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預言
作者:成伯清(南京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九月十三日戊午
耶穌2023年10月27日
梁啟超非常推崇嚴復,曾在信中稱許其“中學西學,皆第一流人物”,唯一讓人稍覺遺憾的,就是譯筆太過古雅深奧,不夠近俗,在傳播上恐受影響。嚴復在回信里,首先難免自謙一番,但隨即指出,“不佞之所從事者,學理深賾之書也,非以餉學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也就是說,嚴復之介紹西學,非為替代中學,而是希望能夠以此激活中國的“圣經(jīng)賢傳”,煥發(fā)新的生機。職是之故,嚴復在中西對譯上,極為慎重,“一名之立,旬月踟躕”。嚴復將sociology(社會學)譯為“群學”,正是為有意識地接續(xù)荀子學說。20世紀30年代到中國講學并對中國傳統(tǒng)文明“富有同情的了解”的功能派宗師拉德克里夫·布朗,也坦承中國在戰(zhàn)國時代已由荀子開創(chuàng)了社會學這門學科。后來,潘光旦專門撰文分析荀子與斯賓塞在社會學認識論上的相似之處。
那么,作為社會學家,荀子到底有何獨特之處?他的理論與今天又有何相關(guān)性?我們且以荀子的一則預言為例稍作闡述。
這則預言,涉及荀子游秦的著名公案。荀子在秦國的考察應該還是比較全面的。在回答秦相應侯范雎“入秦何見”的問題時,荀子先是從地理山川、風俗民情、都邑官府、士大夫、朝廷諸多方面,對秦國予以了極高評價——毫無疑問,其中會有外交辭令的成分——但話鋒一轉(zhuǎn),荀子說,“雖然,則有其諰矣”——至于秦國所憂懼的是什么,荀子沒有展開,估計是賓主心照不宣的問題(在別處,荀子明確說過秦國“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接著,荀子又說,如果按照“王者之功名”的標準來衡量,秦國還差得太遠?!笆呛我??則其殆無儒邪。”最令人詫異的是,荀子還補了一句:“故曰:‘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荀子·強國篇》)
荀子所謂的“故曰”,即純用儒術(shù)則可稱王,混雜使用就可稱霸,一樣不用則滅亡,這一說法不知是否為當時儒家進行自我推銷時常用的流行說辭,或是荀子臨時編出來的說法。但無論怎樣,這是面對“威動海內(nèi)”的強秦明確作出的一個預言,而且不幸一語成讖,席卷天下之后的秦國,忽焉而亡,成為短命王朝。
荀子預言的應驗,僅是巧合而已,還是游說者常用的恐嚇修辭伎倆,抑或根據(jù)特定原理作出的精準預測?我們認為,作為中國乃至世界第一位社會學家的荀子,在作出這種論斷的時候,確實基于自己的社會學理念。
荀子以類似于兩千年后啟蒙運動時期哲人常用的思想實驗方法,勾畫了人類社會產(chǎn)生的根本所在:“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荀子·王制篇》)也就是說,社會之所以可能,首先在分工和分層。分又何以可能?因為人有道義,以道義來區(qū)分,就和諧和順,就能團結(jié)一致,就能產(chǎn)生強大的力量,就有了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
荀子強調(diào)人性是一致的(這也類似于西方啟蒙運動時期方才確立的理念),但又說,“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禮”。唯有區(qū)別,方能摶為一體,“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荀子·富國篇》)?!胺舶偈?,異理而相守也?!钡菓撊绾螀^(qū)分呢?這種區(qū)分又如何具有正當性呢?荀子認為,需要根據(jù)禮義來進行區(qū)分,“樂合同,禮別異”?!皼Q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載其事,而各得其宜?!币粋€人,如果“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飾性”,就做一個普通民眾算了。荀子承認人的欲望的合理性,“禮者,養(yǎng)也”,“禮”就是“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當然,禮不僅限于此。事實上,荀子“隆禮義”,是將禮從儀式性的政治活動,擴展為社會生活的普遍規(guī)范。此外,禮也不僅是約束人的,還是感化人、啟發(fā)人、成就人的關(guān)鍵所在。遵循禮義,化性起偽,“途之人可以為禹”。人生境界之區(qū)別,端在個人的志向和意志?!爸疽庑?,德行厚,知慮明,是榮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榮?!?o:p>
如何治理社會呢?荀子認為需要采用大儒的策略:“法后王,統(tǒng)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今持古,以一持萬。茍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別白黑;倚物怪變,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卒然起一方,則舉統(tǒng)類而應之,無所儗作;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jié)?!保ā盾髯印と逍罚┲浴胺ê笸酢?,是因為上古之法,渺不可尋,而周文周禮,粲然明備?!奥《Y義而審貴賤,若是,則……士大夫務節(jié)死制,然而兵勁。百吏畏法循繩,然后國常不亂。商賈敦愨無詐,則商旅安,貨通財,而國求給矣。百工忠信而不楛,則器用巧便而財不匱矣。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是之謂政令行,風俗美,以守則固,以征則強,居則有名,動則有功。此儒之所謂曲辨也。”(《荀子·王霸篇》)最為關(guān)鍵的,是要“知通統(tǒng)類”,即明白社會制度體系及其背后的原理,“舉統(tǒng)類而應之”。荀子批判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翻譯成當代語言,就相當于說孟子在養(yǎng)浩然之氣修君子之身上可能還不錯,但實在不懂社會學,“不知貫不知應變”,如此,也就不能由內(nèi)圣開出外王。
再來看荀子對于秦國的分析。綜觀《荀子》一書,較為具體地討論秦國的共有四處。以上所引的兩處均出于《強國篇》,另外兩處則在《議兵篇》。顯然,秦國最為特別的,無疑是強大的軍事力量。對于秦國軍隊何以強大以及相應的社會動員機制,荀子具有深刻的洞察:“秦人,其生民也郟阨(使人民生活困苦),其使民也酷烈(役使人民很殘酷),劫之以埶(以權(quán)勢威逼人民),隱之以阨(用窮困扼制人民),忸之以慶賞(用獎賞來誘使人民),酋之以刑罰(用刑法逼迫人民作戰(zhàn)),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無由也(要想從上面得到好處,除了戰(zhàn)斗別無出路)。阨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賞相長也,五甲首而隸五家,是最為眾強長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避髯硬⒉环穸ㄟ@種制度設(shè)計導致兵力多戰(zhàn)力強,但是這種追求獎賞貪圖利益的“銳士”,一旦碰到上下一心的仁義之師,就“若以焦熬投石焉”,即好比把燒焦烤干的東西砸到石頭上,必然四分五裂,一敗涂地。
《議兵篇》中另外一處涉及秦國的,是荀子答李斯問。李斯覺得秦國“兵強海內(nèi),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耙员銖氖隆?,也就是不講原則,靈活應變。荀子認為,秦國雖然“四世有勝,諰諰然??痔煜轮缓隙埣阂?,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tǒng)也”。為何憂懼,是因為這種社會表面看起來強大,其實缺乏內(nèi)在的道義性,缺乏凝聚力。依靠威嚇和利益強行組合起來的亂世之兵,缺少仁義根本,終不能長久。即便攻城略地,兼并了不少土地人民,但因“不能凝其有,則必亡”。如何才能有效整合呢?荀子認為,“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荀子·議兵篇》)。但是秦國能夠做到嗎?根據(jù)法家原則設(shè)計的秦國制度,“權(quán)使其士,虜使其民”(魯仲連語),兼容不了禮義。
事實上,秦國社會缺少內(nèi)在道義性和凝聚力,在《呂氏春秋·離俗覽》中就有揭示:“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獄,親戚相忍。”荀子的再傳弟子賈誼(師從張蒼)在《治安策》中更是繪聲繪色地譏諷了秦國民風:“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表槑дf一下,賈誼的《過秦論》基本上只是重復了荀子的識見。司馬遷在《史記》里曾說,“秦之積衰,天下土崩瓦解”。其實,西漢人徐樂,憑借區(qū)分“土崩”和“瓦解”的上書而名垂青史:所謂“土崩”,就是“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導致社會徹底崩潰,一擊即垮,此乃天下之患,秦國末世,就是如此;而“瓦解”的威脅則不然,因“安土樂俗之民”眾多,社會基礎(chǔ)堅實,雖有分裂性挑戰(zhàn),但終究根基穩(wěn)固,難以撼動。這種看法頗合于社會學??上А稘h書》上關(guān)于徐樂的記載甚少,無法辨明這種看法的思想傳承。
值得一提的是,荀子的有關(guān)觀點,曾經(jīng)跟秦昭王當面闡述過。這大概是在荀子跟范雎對話之后發(fā)生的,因為秦昭王劈頭就問荀子:“儒無益于人之國?”顯然秦昭王并不同意荀子對于秦國的診斷和揭短,發(fā)問的態(tài)度也很不友好。所以,荀子再如何解釋儒家在“美政”“美俗”和促成“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上的作用,也不可能得到積極的回應。當然,對于社會結(jié)構(gòu)性問題,我們不能迷戀于“一言興邦”的神話,但就這樣當面錯過一次良機,委實令人扼腕。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