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四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十四日甲申
耶穌2024年7月19日
[春秋]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
三月,紀伯姬卒。
夏,齊侯、陳侯、鄭伯遇于垂。
紀侯大去其國。
六月,乙丑,齊侯葬紀伯姬。
秋,七月。
冬,公及齊人狩于郜(禚)。
魯莊公四年,公元前690年。
春季,《春秋》記錄兩件事。第一條記錄就讓人對夫子肅然起敬,“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弊G?,在魯桓公五年《春秋》有“城祝丘”的記錄,是魯國的城邑。
《公羊傳》和《左傳》沒有關(guān)注此事,《榖梁傳》還是忍無可忍,義憤填膺地斥責了一句:
饗(xiǎng),甚矣!饗齊侯,所以病齊侯也。
饗,通享。本意是設(shè)宴招待的意思。在當時,是一種高規(guī)格禮遇性質(zhì)的酒宴。設(shè)享禮宴請齊襄公,真是太過分了!《春秋》說是宴請齊襄公,這是在批評他。
為何設(shè)宴招待一下,會讓人覺得過分?因為確實不是表面上看到的招待一下客人,鬼都知道你倆不是為了吃飯!
我們都知道他倆見面不是為了吃飯,他倆也知道我們都知道他倆見面不是為了吃飯,只是他倆不知道孔夫子會把他倆這件事記錄下來流傳后世。如果我們覺得夫子無聊八卦,在去年記錄了一次后,今年又來記錄這種事情,那就太小看夫子了。仔細琢磨“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這十個字,真的是信息量太豐富了!
首先,文姜是魯莊公二年十二月剛和齊襄公在齊國相會,這次,相聚的地方換了。上次是在齊國,用動詞是“會”,會者,外主焉,表示那次會面應(yīng)該齊襄公主動發(fā)起的。這次用的“享”,而且在魯國,表示是文姜做主人。似乎是還禮,有來有往嘛。但我們都知道這倆人是咋回事。所以這次并不是字面上那種所謂的禮尚往來而舉辦的一場招待飯局,后面是有見不得光的東西。但是,夫子還特意客客氣氣的給雙方此次會見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一個公開舉行的享禮,來昭示這次雙方會面的光明正大。這到底是對當事雙方蔑視封建禮教勇敢沖破藩籬的表現(xiàn)而贊賞呢,還是這倆人氣焰囂張、做事猖狂引起眾怒被記載下來?你細品。
其次,是動詞用了“享”。享,本身是名詞,是一種高規(guī)格的酒宴禮儀。之前見到正式舉行了“享”這種禮儀性飯局的記錄有兩條。一是在魯桓公九年,“冬,曹伯使其世子射姑來朝”的記錄下,《左傳》里提到“享曹大子,初獻,樂奏而嘆”——要知道當時曹大子是代表其父親曹桓公來的,魯國也是按照招待國君的禮儀接待的,為此還惹來《公羊傳》和《榖梁傳》一頓批評。二是在魯桓公十八年,記錄魯桓公被謀殺時,《左傳》提到“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車”——雖然沒有說,但我們都知道“享公”缺失的主語是“齊侯”。按照杜預(yù)的注釋,“享,食也,兩君相見之禮,非夫人所用,直書以見其失?!笨梢娢慕孟矶Y招待了齊襄公,《春秋》記錄這次僭越行為,應(yīng)該是表示批判。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也許確實招待的禮儀隆重了些但未必就用了享禮這樣的檔次,孔夫子故意用了一個不該用的詞,表面看是抬高這次會面的檔次,實際上是說反話,有個詞叫“捧殺”,就是描述這樣情形的。
第三,是這里的主賓雙方值得琢磨。賓客一方是齊襄公,會面的地點在魯國,則正常情況下主人應(yīng)該且只能是魯莊公,這條記錄才可能出現(xiàn)在《春秋》里,而且與之對應(yīng)的,正常情況下這條記錄應(yīng)該是“公享齊侯于祝丘”。但是,魯國明明有國君,文姜怎么能代為行使國君的權(quán)利,在魯國的地面上招待另一個國家的諸侯呢?于公,她不是國君,沒有這個權(quán)利;于私,“婦從人者也,婦人在家制于父,既嫁制于夫,夫死,從長子。婦人不專行,必有從也”,兒子在她也沒有這個權(quán)利。
有人說,那如果別的國家國君來了,魯國的國君因為種種緣故沒有與之相見,接待的是其他人,那《春秋》怎么記載?例如如果齊襄公來了,沒有跟魯莊公見面,《春秋》怎么記載?
很簡單,這種情況是有可能存在的,但《春秋》里對這樣的情況是不記載的,即此前《左傳》多次出現(xiàn)的所謂“不書”。舉個例子,魯隱公元年十月,改葬魯惠公,《左傳》就提到了“衛(wèi)侯來會葬,不見公,亦不書”;另外,魯莊公元年為王姬主婚的時候,按規(guī)定齊襄公是要來魯國迎親的,魯莊公本來也應(yīng)該與之相見,但魯國采取了一些手段,讓魯莊公避而不見,因此《春秋》里也沒有這條記錄。所以即使這次文姜招待齊襄公了,正常情況下《春秋》應(yīng)該也不記錄的。從這條記錄能被《春秋》記載,也說明此時這兩人的一切關(guān)系都已經(jīng)徹底公開化了。而且,后面還能看到類似的記錄,看到了,我們也自然就能理解夫子隱藏在文字后面的真實用意了。
再來看《春秋》春季的第二條記錄,“三月,紀伯姬卒?!濒旊[公二年魯國嫁到紀國的那位伯姬去世了。
《公羊傳》和《左傳》對此沒做注解,《榖梁傳》解釋了一句:
外夫人不卒,此其言卒,何也?吾女也,適諸侯則尊同,以吾為之變,卒之也。
適,是嫁的意思。別的國家國君夫人去世,《春秋》是不記錄的,為何此處記錄?因為這位伯姬是我們魯國的女兒,她嫁給諸侯了,則尊敬她猶如尊敬我們國內(nèi)同樣身份的人(注:指魯國國君的夫人,即《春秋》提到的“我小君”),因此(她去世后)這里有變通,記載她的去世。
伯姬的去世,讓本已經(jīng)內(nèi)憂外患的紀國,更增添了一份傷悲。
《左傳》春季的記錄,跟《春秋》記載的事件無關(guān):
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將斎(zhāi),入告夫人鄧曼曰:“余心蕩?!编嚶鼑@曰:“王祿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臨武事,將發(fā)大命,而蕩王心焉。若師徒無虧,王薨于行,國之福也?!蓖跛煨校溆跇眩╩án)木之下。令尹鬥祁、莫敖屈重除道、梁溠(zhà),營軍臨隨。隨人懼,行成。莫敖以王命入盟隨侯,且請為會于漢汭而還。濟漢而后發(fā)喪。
荊尸,有人說是楚武王新創(chuàng)的一種陣法,有說是當時對月份的稱呼——我個人傾向于前者。孑,通戟。斎,即齋戒,按照當時的禮儀,出征要在太廟舉行儀式授予兵器,所以需要事先齋戒以示重視。蕩,是精神恍惚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意思。樠,是一種樹木,但有人說這里的樠木是指樠木山,也就是今天湖北省鐘祥縣東的武陵山。除道,即開路。梁,是橋梁,此處做動詞,修橋的意思。溠,是河名,今名扶恭河,流經(jīng)今湖北隨縣一帶。汭,是水流彎曲之處。
魯莊公四年春,三月,楚武王新創(chuàng)了荊尸陣法,準備在太廟里給軍隊授戟,之后攻打隨國。要舉行齋戒的時候,進入王宮,對鄧曼說:“我怎么心神不寧的。”鄧曼嘆息著說:“恐怕大王的福祿到頭了。應(yīng)該精神飽滿的時候卻神情恍惚,這是上天給出的暗示。也許是先君在天之靈已經(jīng)知道,所以在戰(zhàn)爭之前,即將發(fā)布重大命令的時候,讓您注意力無法集中。如果這次出征,能做到軍隊沒有損失,大王在征戰(zhàn)中壽終,也算是楚國之福了?!背渫躅I(lǐng)兵出征,果然死在了樠木山之下。楚國的令尹鬥祁、莫敖屈重秘不發(fā)喪,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在隨國跟前扎下營寨。隨國害怕了,主動請和。莫敖假借楚武王之命與隨侯結(jié)盟,在漢水彎處會面,然后班師,一直到大軍渡過濟水之后,才公開楚武王去世的信息。
看完這個故事,我只能感嘆,楚國無論是國君、還是夫人、還是大臣,都真的太厲害了!
楚國這次為何會攻打隨國,《左傳》沒說,按《史記·楚世家》的說法,是因為周莊王召見隨侯,責備他讓楚國國君稱王。楚武王很生氣,認為是隨侯背叛了自己,便攻打隨國——如果真是如此,這一年是周莊王七年,距離楚武王稱王都過去十幾年了,周王室自己管不住諸侯,這時候翻舊賬還委罪于他人,確實讓人鄙視的很。而且楚國稱不稱王顯然不是隨國能決定的啊。
楚武王去世后,他的兒子熊貲即位,后世稱楚文王。隨著這一年楚武王的去世,至此,春秋三小霸都離開了人間。
夏季,《春秋》記錄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夏,齊侯、陳侯、鄭伯遇于垂?!比齻鲗@一條記錄都沒有做更多注釋。但是也留下兩個疑問。一是此次三國諸侯會面為了何事?垂,這個地方屬于衛(wèi)國,幾個國家在此會面不可能衛(wèi)國國君不知曉不參與,尤其是考慮到齊國還客居著一位衛(wèi)國流亡君主。我個人猜測,這次會議實際上應(yīng)該是齊、陳、鄭、衛(wèi)四國的會議。
二是此次參會的“鄭伯”是誰?說是此時名義上的鄭國國君子儀可以,因為理論上講“鄭伯”這個稱謂應(yīng)該是對應(yīng)的法理上的鄭國國君的。但是,我是比較傾向于這里的鄭伯應(yīng)該是鄭國割據(jù)櫟地的突。原因在于此時鄭國名義上的國君子儀,史書一直沒有按照正常國君來對待他——最典型的一點就是去世后他沒有國君應(yīng)有的謚號,說明他的國君身份是不被認可的,而鄭厲公突的國君身份是一直被認可的。此外,這次與會的陳國,此前一直就是站在鄭厲公這一方的,至少《春秋》有據(jù)可查的記錄就有魯桓公十五年的“冬,十有一月,公會宋公、衛(wèi)侯、陳侯于袲,伐鄭”以及魯桓公十六年的“夏,四月,公會宋公、衛(wèi)侯、陳侯、蔡侯伐鄭”,都是為了出奔櫟的鄭厲公出頭。雖然這兩次陳國都不是牽頭人,但立場還是很明確的。所以我個人覺得《春秋》這條記錄提到的鄭伯大概率是鄭厲公突。
在衛(wèi)國地面上舉行會議,理論上衛(wèi)國國君應(yīng)該與會,但《春秋》沒有記載是否有衛(wèi)國代表與會。如果有,那衛(wèi)國到底是黔牟一方參加還是衛(wèi)惠公一方參加的?也不好說,都有與會的理由又都有不與會的理由。黔牟是此時衛(wèi)國法理上的國君,理論上別的國家諸侯要在自己地面上舉行會議他作為主人應(yīng)該出現(xiàn),但是問題是齊國收留著一位衛(wèi)惠公,有一個流亡政府在齊國,此次會議的發(fā)起方跟黔牟的政權(quán)理論上處于敵對狀態(tài),這又讓黔牟有了反對此次會議的理由,如果去,除非是齊國準備交出衛(wèi)惠公轉(zhuǎn)而擁抱黔牟政權(quán)——但從后來的發(fā)展看,齊國是堅定的擁護衛(wèi)惠公復(fù)辟的,顯然這樣的假設(shè)不成立。那么與會的如果有衛(wèi)國這邊的代表,則大概率應(yīng)該是衛(wèi)惠公流亡政府人士——甚至可能就是衛(wèi)惠公本人。
如果與會的是鄭厲公,甚至包括衛(wèi)惠公,那么此次會議的議題應(yīng)該是討論兩個,一是鄭厲公何去何從,二是衛(wèi)惠公何去何從。但是史書對這次會面查不到相關(guān)的資料,所以也沒法去深究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留給我們無限的想象空間——包括我前面的分析。
相比較這次會議,影響更大的事件是《春秋》春季的第二條記錄,“紀侯大去其國。”去國,字面意思就是離開了自己國家,這里加個“大”字,意思是表示永遠的、徹底的?!凹o侯大去其國”,即表示紀國國君徹底離開自己的國家——有國不能回,其實是亡國的委婉說法。亡于誰?都能猜到,就是此前一直虎視眈眈的齊國。魯莊公四年的夏天,紀國徹底被齊國吞并了,紀國亡國了。
《榖梁傳》對這條記錄解讀如下:
“大去”者,不遺一人之辭也。言民之從者,四年而后畢也。紀侯賢而齊侯滅之,不言滅,而曰“大去其國”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
所謂“大去”,是指一個人都沒留下。人民追隨他而去,一共用了四年時間才都離開紀國。紀侯是個賢德的君主,但齊襄公滅了紀國,之所以《春秋》不用“滅”而用“大去其國”,是因為不愿意讓小人凌駕在君子之上啊。
“不言滅,而曰‘大去其國’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意思是正常情況下,這條記錄應(yīng)該寫成這樣:
齊侯滅紀。
但之所以沒有這樣寫,一是不忍直接說賢德的紀侯失國,二是不愿意讓齊國人小人得志,所以干脆不提齊國。
《公羊傳》則支持齊國一方,并提出一個很個性的觀點:
“大去”者何?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春秋》為賢諱。何賢乎襄公?復(fù)讎也。何讎爾?遠祖也。哀公亨乎周,紀侯譖之。以襄公之為于此焉者,事祖禰之心盡矣。盡者何?襄公將復(fù)讎乎紀,卜之曰:“師喪分焉?!薄肮讶怂乐?,不為不吉也?!边h祖者幾世乎?九世矣。九世猶可以復(fù)讎乎?雖百世可也。家亦可乎?曰:不可。國何以可?國、君一體也;先君之恥猶今君之恥也,今君之恥猶先君之恥也。國、君何以為一體?國君以國為體,諸侯世,故國、君為一體也。今紀無罪,此非怒與?曰:非也。古者有明天子,則紀侯必誅,必無紀者。紀侯之不誅,至今有紀者,猶無明天子也。古者諸侯必有會聚之事,相朝聘之道,號辭必稱先君以相接,然則齊、紀無說焉,不可以并立乎天下。故將去紀侯者,不得不去紀也。有明天子,則襄公得為若行乎?曰:不得也。不得則襄公曷為為之?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緣恩疾者可也。
“哀公亨乎周”的亨,即烹。享乎周,即被周王烹殺?!凹乙嗫珊酢钡募?,在當時指的是大夫級別的家族,魯桓公三年講述曲沃代晉時,師服說的“諸侯立家”,就是這個意思。
《公羊傳》也認為“大去”就是滅國的意思,認為《春秋》這句話就是說齊國滅了紀國。但《春秋》之所以這樣記錄,是為齊襄公隱諱?!洞呵铩肥菫橘t者諱的,齊襄公算哪門子賢?因為這次滅紀是齊國復(fù)仇。復(fù)什么仇呢?復(fù)齊國遠祖之仇。當年齊哀公被周天子烹殺,原因就是紀國國君在周天子面前進讒言所致。齊襄公這次滅紀,就是為了竭盡全力給先祖齊哀公報仇。何以見得他是竭盡全力的?齊襄公準備攻打紀國復(fù)仇,占卜的結(jié)果說“軍隊會損失一半。”齊襄公說:“即使我死了,(只要能報仇)也是吉利的?!边@位遠祖齊哀公距離此時有幾世了?已經(jīng)九世了。都九世了還可以復(fù)仇嗎?復(fù)仇這件事,即使是過了百世也是應(yīng)該的。那么如果是大夫的仇也可以這樣嗎?不可以。那為何國仇可以呢?因為(對諸侯而言),國家和君主是一體的。先君的恥辱就好比是如今君主的恥辱,當今的君主受到侮辱了就好比先君被侮辱了。為何國家和君主是一體的?因為國君是以國為體(注:即有國才有諸侯的身份和地位),諸侯世襲,所以歷代國君是一體的。今天的紀國沒有罪,遷怒于它是不是不對?不是的。如果當初有圣明的天子,那當時被誅殺的應(yīng)該是進讒言的紀侯,則那時候起紀國就不會再存在了。就因為當時的紀侯沒有被誅殺,才有今日的紀國(來承擔責任),這就是由于當初沒有圣明的周天子。過去諸侯一定會有見面聚會的機會,有互相朝聘交流的規(guī)矩,彼此之間文辭來往的時候必定先說先君如何如何,如果一直這樣,則齊國和紀國又怎么會互相之間有矛盾、以至于不能并立于天下呢?所以要除掉紀侯,就不得不滅掉紀國。如果當初有圣明的周天子,則齊襄公還會有今天的舉動嗎?不會的。那為何齊襄公還有這樣的舉動?是因為上面的天子(不能為齊國主持公道),下面的方伯(不能為齊國伸張正義),所以只能依據(jù)恩仇的原則自己這樣做了。
“何賢乎襄公?”這句話倒沒有錯,確實,齊襄公此前的種種行徑,不要說賢德,說是禽獸不如也不為過。但《公羊傳》認為齊襄公這次滅紀國,是為先祖齊哀公復(fù)仇之舉,即使這仇已經(jīng)歷九世,依然是可以主張復(fù)仇的,所以紀國今日被滅國,是為先祖的錯誤付出的代價。所以《公羊傳》雖然對齊襄公這個人評價不高,但就這件事而言,則認為齊襄公做的是對的——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所謂為齊哀公復(fù)仇不過是借口罷了,齊哀公站在齊襄公面前他都未必認識是誰,這次滅紀國,根本原因就是齊國要擴張而已。
齊襄公的先祖齊哀公與紀侯何以結(jié)怨,這里沒有解釋,在《史記·齊太公世家》里有交代:
哀公時,紀侯譖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
在《竹書紀年》里,則明確記錄說齊哀公被烹發(fā)生在周夷王三年,但《竹書紀年》僅有“三年,王致諸侯,烹齊哀公于鼎”一句簡單記錄(注:引自王國維《古本竹書紀年輯校》),并沒有提到有紀侯在周夷王進讒言一事,也沒有說周夷王因何事動怒采取了烹殺這樣殘忍的手段處死齊哀公。齊哀公之后,齊國先后經(jīng)歷了齊胡公、齊獻公、齊武公、齊厲公、齊文公、齊成公、齊莊公、齊僖公,至此時齊襄公恰好是第九代,所以此處才有“九世”一說。
《公羊傳》在這里提出的“九世猶可以復(fù)讎乎?雖百世可也”這一觀點,成為后來許多人為先祖復(fù)仇的理論依據(jù)。其實很多時候,理論是依據(jù)現(xiàn)實需要而產(chǎn)生的。當我們需要復(fù)仇的時候,可以用這個理論,當我們需要化解恩怨的時候,則又會主張“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了。
《左傳》夏季的記錄如下:
紀侯不能下齊,以與紀季。夏,紀侯大去其國,違齊難也。
下齊,即從此居于齊侯之下為臣。違,是避開的意思。紀侯不可能屈服于齊國,因此把國家讓給了紀季。夏季,紀侯永遠離開了紀國,以避開齊國帶來的災(zāi)難。
杜預(yù)注釋到此的時候也解釋了一下,說“以國與季,季奉社稷,故不言滅;不見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謂。”此前紀侯將國家就讓給了紀季,紀季已經(jīng)降齊,紀國的宗廟社稷得以保存,因此《春秋》在這里不說紀國滅國了;紀侯離開紀國,齊國也沒有強迫和追殺,所以不說紀侯出奔。所謂的“大去”,就是此后不會再返回的意思。
紀國就這樣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此前紀、魯兩國國君做出的一切努力、乃至犧牲自己的紀季姜,這些人所做的一切,至此都化為灰燼……
紀國的歷史使命完結(jié)了,但之前還留下一點事情需要收尾。三月去世的伯姬,尚未安葬?!洞呵铩废募镜牡谌龡l記錄即是她的安葬記錄,“六月,乙丑,齊侯葬紀伯姬?!痹诩o國被吞并之后,齊襄公安葬了伯姬——但正常應(yīng)該是他的丈夫紀侯主持這場葬禮,不知道紀侯聽到自己夫人下葬的消息時,會是什么感受。
《左傳》沒有關(guān)注此事,《榖梁傳》則解釋了一下:
外夫人不書葬,此其書葬何也?吾女也,失國,故隱而葬之。
別的國家國君夫人的葬期,按慣例《春秋》是不記錄的,為何記錄紀伯姬的葬期呢?因為她是我們魯國的女兒,失去了自己的國家,我們很哀痛,所以記錄了她的葬期。
《公羊傳》解釋更多一些:
外夫人不書葬,此何以書?隱之也。何隱爾?其國亡矣,徒葬于齊爾。此復(fù)讎也,曷為葬之?滅其可滅,葬其可葬。此其為可葬奈何?復(fù)讎者,非將殺之,逐之也。以為雖遇紀侯之殯,亦將葬之也。
雖然是外夫人的葬期,之所以《春秋》記載,是為她感到哀痛,哀痛她國家滅亡了,只能齊國人來安葬她。齊國(滅紀國)是復(fù)仇,為何還要安葬她?滅亡該滅亡的,安葬該安葬。為何安葬紀伯姬是可以的?因為復(fù)仇并不是說一定要殺掉對方,把對方驅(qū)逐出去就可以了。所以即使遇到紀侯的靈柩,也要安葬。
“滅其可滅,葬其可葬”,這話說的很好,一碼歸一碼?!半m遇紀侯之殯,亦將葬之也”,也說的很好,罪不及逝者。安葬紀伯姬這件事,齊襄公還算厚道。
秋天,無事可記,所以《春秋》以“秋,七月”帶過。冬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不過在引述原經(jīng)時,《公羊傳》和《榖梁傳》都是“冬,公及齊人狩于郜?!薄蹲髠鳌穭t是“冬,公及齊人狩于禚。”若為郜,在山東成武東南,此時為魯?shù)?。若為禚,則是齊國的地方。魯莊公再是小孩子,其身份也是一國之君。所以如果這次魯莊公在齊國冬狩,則齊國應(yīng)該是齊襄公陪同;若是齊國人來魯國冬狩,則能讓魯莊公出面陪同的,正常情況下,也應(yīng)該是齊襄公才對,而不應(yīng)該如這里所言是“齊人”。這個矛盾怎么理解呢?
《榖梁傳》就對此解釋說:
“齊人”者,齊侯也。其曰人何也?卑公之敵,所以卑公也。何為卑公也?不復(fù)仇而怨不釋,刺釋怨也。
“卑公之敵,所以卑公也”,即故意降低對方的身份等級,變相的等同于貶低魯莊公?!洞呵铩愤@里所謂的“齊人”,就是齊襄公。那為何不稱“齊侯”而說“齊人”?是貶斥(這條記錄里)與魯莊公并列的人,也就是貶斥魯莊公。為何會貶斥魯莊公呢?因為如果他不去復(fù)仇,跟仇敵之間的怨恨就不會得到消釋。但他(明明沒有復(fù)仇)卻跟仇人已經(jīng)消除怨恨了(還一起游獵)。
《公羊傳》基本持同樣的觀點:
公曷為與微者狩?齊侯也。齊侯則其稱人何?諱與讎狩也。前此者有事矣,后此者有事矣,則曷為獨于此焉譏?于讎者將壹譏而已,故擇其重者而譏焉,莫重乎其與讎狩也。于讎者則曷為將壹譏而已?讎者無時,焉可與通?通則為大譏,不可勝譏,故將壹譏而已,其余從同同。
“莫重乎其與讎狩”,我覺得可能是因為狩獵有娛樂性質(zhì),與仇人尋歡作樂顯然更讓人鄙視;“讎者無時”,意思是說在仇恨沒有釋放之前一直是仇人。
《春秋》為何記載魯莊公會與身份卑微的“齊人”狩獵呢?其實對方是齊襄公。那為何稱“齊人”?是避諱說魯莊公與仇敵一起冬狩。這種事此前發(fā)生過,此后也還發(fā)生了,為何偏偏就在這里譏諷魯莊公?對于仇人,譏諷一次就夠了,選擇嚴重的譏諷,要說嚴重沒有比跟仇人一起狩獵更嚴重的。對于仇人為何譏諷一次就可以了?因為仇人不區(qū)分時間,怎么能跟仇敵通好呢?與仇敵通好,就是最應(yīng)該被譏諷的事情,其他事情都比不上這個更應(yīng)該被譏諷了,所以就譏諷一次,其余的事情視同一次性被譏諷了。
榖梁派和公羊派的老夫子,估計看著魯莊公跟齊襄公這次會獵,一定會想起八個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責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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