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之間
作者:李林杰
來源:作者賜稿
寬窄之間
辛丑年入川,為余人事一大變。又逢庚子年大疫,世事滄桑迭易,遂命里湯湯。三年大疫,身寄蜀地,不得輾轉,有悠游退遜之閑,生閑云野鶴之望,自留訪三川之美物,逐少陵之夕陽。而川渝所產之可食可戲可味者,莫不染及,自此兩袖清風,七分可映蜀色。
其中香煙者美物也,則當然涵納,遙望魏晉諸子采五石散之雅韻,飄然仿佛,而藉此物亦可稍慕神姿,俗凡之苦,霓虹之桎,香燃而忘卻營營,所謂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柱而貪歡。川蜀所產之煙,寬窄為余獨好之煙品,一絕在香,其純而稠,一絕在飾,其精堪雅,一絕更在文化,寬窄二字,即為人生。每睹盒上之赫然,長生比興之雅望,寬窄者,一境界也。
寬窄,是為一種文化,一種思想,更為一種哲學。
一來為交替轉換:方寸之間,可寬可窄;窄到極致,其小無內,寬到極致極大無外;無內者窄,必生寬勢,除卻寬勢,無可再窄,無外者寬,必生窄向,除卻窄向,無外可寬;寬窄雖成轉化之理,其可為方寸之間,可為寰宇之量。寬窄之間的交替轉換,譬成交替之間的辯證法;交替之原則,從一個時空到另一個時空而制造著斷裂、差異與分歧,而趨勢則作為一種連續(xù)性的力量,闡釋著跨越斷裂與分歧兩個極端之間的必然性,耦合整體性的歷史理解中之張力;譬如寬與窄,類成時空之殊異,而寬勢與窄勢,則成張力之間的必然之耦合力,使得變動本身可得一貫之理解;王夫之言,一動而不可止者,勢也,無論寬勢起之于其小無內,窄勢起之于其大無外,皆藉由交替變化中某一力量的不斷強化,使得趨勢得以實現(xiàn)自身;王夫之又言,物極必反,囚極必旺,盛極必衰,任何趨勢達致極致時必窮盡而逆轉,寬至無外,必轉折向窄,窄盡無內,須反身而寬;寬窄之間,可見“勢”之理。
二來為相互依存:方寸之間,何言寬窄;未有寬,窄何以定義之?未有窄,寬孰能見其大?寬者,必賴窄而成其廣義,非以窄無能定義,窄者,需持寬成其精微,無有寬何言其旨;寬窄互為對立,而藉彼此互為定義,正題唯持反題之理解,方得中理。寬窄之間的相互依存,遂成人我之間的辯證法;所謂人我之間,非從他人無以觀我,非自我,無以觀人,人我互鏡而觀,物我互鑒而定義;所言寬者,必心中預設一窄物與之對照,較而覺寬,所言窄者,心中必業(yè)已存一寬鵠與之反差,較而覺窄;寬窄方寸,唯有在相互依存間得到定義、得到理解、成全自身。譬如有明一代,蕭惠問死之道。陽明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眴枙円怪?。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yǎng),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之道”知生之道,而后知死,知晝之道,而可知生,為人盡心,于息用養(yǎng),行事無悔,晝之道也。藉由反題,可見不可見之義理,藉由末微,可明不可明之希象,此為反題之名,由名則可入理;寬窄之間,可見“名”之理。
三來為度量在心。方寸之間,何時言寬,何時言窄,何處言寬,何處言窄,此度量之問也;以三峽界之,百米長橋,澗泉聳峙,譬如酈道元言,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孰可為寬?西北之人,泉尚少見,足以道寬,而孰與江上漁樵同?如李太白所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之覽客,云夢之騷人,萬頃煙波,一片汪洋,朝夕所見,不過尋常,以區(qū)區(qū)三峽之險,雖不言窄,又焉能涉于寬,以大見小,得無異乎?此為一也,曰度量在閱歷之心。以百里奚于市,孫叔敖于海,孔明未遇,韓信未封,夫子厄乎陳蔡,文王放于羑里,蛟龍未遇而潛水魚鱉之間,君子失時以拱手小人之下,際遇如此,可言窄乎?君莫忘,古者富貴而名磨滅者,不計其數(shù),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窄門之內,萬丈陽光而可垂青百世,此窄之足以寬也。君不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也,窄以其憤,遂有其寬,故窄中可有寬機爾,所謂逆取以順,居危圖安。此為二也,曰度量之堅忍之心。以佛學禪宗有三境界,見山是山而見水是水,此境界一也,見山不是山而見水不是水,此境界二也,夢里尋他千百度后依舊燈火闌珊,遂見山又是山,見水復是水,此境界之三重也。引入寬窄之辯,少時懵懂,童言無忌,一問則寬為寬而窄為窄,不見曲折,此為早境;青中之際,未曾知世事如此艱難,人生苦短,人情苦多,罅隙之間,奔波生計,一問則不知寬為寬,窄為窄,思慮重重,羈絆深深,反失簡易,此為中境;步入晚年,事了拂衣去,臨別方見真,遂又高山不移,碧水長流,寬自然為寬,窄自然為窄,無所踟躕,此為晚來得貞之境,以此問詰人生,寬窄之理,莫不如斯。此為三也,曰度量在圓融之心。概寬窄可見“心”之理哉。
寬窄之間,可見“勢”之理,可見“名”之理,可見“心”之理,施諸人事,則可以為官,可以為學,可以法圣人。為官者,見“勢”之理,施諸政治為平衡之道,為政以寬而流于寬,濟之以猛,不曰為垂拱;為政以苛而失于苛,撫之以和,不曰為忍人;寬窄之間,政可齊。為學者,見“名”之理,施諸學術則反身之道,不論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大底既有一派還原論思維,將整體還于部分,以高階推于低階,以后見前,流于機械而喪之有機,蔽于梁木而失卻林崗,貫以“名”之理,反身而見,可棄還原,則學科間交叉融合并進之向,藉由概念之反身可得以觀照;寬窄之間,學有坦途。法圣人,則效“心”之理,閱歷之心、堅忍之心、圓融之心,青年閱歷,見諸江河,中年堅忍,不墜青云,晚年圓融,山水樸真;所謂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及其微也,亦不過寬窄之間。
錦城百物,煙為一絕;而于香火盎然處,寬窄之間道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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