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不鼓勵創(chuàng)新嗎
作者:陳占彪(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博士后)
來源:解放日報2012年04月16日
守常昧變,常被視為中國文化的主要特征和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的確,無論是典章制度,還是思想文化,中國文化都特別強調歷史性和繼承性。“不愆不忘,率由舊章”,“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莫不顯示了中國文化提倡 “循規(guī)蹈矩”、“執(zhí)一不化”,一切按照老規(guī)矩辦事的泥古思想。春秋末期思想文化集大成者的孔夫子也放言自己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對于“舊章”,孔夫子可以說是由衷贊嘆和信服。比如,他曾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甚至為“不復夢見周公久矣”而慨嘆。可見,說中國文化具有濃厚的保守性并非空穴來風。
然而,孔子果真只會重復“古人云”,一味謹遵“先人訓”,亦步亦趨,人云亦云嗎?其實,人們雖然常視孔子為“守舊者”,但在更早的時候如戰(zhàn)國,他卻被稱為“圣之時者也”?!皶r”者,“與時俱進”之意。在孟子等人看來,孔子之偉大恰恰是在于他的通變和創(chuàng)造。
史料記載,有弟子曾向孔子請教“為邦之道”,孔子答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說的是要汲取和綜合各方面之最有利因素,而不是膠柱鼓瑟,抱殘守缺。同時,他明確提出,“改革”是治國安邦的重要手段,“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這與后來的“教條派”等相比,其求變、求通的思想顯得難能可貴。此外,孔子說“無可無不可”,孟子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無不顯示了儒學注重審時度勢、靈活通變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看,說孔子提倡“守舊”,其實是一種誤解。
不唯孔子強調“創(chuàng)變”,中華文化傳統(tǒng)素重“達變”。商湯時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其表面意思是指身體的清潔,深層涵義則是指一種求新貴創(chuàng)的精神?!抖Y記》有云,“禮,時為大”??梢?,即便對于最講究形式和規(guī)則的“禮”來說,最重要的標準并不是“守成”,而是“順時”。而在持極端觀點者如商鞅等人看來,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成規(guī)古法”,“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
中國文化對“時”之感受頗為真切,北溫帶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農業(yè)生產的實踐和經驗為先人們帶來了“時”的概念。將其引申擴展開來,就具有“隨機應變”之意。時即變,“君子而時中”,就是要因人而異、因地制宜。變則通,通則久,“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因此,無論是在勞動實踐中,還是思想學說上,中華傳統(tǒng)文化非常強調“因時應變”,而不是“刻舟求劍”。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中國文化不鼓勵創(chuàng)新”,顯然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淺解誤讀”。
也許還有人會質疑:中國文化固然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特征,但骨子里又何嘗沒有保守性呢?應當看到,中國文化重保守、缺創(chuàng)新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源于后人對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新模式的模糊認識。為此,有必要對中國文化創(chuàng)新模式作一分析。
就創(chuàng)新而論,大約有兩種模式:一曰“承前啟后,返本開新”,一曰“推倒重來,另起爐灶”。前者是繼往開來,溫故知新,既有繼承又有創(chuàng)新,在繼承意義上創(chuàng)新,在創(chuàng)新意義上繼承;后者則是一刀兩斷,推倒一切,重建一切。
大致可以說,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新主流是屬于“承前啟后,返本開新”式的創(chuàng)新,而西方文化的創(chuàng)新主流是屬于“推倒重來,另起爐灶”式的創(chuàng)新。兩種創(chuàng)新模式導致了不同的文化傳承方式和文化命運:中國文化源遠流長,滾滾向前,歷久彌新;而西方文化時興時衰,時斷時續(xù)。對上述兩種不同文化傳承特征,錢穆先生認為此系西方文化偏重于物質方面,中國文化偏重于精神方面之故,因為物質有限而精神無限。
具體而言,創(chuàng)新表現為變,就變而論,大致不外乎“保守之變”、“融通之變”和“唯新之變”三種形態(tài)。“保守之變”多體現為“常多變少”,甚至是“有常無變”,此一情形往往表現為社會生活、文化發(fā)展的封閉、循環(huán)和停滯;所謂“融通之變”則體現為“有常有變”;至于“唯新之變”通常體現為“常少變多”,甚至是“有變無?!?。一般認為,中國人講變又講常,因此中國之變多系“融通之變”,此變是變中有常,常中有變,常和變看似相異不同,實則“合一相成”。而西方之變近似“唯新之變”,此一思路下,常系守成,變系求新,彼此對立,甚至水火不容。不同的創(chuàng)新模式造成了中國文化一脈相傳、西方文化時興時衰以及相異的文化創(chuàng)造和傳承形態(tài)。
返本開新式的中國式創(chuàng)新模式從來就不同于那種截斷血脈、拋卻傳統(tǒng)的“唯新之變”。它既維護“?!?,也包容“變”。正是這種包容性,賦予了中國文化對于創(chuàng)新的獨特鼓勵方式。弄明白這一文化創(chuàng)新模式的本質,就不難理解當我們說中國文化具有活潑的創(chuàng)新精神,并非是自吹自擂;就可以理解當我們在談論弘揚優(yōu)秀民族傳統(tǒng)文化時,并不意味著泥古不化。
歸根結底,中國式的創(chuàng)新是有經有權,有常有變,經權不分,常變難辨,因此繼承是通過理性反省而完成的“批判的繼承”,創(chuàng)造是返本溯源而有所承續(xù)的“發(fā)展的創(chuàng)造”。此一創(chuàng)新模式決定了中國式的創(chuàng)新方法是“因革損益”,即一面有因襲,一面有改造,一面刪減不合時宜的成分,一面增加與時俱進的內容,如此方能前有所承,后有所開。中國數千年的思想文化、典章制度、生活方式之演變形成莫不循此機理。
正是在中國式的創(chuàng)新精神、模式和方法的指引下,五千年來,我們在思想文化、禮樂政教、典章制度、天文地理、語言文字、文學藝術、飲食起居等諸多方面,作出了數不勝數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惠澤四方。倘若以極其粗略的眼光放眼望去,便可發(fā)現中國人在思想文化、政治社會、文學藝術諸方面的創(chuàng)造可謂群峰競秀。錢穆先生將中國文化歷史粗略分為四期,除清末后為第四期外,前面三期的大致情況如下:第一期是先秦以前,為學術思想百家爭鳴的階段;第二期是秦以后至唐,為政治社會建構臻于完善的階段;第三期是唐以下到晚清,是文學藝術深入民間的階段。他感嘆道:“學術思想最燦爛的是在秦以前,政治社會最理想安定的時代莫過于漢唐,而文學藝術的普遍發(fā)達,則在唐以后。這是中國文化史演進三大歷程?!?
倘若再將焦距拉近,鏡頭聚焦到思想文化之“一峰”,同樣算得上疊彩峰嶺,江山秀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子之學固然是后世難以企及的思想高峰,但它并不意味著中國思想文化之創(chuàng)造就此止步。此后,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宋明的理學,滿清的樸學……環(huán)環(huán)相接,令人眼花繚亂,美不勝收。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之盛大,生命力之持久,可見一斑。
固然,中國文化本質上有著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新精神,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文化背景下的“創(chuàng)新”確實還存在許多障礙性因素。突出表現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崇古心理。中國有著深厚、精熟而悠久的歷史文化。辯證地看,這一方面是值得驕傲的資本,另一方面也可能成為令人頭痛的負累。當資本變成負擔的時候,“崇古”就成為“泥古”,“我已有之,古已有之”就容易成為拒新求不變的理由。大凡改革變法的關鍵時刻,總是新舊人物、新舊勢力和新舊思維激烈交鋒時候,有鑒于人們的崇古心理,常能看到打著復古的招牌來創(chuàng)新的現象,孔子如是,韓愈如是,康有為亦如是。
二是從眾心理。正如周鴻祎所說的,“中國人比較從眾,而創(chuàng)新意味著少數”。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確存在隨波逐流、求安求隱之文化心理,因此一些特立獨行之另類人物、驚世駭俗之異端思想往往一冒頭就被嚴厲打擊。南北朝時范縝的“神滅論”,明末李贄的“私心說”,民國時的“打倒孔家店”,所遇到的攻擊皆屬此列。
可見,崇古心理和從眾心理可謂創(chuàng)新之兩大障礙。只有當“好古”而不妨害“敏求”,“從眾”同時講求“尊異”之時,中國式創(chuàng)新方能迎來新的突破。最后需要呼吁的是,“一個國家,如果對于人類文化無獨特之貢獻,而專事以享受他國之文化成果為滿足,這個國家即無獨立存在之資格”。今天,正值文化發(fā)展繁榮、民族偉業(yè)復興的關鍵時期,我們理應以中國文化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新精神,承前啟后,再創(chuàng)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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