(fā)揮理對國家治理的作用,還應當對理進行轉(zhuǎn)化,確切地說,就是要把理轉(zhuǎn)化成為指向明確的行為規(guī)范,那就是“德禮”與“政刑”。兩者之間,“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為終始,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也?!薄?0】這就是說,盡管都是理的轉(zhuǎn)化形式,在“德禮”與“政刑”之間,還是有差異的,它們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層次。就這兩個層次來看,“德禮”為本,“政刑”為末。根據(jù)這樣的劃分,我們可以把直接源于理的“德禮”作為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把間接源于理、直接源于“德禮”的“政刑”作為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具體規(guī)范。


        二、直接源于理的德禮: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

         

        在朱熹看來,直接源于理的“德禮”是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較之于“政刑”,德與禮居于同一個層次。對此,孔子已有著名的論斷:“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薄?1】然而,就德與禮的關(guān)系來看,兩者雖然可以并列,但兩者之間也是有差異的:德是禮的根本。在德與禮之間,德居于更加本源的地位。德與禮的關(guān)系是源與流的關(guān)系。

         

        先看德。德作為理轉(zhuǎn)化而來的約束人的基本規(guī)范,它是一種什么樣的基本規(guī)范?德是如何從理轉(zhuǎn)化而來的?根據(jù)《尚書·皋陶謨》,在遠古時代,在虞舜、大禹、伯益、皋陶等人展開的那一場以國家治理為主題的大討論中,皋陶就提出了“德”的問題:“允迪厥德,謨明弼諧?!薄?2】德作為規(guī)范,由此成為中國法理學史上的一個根本問題【23】。在朱熹建構(gòu)的規(guī)范體系中,德同樣是一個重要的紐結(jié),“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如父之慈,子之孝,君仁,臣忠,是一個公共底道理。德,便是得此道于身,則為君必仁、為臣必忠之類,皆是自有得于己,方解恁地。堯所以修此道而成堯之德,舜所以修此道而成舜之德,自天地以先,羲皇以降,都即是這一個道理,亙古今未嘗有異,只是代代有一個人出來做主。做主,便即是得此道理于己,不是堯自是一個道理,舜又是一個道理,文王周公孔子又別是一個道理。老子說:‘失道而后德?!疾蛔R,分做兩個物事,便將道做一個空無底物事看。吾儒說只是一個物事。以其古今公共是這一個,不著人身上說,謂之道。德,即是全得此道于己?!薄?4】這段話再次重申了理與道的關(guān)系:道就是理,道是理的另一個說法,道與理也可以合起來稱為道理。道或理作用于人身,那就是德——這是一個頗為關(guān)鍵的、占據(jù)了樞紐地位的環(huán)節(jié),從理到德的轉(zhuǎn)化過程可以由此體現(xiàn)出來。

         

        本來,理是一個抽象的存在,主要體現(xiàn)為本體與根源,而源于理的德,則體現(xiàn)為指向明確的行為規(guī)范。作為行為規(guī)范的德,可以包括但不限于仁與忠。其中,仁是君主應當遵循的基本規(guī)范,忠是大臣應當遵循的基本規(guī)范。德雖然由理轉(zhuǎn)化而來,但是,德與理(亦即道,下同)也有一個根本的區(qū)別:如果不跟人的生活世界聯(lián)系起來,那么,理主要是一種客觀的、亙古不變的存在(以現(xiàn)在的學術(shù)概念來說,這樣的理可以歸屬于客觀唯心主義);如果理作用于人身,作用于人的生活世界,對人的行為形成了指引與規(guī)范,那么,理就轉(zhuǎn)化成為了德。形象地說,德是理從天上降臨人世間的結(jié)果。當理僅僅是日月星辰運行之理,理就還沒有轉(zhuǎn)化成為德;只有當理進入人的世界,理才轉(zhuǎn)化成為德。

         

        在闡述理與德的這種關(guān)系的過程中,朱熹還刻意彰顯了儒家與老子的不同。在朱熹看來,老子的“失道而后德”雖然是一個著名的命題,但它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它把道與德——亦即理與德——進行了割裂或隔離,沒有看到德是道或理的轉(zhuǎn)化物。二是把道(或理)進行虛無化的處理。這兩個方面,都是朱熹的儒家立場所不能贊同的。如何理解老子的“失道而后德”?我在關(guān)于老子法理學的研究中,已有專門的評析【25】,這里不再重復。不過,透過朱熹的比較與對照,我們已經(jīng)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朱熹關(guān)于理與德之間相互關(guān)系的界定:理是終極性的道體,它高高在上,如果它降臨到人世,就轉(zhuǎn)化成為了一系列基本的行為規(guī)范,譬如仁或忠。從理轉(zhuǎn)化成為德,就相當于天上的云轉(zhuǎn)化成為降臨的雨。再打個比方,就仿佛上帝從天上直接降臨西奈山,直接向摩西頒布“十誡”。“十誡”是上帝的旨意。永恒的上帝相當于永恒的理,作為人世間基本行為規(guī)范的“十誡”,就相當于德。

         

        德既然是理轉(zhuǎn)化而來的基本規(guī)范,那么,作為基本規(guī)范的德,到底包含了哪幾條基本規(guī)范?仁與忠當然歸屬于基本規(guī)范,但仁與忠并非關(guān)于德的全部羅列;仁與忠,并未窮盡德所包含的全部基本規(guī)范?!吨熳诱Z類》卷九五:“伊川曰:‘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主一事,專言則包四者?!舨坏盟绱苏f出,如何明得?”【26】這就是說,德的要求包括四端,亦即“四德”。如何理解伊川所說的“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對于這個問題,朱熹僅僅指出:“元只是初底便是,如木之萌,如草之芽;其在人,如惻然有隱,初來底意思便是?!薄?6】并未對“四德”的內(nèi)容進行具體說明。不過,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四德”比較完整、全面地羅列了德的內(nèi)容。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探究“四德”是什么?

         

        《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有《答陳器之》一篇,其中寫道:“性是太極渾然之體,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萬理,而綱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義、禮、智?!边@就是說,四德就是指仁、義、禮、智。在此基礎上,朱熹繼續(xù)講:“須知四者之中,仁義是個對立底關(guān)鍵。蓋仁,仁也,而禮則仁之著;義,義也,而智則義之藏。猶春、夏、秋、冬雖為四時,然春、夏皆陽之屬也,秋、冬皆陰之屬也。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是知天地之道不兩則不能以立,故端雖有四,而立之者則兩耳。仁義雖對立而成兩,然仁實貫通乎四者之中。蓋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故仁者,仁之本體;禮者,仁之節(jié)文;義者,仁之斷制;智者,仁之分別。猶春、夏、秋、冬雖不同,而同出乎春。春則春之生也,夏則春之長也,秋則春之成也,冬則春之藏也。因四而兩,自兩而一,則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矣。故曰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是天地之理固然也?!薄?7】按照這段論述,第一,德作為基本規(guī)范,主要包括四個方面的基本要求,那就是仁、義、禮、智。這四者代表了四個方面的行為規(guī)范,四者為并列關(guān)系,四者的并列就像春夏秋冬之間的并列。四者可以說是德的四種表現(xiàn)形式。第二,在四種規(guī)范之間,仁排在最前面,這就是說,在四者之間,仁代表了初始或開頭,這就像春是夏、秋、冬的初始或開頭。禮、義、智三端都源出于仁,都是對仁的接續(xù),都可以體現(xiàn)出仁的要求,這就在仁與禮、義、智之間,劃出了一道分界線,盡管四者具有并列的關(guān)系,但在四者之間,仁的性質(zhì)、地位又有所不同。第三,在四端之間,仁與禮可以合并成一個單元,這是孔子曾經(jīng)論述的二元規(guī)范【28】;義與智則可以合并成為另一個單元。就仁與禮的關(guān)系來看,禮是仁的表達。與此相對應,智則是義的基礎。這幾個方面的關(guān)系彼此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立體且相互牽連的規(guī)范體系:一方面,在仁、義、禮、智之間,具有并列與平行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四者之間的平行并不徹底,四者并不是同質(zhì)性的規(guī)范,在四者之間,仁的地位更為重要。

         

        在四德的框架下、范圍內(nèi),強調(diào)仁的優(yōu)先地位,其實就是注重調(diào)整與規(guī)范人的內(nèi)心世界,它潛在的含義是,治國首先應當針對人心。按照朱熹的說法,“治道必本于正心、修身”【29】。更具體地說,“所以必立德行之科者,德行之于人大矣,然其實則皆人性所固有,人道所當為,以其得之于心,故謂之德;以其行之于身,故謂之行,非固有所作為增益而欲為觀聽之美也。士誠知用力于此,則不唯可以修身,而推之可以治人,又可以及夫天下國家。故古之教者,莫不以是為先。”【30】古之教者,首先得之于心,而后行之于身,推之可以治人、治國、治天下。

         

        “得之于心”就是正人之心,亦即治人之心。這里的“人之心”,其實主要是君主之心,因此,只要能夠端正君主之心,就抓往了正心、治國、平天下的牛鼻子。朱熹認為,“治道別無說,若使人主恭儉好善,‘有言逆于心必求諸道,有言孫于志必求諸非道’,這如何會不治?!薄?9】基于這樣的認知,朱熹向君主提出的建議也是強調(diào)對人心、特別是對君心的治理:“今天下大勢,如人有重病,內(nèi)自心腹,外達四支,無一毛一發(fā)不受病者。且以天下之大本與今日之急務,為陛下言之:‘大本者,陛下之心;急務則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綱紀,變化風俗,愛養(yǎng)民力,修明軍政,六者是也?!薄?1】能夠直接向君主提出端正“陛下之心”的建議,既體現(xiàn)了朱熹關(guān)于“得之于心”的觀點,亦可以從一個特殊的角度折射出那個時代的君臣關(guān)系、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的關(guān)系、思想權(quán)威與政治權(quán)威的關(guān)系,當然也是宋代士大夫之“政治主體意識的顯現(xiàn)”【32】。

         

        就德與禮的關(guān)系來看,由于德包括仁、義、禮、智四端,如果說德是禮之本,那么,更加具體的說法是,仁是禮之本。如果說,禮源于德,并更加具體地源于仁,那么,禮既是德的衍生物,同時也是仁的衍生物。然而,德與禮又是并列的關(guān)系,這樣的禮,又當如何把握?我們看《宋史》提及朱熹,特別強調(diào)他對禮的貢獻:“朱子講明詳備,嘗欲取《儀禮》《周官》《二戴記》為本,編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之禮,盡取漢、晉而下及唐諸儒之說,考訂辨正,以為當代之典,未及成書而歿?!?3按照正史中的這個說法,朱熹一生壯志未酬的事業(yè),就是編制“禮典”,只可惜沒有最后完工。那么,在朱熹的法理學說中,禮的性質(zhì)到底應當如何界定?禮的功能到底應當如何把握?對于這樣的問題,我們可以透過幾組關(guān)系來理解。

         

        首先,就禮與理的關(guān)系來看,朱熹指出:“禮,即理之節(jié)文也?!薄?4】“蓋得其本,則禮之全體無不在其中矣?!?4這就是說,禮是理的文字表達,禮的本質(zhì)就是理。只要抓住理這個根本,就可以全面地把握禮,這就相當于綱舉目張:理是綱,禮是目。又進一步解釋說:“禮即理也,但謂之理,則疑若未有形跡之可言;制而為禮,則有品節(jié)文章之可見矣?!薄?5】“所以禮謂之‘天理之節(jié)文’者,蓋天下皆有當然之理。今復禮便是天理,但此理無形無影,故作此禮文,畫出一個天理與人看,教有規(guī)矩可以憑據(jù),故謂之‘天理之節(jié)文’?!薄?6】這些論述表明,理是禮的靈魂、精神,禮是理的形跡、符號或肉身?!暗莱扇馍怼币徽Z,恰好可以解釋:作為肉身的禮,乃是理凝聚轉(zhuǎn)化而來。終極性的理仿佛上帝,沒有形跡,但是,理借助于禮,就可以在人世間顯現(xiàn)出來,世人可以借助于禮,進而把握理的含義,體會理的存在。

         

        其次,就禮與樂的關(guān)系來看,兩者之間聯(lián)系緊密。儒家的禮樂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西周的禮樂文明秩序。在這樣的文明秩序中,禮與樂以互補的方式,共同支撐、安頓了文明秩序。朱熹也習慣于將禮樂并稱,不過,朱熹側(cè)重于強調(diào)禮與樂的同質(zhì)性。《朱子語類》卷八十七:“禮樂者,皆天理之自然。節(jié)文也是天理自然有底,和樂也是天理自然有底。然這天理本是籠侗一直下來,圣人就其中立個界限,分成段子;其本如此,其末亦如此;其外如此,其里也如此,但不可差其界限耳。才差其界限,則便是不合天理。所謂禮樂,只要合得天理之自然,則無不可行也。”【37】據(jù)此,禮與樂都源于天理,都可以看作是天理凝聚而成的肉身,本質(zhì)上都是理的形跡。在朱熹看來,在禮與樂之間劃出一個界限,花分兩朵,分別表述,只是圣人為了方便安頓文明秩序而做出的技術(shù)處理。但是,禮與樂的本質(zhì)都是天理。只要符合天理,就是值得期待的禮樂。

         

        再次,就禮與時代的關(guān)系來看,朱熹希望推動禮與時俱進,向著更加符合時代要求的方向發(fā)展變化。朱熹之《家禮序》稱:“三代之際,《禮經(jīng)》備矣。然其存于今者,宮廬器服之制、出入起居之節(jié),皆已不宜于世。世之君子雖或酌以古今之變,更為一時之法,然亦或詳或略,無所折衷。至或遺其本而務其末,緩于實而急于文,自有志好禮之士,猶或不能舉其要,而困于貧窶者,尤患其終不能有以及于禮也?!边@種狀況,說明順應時代變遷,針對禮的改革或損益是必要的,甚至是迫切的。朱熹的具體思路是:“觀古今之籍,因其大體之不可變者,而少加損益于其間,以為一家之書。大抵謹名分、崇愛敬以為之本。至其施行之際,則又略浮文、敦本實,以竊自附于孔子從先進之遺意。誠愿得與同志之士熟講而勉行之,庶幾古人所以修身齊家之道、謹終追遠之心,猶可以復見,而于國家所以敦化導民之意,亦或有小補云。”【38】這就是朱熹編纂《家禮》的意圖。立足于當代的法律實踐,朱熹制作《家禮》,就相當于一次“立法”。只是這樣的“立法”并不是當代的《立法法》所規(guī)定的立法,而是一種前現(xiàn)代社會的立法。如果把朱熹尊為圣人,那么,這樣的立法或可稱為“圣人立法”。

         

        最后,從禮與文獻的關(guān)系來看,朱熹希望以《儀禮》為經(jīng),重建禮的文獻支撐體系。其《乞修三禮劄子》專門述及禮的文獻支撐狀況:“《六經(jīng)》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遭秦滅學,《禮》《樂》先壞。漢晉以來,諸儒補緝,竟無全書。其頗存者,《三禮》而已?!吨芄佟芬粫虨槎Y之綱領。至其儀法度數(shù),則《儀禮》乃其本經(jīng),而《禮記》‘郊特犧’、‘冠義’等篇乃其義說耳。前此猶有《三禮》、通禮、學究諸科,禮雖不行,而士猶得以誦習而知其說。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jīng)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已甚。而博士諸生又不過誦其虛文以供應舉。至于其間亦有因儀法度數(shù)之實而立文者,則咸幽冥而莫知其源。一有大議,率用耳學臆斷而已。”這就是說,禮的學理支撐體系與文獻支持系統(tǒng)都面臨著明顯的缺陷。針對這樣的現(xiàn)狀,朱熹“頃在山林,嘗與一二學者考訂其說,欲以《儀禮》為經(jīng),而取《禮記》及諸經(jīng)史雜書所載有及于禮者,皆以附于本經(jīng)之下,具列注疏諸儒之說,略有端緒。”通過這樣的努力,可以“使士知實學,異時可為圣朝制作之助”【39】。

         

        梳理以上四個方面的關(guān)系,有助于把握朱熹所理解的禮。在此基礎上,德與禮的關(guān)系也得以呈現(xiàn)出來:就相同的方面來看,德與禮的本質(zhì)都是理,德與禮都源于理,都是理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就不同的方面來看,禮既源出于理,同時還源于德與仁——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禮具有促進德與仁的功能,具有促進整個社會臻于至善的功能。朱熹就此指出,倘若在上之人能夠“躬行以率之,則民固有所觀感而興起矣,而其淺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禮以一之,則民恥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薄?0】

         

        概括起來,仁源于德,德源于理。因而,理、德、仁,都是禮的源頭,而且是三個層級的源頭。這就是朱熹所理解的德與禮。如此“德禮”結(jié)合,構(gòu)成國家治理應當遵循的基本規(guī)范。


        三、間接源于理的政刑: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具體規(guī)范

         

        上文分析的“德禮”,乃是為政之“本”,亦即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相比之下,“政刑”就是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具體規(guī)范,它比較具體,帶有明顯的技術(shù)性。那么,“政刑”到底是什么?按照朱熹的辨析,“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薄?1】這就是說,政與刑的功能、份量、地位還略有不同。在兩者之間,政是實現(xiàn)國家治理所需要的工具,刑是輔助國家治理的方法。就“為治之具”與“輔治之法”的關(guān)系來看,前者居于更重要的主導地位,相對來說,后者處于某種輔助性的地位。

         

        先看政。按照朱熹的解釋,“政,謂法制禁令也?!薄?1】所謂“禁令”,可以理解為當代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的禁止性規(guī)范。那么,所謂“法制”又是什么?查閱《朱子語類》,在全書共計140卷的巨大篇幅中,只有第128卷專述“法制”。從卷數(shù)及其比例來看,朱熹關(guān)于“法制”的“語類”,只占據(jù)了“語類”全書的一百四十分之一。而且,即便是這一卷,正標題也不是“法制”,而是“祖宗二”。這就是說,朱熹關(guān)于“法制”的“語類”,是從屬于他關(guān)于“祖宗”的系列討論。在《祖宗二·法制》這個題目下,朱熹首先論述的主題是:“唐殿庭間種花柳,故杜詩云:‘香飄合殿春風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又云‘退朝花底散’,國朝惟植槐楸,郁然有嚴毅氣象。又唐制,天子坐朝有二宮嬪引至殿上,故前詩起句云:‘戶外昭容紫綬垂,雙瞻御座引朝儀’。至敬宗時方罷,止用小黃門引導,至今是如此?!薄?2】這些論述表明,朝廷宮殿間種植何種植物,君主上殿由何人引導,都是有傳統(tǒng)的,也是有規(guī)矩的。這樣的規(guī)矩,就是朱熹所說的“法制”。

         

        接下來,朱熹討論了朝廷上各種禮儀的細節(jié),如押班之禮、冊命之禮、拜表之禮、服制之禮等等,當然也涉及官制、學規(guī)與刑律。關(guān)于刑律,朱熹說:“律是歷代相傳,敕是太祖時修,律輕而敕重。如敕中刺面編配,律中無之,只是流若干里,即今之白面編管是也。敕中上刑重而下刑輕,如律中杖一百,實有一百,敕中則折之為二十。今世斷獄只有敕,敕中無方用律?!庇?,“律極好,后來敕令格式,罪皆太重,不如律。《乾道淳熙新書》更是雜亂,一時法官不識制法本意、不合于理者甚多。又或有是計囑妄立條例者,如母已出嫁,欲賣產(chǎn)業(yè),必須出母著押之類。此皆非理,必是當時有所計囑而創(chuàng)此條也。孝宗不喜此書,嘗令修之,不知修得如何?!薄?2】

         

        朱熹并沒有直接解釋“法制”這個概念,但是,根據(jù)以上所述,朱熹所說的“法制”就是各種各樣需要遵循的具體規(guī)范?!胺ㄖ啤卑ǘY制、官制、學制,它們是規(guī)矩、制度、規(guī)范。懲罰性的刑律當然也屬于法制,因為何種情況下杖一百,何種情況下杖二十,也是有規(guī)矩的。從現(xiàn)代的法律淵源理論來看,“法制”幾乎包含了法的各種存在形式:被正式制定出來的成文法(刑律),各種各樣的不成文法,包括“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或慣例,甚至宮廷里應當種植何種植物,這樣的規(guī)矩或慣例都屬于“法制”。這就意味著“法制”乃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概念,其主要的、共通的特性就在于:法制具有約束力,法制需要得到遵循。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朱熹把“法制”與“禁令”相互并列,這樣的表達方式意味著“禁令”為禁止性規(guī)范,“法制”在邏輯上主要就是義務性規(guī)范與授權(quán)性規(guī)范。當然,就實際情況來看,義務性規(guī)范構(gòu)成了朱熹所說的“法制”的主體部分,各種各樣的規(guī)矩或制度,主要體現(xiàn)為對人的行為的約束,主要規(guī)定“應當做什么”。這就是朱熹所理解的“法制”。

         

        把“法制”與“禁令”結(jié)合起來,就是把義務性規(guī)范與禁止性規(guī)范結(jié)合起來,大致就是“政”的全貌。這樣的“政”乃是一個綜合性的規(guī)范體系,也是一個綜合性的制度體系。前文已經(jīng)提到,在這個規(guī)范體系中,包括各種各樣的“禮”,譬如冊命之禮,它也屬于“法制”,因而也可歸屬于“政刑”之“政”。這樣的禮,與上一節(jié)所述的“德禮”之禮,是否具有相同的含義?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回答。一方面,“德禮”之禮與“法制”范疇內(nèi)的禮,都是禮,都是行為規(guī)范,甚至主要都是義務性規(guī)范,這是它們的相同之處。另一方面,由于朱熹嚴格區(qū)分了“德禮”與“政刑”,那么,“德禮”之禮與“政刑”范圍內(nèi)的禮,應當予以區(qū)別對待。兩者之間的差異,大致相當于法律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之間的差異?!暗露Y”之禮,主要體現(xiàn)為禮的精神、原則。以當代的民法來說,誠實信用原則就相當于“德禮”之禮;至于結(jié)婚離婚的具體條件,物權(quán)公示的具體內(nèi)容,就相當于“政刑”范圍內(nèi)、尤其是“法制”范圍內(nèi)的禮。著眼于此,我們可以把“德禮”之禮看作是基本規(guī)范或原則性規(guī)范,“政刑”范圍內(nèi)、框架下的禮,則主要是技術(shù)性的具體規(guī)范。

         

        如果把“政”理解為技術(shù)層面上的義務性規(guī)范與禁止性規(guī)范,那么,把這樣的規(guī)范付諸實踐,用以調(diào)整社會關(guān)系,就相當于現(xiàn)代法學、法治中的“執(zhí)法”或“法律實施”,朱熹把這個環(huán)節(jié)稱為“為政”:這里的“為”相當于“行”,這里的“政”就是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針對“為政”,亦即針對“執(zhí)行法律”或“實施法律”,朱熹提出了幾條原則性的建議。

         

        其一,從嚴執(zhí)法,反對“一本于寬”。

         

        無論是義務性規(guī)范還是禁止性規(guī)范,都表現(xiàn)為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要執(zhí)行這些規(guī)范,朱熹主張從嚴掌握,以期嚴格約束人們的行為,進而嚴格劃定人們的行為邊界,這既是執(zhí)法從嚴或嚴格執(zhí)法,也是朱熹所說的為政以嚴或嚴以為政:“古人為政一本于寬,竊謂今必須反之以嚴,蓋必須如是矯之,而后有以得其當。今人為寬,至于事無統(tǒng)紀,緩急予奪之權(quán)皆不在我,下梢若是奸豪得志,而平民既不蒙其惠,又反受其殃矣。”【43】朱熹為“從嚴”提出了兩個方面的理由。

         

        一方面,如果失之于寬,那么,公共生活就會失去準據(jù)與規(guī)矩。如果“一本于寬”,如果那些違反規(guī)范的人都被寬容,那就意味著無論是遵守規(guī)范的行為,還是違反規(guī)范的行為,都沒有明顯的差異,或者是只有很模糊的界限。這樣做的結(jié)果,將在實質(zhì)上瓦解行為規(guī)范,同時也意味著國家供給的行為規(guī)范被銷蝕了——更加準確地說,是法制的實施者取消了法制的制定者已經(jīng)制定出來的法制。朱熹的這個觀點觸及國家治理的根本,在法理上有很大的解釋空間。

         

        另一方面,“一本于寬”——“寬松軟”的為政與執(zhí)法,可能縱容“奸豪”欺負平民。從根本上說,為政“寬松軟”的實質(zhì),是公權(quán)力或國家權(quán)力的撤退、萎縮、流失。公權(quán)力撤退之后讓渡出來的空白地帶,可能會讓地方豪強乘虛而入。在這種格局下,在公共生活中,由于沒有足夠的公權(quán)力,只有追求私利的“奸豪”,如果“奸豪”傷害處于弱勢地位的平民,平民將無處尋求救濟?!笆е趯挕睂е碌倪@種后果,在極端的情況下,就相當于重新回到“叢林時代”。對此,霍布斯寫道:“要是沒有建立一個權(quán)力或權(quán)力不足,以保障我們的安全的話,每一個人就會、而且也可以合法地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計策來戒備所有其他的人。在人們以小氏族方式生活的一切地方,互相搶劫都是一種正當職業(yè),絕沒有當成是違反自然法的事情,以致?lián)尩泌E物愈多的人就愈光榮?!薄?4】霍布斯所說的這種情況,正是朱熹所擔心的情況:公權(quán)力不足或公權(quán)力隱退所導致的危險。當然,霍布斯主要擔心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搶劫,而朱熹則主要擔心“奸豪”對平民的掠奪。比較而言,霍布斯的“相互搶劫論”帶有更多的想象成份——它以原子式的、均質(zhì)化的個體作為前提,它假定人與人之間具有大致相同的“搶劫能力”,因而可以相互傷害、相互搶劫,但是,這種情況并不常見。比較而言,朱熹所擔心的“奸豪掠奪平民”,則是一種更加現(xiàn)實、更加真實的社會圖景。因此,只有嚴格執(zhí)法,嚴以“為政”,才可能遏制“奸豪”,形成公共性的政治生活,公共秩序與公共利益才可能得到維護。

         

        其二,謹慎革新,保持法制穩(wěn)定。

         

        “法制”是政治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從“為政”的角度來看,朱熹提出:“為政如無大利害不必議更張,議更張則所更一事未成必哄然成紛擾,卒未已也。至于大家,且假借之,故子產(chǎn)引《鄭書》曰‘安定國家,必大為先’?!薄?3】這既是針對“為政”提出的原則,也是實施法制應當遵循的原則。朱熹并不反對政治上、法制上的革新或“更張”,其基本觀點是要對“更張”的得失進行評估,必須要有“大利”,才有必要對“政刑”進行改弦更張。如果沒有確定的政治收益,輕率的“更張”將會導致紛擾與混亂。

         

        在傳統(tǒng)中國,從漢至清兩千年間,沒有出現(xiàn)根本性的工業(yè)革命或科技革命,生產(chǎn)力、生產(chǎn)關(guān)系、經(jīng)濟基礎都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在這樣的背景下,謹慎“更張”雖然具有保守性的一面,但也有一定的合理性。針對朱熹追求穩(wěn)定的主張,有學者認為:“謂朱子為非革命家則可,而以現(xiàn)代標準評七八百年以前之思想則不可。抑朱子亦非完全守舊者。觀其仁、理、性、命等理論,新見殊多。其《四書章句集注》有新義者,凡七十余處?!薄?5】雖然,《四書章句集注》一書之“有新義者”,是否確為“七十余處”,可能仁智互見。但是,認為朱子并不因為強調(diào)穩(wěn)定而忽略創(chuàng)新,則為公允之論。因為,朱子在“為政”或“法制”實踐中反對冒冒失失的“更張”,并不意味著他反對創(chuàng)新;他反對的是不計得失的創(chuàng)新,反對的是所失甚多、所得甚少的創(chuàng)新,這才是他的核心旨趣。

         

        從根本上看,朱熹之所以深刻地影響了近古中國的思想文化,主要還在于他的有效創(chuàng)新。如果一味地因循守舊,朱熹的貢獻與影響不會那么卓著。以《四書章句集注》為例,雖然二程已經(jīng)形成了“四子”或“四書”的觀念,已經(jīng)初步確立了從孔子到曾子、子思再到孟子這樣一個道統(tǒng)傳承譜系。然而,正是通過朱熹的天才般的思想創(chuàng)造,才把“河南程夫子”的構(gòu)想變成了現(xiàn)實。推動“四書”的升格,推動“四書”上升到“六經(jīng)”的地位,這樣的創(chuàng)新可以說是極其巨大的。由此來看,朱熹強調(diào)“為政”或“法制”的穩(wěn)定,主要是一種技術(shù)性、實用性的考慮,這種考慮并不妨礙他在思想層面上的創(chuàng)新性。

         

        其三,治心養(yǎng)氣,防止法制異化。

         

        朱熹并非近現(xiàn)代專業(yè)化分工中的法學家或法律家,他也不曾聽說過“法律至上”之類的現(xiàn)代法治原則。在朱熹所理解的規(guī)范體系中,“法制”雖然不可缺少,但是,嚴格實施“法制”或密織法制之網(wǎng),卻并非是其終極性的目標。正如朱熹所見,在歷史上,“三代之教,藝為最下,然皆猶有實用而不可闕。其為法制之密,又足以為治心養(yǎng)氣之助,而進于道德之歸。此古之為法,所以能成人材而厚風俗,濟世務而興太平也。”【46】按照這樣的歷史敘事,“法制”就相當于“三代”時期居于“最下”地位之“藝”。進一步看,“法制”與“藝”的共性就在于實用,其功能在于促進整個社會道德水平的提升,通過淳厚風俗而達致太平盛世。因此,法制必須有助于推動“治心養(yǎng)氣”,這才是實施法制的正確道路。

         

        在“為政”或執(zhí)行法制的過程中,倘若拋棄“治心養(yǎng)氣”這個目標或根本,或者把“法制”與“治心養(yǎng)氣”割裂開來,孤立地實施“法制”、孤立地追求法制效果,那就是“法制”實施的歧途,在方向上出現(xiàn)了錯誤。朱熹注意到,“今日之法,君子欲為其事,以拘于法而不得騁;小人卻徇其私,敢越于法而不之顧。”【47】這就是一個有待糾正的錯誤傾向:法制成為了捆綁君子的繩索,讓君子的道德引領作用、道德示范作用不能發(fā)揮出來;法制反而成為了小人追求其個人私利的護身符。這樣的現(xiàn)象意味著,法制的實施與國家推崇的主流價值觀相互沖突,法制的實施反而銷蝕了國家旨在張揚的主流價值觀或核心價值體系。這樣的法制實踐,代表了法制的異化;它沒有積極意義,只能產(chǎn)生消極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

         

        因此,從法制實施的角度來看,“今日之事,若向上尋求須用孟子方法,其次則孔明之治蜀、曹操之屯田許下也?!薄?7】所謂“孟子方法”,就是注重“治心養(yǎng)氣”。相比之下,“孔明之治蜀”則不如孟子那樣強調(diào)“治心養(yǎng)氣”。正如當代學者所見,“史稱諸葛武侯治蜀以嚴。所謂‘嚴’并不是苛虐殘酷的意思,乃含有嚴立法度、整飭紀綱的意思?!边@樣一種法治,即為“諸葛式的法治,或基于道德的法治?!薄?8】較之于孟子的方法,“孔明之治蜀”雖然側(cè)重于法治,但畢竟還是基于道德的法治。至于“曹操之屯田”,則完全是一種功利性的方法了。從孟子的方法到孔明的方法再到曹操的方法,代表了“為政”或法制實施的一種下行方向、下滑趨勢。因此,法制的實施,絕不能背離國家的主流價值觀或主流道德原則。從中西比較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可以與現(xiàn)代西方的“新自然法學”或“價值論法學”相互打通的法理觀念。

         

        以上三條,可以理解為朱熹關(guān)于法制實施的三項原則。在這三條原則中,“執(zhí)法從嚴”主要體現(xiàn)了朱熹的規(guī)范意識與秩序觀念,“謹慎革新”主要體現(xiàn)了朱熹的穩(wěn)健風格與務實態(tài)度,“治心養(yǎng)氣”主要體現(xiàn)了朱熹的理學精神與儒家本色。

         

        朱熹的“政刑”概念,重心在于“政”。在全面把握了“政刑”之“政”的基礎上,還有必要考察朱熹關(guān)于“政刑”之“刑”的理解。朱熹重視“刑”的意義,但在朱熹留下來的體量極為龐大的文獻體系中,關(guān)于“刑”的專門論述所占的比例較小。然而,“刑”畢竟又是一個與“政”并稱的概念,只有充分理解了“刑”,才能完整地理解朱熹的“政刑”。

         

        《朱子語類》第一百一十卷之最后一節(jié)題為“論刑”。朱熹關(guān)于刑的觀點,集中見于此節(jié):

         

        今人說輕刑者,只見所犯之人為可憐憫,而不知被傷之人尤可念也。且如劫盜殺人者,人多為之求生,殊不念死者之為無辜。如此則是知為盜賊計,而不為良民地也【49】。若如酒稅偽會子,及饑荒竊盜之類,猶可以情原其輕重小大而處之。今之法家惑于罪福報應之說,多喜出人罪以求福報。夫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得幸免,是乃所以為惡爾,何福報之有?《書》曰:“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所謂欽恤者,欲其詳審曲直,令有罪者不得免,而無罪者不得濫刑也。今之法官惑于欽恤之說,以為當寬人之罪而出其死。故凡罪之當殺者必多為可出之涂,以俟奏裁,則率多減等:當斬者配,當配者徒,當徒者杖,當杖者笞。是乃賣弄條貫,舞法而受賕者耳!何欽恤之有?罪之疑者從輕,功之疑者從重。所謂疑者,非法令之所能決。則罪從輕而功從重,惟此一條為然耳。非謂凡罪皆可以從輕,而凡功皆可以從重也。今之律令亦有此條,謂法所不能決者則俟奏裁。今乃明知其罪之當死,亦莫不為可生之涂以上之?!?0】

         

        這段話的主要觀點在于反對當時流行的輕刑傾向。朱熹認為,應當嚴格區(qū)分輕刑原則與疑罪從輕原則。疑罪從輕原則具有正當性。如果一個案件有疑問,就意味著這個案件尚不能根據(jù)法令直接作出裁斷,因而應當予以從輕處理。但是,在犯罪事實清楚、刑律規(guī)定明確的前提下,如果依然堅持從輕處理,雖然有利于“所犯之人”,但對于“被傷之人”來說,則有失公正。主持審判的法官以為堅持輕刑就可以獲得“福報”,但這是不可能的。在朱熹看來,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不主持正義,有罪者得不到應有的懲罰,這樣的法官怎么可能獲得“福報”?而且,在從輕處理的背后,還可能隱藏著行賄受賄的可能性。因此,輕刑化的傾向應當予以糾正。此外,朱熹反對輕刑,與前文所述的嚴格執(zhí)法也保持了同樣的邏輯。

         

        在“兵刑同義”或“兵刑同構(gòu)”的傳統(tǒng)中,“刑”在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命題中占據(jù)了不可或缺的地位,以至于“刑”可以與“政”合起來,并稱“政刑”?!靶獭彪m然很重要,但“刑”在源出于理的規(guī)范體系中,又只能排在最末的位置。就“政”與“刑”的關(guān)系來看,雖然兩者處于并列的地位,然而,朱熹對“政”的論述遠遠多于對“刑”的論述。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按照朱熹建構(gòu)的概念體系與規(guī)范體系,與“刑”并列的“政”,既包括法制,也包括禁令。但是,在“法制”的框架下,也可以容納“刑”。這就是說,“刑”也可以歸屬于“政”?!罢迸c“刑”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相當于德與禮的關(guān)系:德與禮可以并稱,但在“四德”之中,就包含了禮,禮也可以說是德的一個組成部分。打個比方,劉向、劉歆可以并稱,王羲之、王獻之可以并稱,王念孫、王引之可以并稱,還有眉州的“三蘇”也可以相提并論,但是,他們的輩份并不一樣。政與刑的關(guān)系,以及德與禮的關(guān)系,也可以作如是觀。


        四、結(jié)語

         

        論述至此,我們可以把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命題解釋為:國家治理的終極依據(jù)是理,直接源出于理的“德禮”與間接源于理的“政刑”,分別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所依據(jù)的基本規(guī)范與具體規(guī)范。因而,在國家治理的實踐中,理以及以理為源、由理統(tǒng)帥的規(guī)范體系,構(gòu)成了國家治理應當遵循的一個體系化的依據(jù),這就是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命題之要義。

         

        著眼于東西比較,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命題與黑格爾闡明的“法哲學原理”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上文論“理”之際,已經(jīng)把朱熹的“理”與黑格爾的“意志”相提并論。然而,這兩種法理學(或法哲學)可以相提并論之處還不止于此。因為,他們兩人分別建構(gòu)的體系,也頗有相通之處。前面談到,黑格爾的法哲學以“意志”作為起點:“按照自在自為的意志這一理念的發(fā)展階段,意志是:第一,直接的;從而它的概念是抽象的,即人格,而它的定在就是直接的、外在的事物;這就是抽象法或形式法的領域。第二,意志從外部定在出發(fā)在自身中反思著,于是被規(guī)定為與普遍對立的主觀單一性”,“這就是道德的領域。第三,是這兩個抽象環(huán)節(jié)的統(tǒng)一和真理”,“這就是在它絕對地普遍的實存中的理念,也就是倫理。但是倫理性的實體同時是:(一)自然精神——家庭;(二)在它的分裂或現(xiàn)象中——則為市民社會;(三)國家,即表現(xiàn)為特殊意志的自由獨立性的那種自由,既是普遍的又是客觀的自由?!薄?1】這就是黑格爾法哲學的邏輯,它是由三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的:形式法、道德、倫理。這三個環(huán)節(jié)與朱熹闡述的理、德禮、政刑具有一定的可比性。因為,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命題也有一個起點,那就是理?!暗露Y”與“政刑”都源于理,都是理的延伸,由此也形成了三個環(huán)節(jié)。比較而言,黑格爾所說的形式法就相當于朱熹所說的“政刑”。黑格爾在形式法的框架下分別闡述的所有權(quán)、契約、不法,大致可以對應于朱熹理解的“政刑”,其中,所有權(quán)、契約所對應的事物比較接近“政”,不法對應的事物比較接近“刑”。再看黑格爾所說的道德,它主要涉及故意和責任、意圖和福利、善與良心,這些范疇,與朱熹所說的“德禮”,具有明顯的交叉性,可以相互呼應。黑格爾所說的倫理,主要涉及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與朱熹所說的理,看上去似乎具有不同的指向。然而,黑格爾的“倫理”還有另一層意蘊,那就是“倫理”作為形式法與道德這兩個環(huán)節(jié)的統(tǒng)一,乃是“絕對地普遍的實存中的理念”,這樣的“理念”在本質(zhì)上就相當于朱熹所說的“理”。朱熹所說的理,既有抽象、永恒、絕對的一面,但同時也可以作為司法判決的依據(jù),這就像黑格爾的“倫理”,既是絕對的理念,但同時也指向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的細節(jié)。

         

        把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與朱熹的依理治國命題進行比較,可以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依理治國命題的思想意義與法理意義。立足于當下的“后見之明”,立足于近古中國的演進過程,出于朱熹的依理治國命題對元明清三代的國家治理實踐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以至于在此數(shù)百年間,中國的國家治理方式都可以概括為“理治”,亦即依理治國。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習慣于以“禮治”描述傳統(tǒng)中國的國家治理方式,習慣于以傳統(tǒng)的“禮治”與當代的“法治”相互對應。從上文詳述的基本規(guī)范、具體規(guī)范這兩個層面來看,以過去的“禮治”對應今天的“法治”,當然也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代中國強調(diào)依法治國,強調(diào)法律至上,這就意味著,在“法”之上,已經(jīng)不再有更高的規(guī)范了【52】。以當代中國興起的“依法治國”作為坐標與參照,去審視傳統(tǒng)中國,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確實有一個“依禮治國”的傳統(tǒng),亦即有一個“禮治”的傳統(tǒng),但是,在朱熹之后的傳統(tǒng)中國,在傳統(tǒng)的“禮治”之上,從更高的層面上看,還有一個“依理治國”的“理治”傳統(tǒng)。就“理治”與“禮治”的關(guān)系來看,“理治”是根本,是源頭,是靈魂;“禮治”是肉身,是表象,是“理治”的一種實現(xiàn)形式,因為,如前所述,禮歸根到底是源出于理的。由此看來,在朱熹之后的傳統(tǒng)中國或近古中國,以“理治”作為當代中國興起的“法治”的對應性概念,以“依理治國”命題作為當代中國興起的“依法治國”命題的對應性命題,在精神層面上,也許更加準確。

         

        由此看來,朱熹建構(gòu)的依理治國作為一個法理命題,與當代中國興起的“依法治國”,以及漢代中國興起的“依經(jīng)治國”(或曰“以禮治國”),都具有明顯的對應關(guān)系,可以代表中國法理學演進歷程中的一個關(guān)鍵性節(jié)點。


        注釋
         
        1王文錦譯解:《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75頁。
         
        2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32頁。
         
        3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44頁。
         
        4馮友蘭:《三松堂自序:馮友蘭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0頁。
         
        5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何文光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0頁。
         
        6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第1頁。
         
        7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校》第一冊,徐時儀、楊艷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2頁。
         
        8徐梵澄:《徐梵澄文集》第一冊,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448頁。
         
        9戴震:《孟子字義疏證》,第1-2頁。
         
        10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谝粌?,第2,82頁。
         
        11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校》第四冊,第2375-2376,2368,2371,2414頁。
         
        12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三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2-73頁。
         
        13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一冊,第1573頁。
         
        14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2755頁。
         
        15陳榮捷:《朱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46頁。
         
        16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第2242頁。
         
        17[意]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09頁。
         
        18[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0頁。
         
        19周予同:《孔子、孔圣和朱熹》,朱維錚編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2頁。
         
        2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5頁。
         
        21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6頁。
         
        22 王世舜、王翠葉譯注:《尚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4頁。
         
        23 詳見喻中:《皋陶與中國法理學的萌生》,《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24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谝粌裕?50-251頁。
         
        25參見喻中:《二十二條君規(guī):老子創(chuàng)設的君主義務規(guī)范》,《管子學刊》2020年第1期。
         
        26 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七冊,第3179,3181頁。
         
        27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2778-2780頁。
         
        28 喻中:《仁與禮:孔子的二元規(guī)范論》,《法律科學》2019年第5期。
         
        29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校》第五冊,第2669,2660頁。
         
        30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3357頁。
         
        31 《宋史》卷一百八十八《道學三》,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9970頁。
         
        32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10頁。
         
        3 《宋史》卷九十八《志》第五十一,第1629頁。
         
        3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56,62頁。
         
        35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2893頁。
         
        36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诙裕?137-1138頁。
         
        37 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七冊,第2973頁。
         
        38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第3626-3627頁。
         
        39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冊,第687-688頁。
         
        40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55頁。
         
        4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55,55頁。
         
        42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校》第五冊,第3068,3085頁。
         
        43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谖鍍?,第2666,2667頁。
         
        44 [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28-129頁。
         
        45 陳榮捷:《朱熹》,“自序”,第1頁。
         
        46 朱熹:《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3356頁。
         
        47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谖鍍?,第2663,2663頁。
         
        48 賀麟:《文化與人生》,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47頁。
         
        49 此處的“地”,確系原文,疑應為“計”,但沒有依據(jù),存疑。
         
        50 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匯?!返谖鍍裕?692頁。
         
        51 [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41頁。
         
        52 當然,在“法”的范圍內(nèi),法本身就包括了不同的層次,有居于最高地位的憲法,還有憲法之下的各個層級的法或“規(guī)范性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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