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純齋主人】《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十二年
《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十二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廿二日壬辰
耶穌2024年7月27日
[春秋]十有二年，春，王三月，紀(jì)叔姬歸于酅。
夏，四月。
秋，八月，甲午，宋萬弒其君捷（接）及其大夫仇牧。
冬，十月，宋萬出奔陳。
魯莊公十二年，公元前682年。
春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十有二年，春，王三月，紀(jì)叔姬歸于酅?！贬@，在魯莊公三年《春秋》有“秋，紀(jì)季以酅入于齊”的記錄，所以這個地方此時屬齊國。紀(jì)叔姬，就是魯隱公七年“春，王三月，叔姬歸于紀(jì)”提到的叔姬。紀(jì)國在魯莊公四年被齊國滅掉，此時已經(jīng)過去八年，在紀(jì)國被滅國的那一年，叔姬的姐姐伯姬去世。所以看到這條記錄，讓我很是感慨。
《春秋》這里說叔姬“歸于酅”，僅就文字而言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歸之于酅”，即“歸”的目的地是酅。此外還可以解釋為“于酅歸”，即是個倒裝句，表示是從酅回到了魯國。我查資料，看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夢生先生的《左傳譯注》，就是持第二種說法，對這條記錄翻譯就是“十二年春，周歷三月，紀(jì)叔姬從酅地歸國”——從個人感情上，我也是傾向于第二種解釋，這也是為何我說一看到這條記錄新生諸多感慨的原因：因為第二種解釋，讓我有一種在外漂泊多年的孩子重又回到家中的那種又傷感又快樂的感覺。
但“歸于酅”的解釋應(yīng)該只有一個，所以出于慎重，我又翻閱了一下《春秋》的類似記錄后，我覺得感情得讓位于事實：參考之前的“伯姬歸于紀(jì)”“叔姬歸于紀(jì)”的表述，則按《春秋》的語法規(guī)律此處不存在倒裝一說，“歸于酅”只能表示叔姬去了酅的意思，李夢生先生的譯注應(yīng)該錯了——古文由于省略的緣故，這種讓后人不易確定的細(xì)節(jié)很多，我看童書業(yè)先生的《春秋史》，他寫的就很謹(jǐn)慎，用了好多“大致”“似乎”之類的詞。例如在《從西周到春秋時的政治制度和宗教學(xué)術(shù)》一章時，他舉了一個例子說：
魯成公十三年，晉侯派呂相斷絕秦國的國交，曾說秦人“入我河縣”，這“河縣”不知是一個縣名，還是近河的縣？
老先生治學(xué)上這種謙虛嚴(yán)謹(jǐn)?shù)娘L(fēng)范，很值得我們晚輩學(xué)習(xí)?。?/span>
回到我們的話題。如果“歸于酅”，是表示叔姬去了酅的意思，則意味著此前她在紀(jì)國滅亡之后應(yīng)該是回到了魯國，此次是從魯國去了酅。我查資料看到杜預(yù)注釋也是持此態(tài)度，他認(rèn)為“紀(jì)侯去國而死，叔姬歸魯。紀(jì)季自定于齊而后歸之。全守節(jié)義以終歸道，故系之紀(jì)而以出嫁為文，賢之也。來歸不書，非寧，且非大歸?！卑凑斩蓬A(yù)的觀點，紀(jì)國滅亡之后，紀(jì)侯也死了，叔姬于是回到了魯國。紀(jì)季投降了齊國（注：即魯莊公三年“秋，紀(jì)季以酅入于齊”）此時也安定下來，所以叔姬這時候去了酅，以成全節(jié)義，所以這里前面冠了“紀(jì)”，文字的表述也像當(dāng)初記錄她出嫁一樣，就是表彰她的賢德。當(dāng)初她回魯國的時候之所以沒有記錄，是因為那不是回家省親（注：寧，指已經(jīng)出嫁的女子回家問安，探望父母；也泛指省親），也不是與夫家斷絕關(guān)系（注：大歸，指婦人被夫家遺棄，永歸母家）——其實杜預(yù)這里說的“全守節(jié)義以終歸道”，我讀到的時候覺得有點反感，我更希望叔姬此后能有一個安寧祥和的余生，甚至希望她的余生能有一個關(guān)心、愛護(hù)她的男子陪伴度過。
《左傳》春季沒有記錄事情。《榖梁傳》對這條記錄解讀說：
國而曰歸，此邑也，其曰歸，何也？吾女也，失國，喜得其所，故言歸焉爾。
之所以說“失國，喜得其所”，是因為紀(jì)季在酅，故而紀(jì)國雖然已經(jīng)滅亡了，但宗廟祭祀得以保存。這段解讀意思說，針對（前后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國家，《春秋》才用“歸”，酅不過是個城邑，這里為何也用“歸”？因為叔姬是我們魯國的女兒，雖然她的國家亡了，但我們高興她又有了歸宿，所以用了“歸”。
《公羊傳》解讀說：
其言“歸于酅”何？隱之也。何隱爾？其國亡矣，徒歸于叔爾也。
《春秋》這里說“歸于酅”是什么意思？是為她感到哀痛。哀痛什么？哀痛她國家滅亡了，現(xiàn)在只能去依附自己的小叔子了。
《公羊傳》解讀文字里透露出來的這種喜悅，《榖梁傳》解讀文字里透出來同情心，讓我看到了老夫子古板面孔下隱藏的溫情，還是有點小感動。
夏季，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所以《春秋》用“夏，四月”三個字帶過。秋季，《春秋》唯一的記錄是宋國發(fā)生南宮長萬弒君事件。不過在引述《春秋》原經(jīng)時，《左傳》和《榖梁傳》都是“秋，八月，甲午，宋萬弒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薄豆騻鳌肥恰扒?，八月，甲午，宋萬弒其君接及其大夫仇牧?！苯荩ńY(jié)）是宋閔公的名，同音異字而已?！八稳f”這種稱呼法前面已經(jīng)講過，宋國上一位被這樣稱呼的人是弒殺了宋殤公的“宋督”。因南宮長萬弒君而同時被殺的還有大夫仇牧——這個人的名字此前已經(jīng)提過，《公羊傳》在魯桓公二年論述“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的時候，就提到了“仇牧、荀息”，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類似的荀息也是死于一場弒君，而且以他國大夫的身份得以名入《春秋》——相關(guān)記錄在魯僖公十年會看到。
《榖梁傳》對這條記錄解讀如下：
宋萬，宋之卑者也，卑者以國氏?！凹捌浯蠓虺鹉痢?，以尊及卑也。仇牧，閑也。
宋萬，是宋國身份卑微的人，卑微的人以國為氏?！洞呵铩氛f的“及其大夫仇牧”，是先說身份尊貴的國君然后說身份相對較低的大夫。仇牧，是保衛(wèi)宋閔公的。
“卑者以國氏”，這句話有點意猶未盡，我感覺要表達(dá)的真實意思是“卑微的人以國為氏，這顯然是夫子故意為之的?！?/span>
《公羊傳》對此事的解釋，跟之前對華父督之亂的解釋很像：
及者何？累也。弒君多矣，舍此無累者乎？孔父、荀息皆累也。舍孔父、荀息無累者乎？曰：有。有則此何以書？賢也。何賢乎仇牧？仇牧可謂不畏強(qiáng)御矣！其不畏強(qiáng)御奈何？萬嘗與莊公戰(zhàn)，獲乎莊公。莊公歸，散舍諸宮中，數(shù)月然后歸之。歸反為大夫于宋。與閔公博，婦人皆在側(cè)。萬曰：“甚矣，魯侯之淑，魯侯之美也！天下諸侯宜為君者，唯魯侯爾！”閔公矜此婦人，妒其言，顧曰：“此虜也！爾虜焉故，魯侯之美惡乎至？”萬怒，搏閔公，絕其脰（dòu）。仇牧聞君弒，趨而至，遇之于門，手劍而叱之。萬臂摋（sà）仇牧，碎其首，齒著乎門闔。仇牧可謂不畏強(qiáng)御矣！
“萬嘗與莊公戰(zhàn)，獲乎莊公”，按《左傳》說法是魯莊公十年的乘丘之戰(zhàn)，按《榖梁傳》說法則是魯莊公十一年的鄑之戰(zhàn)。博，應(yīng)該是一種棋類游戲。脰，即脖頸。摋，指殺死。門闔，是門扇的意思。
這段記錄首先認(rèn)為仇牧也是被連累的。與孔父嘉的表述對比，對仇牧的表述是“不畏強(qiáng)御”。然后講述了一下事件的來龍去脈：南宮長萬曾經(jīng)與魯莊公交戰(zhàn)，被魯莊公俘獲。魯莊公回去以后，將他安置在宮中，過了幾個月放他回宋國?；氐剿螄笏蔀榇蠓?。有一次他與宋閔公玩游戲，宋閔公的妻妾當(dāng)時都在旁邊。南宮長萬說：“哎呀，魯侯真是賢良！魯侯真是美好！天下諸侯之中適合做國君的，只有魯侯！”宋閔公一向在自己的妻妾面前很驕傲，聽了這話就很生氣，回頭對他的妻妾們說：“這個人曾經(jīng)是別人的俘虜！”（然后回頭對南宮長萬說） “你不過是人家的俘虜罷了，魯侯這么好，好在哪了？”南宮長萬大怒，沖上去與宋閔公搏斗，弄斷了宋閔公的脖子。仇牧聽說國君被弒殺，快步趕來，在宮門前遇到南宮長萬，仇牧手持劍痛罵他，南宮長萬用手臂猛擊仇牧，捶碎了仇牧的頭，仇牧的牙齒都粘在了門上。仇牧真可以說謂不畏強(qiáng)暴??！
前面我們說宋閔公情商不高，南宮長萬這次應(yīng)該也是故意挑釁。捶殺仇牧的場景聽著極其血腥殘忍。我甚至懷疑南宮長萬這家伙就是個嗜血變態(tài)。
南宮長萬不過一介莽夫，弒君之變發(fā)生后并無力應(yīng)對宋國政局，無奈之下選擇出奔他國，《春秋》冬季的記錄即此，“冬，十月，宋萬出奔陳?！辈贿^對于這條記錄，《公羊傳》和《榖梁傳》都沒有關(guān)注。
再來看《左傳》下半年的記錄：
十二年秋，宋萬弒閔公于蒙澤。遇仇牧于門，批而殺之。遇大宰督于東宮之西，又殺之。立子游。群公子奔蕭。公子御說奔亳。南宮牛、猛獲帥師圍亳。
冬，十月，蕭叔大心及戴、武、宣、穆、莊之族以曹師伐之。殺南宮牛于師，殺子游于宋，立桓公。猛獲奔衛(wèi)。南宮萬奔陳，以乘車輦其母，一日而至。
宋人請猛獲于衛(wèi)，衛(wèi)人欲勿與，石祁子曰：“不可。天下之惡一也，惡于宋而保于我，保之何補(bǔ)？得一夫而失一國，與惡而棄好，非謀也?！毙l(wèi)人歸之。亦請南宮萬于陳，以賂。陳人使婦人飲之酒，而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宋人皆醢（hǎi）之。
第一段講述弒君事件過程。蒙澤，杜預(yù)注釋說“梁國有蒙縣”，在今天的河南商丘。批，是用手打擊的意思。大宰督，就是當(dāng)初弒殺宋殤公的華父督，他被新一代的弒君者殺掉也算是報應(yīng)。子游，是宋國的公子。蕭，即今天的安徽蕭縣，是宋的附庸小國。亳，在今天的河南商丘北。南宮牛，杜預(yù)注釋說是南宮長萬之子。猛獲，是南宮長萬的同黨。
第一段意思說，魯莊公十二年秋，南宮長萬在蒙澤弒殺了宋閔公。在宮門外遇到仇牧，徒手將仇牧殺死。在東宮的西邊遇到太宰華父督，又將他殺掉。然后擁立子游為國君。其他公子都逃奔到蕭。公子御說逃奔到亳。南宮牛、猛獲帥軍隊包圍了亳。
第二段講述南宮長萬被迫出奔。蕭叔大心，即蕭的國君，杜預(yù)認(rèn)為這里的“叔”不是表示排行而是名，大心是他的字?！按?、武、宣、穆、莊”指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宋穆公、宋莊公。以戴族為例，繼承宋戴公國君之位的兒子是宋武公，宋戴公的兒子里，除了宋武公之外的各位公子則統(tǒng)一被稱為“戴族”。其他各族基本依此類推。宋桓公，即之前提到的公子御說。
第二段意思說，冬季十月，蕭叔大心以及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宋穆公、宋莊公的族人率領(lǐng)曹國軍隊攻打南宮萬。在戰(zhàn)亂中殺死了南宮牛，攻入都城殺死子游，擁立了宋桓公。猛獲逃奔至衛(wèi)國。南宮長萬逃奔陳國，逃奔的時候用車載著母親，一天就逃到了陳國。
第三段講述南宮長萬之死。石祁子，應(yīng)該是衛(wèi)國的大夫，估計是石碏的后代。醢，本意指把人殺死后剁成肉醬。但殺死后再剁肉醬死者已無知覺，所以我猜測這個行刑的過程絕對不是一刀殺死，應(yīng)該更殘酷，可能有點類似后來的凌遲。
第三段意思說，宋國人請衛(wèi)國交出猛獲，衛(wèi)國人不想答應(yīng)，石祁子說：“不可。天下的邪惡都是一樣的，（猛獲）在宋國作惡，我們反而保護(hù)他，這樣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得到一介莽夫而失去一個國家，幫助作惡的而拋棄友好的邦國，這不是好的抉擇?！毙l(wèi)國人于是把猛獲交給了宋國。宋國人也請陳國交出南宮長萬，給陳國送上了賄賂。陳國人就安排婦人陪南宮長萬飲酒，將其灌醉后用犀牛皮把他捆綁起來送往宋國，等到宋國時南宮長萬的手足都露出來，宋國人把這兩人都剁成了肉醬。
犀牛皮屬于非常堅韌的東西，“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就是說南宮長萬在途中掙扎差點將犀牛皮都掙破——充分證明此人力大無比。南宮長萬這個人，綜合看確實是一介莽夫，雖然無比勇猛但沒有頭腦，能被女人灌醉可見也不過是酒色之徒，唯一閃光點是出奔的時候還不忘記帶走老母親?！耙猿塑囕偲淠?，一日而至”也說明此人力大無比，也算是有孝心的人?？上В绻皇亲鱽y，老母親也不必跟著受此罪。
此次南宮長萬之亂，在《史記·宋微子世家》也有記載，不過《史記·宋微子世家》里應(yīng)該是有一些細(xì)節(jié)上的錯誤。乘丘之戰(zhàn)是魯莊公十年，這一年對應(yīng)的是宋閔公八年，南宮長萬作亂是在魯莊公十二年，這一年對應(yīng)的是宋閔公十年。但《史記·宋微子世家》里說乘丘之戰(zhàn)是宋閔公十年、南宮長萬作亂是宋閔公十一年，這兩個紀(jì)年應(yīng)該是有誤的，宋閔公在位應(yīng)該也只有十年而無十一年。
實際上這一年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一年周莊王駕崩。按說周王駕崩，《春秋》應(yīng)該有記錄，但是《春秋》這里沒見記錄，這是《春秋》時代第一次出現(xiàn)周天子駕崩而不記錄——不過后面我們會看到，類似情況不止一次。
按《史記·周本紀(jì)》的記載周莊王去世后，即位的是他的兒子胡齊，《史記·周本紀(jì)》稱其為周釐王，史書中也稱周僖王。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