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蕓】韓寒事件:知識分子當接受民間社會的啟蒙
欄目:快評熱議
發(fā)布時間:2012-02-27 08:00:00
韓寒事件:知識分子當接受民間社會的啟蒙
作者:彭曉蕓
原載《環(huán)球時報》2012年2月24日
2012的春節(jié)由于韓寒“代筆門”而變得漫長了。元宵已過,微博硝煙依舊,這場持續(xù)月余的網絡公民運動絲毫沒有退潮的跡象。這不是“方韓大戰(zhàn)”,因為參與者有作家、文學教授、法學學者、新聞工作者等等諸多領域,更有大量不知名的網民。這也不僅僅是微博論辯,沉寂多時的凱迪、天涯等網絡社區(qū),在這場質疑韓寒的網絡運動中,被動員起來了,爆發(fā)出激烈的民間思想火花,共同拷問著社會的誠信底線------韓寒不幸成為了被解剖的“麻雀”。
知識分子、傳統(tǒng)媒體在這場網絡自發(fā)運動中,幾近被拋棄,大大滯后于這種即時性的交互式自媒體,加上他們占有信息的不對稱和固有的成見,一部分知識分子和傳統(tǒng)媒體的后知后覺,成為了網民們抨擊和摒棄的對象。在啟蒙與反啟蒙的悖論之中,這一次,是公民對知識界和傳統(tǒng)媒體話語權的挑戰(zhàn),乃至對知識分子的反啟蒙,諸多精彩的篇章出自非實名的網民之手,他們訴求的是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對真相的渴望,他們自發(fā)啟動了一場守護社會道德底線的公民網絡行動。
無獨有偶,香港特區(qū)傳來關于唐英年被媒體及公眾質疑住宅違建的新聞,微博上同一批人,一片歡呼,認為對官員這樣的監(jiān)督大快人心。那么,對于公民偶像、知識分子“傳聲筒”韓寒的質疑,應當得到怎樣的反饋呢?知識分子以及傳統(tǒng)媒體人,能否秉持不偏不倚的公正之心,做個同情同理的觀察者呢?從目前的輿論風暴來看,學會“罵政府”并不代表學會了應對公民社會作為一種社會力的反制,監(jiān)督者也還沒有準備好成為被監(jiān)督對象,一部分知識分子及傳統(tǒng)媒體人恐怕需要正視這樣一個現實:撇開體制的天花板,當我們在廣闊的公民社會自行博弈之時,被政府和自己以外的第三方窺視,那是必要的歷練。公民作為社群而存在,道德的自律與他律是多元共同體得以自洽相容的價值基礎,否認這一價值基礎,指望超越道德約束的綁架站隊來凝聚起反抗的力量,終將緣木求魚,在推動社會進步的過程中互相羈絆、跌倒不起。
一個月前,微博上質疑韓寒,是一件極為“冒犯”的事情,任意一個發(fā)難者均可招致瘋狂的抵制和謾罵。而今,隨著事情的推進,說理的深入,大量普及邏輯和論辯常識的文章、帖子涌現,謾罵的聲音漸漸少了,理性討論的聲音多了。即便如此,這小小的紛擾還是令不少知識分子和媒體人大呼受不了,認為如此討論呈現的是“暴戾”之氣,有的干脆拎起“文革”的棍子亂打一通,意欲喝止在他們眼里近乎“異端”的聲音。在一部分脆弱的知識分子看來,謾罵倒是可以無視,而對一位公眾人物、民意代表的合理懷疑卻被扣上了“文革”、“文字獄”的帽子-------即便這種質疑來自民間社會自己而非公權力。
與其說來自民間社會的質疑之聲冒犯了一個“韓寒”和他的“粉絲”,不如說來自公民社會的挑戰(zhàn)冒犯了知識分子和傳統(tǒng)媒體的優(yōu)越感。在這一輪公共論辯的浪潮中,弄潮兒除了多年從事打假工作的方舟子,更是公民的舞臺,自媒體的發(fā)達,微博工具的廣泛運用極大地改變了整個社會的話語權權力格局,這一回,與知識分子爭奪話語權的,不再是公權力和黑壓壓的天花板,而是籠罩在知識分子自己身上的“脆弱之幕”。
有的知識分子怕陣營“分裂”,有的怕微博廣場上亂糟糟的“喧嘩”,說到底還是書齋式的浪漫主義和對威權的渴望,他們看不到公民自我啟蒙和自我救贖的過程已經展示了民間社會堅韌的一面,他們恐怕更加不愿意承認,在公民社會這個舞臺,專業(yè)權威不再是話語權的核心競爭力,民間社會自有高人化解專業(yè)壁壘,而去中心化的網絡互動與分工協作則宣告了個人英雄主義的終結??梢哉f,這場網絡社會運動,以去中心化的方式示范了扳倒偶像神話的可能性,其目標及實現方式恰恰達到了目的和手段的內在一致,就這一點而言,“質疑韓寒”恐怕是一道獨特的大眾文化景觀,傳統(tǒng)媒體應當感到自慚形穢及危機感。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學者張德勝多年前著有《儒家倫理與秩序情結》一書,對儒家倫理進行了社會學的透視,指出中國人有害怕動亂、向往秩序的傾向,他通過歷史分析,指出此一文化現象早于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逐漸形成,由于中國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動亂,予社會以創(chuàng)傷性的沖擊,一種“談亂而色變”的社會心理情結,于焉產生。這樣的論斷自有可商榷之處,但作為中國人的一種自我觀照和文化反省,倒是頗有值得深思之處,尤其是對于素來有士大夫情結的知識分子來說,慎思之余,當有打破束縛自我的藩籬、拓進社會學的想象力的更新之志。
中國有“瓷器國”之戲言,是否當真如瓷器般脆弱不堪一擊?從韓寒事件的公共輿論風潮來看,知識分子遠不及民間社會堅韌,民間社會早已做好準備面對偶像的坍塌,而部分知識分子卻緊緊拽著偶像的衣角不放,仿佛中國社會就脆弱得承受不了一位青年領袖的幻滅似的,這恐怕是知識分子急于尋找代言人的怯懦與自私,無論韓寒最終是誰,他過去是什么,未來成為什么,都不應當成為羈絆知識分子前進的繞不過去的坎,而由韓寒代筆門引發(fā)的觀念分歧,更加不應當成為社會撕裂的鴻溝,恰恰相反,知識分子大可從中重新發(fā)現社會,擁抱民間社會的可愛,放下身段,接受來自民間的啟蒙與反啟蒙。
當雙方因價值或利益結成暫時的聯盟,試圖演繹一種類似協商式民主的公開論辯之時,吸引了大量的圍觀者,你恐怕難以去責備受眾的注意力被吸納過來,因為這場論辯極具挑戰(zhàn)性,說服與被說服,批評與反批評,都需要極為考究細致的論辯技巧,加上大量民間高手的參與,事件演進過程的戲劇性和充滿懸念,也就形成了空前的觀賞性,不少網民大呼從中學到了邏輯、文學、法律、推理、考據等等多方面知識。中間立場的人在雙方展示論據的過程中,紛紛公開表態(tài)支持某一方、被某一方說服,抑或提出新的反質疑,這個過程具有足夠的自發(fā)色彩,難以被協調、被操縱,公民的自主意見表達,也不再因媒體話語權的問題而被限制,他們在微博或網絡社區(qū)平臺上,得到了扁平化的表達,人人擁有一個麥克風。
如是一種景象,知識分子何以能夠無動于衷呢?緣何還要以為這樣的細化了的議題不如民主革命等宏大議題有價值呢?恰恰由于議題足夠的具體、低門檻,網民們才有了持續(xù)參與的條件,沒有什么比直接的參與更加能夠錘煉公民的公共理性了。
公民社會的活力就在于,它不能被規(guī)定,它也從來不齊步走,而是緊隨著一個個小共同體的興趣、利益等動力而轉移,企圖對公共事務進行議程設置的公共知識分子在這一輪論辯浪潮中,或許感到了小小的失落,但我以為,這種失落恰恰呈現了民間社會的進步,意味著公民社會可能潛藏著巨大的實力和活力,只待激活。
這是一堂民主公開課和一趟思辨之旅,它活潑地證明:中國不再愿意供奉“瓷娃娃”,非理性的威懾與謾罵無濟于事,理性的社會力正在崛起中。
《環(huán)球時報》2012年2月24日,見報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