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鳳匯聚,文獻集成
——評《蜀石經集存》
作者:程玉晰 程章燦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正月廿六日己巳
耶穌2024年3月6日
《墨子》中多次提到,“書于竹帛,鏤于金石”,對于早期中國文明的記錄與傳承,竹帛金石居功至偉,的確值得后人銘記。與竹帛金不同,石刻不僅源遠,可以上溯到先秦時代,而且流長,綿延三千年,歷秦漢六朝唐宋至元明清而不消歇。傳統(tǒng)金石學雖然將竹木金石諸項并列,實際上,石刻作為文獻載體和文化傳承媒介,無論從文獻數(shù)量、時間跨度還是內容廣度來說,皆超越竹帛金三者,可謂一枝獨秀。秦石鼓文和秦始皇紀功石刻,突出彰顯了石刻的紀念與記憶功能,是石刻史上的兩座里程碑。東漢熹平年間,漢靈帝首次將儒家經典刻石,可稱是文化創(chuàng)舉。借助儒家經典之力,熹平石經登上了石刻文獻史的獨尊地位。東漢朝廷也借此樹立其核定的儒家經典文本的權威地位,同時確認其統(tǒng)一經典文本與經學闡釋、最終控制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這個文獻史與文化史的重要事件,對后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三國魏、唐、五代后蜀、宋、清相繼刊刻了屬于自己王朝欽定的儒家經典文本,依次被稱為三國魏正始石經、唐開成石經、后蜀廣政石經、北宋嘉祐石經、南宋紹興石經、清乾隆石經。這些石經與東漢熹平石經一起,通常被合稱為“七朝石經”。
在七朝石經中,后蜀廣政石經頗為特別。從名稱上說,七朝石經多以時代和年號命名,如東漢熹平石經,亦有單稱朝代者,如漢石經,或單稱年號者,如熹平石經;但后蜀廣政石經的情況與眾不同。此次石經刊刻最初由后蜀宰相毋昭裔主持,大部分完成于廣政年間;《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三經的刊刻由蜀帥田況主持,完成于北宋皇祐元年(1049);《孟子》的刊刻完成于宣和五年(1123),成于益州太守席貢之手,最晚刻成的《石經考異》和古文《尚書》遲至南宋乾道六年(1170),完成于著名學者和藏書家晁公武之手。換言之,其刻石從后蜀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歷時230多年,由不同朝代的多位主持人合力完成。由此來看,傳統(tǒng)上統(tǒng)稱其為“后蜀石經”或者“廣政石經”有所不妥。此石經立于成都,固然可以稱為“成都石經”,但是不如徑稱“蜀石經”更為簡潔,何況“蜀石經”之“蜀”既可以專指地點,也可以兼涉朝代,一舉兩得。
現(xiàn)藏于川博的《毛詩·魯頌》殘石(供圖:王天然)
歷代石經的刊刻都體現(xiàn)出獨特的時代標準,具有歷史、文化和藝術的多重價值。正如虞萬里《蜀石經集存序》所言,“七朝石經,雖然都以碑石為載體,但其文本、字體、經傳、碑式,與鐫刻時的標準文本、通行字體、書寫閱讀習慣相應,都有一定的變化,形成各自的特色?!逼渲校袷浻葹樘厥?。首先,在刊刻上,蜀石經歷時最久,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融合了唐五代(后蜀)、兩宋(北宋和南宋)諸朝的經學文化成果,這在七朝石經中是獨一無二的。其次,在內容上,蜀石經首次經注并刻,經文大字,注文雙行小字,與其他石經單刻經文不同。第三,形制上,蜀石經為帖式形態(tài)的小型碑石,這與之前刻經用大型碑石相比也有變化。第四,規(guī)模上,蜀石經超越前此諸種石經,后來居上,洵為不易。這首先要歸功于主持刊刻的后蜀宰相毋昭裔,這位著名學者與刻書家不僅爭取了蜀主的支持,還組織不同書法家共同書丹,字數(shù)逾百萬,碑石超千塊,投入的人力、物力巨大。在割據混戰(zhàn)的五代十國時期,偏安一隅的孟蜀政權能夠完成這一巨大的文化工程,取得獨特的文化成就,與蜀地自唐以來積累的出版文化傳統(tǒng)是分不開的。
在七朝石經刊刻的先后序列中,蜀石經名列第四,恰好處于中位,正可謂承前啟后。從書籍史的角度來看,蜀石經也正好處于從抄本時代向刻本時代過渡的時間點上。晚唐五代時期,成都的雕版印刷技術已經成熟,毋昭裔本人曾出資版刻《文選》《初學記》二書,即可為證。后唐馮道主持監(jiān)本九經也并刻經注,經文用唐石經經文,注文由專門博士將唐石經所依據的經注合寫本上的注文添加到相應經文之后。蜀石經有獨特的異文不見他本,說明它在參考唐石經的同時,亦非無所校改,應當也參考了當時流行的經注合寫本。蜀石經的行款類似宋版古書,單欄橫行,帖式入石,其排版鐫刻顯然考慮到了觀覽閱讀與影拓裝訂的需要,對于研究中古書冊制度也有重要意義。以蜀石經為案例,探討唐宋時代寫本、石本、刻本三者之間的關系,是深化中國古代書籍史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課題。
要深化歷代石經研究,弄清原石的形制、排布、經文等重要問題,原石或者拓本的收集格外重要。七朝石經中,除了唐代開成石經、清代乾隆石經保存較為完整之外,其余石經在歷代迭更后或佚或亡,殘存碑石和拓片稀世罕見,貴為奇寶,其中蜀石經損毀尤甚。蜀石經原石湮沒,大約在宋末戰(zhàn)亂之后,拓本只有內府一脈單傳,歷代藏家莫不視若珍寶。由于殘石稀見,拓本難尋,蜀石經研究在歷代石經研究中也顯得比較薄弱。民國初年,劉體乾致力于收集蜀石經拓本,得《春秋》三傳、《周禮》四經殘拓,于1926年影印出版,是為《蜀石經殘本》八冊。2020年湖南美術出版社據劉體乾輯民國本原大原色影印,除了將原書名《蜀石經殘本》改為《宋拓蜀石經》外,其他地方基本保留了1926年影印版原貌。除此之外,蜀石經殘石及其題跋之類的文獻稀若星鳳,又分散各處,難以搜尋。
現(xiàn)存蜀石經由國家圖書館藏劉體乾舊藏殘拓、上海圖書館藏黃丕烈舊藏《毛詩》殘拓以及近代成都出土的殘石及其拓片三部分組成。就第一部分而言,國家圖書館藏劉體乾舊藏殘拓雖在民國便已影印,近年來又加以重印,但學者多不經見。且為黑白影印,受限于當時的攝影制版技術,原件上的諸多藏印、批點、殘字和細微筆畫等細節(jié)無法有效呈現(xiàn)。至于上圖藏《毛詩》殘拓和近現(xiàn)代新出土殘石拓本均從未出版過。藏于國圖和上圖的殘拓,一直是館藏文物等級中的一級藏品,學者和普通讀者即使親臨訪書,也較難調閱?!妒袷浖妗芬粫某霭?,使學者可以坐擁宛委金玉之藏,校閱玩賞,隨心所欲。
《周禮·秋官司寇》鄭玄注(圖片來源:《蜀石經集存·周禮)》)
《蜀石經集存》一書由虞萬里、王天然兩位專精石經研究的學者主持負責,經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和重慶博物館授權,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對蜀石經殘拓進行全面系統(tǒng)影印出版。全書采用高清全彩印刷,除重慶博物館所藏拓片大小略作調整外,其他拓本均原大原色影印,有些殘石殘拓周圍有大量題跋文字,在處理上除了保留兩面之原大圖版之外,也收錄整幅圖版以見全貌。對于夾有簽條、活頁的拓本,皆將開本原貌和放置活頁后的形態(tài)分別影印。此書以精湛的印刷技術,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蜀石經殘石殘拓的原貌。此書的出版,意味著上圖藏《毛詩》殘拓和近現(xiàn)代新出土殘石拓本的首次公開面世,使秘藏孤本以仿真還原的形式化一為百千,為學術研究、藝術欣賞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奠定了文獻基礎。
《蜀石經集存》(五種),虞萬里主編,王天然編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2月第一版,3980.00元
根據《蜀石經集存》出版說明,本書綜合三館所藏殘拓內容,同時“兼顧流傳收藏歷史和裝幀篇幅”,分為五冊高清影印——“《周禮》《春秋經傳集解》《春秋谷梁傳》各一冊,《毛詩》與近代出土殘石拓本并一冊(包含《古文尚書》一塊、《毛詩》重言兩塊拓片),《春秋公羊傳》與《陳氏木刻蜀石經》《蜀石經題跋姓氏錄》并一冊”,包含蜀石經孑遺主體以及題跋、書信、校記、圖畫、印章在內的豐富的衍生文獻。此次影印出版既有殘石,又有相應拓本及其題跋,可向讀者提供不同類型的蜀石經文獻的直觀認識。據國圖所藏原拓影印展現(xiàn)出原拓本剪裱拼接痕跡、原石編號等信息,也比劉體乾影印本展現(xiàn)的信息更加明晰,有利于學者進一步推斷蜀石經原石形制、復原拓本原本形態(tài)。每冊卷前又有該冊所印石經殘拓錄文及說明,方便學者全面校理蜀石經遺文,并與開成石經在內的其他石經文字、傳世寫刻本文獻進行校勘對讀,進而弄清蜀石經前后刊刻所用底本、與唐石經以及五代兩宋監(jiān)本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對于深化拓展蜀石經以及石經學研究具有重要意義。頁面上,名家題簽、題跋、鈐印琳瑯滿目,生動地重現(xiàn)了蜀石經拓本收藏、閱讀與鑒賞的場景,是考察士人交游、金石鑒藏的寶貴材料,也為考察殘石、拓本的流轉情況提供線索,是研究文獻文化史的重要材料。另一方面,這些題跋展現(xiàn)出的多樣文體、名人手澤、同題繪畫等等,還具有文學藝術價值,足以供文學史和藝術史的研究者把玩、鑒賞。
羅振玉、王國維題跋(圖片來源:《蜀石經集存·春秋穀梁傳》)
石經研究成為專門之學——石經學,至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它始于清初,進入20世紀,這門學問又有了突出的進展。石經學史上的每一次突破,都與當時學術界的金石學、經史考據、古文字學發(fā)展以及各地石經殘石出土密切相關。1916年,王國維著《魏石經考》,他沒有像傳統(tǒng)學者那樣停留在??蔽淖峙c題寫序跋階段,而是從經數(shù)、石數(shù)、經本、拓本、經文、篇題、古文、書法八個方面,對魏正始石經進行了系統(tǒng)而全面的研究,開拓了石經研究的新視野。1930年,羅振玉就前后所見的東漢熹平石經“經文三千余言”、“校語及序記五千余言”,匯為《漢熹平石經殘字集錄》,為熹平石經的釋讀與??碧峁┝宋墨I淵藪。1937年,孫海波著《魏三字石經集錄》,分拓本、源流、碑圖、古文及別錄四篇,雖然存在體例不一、誤收偽刻、收錄繁復等瑕疵,也明顯有利于正始石經研究的推進。1957年,馬衡遺著《漢石經集存》出版。該書收集宋代及近代出土于洛陽的東漢熹平石經殘石、拓本五百二十多種,存字八千余,將殘石加以編次綴合,參校經文,考釋文字,并且第一次依拓本刊印,成為經學和版本學上的重要材料。從《漢熹平石經殘字集錄》到《魏三字石經集錄》,從《漢石經集存》到《蜀石經集存》,石經學上的一脈相承,至為醒目。星鳳匯聚,集其大成,嘉惠學林,積大功德。步武前賢的《蜀石經集存》,無疑是現(xiàn)存蜀石經文獻的集大成之作,它必將為新的石經學開疆拓宇,也是可以預期的。
責任編輯:近復
【上一篇】王子寧著《永恒的智慧:長青哲學論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