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紅：別開新“局”
方向紅：別開新“局”
來源：“中山大學人文學部”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十月初六日甲戌
耶穌2024年11月6日
方向紅教授在講座中
2024年11月4日下午三時，“標識性概念”系列講座第十七講“局”在中山大學廣州校區(qū)南校園錫昌堂103講學廳舉行。本期講座由中山大學哲學系方向紅教授主講，中山大學哲學系朱剛教授主持。
朱剛教授主持講座
朱剛教授首先感謝并肯定了方向紅教授為學術研究而組的這場“局”。他表示從這場講座獨具匠心的名稱——“局”就可以看出，這是方教授跳出具體實事領域的又一次思想探索，尤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方教授在講座介紹中指出：“局，有權(quán)利要求成為一個標識性的概念，而我們有理由詢問局的結(jié)構(gòu)?！敝旖淌谡J為這說明了“局”既具有深刻的哲學結(jié)構(gòu)，同時也能反映出漢語文化圈的基本生活經(jīng)驗，由此歡迎和期待方向紅教授在講座中為我們揭開其中的奧妙。
方教授上臺回謝朱教授為其主持大“局”。進而坦言他對“局”這一哲學概念的發(fā)現(xiàn)與思索其實早已縈繞于心，但也憂于其從表面上看來所形成的一個困“局”：一方面，我們在西語中找不到與之對應的翻譯；另一方面，“局”這一概念在中西方哲學史中都未曾出現(xiàn)或被反復討論。為此，方教授特別感謝中山大學人文學部舉辦“標識性概念”系列講座并向他發(fā)出邀請，從而推動他打破這一困“局”，將“局”作為“標識性概念”而提出，以呈現(xiàn)其所蘊含的哲學性內(nèi)涵和特點。接下來，方教授便開始展示他對“局”的運思布局。
一 局的初步定義
開宗明義，方教授依循解釋學循環(huán)的原則嘗試給出“局”的一個初步定義：“一個包含多元素及其關系的系統(tǒng)”。一個局如果成立，它至少要包含多個元素，元素之間要有關聯(lián)，并形成可以運行的系統(tǒng)。但這還不夠，局至少在橫截面上是相對穩(wěn)定的，且一定有人的參與。因此該定義可以修正為：“一個相對封閉的包含人和諸元素及其關系的系統(tǒng)”。但這似乎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還不夠貼近，因為任何一個局，它都含有某種或隱或顯的主題，這個主題由組局的主要人員確定，或出于某種自然目的而設立。方教授一步步將定義深化為：“一個為了某種目的而人為設計或自然形成的相對封閉的包含人和諸元素及其關系的系統(tǒng)”。
二 尋找局的特點與定義更新
方教授在解釋完“局”的基本概念框架的基礎上，歸納出“局”的幾個臨時性的內(nèi)在特征：“它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它是一個整體，含有相互關聯(lián)的部分；各部分在時間上相互影響，在空間上相互并列；有一定的結(jié)構(gòu)；這個面是非平面非直接的，有迂回有反轉(zhuǎn)有高潮和低潮?！?/span>
方向紅教授在講座中
緊接著，方教授從量詞使用和詞語搭配兩個方面，指出“局”的臨時性特征和初步定義的不足。
首先，對于“一把椅子”來說，具身性的動作“一把”，將我的身體與椅子在生存論上和語用學上關聯(lián)了起來；“一張報紙”則在我把它鋪開張大的瞬間向我呈現(xiàn)。以此類推，我們在一“首”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首”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在一“部”電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整體被剖開成各個部分，且這些部分之間有時間和空間上的關聯(lián)；在八“陣”圖中我們可以找到“山前車隊”的結(jié)構(gòu)；在一“曲”戲中我們可以看到情節(jié)的迂回反轉(zhuǎn)以及高潮和低潮。這些量詞在不同的程度上都具有“局”的特征，但我們卻不能用“局”來代替它們。
其次，“局”在詞語搭配時，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局，可以布，可以設，可以擺，可以攪，可以破，但不可以觀和賞，除非你在局外，視局為作品；局，可以是僵的，是危的，是死的，但不可以是悲的或喜的，除非你是在終局之后，把局當劇本；我們常說“初聽不知曲中意，再看已是劇中人”。這兩個方面均說明局的初步定義有著嚴重的遺漏。
這個遺漏表現(xiàn)為“我”在“局”的定義中的缺失。方教授指出了“我”對于局的不可或缺性。第一，我置身于局中。置身局中的意思就是，當我在局中，我會把自己當成其中一員而不是一個觀眾或欣賞者，我必須親身地參與其中；第二，局中的多重角色會相互作用。方教授援引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觀點：我作為此在，其存在就是“在世之在”，此在通過操心和操持與世界打交道，一個個的意蘊整體是此在為了自身而組建起來的周遭世界，我的世界為我而存在。當我向死而生之后，當我通過呼聲和決心回到本真的我的時候，我決意重新面對世界并重演歷史。
然而，這種對意志的重視和強調(diào)的思路在西方哲學中是很容易走向極端的，以至于有哲學家會認為，在人生的局中只有一種較量，那就是意志的較量，就是說，在世界之中的我與他人帶著自身的意蘊整體在進行著意志的較量。當我組建我的世界時，我一定會遇到他人及其周遭世界對我的抵抗。他人當然是有意志的，難道周遭世界也可以表現(xiàn)為意志嗎？
在這里，方教授很自然地引出一個問題：世界在何種意義上也具有意志？方教授認為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對此問題的一種回答，但此回答存在嚴重的問題。然后，方教授引入了“勢”這個概念來取代意志主義的單向度思維。為了說明“勢”這個概念的含義，方教授專門援引了法國漢學家余蓮的作品《勢：中國的效力觀》并指出，意志并非局中的一切，對于意志，局之勢可鼓之可弱之。
由是觀之，方教授將“局”的定義更新完善為：“一個由我介入其中的、為了某種目的（完成一件事情）而人為設計或自然形成的相對封閉的包含人和諸元素所形成的勢及其關系的系統(tǒng)?！?/span>
三 探尋局的結(jié)構(gòu)
想要探尋局的結(jié)構(gòu)，就不得不將物的結(jié)構(gòu)與裹挾著“我”的局之間做一個簡單但必要的區(qū)分。對于物的結(jié)構(gòu)，海德格爾在晚期哲學中做了很多努力。海德格爾的一篇文章就叫《物》，一物之所以成為一物，乃是因為物之物化，世界世界化，存在將自身分解（Austrag）為天地人神四方，其間的每一方都與其他三方彼此映射互動，共同構(gòu)成了物自身的呈遞。在任何一物那里，都可以發(fā)現(xiàn)周期與節(jié)律的天、承載與遮蔽的地、看護與見證的人和掌握命運榮光與危險的神的共同作用，它們共同成就了一物。
方向紅教授在講座中
在這里，方教授強調(diào)了海德格爾的兩個貢獻，一是在西方哲學的歷史中首次發(fā)現(xiàn)了并著重強調(diào)了歸閉的一面、隱的一面，為此海德格爾也引用過《道德經(jīng)》中“知其白，守其黑”；二是海德格爾將人的地位降低，人對物的最好呵護和最佳關愛模式就是庇護它，做一個守夜人或者見證者，這對主體性高揚的近代西方哲學發(fā)展而言無疑具有獨特貢獻。
但方教授隨即也從易學角度對海德格爾所提出的天地人神進行了兩重批評。一重是，海德格爾錯誤地把天之象當成了象之天。按照《說卦傳》，乾為天，乾還可以為首，為環(huán)等。天是乾健的一個最具標識性的代表，但天還不是陽本身、乾本身。因此，海德格爾錯失了對陰陽這對范疇的發(fā)現(xiàn)。另一重是，海德格爾說的物是萬物，但他對萬物之間卻沒有進一步的層次構(gòu)造和區(qū)分，導致每一物的結(jié)構(gòu)都是天地人神，這種齊萬物的說法似乎過于寬泛。從邵雍提供的先天易學來看，物生而后有象有數(shù)，每一個層級的構(gòu)造都可以通過象數(shù)來進行推演，這無疑是對物的進一步規(guī)定。
方教授分析物的結(jié)構(gòu)以進一步說明和闡釋物與事-局的差異，并從橫縱兩個方向剖析了事的結(jié)構(gòu)。從橫向結(jié)構(gòu)來說，與物的天地人神相對，局是由人、神、命、運這四個方面決定的。局中人不是含情脈脈的守護者和見證者，恰恰是奧林匹克賽場揮灑汗水的運動員，甚至是羅馬斗獸場中的角斗士；天地人神的神早已經(jīng)遠遁，不知所蹤，但局中的神所指稱的恰恰是位高權(quán)重、掌控全局的大人，譬如歷史上的三公九卿之流；所謂命，指的是使命或者最高目的，偏向陽的那一面；所謂運，指的是命的展開和過程、流程、機制等，偏向陰的那一面。在局中的“人神命運”里，有兩點需要強調(diào)：其一，任何一個局都包涵了“人神命運”這四項基本結(jié)構(gòu)，或者四項基本功能；其二，陰陽的劃分是可持續(xù)的，比如我們可以設立最高使命和最高目的，這就是陽中之陽，但還可以設立階段性的目標和綱領，這就是所謂陽中之陰。
講座現(xiàn)場
從縱向結(jié)構(gòu)來看，局可以從先天與后天兩個方面來理解。其中后天分為形與氣兩個部分，后天的形就是局的建制，氣就是局的變化。先天分為理與勢兩個部分。在這里方教授作了特別說明，他援引了康德的兩種先天概念，一種是純粹先天，即先驗感性論中的時空和先驗知性論中的十二個范疇，另一種是來自后天的先天亦即一種規(guī)范性的、產(chǎn)生自經(jīng)驗的、但對人的后來行為有約束的先天。前一種在局勢中就是純粹的先天，譬如組織的最高綱領以及行動的基本原則等，即所謂“理所當然”和“勢在必行”等等；后一種先天多表現(xiàn)為倫常關系，債權(quán)契約等，在局勢中通常表現(xiàn)為局中各方力量的對比或態(tài)勢的變化。
當新成員進入一個組織時，局勢中的張力，既有的關系網(wǎng)絡對新成員來說就是一種來自后天的先天，是不可抗拒的。在此，方教授還援引了蘇洵在《辨奸論》里的說法：“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span>
四 兩論“我與局的關系”
因為我總是有好惡、有利害地入局，所以我無法避免在局中受到碰撞和感到迷茫。對此，方教授指出了現(xiàn)有的分析“我與局的關系”的三條歧路：
1. 意志主義。叔本華和尼采分別通過消極意志和積極意志試圖回避或?qū)拐麄€局面，然而他們都跳過了對局之“勢”的了解。譬如士氣在戰(zhàn)場上就是勢的表現(xiàn)，攻守之勢不能僅僅從意志方面得到領會；
2. 宿命論。完全的被動性或者隨波逐流對于我來說是不可能的，局勢雖是先天的，但局勢也在變化，局中局，局外局，甚至說世界大氣候?qū)ξ疑硖幤渲械木值男夂蛞灿兄豢晒懒康挠绊懀?/span>
3. 騎墻性思維。我們很難在實踐中一方面遵守規(guī)定，另一方面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和主觀能動性，這種樸素的兩面性思維實質(zhì)上總是在意志主義和宿命論之間反復搖擺，缺乏自身的真實見解。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實際上只有兩條歧路。
那我們經(jīng)過現(xiàn)象學的訓練，是不是可以開發(fā)出第三條道路？方教授認為其實并沒有所謂第三條道路，現(xiàn)象學的道路就是對以上兩條道路的糾偏。
1. 重新理解意志主義的“我要”。一方面，我們要防止意志主義帶來的妄想和沖動，——事實上意志不能解決局之勢的強制性影響——，另一方面，從“人神命運”的結(jié)構(gòu)來看，神、命、運三者皆無法改造，我只能通過改造我的意志，將我自身的好惡利害進行調(diào)整?！拔乙钡牟辉偈歉约旱暮脨豪ο嚓P的東西，而是局的“命”（使命）；
2. 在宿命與自由之間。對我而言，入局就是誕生，開局就是重啟。這里面，我的處境極其復雜，會受到局內(nèi)局外各種事務的影響。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象來測繪出自己在局中所處的位置，知道自己行至何處以及未來的局面，但我絕不是完全被動的，前赴后繼的努力、甚至獻出生命的努力仍然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方教授繼而以“入局—變局—出局”為線索，從實踐層面再論“我與局的關系”。人在入局的時候應該如何選擇呢？從游戲、棋局的角度而言，局無尊卑但“命”有高下。參加什么局并不是最為本質(zhì)性的，因為每個人的工作和行業(yè)并不相同，但每個局的使命卻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每個人在入局的時候都應該秉承“取法乎上”的理念。
人如何在一個既定的局內(nèi)尋求變局呢？首先要確立“我要”的觀念，把“我要”從個人的好惡利害轉(zhuǎn)向局的“命”和“運”；其次是在宿命和自由之間作出選擇，有時甚至可以不囿于象數(shù)，“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出局對人有什么影響呢？這里分為被動出局和主動出局兩種情況。被動出局時，我們無能為力。對于主動出局而言，方教授指出，海德格爾在晚年曾講過，存在就是一種貪得無厭。存在論就是一種局，它有等級差異。當一個人所面臨的局面過于糟糕，或者局中的使命與自身的使命完全不符，我可以選擇退出來，退出來的方法是現(xiàn)象學還原，即對局面和局勢不置可否，這也就是現(xiàn)象學所講的懸置。
五 問答環(huán)節(jié)
本場報告在同學們的熱烈掌聲中進入了評議和問答環(huán)節(jié)。首先，朱教授對方教授的報告作了簡短評議：“方教授從各個方面和維度為我們剖析了關于‘局’的思考，從現(xiàn)象學、存在論、易學等多方面的思想資源擷取出最為寶貴的部分。”朱教授表示，本場報告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以及最大收獲是方教授對“局”的橫向與縱向兩方面的分析和考察，對“人神命運”四個維度的揭示，對先天與后天這兩個縱向維度的剖析，另外，方教授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分別闡述了自己如何來“破局”也極為精彩。我們畢竟都身在局中，會想方設法把局中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我們因此而變局、破局和出局。朱教授也順勢提出了他的疑問，“局”似乎是中華文明中特有的概念，人、物、事在人類文明中是通行的，局比事還要再進一層，更為復雜。那么局和事有什么區(qū)別呢？此外，現(xiàn)象學的道路和它的操作特點是什么呢？
方教授感謝朱教授的提問并回應道：事和局的區(qū)別在于，事可以分為現(xiàn)成在手之事和上手之事，前者是對象性的，而后者是一個過程，是進行中的東西，它和局是一回事。關于現(xiàn)象學的道路和它的操作特點，方教授指出，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胡塞爾的老師布倫塔諾曾抱怨，康德過快地進入了哲學的思辨，而根據(jù)胡塞爾的回憶，布倫塔諾則拒絕進入哲學思辨，而是在直觀的源泉中暢飲。
緊接著，陳少明教授也對方教授的報告作了評議：局本來只是一個詞而不是一個哲學概念，但方教授給出了一個有內(nèi)涵的局的概念，并通過局的空間概念引申為作為社會關系的局，局的含義在發(fā)生變化。就局和勢而言，中國哲學講到勢比較少，但歷史學中經(jīng)常講勢，態(tài)勢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哲學概念。關于海德格爾講的物，其實是宇宙秩序，它并不是人造的局，不會受經(jīng)驗的操控。
方教授表示感謝后也回應說：歷史學講的勢和我們談的確實相通，天下大勢當然也是天下大局，局可以延伸到國際關系甚至政治哲學中；海德格爾對物的理解其實就是對存在的理解，但他的局限也在于此，物類在邵雍的先天易學中可以完成自身的推演，也就是能夠給出對每個具體存在之物的理解。
在現(xiàn)場觀眾向方教授提問和互動后，本場歷時三個小時的報告也在現(xiàn)成聽眾的熱烈而歡快的掌聲中圓滿落幕。本局雖告以段落，但“局”勢似乎已經(jīng)跨出學科，當然，破“局”仍在進行之中，這也意味著新“局”永遠可期！
講座合照
（報道：張晉一 、張銅小玲；攝影：羅惠）
責任編輯：近復
【下一篇】王博：天地人的秩序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