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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孫廣 張俊華】從“貞”“真”同源異用論儒道天人觀的分野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4-09-02 17:37:31
        標簽:

        “貞”“真”同源異用論儒道天人觀的分野

        作者:孫廣  張俊華

        來源:《安徽大學學報》(哲社版) 2024年第1期


        摘要:作為儒道兩家核心概念的“貞”與“真”,學界歷來認為其形音義相近,從字源學上探討兩字之關系和分化,乃是探討儒道分野的一條可行進路。從字源上看,“真”與“貞”本為一字,皆象投人于鼎以烹之,乃是一種以人肉歆享鬼神的人祭之禮,代表初民“人”完全從屬于“天”的天人觀,同時又暗含天道為人事服務的意味。二字后來的區(qū)別和分化,是儒道天人觀差異所致。道家出于史官,延續(xù)上古巫史傳統(tǒng),注重“以人合天”,側重于使用“真”字,其內涵均強調天然,反對人為,正是對人祭儀式中“人”從屬于“天”這一精神的繼承。儒家繼承周公以來的禮樂傳統(tǒng),注重“以天合人”,強調天道為人事服務,其重點在于王道政治。故儒家使用“貞”字,從祭祀占卜之對鬼神的順從,衍生為下順乎上的政治秩序之“正”,其闡釋重點由“神”轉向“人”。“真”“貞”二字雖然源出宗教祭祀,但在儒道兩家的運用中均注重于人與社會的合理秩序。二者意義的區(qū)分,也代表了中國早期天人觀發(fā)展的兩條典型路徑。

         

        關鍵詞: 貞  真  儒家  道家  天人觀


         

        作者簡介:孫廣,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博士后,文學博士;張俊華,山東財經(jīng)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真”“貞”二字,學界已普遍認同其形音俱近,如裘錫圭、李家浩就指出:“古代‘貞’‘真’二字形音俱近?!保?)而這兩個字在儒道兩家的學說中,都是關鍵性概念,也歷來都是研究的重點。因此,二字的聯(lián)系和分化,實際上可以作為儒道分野的一個重要切入點。近年來,如楊少涵、于雪棠等學者,均試圖從字源學上考察“真”字含義及其與道家之“真”的聯(lián)系(2),這一研究方法無疑是可取的。但是,一方面這些成果在“真”字之訓詁上著墨較少,對“真”之字源意義的挖掘仍留有余地,尤其對“真”“貞”二字的聯(lián)系和分化幾乎未作探討;另一方面,有學者從“真”字字源上考察儒道分野,全然從宗教方面展開討論,也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儒道思想存在隔膜。因此,對于“真”“貞”二字的聯(lián)系和分化,以及其在儒道兩家學說中所代表的思想內涵,仍有進一步考察的空間。

         

        一、“真”“貞”同源與烹人之祭

         

        關于“貞”字的解釋,學界已經(jīng)基本達成了共識,即認為此字從卜從鼎,在甲骨文及金文之中也經(jīng)常與“鼎”字混用。然而對于“真”字的解說,迄今仍無達詁?!督鹞木帯分洝罢妗弊肿中斡兴模?/span>伯真甗季真鬲、叚簋、真盤。相關字形的分析,以拙見所及,大致有兩種比較合理的典型意見:

         

        一是認為“真”字上部為“殄”的古文“,下部為“貝”。持此說的代表學者為唐蘭、朱芳圃。唐蘭云:“當是從貝匕聲,匕非變匕之匕,實殄字古文之也?!?/span>3朱芳圃亦認同其說,二人結論,則均以“真”為“珍”之初文。唐、朱二人之說,于形、音俱有根據(jù),然字義則頗有不愜。一則,“真”之與“珍”,其常用義相去懸遠,也基本沒有混用或借用現(xiàn)象,說“真”為“珍”之初文,缺乏文獻或訓詁之依據(jù)。二則,“貝”與“玉”確可混用以表財物,然“”與“殄”則相去甚遠,從“”得聲與從“殄”得聲,更不容混淆?!罢洹弊謴摹啊钡寐?,蓋亦有取于其稠密之義4)。而“殄”字訓滅、盡,如果改為從“殄”得聲,其意義則當與“賤”字相近,而非珍寶、珍貴之義。由此可見,“真”字必非從“殄”得聲,“真”與“珍”也必非一字。

         

        二是認為“真”字上部為“顛”的表意字,下部為“貝”和“丁”。持此說的代表學者為董蓮池,其言曰:“構形及本義不明。初文下從‘貝’‘丁’,上從顛越之‘顛’的表意字,后‘貝’下‘丁’漸訛為‘丌’,‘貝’‘丌’又訛為‘鼎’。”(5)董蓮池所謂“上從顛越之‘顛’的表意字”,蓋謂其上部象墜人之形。其所謂下部之“丁”,《字源》原書指為,實無從得見,蓋編輯之誤,以理推之,當是指字底部之黑點而言。所謂訛為“丌”,又當指而言。裘錫圭云:字所從的‘丁’即加注的聲符,‘丁’屬耕部?!鹞摹妗值摹ⅰ曰蛴谢驘o?!?/span>6與董蓮池之說相似。然謂“丁”為“真”字之聲符,則恐不確?!岸 睂俑?,“真”屬真韻,二者在韻部上的差異還是比較分明的,高亨《古字通假會典》所列“真”字聲系亦無與耕韻相通之例證7),二者韻部恐怕不能相通,“真”字當不是以“丁”為聲符。且“丁”字甲骨文、金文作諸形,而“丌”字金文作諸形,相去甚遠,基本沒有彼此訛變的可能。總體來看,此說未免拆分過細,而結論亦稱“構形及本義不明”,

         

        雖則如此,前輩學者的論述卻提示我們,“真”字上部之字形,應當從“人”字求解。蓋無論是唐、朱二氏之“匕”或“”,還是董蓮池所謂“顛越之顛”,其字形字義均為倒“人”,均源出于“人”字。且如從唐、朱二氏之說,“殄”字從“”得聲,“”字又從“人”得聲,其讀音之源,亦在于“人”。因此,“真”字上部,無論確釋為何,其音義當均源于“人”。

         

        至于“真”字下部,究竟是從“鼎”還是從“貝”,在本文看來,仍當以從“鼎”為是?!岸Α迸c“貝”雖然字源不同,但在金文中,“鼎”字已大量簡化而接近于“貝”,故多有混淆的情況,“貞”字下部即常寫作“貝”,是其明證。但反過來說,從“貝”之字,卻似乎并無訛變?yōu)閺摹岸Α闭摺S^季真鬲和叚簋“真”字字形,其下從“鼎”甚明,《殷周金文集成》即將“季真鬲”隸寫作“季鼑鬲”(8),是亦以其下部為“鼎”。由是可知,“真”字下部之字,只能是由“鼎”而訛變?yōu)椤柏悺保豢赡苁怯伞柏悺倍炞優(yōu)椤岸Α?,故仍當以從“鼎”之說為是。

         

        陳年福《實用甲骨文字典》云:“從匕,朼柶,即今之勺子,/貞,表食器聲,鼎/貞兼表形,所謂染指而知真味之意。”又注本義曰:“真實,與‘假’相對?!?/span>9)“真”與“鼎”讀音相去甚遠,按此說法,則“真”必為“貞”之后起字,方可謂從得聲。而謂“真”之本義為“真味”又與“真”之常用義相去甚遠。故此說不可從,然其點明“真”字下部從“鼎”則甚是。谷衍奎《漢字源流字典》訓“真”字云:“會意兼形聲字。甲骨文從鼎,從人,會人就鼎取食美味之意,人也兼表聲。金文變成從貝,從倒人,成了人取食鮮貝了?!?,本義指美食,由美食的原質原味,引申指本質、本性?!?/span>10此說“真”字乃“就鼎取食”之義,與陳年福同,均不可取。然其所謂“從鼎從人”的字形解說,則與本文的上述分析相符。

         

        如本節(jié)開篇所述,“貞”“真”二字關聯(lián)非常密切,可謂形、音、義俱為相近。而“貞”字源于“鼎”字,“真”字亦從“鼎”,可見“鼎”“貞”“真”三字,其關聯(lián)非常密切。因此,不妨將三字的甲金文字形列如下表:

         

        表1 鼎、貞、真三字甲金文字形對比表(11)

         

         

        通過此表對比,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一組甲骨文中,“鼎”和“貞”二字均仍是“鼎”的象形,并無疑點。在二組甲骨文中,“鼎”字上部明顯多出一符號,且就只是直立的“人”字,并非“匕”或“”或“顛越”之形。在三組金文中,三字上部所從,已變?yōu)椤把尽毙危c“匕”或“”或“顛越”或“卜”之形相似。在四組金文中,“貞”字上部之橫畫較平,已全然變?yōu)椤安贰弊郑c“匕”或“”或“顛越”之形不類。

         

        第二組甲骨文尤其值得重視,其字形從人從鼎尤其顯白??梢钥闯?,第三組金文中的“丫”形部件很可能就是由第二組甲骨文的“人”字演變而來,而第四組金文中的“卜”字則是“丫”形部件的進一步演變。如是,則“貞”字上部也并非從“卜”,而是由“人”字演變而來。傳統(tǒng)“貞”字從卜從鼎之說,可為推翻。綜上,“貞”與“真”二字均源出于“鼎”字,當本一字,乃會意兼形聲,從鼎從人,人亦表聲。至于所會之意,則當是以鼎烹人之事。烹人與烹物,均為“鼎”之本來用途,這也可以解釋“鼎”“貞”二字互代的情況。

         

        典籍對烹人之事記載頗多,大多以鼎鑊為之,而安陽殷墟出土的盛有經(jīng)蒸煮人頭的青銅甗即其實證。而古代烹人之法,蓋有死烹、生烹之別。項羽欲烹劉邦之父時,“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史記·項羽本紀》),已設為俎案,顯然是準備將劉邦之父殺死并肢解后再投入鼎鑊之中進行烹煮。此為死烹,當是古之烹刑所常用。而齊愍王烹文摯,則是生烹,《呂氏春秋·仲冬紀·至忠》載:“王大怒不說,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摯。爨之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文摯曰:‘誠欲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絕陰陽之氣?!跏垢仓?,文摯乃死?!贝藙t不設俎案,直接將人投入鼎中進行烹煮,以至于三日三夜都不死。明確記載“生烹”者,此事之外,《風俗通義》還有“生烹石乞”(《風俗通義·正失·葉令祠》)一事(12)。此當為特例,觀《呂氏春秋》文義有故意折磨之意,故記載之時,尤其強調“生烹”。

         

        而烹人的目的,一為食用,二為刑罰。上古之時曾有食人之俗,早期烹人之事,正為食用?!赌印す?jié)葬下》云:“昔者越之東有輆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庇帧赌印攩枴吩疲骸俺嫌朽⑷酥畤邩颍鋰L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彼^“解而食之”“鮮而食之”(13),當即分解而烹煮之也,顯然是死烹之類。此外,紂烹伯邑考,中山君烹樂羊之子,以及項羽欲烹劉邦之父時,其結果都指向了“羹”,正為烹人以食用之遺。進入三代之后,雖然如殷商時期大量使用人牲,但并無食用的有關記載。如《墨子》所載烹人而食之事,其地均在“越之東”“楚之南”這樣極為偏遠之地,可見中原地區(qū)早已沒有這樣的風俗。至于《韓非子·二柄》所載“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之類,則顯系特例,不足以論中原。如紂烹伯邑考等,均非自己食用,而是致羹于其家人,以示威脅羞辱之意。此尤可見三代之后,烹人之事雖屢見記載,但已無食人之俗,烹人基本為一種刑罰。

         

        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烹人”的食用目的已經(jīng)幾乎消失不見,更為常見的是用于祭祀。黃展岳云:“到了新石器時代,已發(fā)明了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生活資料有了比較可靠的來源,并開始過定居生活,食人之風才逐漸消失。但古老的食人生活仍保留在人們的憧憬中。這時氏族、部落之間的掠奪戰(zhàn)爭不斷發(fā)生,獲取財富成為最重要的生活目的,人們又沒有可能養(yǎng)活大量的俘虜以供役使,于是,大量俘虜被殺來用作祭祀的犧牲。”(14)早在新石器時期,原本作為“人的食物”的人牲,已經(jīng)開始“用作祭祀的犧牲”而成為“鬼神的食物”。王平《甲骨文與殷商人祭》中即有“烹煮人牲法”,其言曰:“人祭卜辭中的‘而’即傳世文獻中的‘胹’字?!?,《合集》499:‘……貍羌,隻二十五,而二。’‘而二’意謂烹煮了兩個人牲用于祭祀。”(15)在傳世文獻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烹人而用于祭祀的蛛絲馬跡,如《楚辭·招魂》云:“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贝四艘匀巳饧漓胫C。又《韓非子·二柄》“易牙蒸其子首而進之”,顧廣圻即以為“子首”乃“首子”之訛(16),如是,則此正殺首子而烹煮之事也。而殺首子之事,本有祭祀、獻祭之義。如前所引《墨子》之文,其殺首子食用的目的,即是“宜弟”,其食人有向上天祈求后嗣之義。裘錫圭就指出這是殺首子以祭祀,“具有獻新祭后的圣餐的性質”(17)。故烹人于鼎以為羹,乃是用于祭祀,所以歆神也。

         

        綜上所述,“真”“貞”二字本乃一字,乃會意兼形聲字,從鼎,從人,人亦聲,其本義指烹人于鼎。而從文字出現(xiàn)之前的新石器時代開始,烹人就已經(jīng)逐漸由“食用”轉為“祭祀”,可見“真”“貞”二字的造字本義,并非食人,而是人祭文化的反映。二字后雖分化,然其意義,仍皆可從祭祀之中得其淵源?!墩f文》訓“貞”為“卜問”,卜問正祭祀之要義;又訓“真”為“仙人變形而登天”,雖可謂其受道教影響,但其實仍與祭祀鬼神相關,乃其本義之一隅也。《王力古漢語字典》所列“貞”字字義有三:①占卜、卜問;②正;③堅貞,堅定不移。所列“真”字字義有二:①天性,本性;②的確,確實(18)。“貞”之訓正,訓堅貞,雖有從“鼎”取義之處,然亦“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左傳·莊公十年》)之義。“真”之訓的確、確實,蓋投人于鼎則鼎內充實,故“真”有“充實”義,從“真”之“填”“瑱”均從此而來;其訓天性、本性,則祭祀以天為本也。“寘”字從“宀”,“鎮(zhèn)”字從“金”,蓋正如齊愍王烹文摯而覆之之類,乃烹人于鼎而覆之?!邦崱弊謴摹绊摗睆摹罢妗?,既表示人首,也表示顛倒之義。然而人首之義,僅一“頁”字已足,此加“真”而為“顛”者,疑即專烹人頭之事也(19)。至于顛倒之義,則正從投人頭于鼎而取義也。

         

        烹人乃先秦人祭方式之一,是人祭活動的典型體現(xiàn)。在人祭活動中,作為祭品的“人”和作為祭祀對象的“天”(20),構成了這一祭祀活動的兩極,而主持祭祀的巫覡則是天人之間溝通的橋梁,故最能體現(xiàn)當時人們普遍的天人觀念。在人祭活動中,作為祭品的“人”,其地位是非常低下、卑微的。正如胡厚宣所說:“用作祭祀的人的身份,則絕大多數(shù)都是‘完全沒有權利,根本不算是人’的奴隸?!保?1)在考古發(fā)掘中,用于人殉的人骨往往與豬牛等牲畜的骨頭混在一起,則人牲基本上等同于牲畜,亦可以得見。但這種卑賤的地位,并不是緣于作為祭品的人本身身份卑賤,因為有一類用作祭品的人,其身份是非常尊貴的。如《墨子》《呂氏春秋》等文獻所載商湯求雨之事,先秦焚巫尫以求雨的傳統(tǒng),以及前文所述殺首子等人祭活動(22)。無論是商湯、巫覡還是長子,都是身份尊貴之人,絕不卑賤。然而,當其作為祭品出現(xiàn)在人祭活動當中,就已經(jīng)失去原本的尊貴身份,而只是“犧牲”而已。如《呂氏春秋·季秋紀·順民》載商湯求雨時“翦其發(fā),其手”,便是一種自我貶低、將自身塑造為“犧牲”的方式。由此可見,在人祭活動中,作為祭品的人十分卑賤,這與其原本的身份無關,而只是緣于“祭品”的地位。

         

        祭祀是為人事活動提供指導或祈求保佑,可以說其蘊含一種天道為人事服務的思想。然而在此過程中,“人”雖然是舉行祭祀的主體,但居于主導地位的始終是“天”,降災降福的決定權,始終牢牢地把握在“天”的手中?!叭恕蹦軌蛲ㄟ^祭祀獲取某種結果,完全建立在“人”服從于“天”的基礎上,哪怕上天降禍,也必須無條件接受。因此,當人面對祭祀對象的“天”,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jīng)·小雅·小旻》)。而甲骨卜辭中的情感主潮,也集中表現(xiàn)為“強烈的惶惑與驚怖”(23)。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詩經(jīng)·大雅·皇矣》),正是強調“人”不應胡亂作為,應當一切服從于“天”。綜上,以烹人為代表的人祭活動,其中蘊含的樸素天人觀具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天道為人事服務,此為次要;二是人必須順從上天,此為主要。而作為烹人之祭真實反映的“真”與“貞”字,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人祭傳統(tǒng)下的天人觀,并在后世獲得進一步發(fā)展和分化。

         

        二、“以人合天”的巫史傳統(tǒng):道家對“真”字的使用

         

        上古之時,執(zhí)掌祭祀之事者,則為巫史?!罢妗薄柏憽倍炙w現(xiàn)的烹人以祭祀的活動,也正是由巫史主導。因此,“真”“貞”二字所體現(xiàn)的初民的“人”完全從屬于“天”的天人觀,在巫史的身上也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道家源出史官,可謂正是繼承這一巫史傳統(tǒng)而來的學派。班固云:“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保ā稘h書·藝文志》)這與《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說的老子“周守藏室之史”的身份是相符的。關于“守藏室之史”,司馬貞《史記索隱》謂乃“藏書室之史”(24),蓋據(jù)《莊子·天道》“征藏史”之說而言,不為無據(jù),故后人皆以為乃“圖書館管理員”之類職務。但這一史官職責的描述并不準確,遂造成我們對道家思想的認識偏差。

         

        首先,從“史”的起源上來說,“史”本是執(zhí)掌祭祀占卜之人。在先秦文獻中,“巫史”“祝史”“卜史”“筮史”常相連用,甲骨文中“史”的大部分職事也與祭祀有關,《左傳》《國語》所記載的“史”與卜筮、占夢、陰陽災變的有關記述等等,無不說明“‘史’最原始的意義,或曰最初的文化職能便是‘巫’。在巫卜文化階段,‘巫’與‘史’的職能是沒有區(qū)別的”(25)。從字源上來說,“史”字甲骨文作,從“又”持“中”,對此“中”的解釋,歷來注家爭論不休。本文以為,王國維《釋史》所謂“盛筭之器”的說法庶幾近是,唯其“‘史’之義不取諸持筭而取諸持”之說不當而已(26)。其實此處正當為持筭,用于計算之籌策也?!墩f文》云:“筭,長六寸,所以記歷數(shù)者?!倍斡癫靡稘h書·律歷志》云:“算法用竹,徑一分,長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為一握?!保?7)歷數(shù)之事,乃史官之職掌,筭正是史官所持以記歷數(shù)者也。至于漢代,史官仍持筭,是可知“史”字之義正為持筭。“巫”字本身就表示蓍占(28),“史”之本義,正與“巫”一樣,都是表示用蓍占等數(shù)學方法進行占卜,這也可以進一步證明“巫史同源”之說。

         

        其次,從史官職責上來說,先秦史官也主要是“禮官”。在先秦時期,史官一直是祭祀、占卜之類活動的核心角色。禮本祭儀,故后世史官的職責,遂由祭祀、占卜一類,演變?yōu)椤岸Y”。錢穆云:“大抵古代學術,只有一個‘禮’。古代學者,只有一個‘史’。”(29)此言深得先秦史官之實,可以從三方面得以確證:其一,從史官的設置上來看,史官的主要職責是“禮”,“書事”僅為其眾多職能之一而已。柳詒徵云:“總五史之職,詳析其性質,蓋有八類:執(zhí)禮,一也;掌法,二也;授時,三也;典藏,四也;策命,五也;正名,六也;書事,七也;考察,八也。歸納于一則曰禮。”(30)其二,先秦歷史上記載的有史官參與的活動,基本上都屬“禮”的范疇,而記言記事的比重極小。以《左傳》為例,與史官有關的事件上百,其中占卜一類最多,其次是預言、祭祀、策命、盟會、征聘之類,均是“禮”的直接體現(xiàn)。而與記言記事相關者,僅晉太史董狐書“趙盾弒其君”和齊太史書“崔杼弒其君”兩事而已(31)。其三,從史官的沿革上來看,自傳說時代以至于后漢,史官的主要職責亦在“禮”而不在記言記事。杜佑《通典》卷二十六《太史局令》對先秦兩漢史官的職責論述得極為清晰:少皞時為“歷正”;顓頊時“司天”“司地”;唐虞時“代序天地”;夏商則掌其“圖法”;周則“掌建邦之六典,正歲年以序事,頒告朔于邦國”,又有馮相氏、保章氏“掌天文”;司馬談所掌為“天下計書”;東漢時“太史令掌天時、星歷”(32)。凡此數(shù)項,皆屬于“禮”的范疇,而不在于記言記事。因此,先秦史官所掌,其要并非記言記事,而是掌“禮”。而“禮”之中,尤其以祭祀為重。

         

        最后,從所傳老子事跡來說,老子所長亦在于“禮”,而非圖書文字或歷史記載?!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載:“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禮記·曾子問》中孔子答曾子問喪禮,亦屢言“吾從老聃助葬”“吾聞諸老聃”??鬃愚D益多師,學樂于郯子,學琴于師襄,皆是當時最善此道之人。其問禮于老子,亦可見老子所長正在于“禮”,且尤其是喪禮。

         

        綜上可知,道家確可謂是出自“史官”,但此所謂“史”,并非記載、總結、反思的“歷史”,而是源出巫卜,重在祭祀喪禮的“巫史”。巫史本職,即為祭祀占卜之類,乃是初民奉祀鬼神、揣摩天意的典型代表。道家出自巫史,初民“人”完全從屬于“天”的天人觀,也通過巫史這一大傳統(tǒng),傳承給了道家。道家的“道物關系”正基于此。而道家之“真”所體現(xiàn)的天人觀,也明顯地繼承了這一特點。

         

        “真”幾乎可以看作道家所特有的一個概念,在道家尤其是莊子思想中舉足輕重。而在道家文獻中的“真”字,確乎有表達近似于真實、不假之義的地方,例如《老子·二十一章》“其精甚真”,《莊子·天道》“仁義真人之性也”,《莊子·田子方》“夫魏真為我累耳”等,其與現(xiàn)代“真”的用法均基本一致。但這只是少數(shù)情況,更多的時候,道家所用之“真”字,均指向一種本然、天然的狀態(tài)。

         

        《老子》用“真”字只有三處,其中第四十一章云:“質真若渝,大方無隅?!眲熍唷⑹Y錫昌等皆以為此處當為“質惪若渝”之訛,然正如張松如所說:“‘質真’對‘大白’,文誼甚明,不必看作‘形近而誤’也?!保?3)且據(jù)劉笑敢《老子古今》所列王弼本、傅弈本、竹簡本三種版本,此處“真”字亦無作“惪”者(34)。故此處確當為“質真若渝”,乃《老子》本文無疑。此處“真”字意義,顯然與“渝”相反。《爾雅·釋言》云:“渝,變也?!薄蹲髠鳌费赃`背盟約則謂之“渝盟”,如《左傳·桓公元年》“渝盟無享國”,注云:“渝,變也?!保?5)如此,則與“渝”對言的“真”,乃是不變之義。而《說文》謂“渝,變污也”,則“渝”還有“污”義,張松如亦謂“質真”與“大白”對言,是“真”還有純潔之義。因此,在《老子》的文本中,“真”字固有不變、純潔之義,顯然是指一種本源、本然的狀態(tài)。老子雖用“真”字極少,但表達這種本源、本然意義的,還有“素”“樸”“嬰兒”等,實為老子思想關鍵節(jié)點之一。

         

        莊子是道家學者中使用“真”字最多的,其“真宰”“真人”“真君”“真性”等概念,更是人所周知。其所謂“真”,基本上是本源、本然之意,《莊子·天道》所謂“極物之真,能守其本”,“真”與“本”對言,最能得見此義。而此所謂“本”,對應的正是“天”,故曰: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莊子·徐無鬼》)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莊子·漁父》)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莊子·天下》)

         

        此所謂“受于天”“以天待之”“以天為宗”,可謂正點出了莊子用“真”的根本意義,那就是“以人合天”,而不是“以人入天”。因此,《莊子》中與“真”相對的,均指向人為,如: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莊子·齊物論》)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莊子·大宗師》)

         

        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莊子·大宗師》)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莊子·馬蹄》)

         

        《莊子·齊物論》“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巍敝械摹罢鎮(zhèn)巍?,一般認為乃“真假”之義,然這是典型的誤解。此句指向的正是天然和人為的區(qū)別,故后文謂“道隱于小成”?!靶〕伞苯^非“虛假”,只是“人為”而已,故謂之“偽”,與《荀子·性惡》“習偽故”之“偽”同(36)。故知“真?zhèn)巍敝f,其實正是天然與人為的區(qū)別?!肚f子·大宗師》“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也是在說“真人”不容“人為”成分?!岸逊雌湔?,而我猶為人”亦是以“真”與“人”對待而言?!肚f子·馬蹄》中謂“馬之真性”,后文與之對言的,也是“燒之,剔之,刻之,雒之”等“人為”的成分?!肚f子》中其他的“真”,基本都是此義。

         

        道家之用“真”字,其情況大體如此,均指向“天”,而反對“人為”,《莊子》所謂“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正可謂道家用“真”之要義。劉黛、王小超指出,《莊子》之“真”具有兩個維度,其一就是在天人關系上以天為“真”,可謂能得其要(37)。老子之時,“天道”的觀念已經(jīng)漸漸取鬼神而代之。初民以“天”為權威指導的天人觀,至此遂演變?yōu)榈兰乙蕴斓罏樾袆又改系奶烊擞^,“真”字亦由此成為天道、天然的代表。道家對“真”字的使用,也始終貫徹著“天”的權威性和不可違背性。荀子論莊子,即謂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錢穆論道家,認為是“以個人徑自與天合體而不主有群”(38),可謂正得其要義。于是修道之人,又稱為“修真”,正是修行其本然之天道。道家之天人觀,仍然延續(xù)了初民奉祀鬼神的精神,強調“以人合天”,突出人的生活應當完全順從天道規(guī)律,不應妄自作為,故道家始終將“無為”作為核心的理念。至于后世,信奉陰陽五行及鬼神的宗教興起,乃又以此代表天道之“真”,而演變?yōu)樯裣芍Q矣。

         

        三、“以天合人”的禮樂傳統(tǒng):儒家對“貞”字的使用

         

        關于儒家的起源,近代以來發(fā)生了一次極為重要的論爭。先是章太炎著《原儒》,提出儒本術士的說法。后胡適作《說儒》,提出“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們的衣服是殷服,他們的宗教是殷禮,他們的人生觀是亡國遺民的柔遜的人生觀”,“他們的職業(yè)還是治喪,相禮,教學”(39)。隨后,馮友蘭、郭沫若、錢穆等學者都對這一說法予以了回應(40)。此說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說,就是因為這涉及儒家的起源和定性問題——傳統(tǒng)的觀點都認為儒家繼承的是“周文”,此說則提出儒家繼承的是“殷禮”。

         

        本文并不完全否認胡適的說法,“儒”作為一種職業(yè),確實有治喪、相禮、教學之事,孔子也是殷商遺民,故儒家的確在很多方面都繼承了殷商文化。然而,“周因于殷禮”(《論語·為政》),這事實上也是整個周代的特征,非止儒家一派而已,只不過儒家這一特點較為突出罷了。儒家思想宗旨仍然是以“周文”為主。楊向奎云:“沒有周公不會有傳世的禮樂文明,沒有周公就沒有儒家的歷史淵源?!庇衷疲骸啊馈簿褪亲谥艿亩Y樂文明,以德、禮為主的周公之道,世代相傳,春秋末期遂有孔子以仁、禮為內容的儒家思想?!保?1)此言切實點出了先秦儒家最為根本的淵源——以周公為代表的周代禮樂傳統(tǒng)。

         

        禮樂傳統(tǒng)下的天人觀,從商紂王與周武王對“天命”的不同看法就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摯?今王其如臺?’”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

         

        紂王在面臨危機時,仍然以“天命”自恃,認為天命在我,西伯侯最終不可能戰(zhàn)勝自己。這種將人事變遷完全交付給上天的行為,正是殷人迷信天命鬼神的集中反映。而武王伐商,則強調“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堅決以民為核心,而“天”已不再是絕對的唯一的權威。當然,《尚書》中的記載,不可直接據(jù)為實錄,但《尚書》確實形成于西周時期,則是毋庸置疑,即便不是紂王與武王的實際言論,也代表了周人普遍信奉的一種全新的天人觀——敬天保民。

         

        周人敬天的態(tài)度,在《周禮》《儀禮》《禮記》等書中記載的祭祀內容中體現(xiàn)得最為突出,如柴、禘之類,乃為事天而設,尤為莊重盛大。然而,周人即便是敬天,也并非對“天”全然信奉。白壽彝《中國通史》云:“周人一方面懷疑天,另方面又在敬天,這在表面上似乎是一個矛盾。其實,從周初的一些記載中不難看出,凡是尊崇天的話,都是對著商族及其舊屬方國部落說的,而懷疑天的話,則是向周人自己講的。由此可見,周人的敬天思想,只是一種策略,這和禁止周人酗酒而放縱殷飲酒一樣,是一種具有政治目的的統(tǒng)治措施?!保?2)此言雖未免過度,但至少如孔子所說:“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保ā抖Y記·表記》)“周文”雖有“敬天”的內容,但其重點仍然是在“保民”。正如王國維所說:“周之制度典禮,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親親’‘賢賢’‘男女有別’四者之結體也,此之謂‘民彝’?!保?3)周公制禮作樂,其要義在乎“民彝”,重點在于“民”,也就是“人”。

         

        要而言之,禮樂傳統(tǒng)下的天人觀,正如《泰誓》所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其乃是一種“以天合人”的天人觀。在這種天人觀下,“人”所代表的人間秩序、王道政治才是重點和目的,“天”則是為此提供合法性和促進功能的基礎和手段。這一點為以孔孟荀為代表的儒家所繼承,孔子云:“敬鬼神而遠之?!保ā墩撜Z·雍也》)又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孟子甚至說:“犧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孔子不言性與天道,荀子甚至提出要“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凡此之類,尤為儒家繼承周代禮樂傳統(tǒng)之典型特征。而這一傳統(tǒng),正與“真”“貞”二字所體現(xiàn)的初民的天人觀所具有的天道為人事服務的意涵相互呼應,這從儒家對“貞”字的使用上也能找到證據(jù)。

         

        《周易》作為一部卜筮之書,使用“貞”字的數(shù)量最多?!渡袝び碡暋贰柏寿x貞”,孔穎達《正義》曰:“《周易·彖》《象》皆以‘貞’為‘正’也?!保?4)是可知以“貞”為“正”,確為《周易》用“貞”之核心要義。李笑野指出,學界對《周易》之“貞”有兩種解讀,一以“貞”為“正”,一以“貞”為卜(45)。如前所述,“貞”本祭祀,略作引申即有占卜之義,而《周易》本身又是卜筮之書,其中的“貞”有占卜之義,自是理所當然。然則“貞”何以有“正”義?其實,“貞”的“貞正”之義,除了源于“鼎”字之外,亦從祭祀而來?!盾髯印酚袃商幱谩柏憽钡牡湫停?o:p>

         

        奪然后義,殺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貞,功參天地,澤被生民,夫是之謂權險之平,湯、武是也。(《荀子·臣道》)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孔子不對。孔子趨出,以語子貢曰:“鄉(xiāng)者君問丘也,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而丘不對,賜以為何如?”子貢曰:“子從父命,孝矣;臣從君命,貞矣。夫子有奚對焉?”孔子曰:“小人哉!賜不識也。昔萬乘之國有爭臣四人,則封疆不削;千乘之國有爭臣三人,則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爭臣二人,則宗廟不毀。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故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保ā盾髯印ぷ拥馈?

         

        此二處的“貞”字,尤其是子貢之言,雖遭到了孔子的批判,但“貞”“孝”對言,卻足以代表當時對“貞”最為普遍的認識,即臣子順從君父,基本上可訓為“順”。祭祀之“貞”,本就含有人順從上天之義,由此而引為君臣關系的表述,乃是一種自然衍生。自儒家的社會秩序觀而言,下順乎上則正,此儒家“隆禮”之要義也。因此,“貞”本祭祀,引申即為“貞卜”義,又經(jīng)“順”義為一轉折,遂有“貞正”義。此儒家用“貞”字義之源流也。而這一意義的轉變,也體現(xiàn)出“貞”字意義的重心由“天”向“人”轉移。

         

        在儒家而言,這兩層意義正相須以行,并不沖突?!柏憽敝疾妨x更接近祭祀之本,因此,占卜之義,在儒家皆為祭祀之禮。如《周禮》“若國大貞,則奉玉帛以詔號”(《周禮·春官·小宗伯》)、“季冬,陳玉以貞來歲之媺惡”(《周禮·春官·天府》)、“凡國大貞,卜立君,卜大封”(《周禮·春官·太卜》)等。對儒家而言,祭祀之禮,實乃王道政治之“文”,故荀子明確地說:“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也。”(《荀子·天論》)“貞卜”乃構建王道政治之“文”,而王道政治,尤以人事為主。《乾·文言》曰:“貞者,事之干也?!懝套阋愿墒??!笨追f達《正義》曰:“貞為事干,于時配冬。冬既收藏,事皆干了也。”(46)此處之“貞”,即為“貞正”之義?!柏懻钡闹饕獙ο螅恰笆隆倍皇恰疤臁?。因此,“貞”字的占卜義和“貞正”義,正如《左傳·桓公十一年》所載斗廉之言曰:“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占卜只是手段,事之“貞正”才是目的。

         

        如上所述,儒家之用“貞”字,正如《荀子》“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所體現(xiàn),其要旨在于天道為人事服務,這正是儒家繼承自宗周禮樂傳統(tǒng)的“以天合人”的天人觀。在此基本理念的指導之下,孔子之“釋禮歸仁”(李澤厚語)、孟子之“性善仁政”、荀子之“隆禮重法”等等,均是延續(xù)禮樂傳統(tǒng),其目的是要構建人間的王道政治。儒家自為經(jīng)世覺民而生,這是儒家的根本性特征,雖有其宗教性淵源,但絕不可以此來衡論儒家宗旨。

         

        四、結 語

         

        綜上所述,“真”“貞”二字本為一字,均源于上古烹人之祭祀,是初民人完全從屬于天的天人觀的集中體現(xiàn)。而在后世儒道二家的不同應用中,由于天人觀傳統(tǒng)不同,其意義側重也完全不同。道家用“真”字側重于“天”,儒家用“貞”字則側重于“人”,故后世分化為二,并分別在兩家學說之中成為舉足輕重的概念范疇。而無論道家還是儒家,其核心旨趣均在于安頓人生,構建合理的社會秩序等,并不在于追求某種宗教意義上的永生或來世。如從宗教方面來追溯其思想淵源,從文明起源的角度來說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用于分析先秦儒道思想,便值得商榷。

         

        近代以來,西方宗教觀念傳入中國,于是以西方宗教觀念來對傳統(tǒng)儒家進行“格義”,成為一時新風。康有為表彰儒教,胡適作《說儒》,辜鴻銘提出“良民宗教”等,均在民國時期影響甚廣。后牟宗三、唐君毅等也嘗試過將儒家學說改造成宗教,在港臺地區(qū)造成一時之風。今李申等學者大力提倡“儒教”,又在大陸學界獨樹一幟。此類“儒教”風潮,綿延已有百年。然而,凡此諸提倡“儒教”的學者,其根本要義,均是要在政治與學術分離的時代背景下,盡量避免儒學成為“先王之陳跡”,于是試圖以宗教的形式,發(fā)揮儒家學術“淑世”的功能,以對社會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若真于宗教方面塑孔孟為土偶,等禮樂于科儀,將儒家論證為追求“出世法”的學說,則不啻南轅北轍。

         

        注釋
         
        (1)裘錫圭、李家浩:《曾侯乙墓竹簡釋文與考釋》,湖北省博物館編:《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512頁。
         
        (2)參見楊少涵《十三經(jīng)無“真”字——儒道分野的一個字源學證據(jù)》,《哲學動態(tài)》2021年第8期;于雪棠:《詞源學視角下“真”“真人”“真知”意蘊發(fā)微》,《清華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
         
        (3)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7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45頁。
         
        (4)“”與“鬒”通,除讀音相近之外,“”與“髟”意義相近,也是重要原因。
         
        (5)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3頁。
         
        (6)裘錫圭、李家浩:《曾侯乙墓竹簡釋文與考釋》,湖北省博物館編:《曾侯乙墓》,第512頁。
         
        (7)高亨:《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89~93頁。
         
        (8)《殷周金文集成》第3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3頁。
         
        (9)陳年福編著:《實用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9年,第425頁。
         
        (10)谷衍奎編:《漢字源流字典》,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535頁。
         
        (11)“真”字甲骨文取自陳年福編著《實用甲骨文字典》第425頁;其余字形均取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分見第3冊第726~727頁(貞),第6冊第577~579頁(鼎),第7冊第442頁(真)。
         
        (12)按,石乞之死,《左傳》《史記》均只記載為“烹”,唯此處記載為“生烹”。
         
        (13)“鮮”一般理解為“解”字之訛。但如作“鮮”字,亦可通?!渡袝じ尢罩儭酚小磅r食”,枚《傳》云:“鳥獸新殺曰鮮?!保ǔ趟穑骸渡袝屪x》,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第124頁。)則“鮮而食之”,猶如“殺而食之”。
         
        (14)黃展岳:《古代人牲人殉通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3頁。
         
        (15)王平、顧彬:《甲骨文與殷商人祭》,鄭州: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118頁。
         
        (16)顧廣圻曰:“《藏》本、今本‘子首’作‘首子’。案作‘首子’為是,《漢書·元后傳》有‘首子’可證?!妒^篇》及《難一篇》同。”見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2頁。
         
        (17)裘錫圭:《殺首子解》,《中國文化》1994年第9期。
         
        (18)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320頁、785頁。
         
        (19)殷墟蒸煮人頭的青銅甗,即專烹人頭之實證。又《太平御覽》引劉向《列士傳》佚文載干將、莫耶之子赤鼻,即自刎后將頭顱奉給晉君以鑊煮之(即魯迅《鑄劍》所本),也是專烹人頭?!俄n非子·二柄》“易牙蒸其子首”,雖顧廣圻說此為“首子”之訛,而王先慎認為就是“子首”。如為“子首”,則是專烹首級矣。
         
        (20)相關殷商史研究成果認為,殷商時期的祭祀對象大致可分為祖先神(先公先妣之類)、自然神(山川河岳之類)、天神(帝、天之類),而祭祀對象尤以祖先神為主??偟膩砜?,這些神都可以作威作福,實際上都屬于“上帝之天”或“主宰之天”的范疇,故本文不作區(qū)分。
         
        (21)胡厚宣:《中國奴隸社會的人殉和人祭(下篇)》,《文物》1974年第8期。
         
        (22)按,學界普遍認為商湯本身就是“大巫”,是上古時期“巫君合一”現(xiàn)象的反映。如此,則商湯求雨之事,或可直接歸于“焚巫尫”傳統(tǒng)之中。
         
        (23)程水金:《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fā)展線索探尋》第一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9頁。
         
        (24)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140頁。
         
        (25)程水金:《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fā)展線索探尋》第一卷,第192頁。
         
        (26)王國維:《觀堂集林》卷6,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卷8,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71~174頁。
         
        (2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0頁。
         
        (28)參見馬明宗《釋“巫”》,《儒藏論壇》第15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21年,第101~106頁。
         
        (29)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4頁。
         
        (30)柳詒徵:《國史要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頁。
         
        (31)按,此處所論僅限于歷史事件,即有史官人物參與的、有明確歷史場景的有關記載,不包括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等泛論之辭。
         
        (32)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732頁。
         
        (33)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4頁。
         
        (34)劉笑敢:《老子古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413頁。
         
        (3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2頁。
         
        (36)按,“為”字甲骨文從爪象,乃牽象勞作之義,其本義為勞作、行為。加“人”部而為“偽”字,無從見得虛假之義,實際正是強調“人”之行為,是“人為”乃“偽”之本義也。
         
        (37)劉黛、王小超:《〈莊子〉言“真”的兩個維度》,《中國哲學史》2014年第1期。
         
        (38)錢穆:《國史大綱》,第352頁。
         
        (39)胡適:《說儒》,《胡適全集》第4卷,鄭大華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頁、39頁。
         
        (40)相關討論及回應,可參看尤小立《胡適之〈說儒〉內外:學術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16~564頁。
         
        (41)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36頁、279頁。
         
        (42)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第三卷):上古時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36頁。
         
        (43)王國維:《觀堂集林》卷10,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卷八,第318頁。
         
        (44)孔穎達:《尚書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0頁。
         
        (45)李笑野:《〈周易〉之“貞”辯說》,《哲學研究》2013年第11期。
         
        (46)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5頁、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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