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齊】尚逸尊隱，與樂齊吟
尚逸尊隱，與樂齊吟
作者：曹家齊
來源：“中山大學人文學部”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廿四日甲子
耶穌2024年6月29日
曹家齊：尚逸尊隱，與樂齊吟
曹家齊教授在講座中
昨日下午三時，“標識性概念”系列講座第十一講“逸民”在中山大學廣州校區(qū)南校園錫昌堂103講學廳舉行，本期講座由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曹家齊教授主講，中山大學哲學系吳重慶教授主持。
講座開始之前，吳重慶教授首先向大家介紹了曹家齊教授，表示曹教授除了深耕宋史研究，還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等方面做出了具有代表性的成果。除了學術研究，曹老師還是一位雅士。吳教授說，今天講座最后將有一個彩蛋，請大家拭目以待，下面有請曹教授演講。
一、解“逸民”
講座伊始，曹教授指出“逸民”與以往“標識性概念”系列講座的主題有不同之處，即“逸民”是一個十分清晰、具體的指稱。今天的講座還有一個副標題是“理解中國文化的獨特視角”，為何這樣說。
首先，曹教授從《晉書》與《南史》中，分別為我們節(jié)取了阮籍與孫登和孫緬與漁夫兩段關于“逸民”的記載，以十分具體的形式讓大家對歷史中“逸民”的形象有了大致的了解。曹教授表示中國的“逸民”文化深厚而發(fā)達，相當厚重，也十分獨特性，符合“標識性概念”的要求。所以，接下來將會從 “‘逸民’概念與身份特征”“‘逸民’何以成為一個中國文化概念”“‘逸民’文化的魅力”三個層次展開論述。
首先，《論語》中講“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論語?堯曰第二十》）”孔子認為天下太平，萬民歸心，就需要把逸民選拔出為國家做事。在《論語?微子》中，孔子列舉了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七位逸民。
曹家齊教授在講座中
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逸民”的概念，曹教授從歷代注疏中為大家梳理了什么是“逸”。 許慎解釋：“逸，失也，從辵兔。兔謾誕善逃也。”（《說文解字》第十上）段玉裁解釋：“亡逸者，本義也，引伸之為逸游、為暇逸?！保ā墩f文解字注》十篇上）。在許慎《說文解字》與“段注”中，“逸”都和“逃”有關。何晏稱：“逸民者，節(jié)行超逸也?！保ā墩撜Z注疏》）顏師古稱：“逸民，謂有德而隱處者。”（《漢書注》）朱熹稱：“逸民、遺逸者，無位之稱?！保ā端臅ⅰ罚┰陬亷煿胚@里，“逸”與“隱”出現(xiàn)了重疊；在朱熹這里，“逸”與“遺”又有了重合，而我們也的確發(fā)現(xiàn)“逸民”既可以是“隱士”，有時又會是“遺民”。
什么才是真正的“逸民”？曹教授借用了歸莊（1613-1673）對二者的區(qū)分：“凡懷抱道德不用于世者，皆謂之逸民；而遺民則惟在廢興之際，以為此前朝之所遺者。”（《歸莊集》卷三《歷代遺民錄》）“懷抱道德不用于世”是逸民重要標志。對于“逸民”的分類，《后漢書》卷八十三《逸民列傳》列舉了六種：
或隱居以求其志；
或回避以全其道；
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
或去危以圓其安；
或垢俗以動其概，
或疵物以激其清。
姜亮夫在《中國文士階級的類型》中將修士與逸士都歸為隱士，并分別列舉了代表人物。（《中國文士階級的類型》載于《國是公論》第二十九期1939年）蔣星煜則比較全面的以不同的分類法區(qū)分了各種隱士的類型。在蔣先生的分類里，有真實的隱士，如巢父，虛偽的隱士，如伯夷；有在業(yè)的隱士，如臺佟，有無業(yè)的隱士，如朱桃椎；有孤僻的隱士，如林逋，有交游的隱士，如唐僧淵；還有養(yǎng)性的隱士，如陳摶，求知的隱士，如陸龜蒙等等。（《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
書名：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
作者: 蔣星煜
出版社: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出版年: 1988年
曹教授表示，從這些分類中我們可以看出，“逸民”雖然已經(jīng)是一個身份特征很清晰獨特的群體，但是研究者們?nèi)匀豢梢詫λ麄冞M行更為細致的研究。在曹教授對“逸民”的概念做了詳細的闡釋后，講座深入到了下一個主題。
二、“逸民”何以為“標識”？
曹教授特別注重“逸民”是否為中國文化所獨有，歐美日韓是否也有逸民？并為此專門請教了熟悉不同國家歷史的學者，得出結論：中國之外亦有隱士，但逸民群為中國所獨有。
書名：方丈記
作者: 鴨長明
出版社: 角川學蕓出版
出版年: 2010年
為了對中國的“逸民群體”有更深入的研究，曹教授對二十五史中的“逸民”與“隱逸”之士做了詳細的梳理與統(tǒng)計，總共有365位。曹教授表示，這個數(shù)字僅是在正史中有傳的“逸民”和“隱逸”之士，那些沒有在“傳”中專門記錄的逸民則更多。曹教授說道，我們中大中文系的張海鷗教授專門做宋代的隱士與居士的研究。根據(jù)張教授的統(tǒng)計，《宋史》專門記載的隱士有43位，而各類文獻中則可以統(tǒng)計出宋代的隱士達570人。這570人是有姓名可查的，而無姓名可查的隱士則更多。中國正史大量為“逸民”立傳，這在世界范圍內(nèi)是僅有的。而這個隱士的龐大群體足以說明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中國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
那么，中國為何會有“逸民”？蔣星煜先生從他那個時代出發(fā)，認為“隱士之所以形成，從主觀方面來說，完全是由于個人主義或失敗主義這兩個因素的作祟。凡是隱士，不是個人主義者，便是失敗主義者……但是個人主義者的隱居理論，要到曾任漆園吏而不敢為楚相的莊周才有比較具體的說明?！边@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國難之時，蔣先生為了能夠讓更多的有識之士團結起來為國獻力而持有的立場。換到今天，應該還有其他的解釋。
曹家齊教授在講座中
張海鷗教授在專著《宋代隱士居士文化與文學》的第一章“宋代隱士文化研究”中為我們總結了宋代隱士隱居的概況和原因，張教授認為源遠流長的尊隱傳統(tǒng)和隱者自身的隱居意愿是宋代隱士隱居的重要原因。
在介紹了前人的研究后，曹教授也給出了自己關于這個問題的看法。大量的“逸民”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它的產(chǎn)生和存在一定要從中國深層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去解釋。我在讀美國人類學家詹姆士·斯科特的著作《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時得到了啟示。斯科特在有關“贊米亞”的論述中，將越南中部高地、印度東北部地區(qū)以及中國西南等地海拔300米以上的山區(qū)，看作是為逃避國家控制而出現(xiàn)的“庇護所”，認為這里未必是中國皇權的控制力所能掌握的地方。
如果我們以文明史的角度來看這些地區(qū)，當然是落后的。但是既然有文明史，就也會有非文明的歷史。在王朝歷史的主流價值敘述以外，當然還有為了逃避被統(tǒng)治的歷史。當人們?nèi)淌懿涣诉@個國家的統(tǒng)治，他們就會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半[”和“逸”是一種選擇方式，“離”“亂”“叛”也是一種存在的選擇。如果只單獨考慮“隱”“逸”就會片面，一定要和其他現(xiàn)象結合在一起考察。
為什么會存在“不合作”的現(xiàn)象呢？古代中國在耕地的糧食產(chǎn)量不高的情況下，競爭異常激烈。曹教授以他所做的宋代研究為例，為我們分析了宋代科舉狀元產(chǎn)生的比率和難度。曹教授說，先秦諸子百家的思想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儒家講仁義禮智信等，道家講清凈無為，墨家講兼愛非攻，而法家則講嚴刑重罰。曹教授以《商君書》和《韓非子》為例為我們展示了法家的統(tǒng)治思想。法家對于中國歷史的影響，實際上造成了中國古代社會內(nèi)部更加嚴峻的競爭和不能忍耐。老百姓選擇在山區(qū)生活是逃避統(tǒng)治的方式， “隱逸”也是逃避統(tǒng)治的方式。
三、中國文化中的尚逸尊隱
成為“逸民”是一種逃避統(tǒng)治的方式，但在中國，這種方式卻充滿了魅力，并成為了一種文化。接下來我們說明這個問題。如果按照韓非子的觀點，逸民都應該被殺。但中國并非只有法家思想，儒家思想對此進行了制衡。“尚逸尊隱”自古便是中國文化中的傳統(tǒng)。《周易》中講：“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薄逗鬂h書》卷八三《周黨傳》載漢光武帝詔曰：
“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賓之士。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太原周黨不受朕祿，亦各有志焉。其賜帛四十匹?！?/span>
“黨遂隱居黽池，著書上下篇而終。邑人賢而祠之。初，黨與同郡譚賢伯升、雁門殷謨君長，俱守節(jié)不仕王莽世。建武中，征并不到?！?/span>
《后漢書》卷一七《岑彭傳》載：“（岑熙）遷魏郡太守，招聘隱逸，與參政事?！薄秲愿敗肪戆恕鹁拧峨[逸·序》曰：
“夫隱居以求志，遁世而無悶，含華匿耀，高翔逺引，非夫德充而義富、學優(yōu)而誠篤，又孰能懷道自晦，絕俗而孤舉哉！故仲尼之序逸民，馬遷之述隱君子，班、范而下，罔不論次焉?！?/span>
可見儒家所提倡的“尚逸尊隱”是中國的一個傳統(tǒng)，并成為中國歷代治國的一種風氣。
四、“逸民”文化的魅力
“逸民”文化在中國的文學、繪畫、音樂中都有表現(xiàn)。文學中有田園詩，繪畫中有山水畫，都常被拿來抒發(fā)隱逸之情。宋代郭思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寫道：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瀁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span>
曹教授特別講道，宋代是山水畫重要的發(fā)展期。山水畫講究“臥游”， 高明的畫手往往可以使觀者足不出戶就能領略田園詩意，抒發(fā)隱逸憂思。觀者可以在《萬壑松風圖》中坐窮泉壑，在《漁父圖》漁樵問答。
在中國古代音樂中，琴也常常被用來抒發(fā)隱逸思想。今天現(xiàn)存最早的琴譜《神奇秘譜》中，第一首琴曲便是《遁世操》，講的則是逸民中的代表許由?！渡衿婷刈V》中還著錄了一首琴曲《瀟湘水云》，被著者朱權認為是南宋時郭沔所作的浙派琴曲，在其題解中云：“是曲也，楚望先生郭沔所制?！保ㄖ鞕唷渡衿婷刈V》之《霞外神品》下卷，西泠印社，2014年，第19頁。）后世亦多認為《瀟湘水云》的作者就是郭楚望。
編者：【明】朱權
書名：《神奇秘譜》
出版社：西泠印社
出版年：2014年
曹教授以現(xiàn)代史學的眼光審視既往對《瀟湘水云》的記錄時，發(fā)現(xiàn)其背后隱含的歷史事實和思想觀念之間是有沖突的，《瀟湘水云》所要表達的意境和后人的理解亦有二致。經(jīng)過細致的研究，曹教授認為：“《瀟湘水云》很可能不是郭沔所作，而是其弟子徐天民所傳的一首古曲?！保ā哆z民心結抑或瀟湘情懷——琴曲〈瀟湘水云〉解題及意境新探》，載《新宋學》2019年第1期，P198-223。）曹教授將“逸民”文化與自己所關注的宋代史、音樂史結合，為我們對《瀟湘水云》的理解作出了新的解釋。
五、提問與“彩蛋”
吳重慶教授在總結時認為，曹教授所揭示的中國“尚逸尊隱”的傳統(tǒng)特別重要，并且以政治學上“行政吸納政治”的概念為引申，認為古代中國在面對層出不窮的“逸民”時，不僅以“行政吸納政治”，還以“文化吸納政治”。吳教授認為，在中國的社會與文化情境中， “行政吸納政治”（“舉逸民”）與“文化吸納政治”（“尚逸尊隱”）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它不僅是簡單的相互補充，而且相互支持。逸民是一群“懷抱道德而不用于世者”，此“道德”并非一般人倫規(guī)范，而是合于天地之序，可懷可用，以致進退出處自如。
吳教授同樣認為，“逸民”非常符合 “標識性概念”系列講座的主題，因為我們這個系列的主題除了要有標識性的識別度，還包含路標、刻度的意義。吳教授表示這樣的概念可以推進對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我們對該系列講座的期待就是，每一個“標識性概念”都像一個路標與刻度，指引后來者繼續(xù)前行。
提問環(huán)節(jié)
接著，在座的同學、老師那也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中山大學哲學系李蘭芬教授在補充同學關于柏拉圖主義與“逸民”思想的差別時，分析了中外崇尚自然主義者的情況；歷史學系楊勇教授分享了自己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古代中國知識分子進退的情景，對“隱逸”文化做了進一步的補充；歷史學系周立紅教授從西方中世紀與文藝復興以來的現(xiàn)代化轉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的“世俗化”與介入“權力場域”的事實出發(fā)，為我們展現(xiàn)了西方歷史中文人影響政治的情況。
曹教授即興調(diào)弄，與音樂齊吟
最后，是本次講座的彩蛋。曹教授取出一支簫，即興調(diào)弄，與音樂齊吟，為在座的聽眾展示了獨屬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悠渺情操。
講座合照
（報道：謝佩霖；攝影：施雨）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