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番外篇:試論《春秋》人物稱謂及排序問題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四月廿七日戊戌
耶穌2024年6月3日
傳統(tǒng)認為春秋時代的諸侯和諸侯國,存在“公、侯、伯、子、男”五種等級之分,且《春秋》里的稱謂和排序也基本遵循這樣的原則——當(dāng)然,這個觀點現(xiàn)在也越來越多人提出質(zhì)疑。但我后面談到的一些看法,前提基礎(chǔ)都是假設(shè)這個觀點成立。所以先簡單說一下五等爵位制,再討論一下五等爵位制前提下,《春秋》人物稱謂和排序問題——相關(guān)問題很多學(xué)者之前已經(jīng)有過深入研究,我因種種原因看到的專業(yè)資源有限,所以說的只是學(xué)習(xí)過程中我的一點梳理總結(jié),未必正確。
按傳統(tǒng)觀點,認為西周分封的時候,諸侯國的爵位是五等,即公、侯、伯、子、男。第一等爵位為公的典型代表是宋國。宋國之所以地位尊貴,原因在于宋國是被周推翻的商朝的后裔,出于對前朝的尊重,周王室名義上以客之禮待宋,因此宋國的地位是最高一等的“公”,宋國的國君謚號的都是“宋某公”。除了宋國,據(jù)說還有分封黃帝后裔的祝國、炎帝后裔的焦國、堯帝后裔的薊國、舜帝后裔的陳國、夏禹后裔的杞國也都是公爵——這些都屬于上古圣王的后裔。另外周文王的弟弟、周武王的叔叔虢仲分封在了虢國,據(jù)說也是公爵。周文王伯父的后裔封在虞國,有說也是公爵——之所以虞國地位這么高,據(jù)說是因為周文王的祖父周太王有好幾個兒子,其中包括吳太伯、太伯的弟弟仲雍以及季歷。本來輪不到季歷繼承父親之位,但季歷很賢能,且其子姬昌也很賢德,所以太王有意傳位給季歷。太伯和仲雍察覺到父親的想法,二人為了成全季歷出奔到吳越一帶,并且“文身斷發(fā)”以示不能繼承父親之位。后來季歷繼承了父親的位子史稱周王季,其子姬昌就是周文王。再后來姬昌傳位給兒子姬發(fā),是為周武王,周武王滅商后為了感激吳太伯、仲雍的這段恩情,把仲雍的后人虞仲封在虞國,等級也是最高的公。
第二等是侯爵。這種封國要么是宗親,如魯、晉,要么有大功于周王室,如齊國就是周朝開國第一功臣姜尚的封國。這類國家的國君,按照正常禮制,謚號應(yīng)該是“魯某侯”、“晉某侯”、“齊某侯”才對——但實際上稱呼往往是“魯某公”、“晉某公”、“齊某公”。之所以這樣,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慣例諸侯去世以后都稱為“公”。另一種是國君在世時史書就如此稱呼。我猜測剔除特殊出身的宋國外,這類諸侯國才是實打?qū)嵉囊坏确饩?,所以這些諸侯國內(nèi)部稱呼自己國君的時候,都會抬高一個檔次——但后來楚、齊、秦等稱王,在當(dāng)時則屬于嚴(yán)重僭越。
第三等是伯。典型代表如鄭國、秦國。
第四等是子和男。楚國是子爵典型代表,許國則是男爵代表。
《春秋》出現(xiàn)的人物,按等級大致可以分四類:最高等級是周天子;次一級是王室的大夫及各國的諸侯;再次一級是諸侯的大夫;在此之下統(tǒng)一屬于第四等級。
對于周天子,《春秋》的稱謂有三種。第一種是“天子”。三傳公認這樣稱呼的記錄只有一條:
(魯成公八年)秋,七月,天子使召伯來賜公命。
另外有一條記錄,三傳在引述《春秋》時說法不一,在魯隱公九年?!蹲髠鳌肥牵?/span>
春,天子使南季來聘。
《榖梁傳》和《公羊傳》是:
春,天王使南季來聘。
第二種稱謂是“王”。這樣的記錄有三條:
(魯桓公五年)秋,蔡人、衛(wèi)人、陳人從王伐鄭。
(魯莊公元年)王使榮叔來錫桓公命。
(魯文公五年)春,王正月,王使榮叔歸含,且賵。三月辛亥,葬我小君成風(fēng)。王使召伯(注:《榖梁傳》作“毛伯”)來會葬。
第三種稱謂是“天王”。這種最多,除前面提到魯隱公九年那條三傳存在差異的記錄外,其余尚有二十余處。略舉兩例:
(魯隱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
(魯隱公三年)三月,庚戌,天王崩。
雖然《春秋》對周王的稱謂有所不同,但一般都認為這三種稱謂可以通用,且無任何褒貶之意。
對諸侯的稱謂,正常情況下一般都是按照“封國+爵位等級”的標(biāo)準(zhǔn)稱呼來記錄。如宋國國君一般都記作“宋公”,齊國國君一般都是“齊侯”,鄭國的國君一般都是“鄭伯”,楚國的則是“楚子”。諸侯在世時,正常情況下都是如此,若不是,則意味著有特殊情況,即隱藏著夫子的褒貶之意,尤其是如果稱呼了諸侯的名,則是明顯貶斥之意。因為按照《禮記·曲禮下》的觀點,有“天子不言出,諸侯不生名,君子不親惡。諸侯失地,名;滅同姓,名”的說法,諸侯活著時被史書直稱名,意味著要么失去了對國家的掌控,要么做了極大的惡事。正常的稱謂《春秋》中比比皆是,不再舉例。此處舉幾個反常例子。
《春秋》中,宋國國君正常應(yīng)該稱“宋公”,但有一次被稱為“宋子”的記錄,這條記錄發(fā)生在魯僖公九年,內(nèi)容如下:
夏,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
此處之所以“宋公”變成了“宋子”,三傳解讀各不相同?!蹲髠鳌氛J為因當(dāng)時宋國的先君宋桓公尚未安葬、宋襄公還未正式即位,故稱其為“宋子”,且解釋說“凡在喪,王曰小童,公侯曰子。”《公羊傳》未解讀,應(yīng)該認為是符合禮制的。但《榖梁傳》則認為這里隱含著夫子的諷刺,所以解讀說“宋其稱子何也?未葬之辭也。禮,柩在堂上,孤無外事。今背殯而出會,以宋子為無哀矣?!?/span>
再看一條諸侯生而稱名的記錄。魯桓公十六年,《春秋》有一條記錄:
十有一月,衛(wèi)侯朔出奔齊。
三傳在解讀時,一致認為此處寫作“衛(wèi)侯朔”,是因為衛(wèi)惠公做了錯事導(dǎo)致出奔,所以直稱名以示貶斥。
對于王室以及諸侯國的大夫,《春秋》的稱謂一般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氏+爵位。如魯隱公元年十二月“祭伯來”及魯隱公七年冬“天王使凡伯來聘”提到的祭伯和凡伯。這倆人屬于王室大夫,這樣的稱謂沒有褒貶之意。需要說明的是,因為諸侯以國為氏,所以一般情況下,對于國君的稱謂如“齊侯”“宋公”“鄭伯”這樣的,也可以說屬于此類。
第二種,氏+排行。如魯莊公二十三年春天,“祭叔來聘”中的祭叔。這樣的稱謂也無褒貶之意。
第三種,官職+字。如魯僖公十年,“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避飨⒐俾毷谴蠓颍词窌涊d是姬姓,原氏,名黯,字息。這樣帶字的稱謂,一般有褒意。
第四種,官職+名。如魯隱公元年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眴I,是這位使者的名,帶名的稱謂一般有貶義。
第五種,直接稱名。如魯隱公八年三月,“鄭伯使宛來歸邴。”同上,這里直接稱名,就表示宛身份太低微。
第六種,父親的官職或氏+子,表示是某人的兒子。典型如魯隱公三年秋,“武氏子來求賻”中的武氏子,諷刺此人是裙帶關(guān)系,依靠老爸上位。
第七種,國名+名。一般這樣稱呼的,都是犯了如弒君、作亂這樣大罪。如魯隱公四年二月“戊申,衛(wèi)州(祝)吁弒其君完”的衛(wèi)州(祝)吁、魯僖公十年“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的晉里克。
此外,還有一條比較特殊的記錄,即魯隱公七年夏,“齊侯使其弟年來聘。”按當(dāng)時的禮制和《春秋》慣例,年應(yīng)該視同齊國的大夫。但這里特意強調(diào)了一下年是齊侯弟弟這一特殊身份,就是為了凸顯齊國重視此次出訪魯國。
除上述提及身份地位相對尊貴的三個等級人士之外,《春秋》里出現(xiàn)的其他人都屬于第四等級。這一類都是以群體方式出現(xiàn),出現(xiàn)時都是“國名+師”或者“國名+人”的方式,例如齊人、宋人、晉師等等。其中“國名+師”往往特指軍隊,“國名+人”有時代指軍隊,有時代指這個國家的某些人。例如:
(魯莊公)十年,春,王正月,公敗齊師于長勺。
齊師,就是齊國軍隊。
(魯隱公二年十二月)鄭人伐衛(wèi)。
鄭人,就是鄭國軍隊。
(魯桓公)十一年,春,正月,齊人、衛(wèi)人、鄭人盟于惡曹。
齊人、衛(wèi)人、鄭人,并非完全指代齊、衛(wèi)、鄭的軍隊,而是這幾個國家出席會盟的所有人——包括隨行軍隊。
再來討論一下上述人物在《春秋》出場時的排序問題?!洞呵铩纷钪匾暥Y法,而禮法很重要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就是排序。所以《春秋》中的排序有嚴(yán)格講究。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春秋》是站在魯國角度來寫,因此所有記錄中,如果魯國參與了,則魯國代表都優(yōu)先出場,即使魯國出場人物身份明顯低于對方,也會用文字上的技巧將魯國代表與他國代表區(qū)分開來,他國代表再進行排序——具體排序原則后面詳述??磶讉€例子:
例一:(魯隱公元年)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眛(蔑)。
這是一條標(biāo)準(zhǔn)且完整的記錄,魯國是魯隱公參加,優(yōu)先出場。類似例子還很多。
例二:(魯隱公元年)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這條省略了主語,主語就是魯國人,補充上去還是魯國優(yōu)先出場。
例三:(魯隱公)四年秋,翚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wèi)人伐鄭。
這條記錄,本意應(yīng)該是這樣:
四年秋,翚、宋公、陳侯、蔡人、衛(wèi)人伐鄭。
但魯國代表公子翚是大夫,地位低于宋公、陳侯這樣的諸侯,所以做了文字處理,將其與他國代表區(qū)分開來,他國代表再進行排序。
說完魯國的特例,再解釋一下《春秋》的排序原則。前面提到的所有四個等級人物,可分兩大類。一類是前三個等級——即周王、王室大夫及諸侯、諸侯大夫。“某師”“某人”屬另一類。第一類中,周王超然在上,故不參與排序。王室大夫及諸侯、諸侯大夫才進行排序。正常情況下這些人在《春秋》出現(xiàn)時遵循以下原則:
原則一:王室代表絕對優(yōu)先——因為無論周王室此時實際力量多么衰微、各諸侯國實力多么強大,但名義上周王依然是天下共主,故王室代表的身份名義上始終高于諸侯。
原則二:諸侯、大夫等身份不同人物同時出現(xiàn)時,按身份等級排序,先諸侯后大夫。
原則三:同為諸侯或同為大夫時,按所屬國家分封等級——即前面說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制——排序;國家等級相同的,按分封的先后順序排序(注:這個原則稱之為“周班”,即周王室分封的班次順序)。
原則四:多方參與時若存在對立關(guān)系,則先按關(guān)系所屬劃分陣營,同一陣營中人物排序參考原則一至原則三。
特別例外原則:魯莊公十五年至魯僖公二十八年之間,有齊侯出現(xiàn)的,齊侯排第一;魯僖公二十八年起,有晉侯出現(xiàn)的,晉侯排第一,齊侯排第二。其他諸侯排序遵循前述四項原則——具體為何如此,后面細說。
在確認上述基本原則的情況下,來看幾個例子:
例一:(魯襄公三年六月)公會單子、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莒子、邾子、齊世子光。
例二:(魯僖公)八年,春,王正月,公會王人、齊侯、宋公、衛(wèi)侯、許男、曹伯、陳世子款盟于洮。
例一中,單子是王室代表,排第一。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莒子、邾子是諸侯,按國君應(yīng)有的順序排(注:其中晉侯排第一在于特別例外原則)。齊國代表世子光不是國君,排在最后。
例二中,王人,即王室代表,排第一,后續(xù)排序齊侯先于宋公,屬于例外原則。此外都正常。
例三:(魯桓公十一年九月)柔會宋公、陳侯、蔡叔盟于折。
參與各方人士等級不同。但柔是魯國大夫,優(yōu)先出場。宋、陳、蔡三國中,宋等級最高在前。后面正常應(yīng)該是蔡、陳的順序,但陳國來的是國君,蔡國來的是國君弟弟屬于大夫,所以陳在先、蔡在后。
例四:(魯隱公三年)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于石門。
例五:(魯隱公)八年,春,宋公、衛(wèi)侯遇于垂。
例六:(魯隱公八年)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wèi)侯盟于瓦屋。
這是三條標(biāo)準(zhǔn)記錄,且參與方都是諸侯。例四中,齊是侯爵,鄭是伯爵,鄭等級低于齊,所以鄭伯靠后。例五中,宋是公爵,衛(wèi)是侯爵,衛(wèi)等級低,所以衛(wèi)侯在后。例六中,宋等級最高,且事情發(fā)生在魯莊公十五年前,所以宋公優(yōu)先排第一。齊和衛(wèi)都是侯爵并列,但齊分封早,是周武王所封,衛(wèi)分封晚,是周公所封,所以齊侯在先衛(wèi)侯在后。
例七:(魯僖公四年夏)宋公、陳侯、蔡人、衛(wèi)人伐鄭。
這條記錄中,分裂為兩個陣營,一方是宋、陳、蔡,另一方是鄭。先劃分兩個陣營,陣營內(nèi)部多個人物再排序。
例八:(魯莊公)十有五年,春,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會于鄄。
例九:(魯僖公二十八年)五月癸丑,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
這是特別例外原則的兩條典型代表。例八中,如果從國家分封等級而言,排序應(yīng)是宋公、齊侯,但從這條記錄開始,往后的幾乎所有排序都是齊侯宋公,唯一例外是魯莊公三十二年的一條記錄。關(guān)于那條例外,等下再說。
例九中,剔除魯國外,其他國家還是宋國等級最高,但從這條記錄開始,《春秋》一旦有晉侯出現(xiàn)的記錄,晉侯都排第一,如果同時有齊侯出場,齊侯只能屈居第二,接下來才是宋公。也就是說從此開始,《春秋》的排序一直是晉侯、齊侯、宋公。
現(xiàn)在來解釋一下為何魯莊公十五年和魯僖公二十八年,會引發(fā)后面一系列的例外——原因還是在于提到的例八和例九這兩條記錄。
魯莊公十五年,《春秋》的“春,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會于鄄”這條記錄,對應(yīng)的諸侯甄之會盟,實際發(fā)起者是齊桓公,這次會盟標(biāo)志著齊桓公正式成為一代霸主。
同樣,魯僖公二十八年,《春秋》的“夏,四月,己巳,晉侯、齊師、宋師、秦師及楚人戰(zhàn)于城濮,楚師敗績”這條記錄,就是大名鼎鼎的晉楚城濮之戰(zhàn),這次戰(zhàn)爭晉國取得勝利,標(biāo)志著晉文公正式成為一代霸主。
齊桓公和晉文公的霸主地位,不僅僅是軍事實力使然得到當(dāng)時諸侯的承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認,有政治上的合法性的。后世所謂的“春秋五霸”中,只有這兩位無法替代。甚至有專門的“二霸”一說(注:《榖梁傳》就有“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zhì)子不及二伯”一說。二伯,就是二霸,指的就是齊桓公和晉文公)。所以在成為霸主之后,比他們身份高貴的只有周天子。因此,從魯莊公十五年起,在晉文公成為霸主之前齊侯一直都是諸侯第一,但從魯僖公二十八年起,晉文公稱霸之后,晉侯就取代了齊侯的地位,成為諸侯第一??v覽此后《春秋》所有的諸侯會面記錄,都是如此。
齊侯和晉侯的排序特例,說明了什么?
說明《春秋》記錄中,禮制讓位于實力——某種程度而言,也就是禮崩樂壞。
魯莊公十五年之后,《春秋》的記錄齊侯宋公的排序變成了常例,而宋公齊侯的排序反倒成為了特例,這種特例有且僅有一次,在魯莊公三十二年:
夏,宋公、齊侯遇于梁丘。
正因特殊,所以《榖梁傳》在解讀時,就認為順序不對是夫子有意為之,因為“梁丘,在曹、邾之間,去齊八百里。非不能從諸侯而往也,辭所遇,遇所不遇,大齊桓也?!奔催@里離齊國很遠,明明是齊桓公特意趕去見宋桓公的,《春秋》如此記錄,就是為了褒揚齊桓公的——顯得齊桓公尊重宋桓公,有美德。
在魯莊公十五年之前有沒有齊侯排序在宋公之前的記錄呢?魯莊公十五年之前,齊侯宋公同時出現(xiàn)的記錄只有兩條:
(魯隱公八年)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wèi)侯盟于瓦屋。
(魯桓公)十有三年,春,二月,公會紀(jì)侯、鄭伯。己巳,及齊侯、宋公、衛(wèi)侯、燕人戰(zhàn)。齊師、宋師、衛(wèi)師、燕師敗績。
第一條排序是宋公齊侯,符合提到的排序原則;第二條記錄則是齊侯宋公的排序,不符合前面提到的以魯莊公十五年為界限的原則,因此看起來有點異常。
在第二條記錄里,分裂為兩個陣營,一方是魯、紀(jì)、鄭;另一方是齊、宋、衛(wèi)和南燕。魯、紀(jì)、鄭三國的排序中魯國優(yōu)先,紀(jì)優(yōu)于鄭。齊、宋、衛(wèi)三國都是國君出面,南燕不是,所以南燕在最后。但是為何在齊桓公尚未稱霸之前的魯桓公十三年(注:這時候齊國還是齊僖公),齊侯就已經(jīng)排在了宋公之前呢?所以我看到這條記錄時很詫異。后來查資料,在網(wǎng)上看到說是元代趙汸著的《春秋集傳》里解釋到這條的時候說了一句:
紀(jì)先鄭,序爵也。則齊曷為先宋?以強大而易周班也。
意思說,紀(jì)侯排序在鄭伯之前,是按照爵位等級排的;但為何齊侯在宋公之前,是因為齊國實力強大,因此以實力來替代了爵位等級(即周班)。
我看到個解釋時挺高興,說明我發(fā)現(xiàn)的這個疑惑,前人也注意到了。但趙汸的這個解釋我并不滿意,我覺得這個說法實際上恰恰自相矛盾了。如果說序爵,紀(jì)在鄭先沒問題,齊在宋先則不對;如果說強大而易周班,齊在宋先沒問題,但紀(jì)在鄭先則又不對了。如果這是分開在兩條不同記錄中,這樣解釋倒還罷了,但在同一條記錄里,不可能一半記錄遵照序爵,另一半記錄遵照實力強弱,這個怎么說都有點勉強。
如果非要給這條記錄中齊侯排序優(yōu)于宋公找個理由,也不是不可以。此時的齊國國君是齊僖公,宋國的國君是宋莊公,結(jié)合宋莊公是如何上位的,似乎就能明白原因了——答案在十年前,魯桓公二年三月,《春秋》有一條記錄:
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
這就是宋莊公的上位記錄。宋莊公的上位得益于齊僖公的大力支持,所以宋莊公在齊僖公面前,從法理上也罷心理上也罷,都處于劣勢。且這次戰(zhàn)爭齊、宋、衛(wèi)、燕一方陣營里,齊國是牽頭方,所以才會使得這條記錄里齊侯排序優(yōu)于宋公。至于后面的“齊師、宋師、衛(wèi)師、燕師敗績”的排序,則是為了跟前面國君排序一致。
但在魯莊公十五年之前,齊侯和宋公同時出現(xiàn)的記錄有且僅有這兩條記錄,而且這兩條是互相矛盾的,所以無法彼此印證。
因此,魯桓公十三年這條記錄的排序,我認為不具備太大參考意義,具有參考意義的是魯莊公十五年之后的記錄。我傾向于魯桓公十三年這條記錄的排序并不是后來《春秋》中禮制讓位于實力的結(jié)果。若非如我前面分析的,夫子一者考慮宋莊公在齊僖公面前處于弱勢、二者考慮此次是齊國牽頭,故而如此排序的話。那我更傾向于這條記錄中,齊侯宋公的排序是孔夫子的筆誤——也許他寫書的時候,因為綜合考慮了二百四十多年的歷史,而在這段歷史中,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齊侯排序優(yōu)于宋公的,所以腦子里一直想的是“齊侯宋公”,因此在這里手誤了——畢竟,從后面《春秋》關(guān)于齊侯晉侯的相關(guān)記錄看,成為當(dāng)時公認的霸主,才是取得特殊排位優(yōu)先權(quán)的先決條件。
故,如果《春秋》一旦出現(xiàn)等級低的國家排在了等級高的國家之前,三傳往往會認為是有原因的,特意會注解一下。典型例子就是前面提到的魯莊公三十二年那條記錄:
夏,宋公、齊侯遇于梁丘。
《榖梁傳》看到這條記錄的時候就認為順序不對,是夫子有意為之,于是特意做了解讀。
但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春秋》經(jīng)里排序也有幾處明顯并不遵循前述原則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譬如“曹伯”和“許男”同時出現(xiàn)時,曹伯排在許男之后;薛伯、杞伯與莒子、邾子、滕子同時出現(xiàn)時,這兩位排序還在莒子、邾子、滕子之后——按說子、男都屬于最后一檔,伯是高于子、男的。為何會如此,我到現(xiàn)在還沒看到權(quán)威的論證資料,所以暫且當(dāng)作一種特例。
再來看前面提到的第四等級人士,即《春秋》中以“國名+師”或者“國名+人”的方式出現(xiàn)的,這類人的排序原則,基本如下:
“師”的排序,比照國君的排序原則。之所以這樣,我個人分析,原因在于“師”代指軍隊,往往是伴隨戰(zhàn)爭記錄出現(xiàn),而國君身份地位背后的實力,實際就是軍事實力。所以軍事力量(即“師”)的排序與國君的排序一致。晉侯、齊侯作為國君之所以排序能在包括宋公在內(nèi)的諸侯之前,就是軍事實力使然。縱觀《春秋》所有記錄,我們可以看出,“齊師”永遠在“宋師”之前,有“晉師”的時候,“晉師”的排序優(yōu)先至第一。一旦不是如此,必定有原因。舉個例子:
(魯僖公二年夏五月)虞師、晉師滅夏陽。
正常情況下,虞師是無論如何都排不到晉師之前的,所以《公羊傳》認為虞師先于晉師是因為“使虞首惡也。”《榖梁傳》也認為是“為主乎滅夏陽也?!倍颊J為滅夏陽牽頭主謀的是虞國,所以夫子這樣寫,就是為了特意昭示虞國的首惡主謀罪行。
“人”的排序,一般遵照國君排序原則,若有變化則事出有因。如果出現(xiàn)變化,大概率排序優(yōu)先的是事件的牽頭方、或者對事件發(fā)生影響較大起主導(dǎo)作用。所以《春秋》中,“齊人”未必永遠在“宋人”之前。看幾個例子:
例一:(魯桓公)十有一年,春,正月,齊人、衛(wèi)人、鄭人盟于惡曹。
這條記錄符合標(biāo)準(zhǔn)的國君排序,沒有特殊性。
例二:(魯莊公十五年)秋,宋人、齊人、邾人伐郳。
按說此時齊桓公已經(jīng)成為霸主,應(yīng)該是齊人先于宋人,但這里宋人在齊人先,說明此次攻打郳國是宋國牽頭發(fā)起。果然,《左傳》對此事的注解就是“秋,諸侯為宋伐郳。”
例三:(魯僖公二十九年)夏,六月,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
這條記錄中,王人第一,晉人第二,宋人在齊人之先,說明這件事是晉國牽頭,宋國比齊國參與度更高。
例四:(魯襄公三十年十月)晉人、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人、曹人、莒人、邾人、滕子、薛人、杞人、小邾人會于澶淵,宋災(zāi)故。
這條記錄齊人在先宋人在后,說明是晉國牽頭,齊國比宋國參與度更高。
有時候本來順序沒有問題,但《春秋》有意做一點文字上的處理,要表達的含義立刻就有了變化,舉一個很經(jīng)典的例子:
(魯桓公十四年冬)宋人以齊人、蔡人、衛(wèi)人、陳人伐鄭。
這條記錄里,宋、齊、蔡、衛(wèi)、陳五國利益一致,正常情況下,這條記錄標(biāo)準(zhǔn)格式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宋人、齊人、蔡人、衛(wèi)人、陳人伐鄭。
多出一個“以”字,就是特意強調(diào)宋國在這件事里的惡,而且是讓別的國家做炮灰,一下子把宋莊公樹為了活靶子——這就是《春秋》的微言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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