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三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十三日癸未
耶穌2024年7月18日
[春秋]三年,春,王正月,溺會齊師伐衛(wèi)。
夏,四月,葬宋莊公。
五月,葬桓王。
秋,紀季以酅(xī)入于齊。
冬,公次于郎(滑)。
魯莊公三年,公元前691年。
在正式說這些記錄之前,我們先看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魯莊公即位這三年來,《春秋》每年的記錄跟之前的魯桓公相比,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即每年春季的第一個月,《春秋》不是“某月”,而是“王某月”——而且我們如果往后翻,會發(fā)現(xiàn)終魯莊公時代三十二年,只要每年春天記錄里明確寫了該季第一條記錄所在的月,則對于這個月,《春秋》記錄的必定是“王某月”,而不是“某月”?!洞呵铩分詴羞@個變化,原因此前在魯桓公元年的時候講過,這種記錄方式意味著魯莊公君位的正統(tǒng)性是毫無疑問的。這時候再回頭看魯桓公六年,魯莊公剛出生時,《公羊傳》說的那段“何言乎子同生?喜有正也。未有言喜有正者,此其言喜有正何?久無正也”的議論,就能理解為何當時會有這樣的看法了。
回到《春秋》。春季,只有一條記錄“三年,春,王正月,溺會齊師伐衛(wèi)?!闭?,溺率領軍隊,和齊國一起攻打衛(wèi)國??吹竭@條記錄,我們的疑問無外乎下面幾點:溺是誰?魯國怎么會和齊國一起攻打衛(wèi)國,按說魯桓公三周年還沒過,兩國這時候仇還沒解開呢。
《公羊傳》解答了第一個疑問:
溺者何?吾大夫之未命者也。
溺,是我們魯國當時還未正式任命的大夫。
《榖梁傳》解讀的多一些:
溺者何也?公子溺也。其不稱公子何也?惡其會仇讎而伐同姓,故貶而名之也。
溺,是公子,正常情況下,《春秋》應該稱其為“公子溺”才對,之所以此處不稱公子,是因為憎惡此人跟仇人聯(lián)合起來攻打同姓國家——衛(wèi)國的始封祖康叔封跟魯國的始祖周公,是親親的親兄弟。齊國跟咱們魯國有殺君之仇,溺作為魯國的子孫,不去攻打齊國,反而跟仇人聯(lián)手攻打自己的同宗衛(wèi)國,簡直太無恥了!
《左傳》春季的記錄很簡單:
三年,春,溺會齊師伐衛(wèi),疾之也。
《春秋》記錄這件事,是因為表示對此人此事的憎惡。
現(xiàn)在唯一的疑問就是為何要攻打衛(wèi)國?其實如果看到有齊國,聯(lián)想到前面出奔齊國的衛(wèi)惠公,這問題答案也就豁然開朗了:齊國想扶助衛(wèi)惠公復辟,因而攻打衛(wèi)國。此時魯莊公還是小孩子,左右不了朝政,齊襄公就拉攏魯國一部分親齊的勢力參與此事。
這場戰(zhàn)爭結果如何,《春秋》和三傳都沒有再做交代,但應該是沒有如齊國所愿,因為衛(wèi)惠公最終復辟是幾年之后的事情了。
夏季,《春秋》的記錄有兩條,第一條是“夏,四月,葬宋莊公?!?這條記錄其實沒有什么好多解讀的,正常的葬期,正常的記錄而已。所以《公羊傳》和《左傳》都未關注。但《榖梁傳》注解了一下:
月葬,故也。
《春秋》此處記錄宋莊公安葬的月份,是因為宋國發(fā)生了變故——這觀點,有點奇怪啊。宋莊公去年十二月去世,到這年四月下葬,一共五個月了,是正常的。對比一下不久前魯莊公元年十月,陳莊公去世,魯莊公二年二月葬禮,也是五個月啊,都沒說什么“月葬,故也”,此處為何這樣說?
《榖梁傳》此前還有兩次提到“月葬,故也”。第一次是針對魯隱公五年夏天四月衛(wèi)桓公的葬禮。衛(wèi)桓公是魯隱公四年二月戊申被州(祝)吁弒殺的,到安葬的時候距離去世已經十五個月,當時衛(wèi)國也確實發(fā)生了動亂,《榖梁傳》說“月葬,故也”沒有問題;第二次是魯隱公八年八月,蔡宣公的葬禮。蔡宣公是這年六月去世,這時候才三個月,也不符合諸侯五月而葬的禮制,所以《榖梁傳》說了“月葬,故也”也沒問題。所以,《榖梁傳》此處能這樣說,只能是針對葬期提前或者推后而發(fā)出的議論。提前,顯然不可能;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宋莊公的葬期推后了——可能有人要糊涂了:十二月到四月,就是五個月啊,怎么可能推后?我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在去年十二月到今年四月之間,曾經有過閏月,所以表面看是五個月,實際上是六個月?我查了一下資料,說是秦代以前,確實有把閏月放在一年末尾的做法,叫做“十三月”,所以這個假設看起來是有可能的——但是魯莊公二年是不是有一個潤十三月,我不懂歷法,不好下結論。如果確實有,那《榖梁傳》此處的“月葬,故也”就說得通了。
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榖梁傳》所謂的“故”,到底是什么變故——《榖梁傳》沒有解釋。我查了一下《史記·宋微子世家》等資料,也沒看到此時宋國有何大的事情影響政局,想來想去,只推測出一種不見史書的可能性:是不是此時此刻,還在櫟割據(jù)一方的鄭伯突,因為宋莊公的死,又生出了些什么事端?不過這也只能是我的一種猜測而已,無法印證。
夏季,《春秋》的第二條記錄是“五月,葬桓王?!蔽逶拢苍崃酥芑竿?。但是仔細一想,不對啊,周桓王是魯桓公十五年三月乙未去世的,這時候才葬,是咋回事?
所以《左傳》就解釋了下:
五月,葬桓王,緩也。
周桓王這時候才安葬,《春秋》之所以記錄,是因為葬期拖延太久了。
說的也是,周桓王駕崩,到這時候都六年多快七年了,這要不算“緩”,那就沒有什么能稱得上“緩”的了——不過,這緩得也有點過了吧?
所以《公羊傳》給出了另一種說法:
此未有言崩者,何以書葬?蓋改葬也。
“此未有言崩者”,其實要表述的意思是,《春秋》經最近幾個月的記錄里沒有出現(xiàn)有周王駕崩的記載,所以這里這條記錄就顯得有點突兀了。那為何這里會出現(xiàn)周王的安葬記錄?因為是改葬——如果是改葬,那就合情合理了。
《榖梁傳》的說法基本與《公羊傳》一樣:
《傳》曰:改葬也。改葬之禮,緦(sī),舉下,緬也?;蛟唬簠s尸以求諸侯。天子志崩不志葬,必其時也,何必焉?舉天下而葬一人,其義不疑也。志葬,故也,危不得葬也。曰:近不失崩。不志崩,失天下也。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故曰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尊者取尊稱焉,卑者取卑稱焉。其曰王者,民之所歸往也。
《傳》,就是解釋經的書,放在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就是此前的榖梁派的先賢們講課的教義。緦,是細麻布。舉下,即舉其下者意。
這段解讀,先聲明一下這次就是改葬。接著解釋了一下改葬之禮,穿緦麻的喪服,用最輕一等的喪事禮儀,表達一下緬懷逝者之意。也有人說,就是此前沒有下葬而停尸,以等諸侯齊全了會葬。(這個觀點是不對的,因為)天子駕崩了只記載去世的日子,不用記載安葬的日子,他的安葬必定是按規(guī)定時間來的,全天下都為這一個人舉行葬禮,所以這點是不用懷疑的。如果記錄安葬的時間,那必然是有變故。(先賢)說:魯國離天子這么近是不可能不知道天子什么時候駕崩的。如果不記載天子駕崩的日期,那就是因為他失去了天下。只有陰不可能孕育生命,只有陽不可能孕育生命,只有天也不可能孕育生命,當三者合一的時候才能孕育出生命。因此說天子是母親的孩子也可以,說他是天的孩子也可以。一個人如果他的身份尊貴,就選取尊貴的稱號來稱呼他(注:即稱呼為天之子);如果他的身份卑微,就選取卑下的稱呼來稱呼他(注:即稱呼為母之子)。稱呼他“王”,是因為他是民心所向的人。
我個人還是支持《榖梁傳》和《公羊傳》的觀點的,這次應該是王室改葬周桓王。而且改葬這件事,當時似乎也不算什么大驚小怪的。此前就有過相關記錄,例如魯國在魯隱公時代就改葬過魯惠公。
進入秋季,《春秋》也只有一條記錄,“秋,紀季以酅入于齊?!奔o季,即紀侯的弟弟。酅,杜預注釋說“在齊國東安平縣?!本褪墙裉斓纳綎|省淄博市東。聯(lián)系上下文推測,酅之前應該是紀國的屬地。秋季,紀國國君的弟弟帶領酅地并入齊國。
《榖梁傳》只是簡單解釋了一下字面意思:
酅,紀之邑也。入于齊者,以酅事齊也。入者,內弗受也。
酅,是紀國的城邑,這里說“入于齊”,就是說帶領酅地投降齊國了——這么看,這位紀侯的弟弟紀季就是個叛國賊么?
但《公羊傳》給出了另外一種解釋:
紀季者何?紀侯之弟也。何以不名?賢也。何賢乎紀季?服罪也。其服罪奈何?魯子曰:“請后五廟以存姑姊妹?!?/span>
魯子,應該是公羊派之前的先賢學者。后,是保存的意思。五廟,是諸侯宗廟的規(guī)格,即二昭二穆加上太祖的廟。存姑姊妹,意思是姑姊妹們將來還有個地方可以回來。紀季是紀侯的弟弟,之所以《春秋》在這里沒有直接稱呼他的名,是因為稱贊他的賢能。為何說他賢能?因為他(向齊國)服罪了。服罪為何就是賢能?魯子說:“他是為了請求存續(xù)五廟,以便將來出嫁的姑姑姊妹們有個歸來的地方?!?/span>
言下之意,紀侯的弟弟認為已經改變不了被齊國滅國的命運,于是投降了,這樣的話不至于滅國之后被滅族,到時候連個奉祀先祖的都沒有了,投降的話,至少有人能繼續(xù)奉祀先祖,家族還得以繼續(xù)傳承。
《左傳》秋季的記錄如下:
秋,紀季以酅入于齊,紀于是乎始判。
判,是分裂的意思。紀國國君的弟弟帶著酅地歸入齊國,標志著紀國內部出現(xiàn)了分裂——言下之意正宗的國君此時依然堅守在國都。
杜預對這件事的看法,倒是跟《公羊傳》一致,他也說:“齊欲滅紀,故季以邑入齊為附庸,先祀不廢,社稷有奉,故書字貴之?!笨梢娨彩钦J可紀季的做法,認為祭祀得以續(xù)存、血脈能夠延續(xù),是值得肯定的事情。這點與司馬遷“存亡國,繼絕世”的觀點也一致??梢?,傳統(tǒng)儒家里對于興廢繼絕一直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這個,似乎也能解釋元、清改朝換代時,諸位衍圣公為何會那么快就見風使舵了。
冬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但在引述《春秋》時,《榖梁傳》和《公羊傳》都是“冬,公次于郎?!薄蹲髠鳌穭t是“冬,公次于滑?!贝危嵌虝和A舻囊馑?。如果是郎,就是在魯國,如果是滑,就是在鄭國。《榖梁傳》對這件事的解釋如下:
次,止也,有畏也。欲救紀而不能也。
次,就是停留,表示猶豫不決有所畏懼。魯莊公此時是想救紀國,但魯國的能力不夠。
《公羊傳》基本也是這個觀點:
其言公次于郎何?刺欲救紀而后不能也。
《春秋》之所以說魯莊公“次于郎”,是諷刺他想救紀國卻不能。
我覺得吧,一個小孩子國君,此時讓他為了紀國公開與齊國翻臉,他能力不足,魯國自身的實力當時也不足。這點,真不能過分苛責魯莊公。
《左傳》則給出了另一個說法,順便解釋了一下為何是“滑”這個地方:
冬,公次于滑,將會鄭伯,謀紀故也。鄭伯辭以難。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
鄭伯,指鄭國當時法理上的國君子儀。魯莊公之所以在滑停留,是因為想跟鄭國國君會面,討論一下聯(lián)手救助紀國的事情。但是鄭國的國君推辭了,表示自己尚且有困難。軍隊在外,住一夜稱為“舍”,住兩夜稱為“信”,住兩夜以上稱為“次”——看來魯莊公等鄭國國君等了好幾天啊。
“鄭伯辭以難”,也能理解,鄭國當時還有一個在櫟虎視眈眈的突,自顧尚且不暇,哪敢再惹齊襄公。何況之前的國君子亹就是被齊襄公給殺掉的。估計一聽到齊襄公的名字他都發(fā)抖,怎么可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紀國而出頭
紀國和魯國,雖然為挽救紀國的命運,做了很多努力,但是,此時此刻而言,這些努力終究是無力回天。紀國的命運,很快就迎來了終極的判決,就在明年。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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