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隱公十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十八日戊午
耶穌2024年6月23日
[春秋]十年,春,王二月,公會齊侯、鄭伯于中丘。
夏,翚帥師會齊人、鄭人伐宋。
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
秋,宋人、衛(wèi)人入鄭。宋人、蔡人、衛(wèi)人伐載(戴)。鄭伯伐取之。
冬,十月壬午,齊人、鄭人入郕(盛)。
魯隱公十年,公元前713年。
春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十年,春,王二月,公會齊侯、鄭伯于中丘。”中丘,魯隱公七年《春秋》有“夏,城中丘”的記錄。這次會面,顯然是去年冬天齊、魯雙方國君會面的后繼,大背景就是鄭國以周桓王名義討伐宋國。所以,促成這次會面的幕后真正主人公——鄭莊公——終于出場了。
《榖梁傳》和《公羊傳》都未關(guān)注這次中丘之會。《左傳》春季的記錄如下:
十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鄭伯于中丘。癸丑,盟于鄧,為師期。
鄧,杜預只是注釋說是“魯?shù)亍?,具體是今天哪里不清楚。正月,三位諸侯在中丘會面,癸丑,在鄧正式結(jié)盟,約好出兵日期。
不過此處有一細節(jié)需要說明,《左傳》說中丘之會是正月,而《春秋》記錄是二月。這種差異,在魯隱公六年分析“宋人取長葛”到底是秋還是冬的時候,說過我的觀點,此處不再贅述。這次會面就伐宋一事正式達成一致并盟誓,并就后續(xù)的具體落實措施做出安排——約定好了出兵日期。
這次的會盟的結(jié)果后面真正被落實了,魯隱公十年后面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圍繞著一個主體——伐宋。
我想,三千年前,當三國正式結(jié)盟約好出兵日期的那一刻,鄭莊公一定是冷笑一聲,在心底喊出了那句壓抑很久的話:
顫抖吧,愚蠢的宋與夷!
夏季,齊、魯、鄭三國約定伐宋的事情終于開始落實?!洞呵铩废募镜挠涗浛梢苑至藘蓚€階段。第一階段《春秋》的記錄是“翚帥師會齊人、鄭人伐宋。”
羽父公子翚此時再次出現(xiàn)。魯隱公四年秋天,他曾出現(xiàn)過,不過當時是“翚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wèi)人伐鄭?!贝丝绦蝿莅l(fā)生反轉(zhuǎn),之前被他攻打的鄭國,此時成了他的盟軍;之前他的盟軍宋國,此時卻成了被他攻打的對象。不知道兵臨宋國城下的時候,公子翚有何感想?
《榖梁傳》沒關(guān)注這條記錄,《公羊傳》倒是解釋了一下:
此公子翚也,何以不稱公子?貶。曷為貶?隱之罪人也,故終隱之篇貶也。
直接稱呼“翚”,是表示貶斥之意。對魯隱公而言這個人就是個罪犯——因為他謀劃弒殺了魯隱公,所以《春秋》在整個魯隱公時代,提到他都是帶著貶斥。
《春秋》對于夏季戰(zhàn)況第二個階段的記錄,是“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jiān)。辛未,取郜。辛巳,取防。”
菅,是宋國的城邑,有說在今天的山東單縣一帶。郜,是當時一個很小的姬姓封國,周武王滅商后,封周文王之子郜叔于郜邑,建都郜城——即今天的山東省菏澤市成武縣。郜作為夾在宋、曹、魯之間很小的國家,此時已經(jīng)成為宋國的附庸。防,有說并非魯隱公九年冬天“公會齊侯于防”的那個防。我查資料,看到岳麓書社出的《春秋榖梁傳》(李維琦 鄒文芳注譯)解釋說,“防,本宋地,魯取之。于是魯有東西二防,此為西防。九年‘會齊侯于防’,彼防為東防?!睏畈壬渤执苏f,認為魯有二防,此為西防。按杜預解釋防是魯邑,如果這次是魯隱公攻取,就意味著此前被宋國人占領(lǐng)了。
這條記錄說明兩點:一是魯隱公親自參與了伐宋;二是伐宋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六月壬戌日,魯隱公帥軍在菅打敗宋國軍隊。辛未日攻取了郜,辛巳日攻取了防,間隔不足十日連下兩城。
對于戰(zhàn)場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榖梁傳》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高興,反而有點鄙視。針對敗宋師于菅,《榖梁傳》評論道:
內(nèi)不言戰(zhàn),舉其大者也。
《春秋》不說是魯國軍隊作戰(zhàn)(大勝宋國于菅),是因為列舉出來了(參戰(zhàn)一方)最重要的人了(足以代表全部)——這與《公羊傳》的“君將不言‘率師’,書其重也”觀點一致。
針對此后一月連下兩城,《榖梁傳》評論道:
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敗人而深為利,取二邑,故謹而日之也。
奪取別國的城邑,是不應該記載日期的,這里為何記錄日期呢?因為乘宋國打敗仗的機會,深入對方國家奪取城邑(作為戰(zhàn)利品)是不正當?shù)?,何況這次還連取兩座城邑,所以慎重地記錄下來日期。
《公羊傳》基本持相同態(tài)度:
取邑不日,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甚之也。內(nèi)大惡諱,此其言甚之何?《春秋》錄內(nèi)而略外,于外大惡書,小惡不書,于內(nèi)大惡諱,小惡書。
也認為正常情況下占領(lǐng)別國的城邑《春秋》不記錄日期,這里之所以記載下來,是因為一個月連下兩城簡直太過分了!這種不道義的行為簡直是我們魯國的恥辱,不能提。那為啥這里還要記錄下來呢?《春秋》是(主要)記錄我們魯國內(nèi)部的事情,對于國外的事情相對簡略。對于國外的事情,重大的壞事才記錄,小的壞事就不記錄。對于國內(nèi)的事情,重大的壞事則隱諱(不記錄),小的壞事則記錄下來。
戰(zhàn)爭就是這樣,發(fā)動戰(zhàn)爭的目的其實很赤裸很直白,就是土地、資源、女人等等各種戰(zhàn)利品……這兩派的老夫子還嫌人家一個月占兩座城不道義,怪不得源出一脈。
再來看《左傳》夏季的記錄:
夏,五月,羽父先會齊侯、鄭伯伐宋。
六月戊申,公會齊侯、鄭伯于老桃。壬戌,公敗宋師于菅。庚午,鄭師入郜;辛未,歸于我。庚辰,鄭師入防,辛巳,歸于我。
君子謂:“鄭莊公于是乎可謂正矣,以王命討不庭,不貪其土,以勞王爵,正之體也。”
第一段意思說,五月,羽父先率領(lǐng)魯國軍隊與齊僖公、鄭莊公會面,共同討伐宋國。
春季的中丘之會是三國國君親自出面協(xié)商,此次既然齊僖公、鄭莊公能親征,按說魯國也應該是魯隱公親征才對,但實際上卻是公子翚領(lǐng)兵出征。所以杜預注釋到此提出一個觀點,說“公子翚不待公命而貪會二國之君,疾其專進,故去氏。齊、鄭以公不至,故亦更使微者從之伐宋。不言及,明翚專行,非鄧之謀也?!薄恿氝@次依然沒等魯隱公下令就擅自行動了,因為他想自己先與齊、鄭兩位國君會面。《春秋》憎惡他擅自專行,因此沒有寫他的氏(以示貶斥)。齊國和鄭國也因為魯隱公沒有來,所以派出了地位(相對于國君而言)低微的人跟隨翚一起伐宋。公子翚這次行動《春秋》沒有用“(公)及(公子翚)”,就是為了彰顯公子翚專行,這次行動并不是按照三國君主在鄧會盟商定的(出兵時間)。
我猜公子翚這次表現(xiàn)得積極,應該也不單單是為了“貪會二國之君”。一者,他可能想當面示好一下鄭莊公,緩解一下此前他參與伐鄭的尷尬;二者,則是想急于通過伐宋,來證明自己的立場轉(zhuǎn)變——確實符合他首鼠兩端的性格。
第二段對應《春秋》對第二階段戰(zhàn)況的描述。老桃,杜預只注釋說是“宋地”,但未說具體是哪。戊申,三國君主在老桃會面。壬戌,魯隱公帥軍隊在菅打敗宋國軍隊。庚午日鄭國軍隊攻入郜,在辛未日,把郜交給了魯國,庚辰日鄭國軍隊攻下了防,辛巳日把防交給魯國。
從《左傳》的這段記錄看,郜和防實際上都是鄭國打下來的,但是鄭莊公很大氣的把這兩座城池送給了魯國(事實上這兩地離鄭國也太遠,占領(lǐng)了也未必能守得住,送給魯國其實是順水人情),用事實告訴其他諸侯:跟我混,你們吃肉,我喝湯就行!——要不怎么說鄭莊公會做人,確實是一代梟雄。
第三段是君子對此次戰(zhàn)爭的評價。君子說的“不庭”,杜預注解說“下之事上,皆成禮于庭中?!辈煌?,即隱諱的說下級沒有遵循禮制,此次事件中,就是因宋不朝王而引發(fā)鄭莊公以王師討伐宋國。
第三段意思說,君子說:“鄭莊公這樣做事真是合乎正道。尊奉周王的命令討伐不守規(guī)矩的諸侯,不貪這個國家的土地,而是把占領(lǐng)的土地拿出來慰勞天子封爵的國家,這種行為是合乎正體的?!?/span>
秋天,《春秋》的記錄是“秋,宋人、衛(wèi)人入鄭。宋人、蔡人、衛(wèi)人伐載(戴)。鄭伯伐取之?!彼螄碎_始反擊,聯(lián)合衛(wèi)國攻入鄭國。此后宋、衛(wèi)、蔡三國聯(lián)軍攻打載(戴),鄭莊公帥軍反擊又攻占回來。宋、衛(wèi)、蔡三國與鄭國反復爭奪的這個地方,在引用《春秋》時,《榖梁傳》和《公羊傳》記作“載”,《左傳》記作“戴”。杜預在注解《左傳》時,說“戴,亦作載?!笨梢姸呔褪且粋€地方,大致在今天的河南民權(quán)一帶,在鄭國眼皮底下。
《左傳》秋季的記錄就是詳細記載此事的經(jīng)過:
蔡人、衛(wèi)人、郕人不會王命。秋,七月,庚寅,鄭師入郊,猶在郊。宋人、衛(wèi)人入鄭,蔡人從之伐戴。八月壬戌,鄭伯圍戴。癸亥,克之,取三師焉。宋、衛(wèi)既入鄭,而以伐戴召蔡人,蔡人怒,故不和而敗。
九月戊寅,鄭伯入宋。
第一段意思說,蔡國、衛(wèi)國、郕國不遵從王命(注:不知道這個“王命”是不是指的就是讓討伐宋國的命令——若是,與其說是王命,莫若說是鄭莊公的命令)。秋季,七月庚寅日,鄭國軍隊回國,還在國都的遠郊,宋國和衛(wèi)國軍隊攻入鄭國,蔡國人跟著攻打戴國。八月壬戌,鄭莊公帥軍隊包圍了戴,癸亥日攻下戴,打敗了三國的軍隊。(之前),宋國和衛(wèi)國先已經(jīng)攻入鄭國,然后以攻打戴的名義召集蔡國人參與,蔡國人因此生氣,所以三個國家的軍隊不和,導致失敗。
此前鄭國一直沒有主動向蔡國示好,所以兩國還是敵對狀態(tài)。衛(wèi)國和鄭國雖然瓦屋之盟后關(guān)系有所緩和,但也是面和心不和。此次宋國被討伐,估計宋殤公明白過來了,轉(zhuǎn)身又去拉攏衛(wèi)、蔡二國,共同對付齊、魯、鄭聯(lián)軍,乘著鄭莊公回撤休息的機會,想著反戈一擊,從前期看應該是取得一定效果,至少是占領(lǐng)了戴——否則也不會有后來鄭莊公再“取之”——但是攻下以后沒有守住,很快被鄭莊公重新奪回,三國聯(lián)軍鎩羽而歸。
第二段記錄是載(戴)國爭奪戰(zhàn)的結(jié)局。雖然宋衛(wèi)蔡聯(lián)軍爭奪戰(zhàn)中失利了,但是鄭莊公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立刻采取了報復措施,繼續(xù)追擊攻入宋國。
針對三國伐載(戴)失敗這件事,《榖梁傳》評論說:
不正其因人之力而易取之,故主其事也。
之前我們已經(jīng)看到過很多“不正……”這樣的評論了,類似的話都表示“認為……是不正當(是不合乎正道)的行為?!彼^“主其事”,意思是說某件事以某人為主,此處雖然省略了,但言下之意《春秋》這里明確記載了是“鄭伯伐取之”,則是說“故鄭伯主其事也。”所以《榖梁傳》此處意思說,借助別人的力量輕易取得載(戴)是不合乎正道的,所以《春秋》特意注明是鄭莊公做的這件事——言下之意是鄭莊公重新奪回載(戴)以后,乘機吞并了它。
《公羊傳》基本意思差不多:
其言伐取之何?易也。其易奈何?因其力也。因誰之力?因宋人、蔡人、衛(wèi)人之力也。
為何說“伐”“取”?是容易的意思。為何容易?是因為借助了別人的力量。別人是誰?是宋人、蔡人、衛(wèi)人。
我理解《公羊傳》這里的“易”,并不是針對戰(zhàn)爭的難易而言,而是針對吞并載(戴)國這件事而言。假如沒有這次三國攻占載(戴)國,鄭國的軍隊就無法明目張膽地攻入載(戴)國——這是有違禮制的。但是三國聯(lián)軍攻占載(戴)國,給了鄭莊公一個理直氣壯的借口,因此才讓他有機會吞并載(戴)國,這個難得的借口,對鄭莊公而言,實在是天上掉餡餅,所以,《公羊傳》才說“易也”。
冬季,《春秋》的記錄是“冬,十月壬午,齊人、鄭人入郕(盛)?!边@件事《公羊傳》沒關(guān)注?!稑b梁傳》還是老調(diào)重彈:
入者,內(nèi)弗受也。日入,惡入者也。郕,國也。
之所以《春秋》寫明日期是十月壬午,表示對進入者一方的反感。
《左傳》冬季的記錄也非常簡單:
冬,齊人、鄭人入郕,討違王命也。
齊鄭聯(lián)軍攻打的郕借口就是“討違王命也?!?/span>
郕國是個小國,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所以說,小國家一定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定位不準國力不強還喜歡上躥下跳,你不挨揍老天都看不下去。
魯隱公十年的記錄到此結(jié)束,這一年就是大混戰(zhàn)。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蓱z的只是當時當?shù)氐睦习傩铡?/span>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