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與維特根斯坦:為意義而戰(zhàn)
作者:威廉·戴伊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哲學家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并非莎士比亞的狂熱仰慕者,這一點人所共知。他曾在1946年寫到,“在通常意義上,莎士比亞的明喻很糟糕?!辈贿^,維特根斯坦的觀點不僅僅是美學上的厭惡而激發(fā)起來的。哲學教授威廉·戴伊認為,維特根斯坦在莎士比亞身上看到探索懷疑主義的伙伴,一個愿意與之在黑暗小巷中一同前行的人,雖然他本人竭力避免闖入此地。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與他后來掌握的語言---英語的關系或許一直相當緊張。但是,他對莎士比亞的厭惡和敵意無法用伊麗莎白時代英語的異國情調來解釋。他對莎士比亞的評論并不多:在其筆記中僅僅有兩個短暫的時刻,涉及的篇幅可能五分鐘就看完了。但是,引人注目的是,這表明了他對莎士比亞語言的投入程度之深,這種語言與他的《哲學研究》著作中描述哲學誘惑和診斷的語言大相徑庭。我們不妨考慮一下維特根斯坦1950年寫的有關莎士比亞的總結性言論:
我不能理解莎士比亞的理由是我想在所有這些非對稱中找到對稱。在我看來,他的作品似乎可以說是龐大的素描圖而非繪畫,好像是一個任性妄為之人匆忙勾勒出來的東西。我明白有些人站在這些作品之前為何無話可說;但是,有些人欽佩欣賞他就像欣賞貝多芬一樣,在我看來,其實是誤解了莎士比亞。
我們很難解釋這種評價的自以為是和莽撞無禮。即使對莎士比亞的論述有一定合理性,但維特根斯坦并沒有將其呈現(xiàn)為嚴謹論述的組成部分。除了若干評論,他并沒有做得太多,其目的不是得出批評性的結論,而是表達一種感受或直覺而已。我認為,它們并非源于他和莎士比亞的哲學觀念分歧---更不要說暗示莎士比亞缺乏哲學厚重性的意味,只是哲學習性上的不同罷了,這種習性差異標志著他們在回應懷疑主義威脅以及悲劇的必然性和不可避免性時做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的可能性。
維特根斯坦批評莎士比亞的最引人注目的指責或許是1946寫的話:“莎士比亞的明喻在普通意義上很糟糕。因此,如果它們的確很好---我不知道是否真好---那肯定是有自身的法則。”究竟是什么讓維特根斯坦認定他有資格做出這樣的判斷?部分答案或許在于維特根斯坦自己在明喻和比較修辭方面的杰出造詣。鑒于它們的重要性以及他從事哲學研究的方式,維特根斯坦擅長隱喻并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對此,人們并不會感到驚訝。
這里有一個例子,是他在想納入《哲學研究》前言中的一句話:“我在此寫的句子中只是偶爾有一句往前邁出了一步;其余句子就像理發(fā)師的剪刀在不??旒?,他只是在維持動作不停以便能在適當時候剪掉頭發(fā)而已?!睂Ρ冗@個神奇的形象---對作者和寫作過程都很有啟發(fā)性,常常讓人感到雖然在不停運動卻沒有往前走一點兒---這是維特根斯坦曾經向朋友提到的來自《理查二世》的莎士比亞式隱喻。在那里,第一代諾福克公爵托馬斯·德·莫布雷(Mowbray)說“您使我的舌頭被禁錮在我的嘴里,被我的牙齒和嘴唇如監(jiān)獄的鐵門般雙層禁錮。”維特根斯坦對莎士比亞修辭的批評部分在于,牙齒和嘴唇作為舌頭的大門的形象過于明顯,即使人們承認,此處關閉是要防止某些東西出來而不是防止某些東西進來。
維特根斯坦并沒有誤解莎士比亞。
看看你是否認為莎士比亞的被禁錮的舌頭就像下面來自維特根斯坦的所謂“大打字稿”中的類似舌頭一樣令人印象深刻:“哲學家竭力發(fā)現(xiàn)具有解放性的詞語,這是最終允許我們抓住的詞匯,在此之前,一直在我們的意識中斟酌權衡,沒完沒了,悄然不見。(就像舌頭上有根頭發(fā);人們能感覺到它,卻抓不住它,因此無法消除掉。)”至少在這些例子中,似乎可以公平地說,維特根斯坦能夠堅持自己反對莎士比亞的意見。因此,當維特根斯坦說莎士比亞的明喻“肯定有自身的法則”(因為他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能夠“任性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并不贊同那種傳統(tǒng)智慧,即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展示了語言的精妙把握。
維特根斯坦沒有誤解莎士比亞。他認為自己說的話既不是理解也不是誤解,而是來自一種特殊的貧困,想表達自己的某種缺失的理由,缺乏欣賞通常被稱贊為最優(yōu)秀作品的能力。在1949年的話語中,他將莎士比亞的語言效果比作夢境:“莎士比亞和做夢。夢里的東西都是錯的、荒謬的和混合性的,但是又完全適當?shù)模哼@種怪異的組合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為什么?我不知道?!?o:p>
我相信,維特根斯坦的絆腳石源自“埃文河畔的游吟詩人”即莎士比亞的語言在他心中攪動起的焦慮和恐懼。這里能夠說明問題的證據(jù)是,他貶低評論莎士比亞的明喻的最后一句。維特根斯坦寫到“我看不懂他的話,這可以通過我沒有辦法很容易看懂他的事實來解釋。也就是說,不是在人們觀看一個美妙風景時的樣子?!辈荒芎苋菀卓炊挠^念和一直占據(jù)他學術生涯末期的概念“面相觀看”或“看的定向”(aspects of seeing)”有關。展示這種“面相觀”意義的偶像人物就是“鴨兔圖”---一種用線條畫出來的圖看起來既像鴨子也像兔子。
鴨兔圖
維特根斯坦注意到我們能夠很容易進行格式塔轉換,從一種形象轉變?yōu)榱硗庖环N形象。但是,對于不能實施這種自由或者輕松解讀世界面相的人來說維特根斯坦給出了“面相盲人”(aspect-blind)的名稱。面相盲人的一個特點是沒有能力斷定某物如何邀請人們從不同的視角來觀看。(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觀看行為并非被動地接受被看對象的刺激,而總是涉及“組織化的面相”(aspect of organization),即對觀看對象的諸特征的有效捕獲和抓取,并將這些特征組織為一個可標識的意象或圖式。但這種組織化并非概念化,而是保持為一種感性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維特根斯坦的“看作…”類似于康德的“圖型法”,位于感性直觀與概念之間。這正是“面相觀看”與“常規(guī)的視看”(normal seeing)不同的地方?!耙虼艘粋€面相對我們的閃現(xiàn)似乎一半是視覺經驗,一半是思想?!边@就是說,“看作…”是在知覺行為中的非概念化的思想運作。牛宏寶“圖像隱喻及其運作”《文藝研究》2022年第6期---譯注)
維特根斯坦想象他閱讀莎士比亞的困難接近于面相盲人。
現(xiàn)在請注意維特根斯坦用一種條件語言(面相盲人)而不是臨時性審美困難描述他閱讀莎士比亞的困難。作為對比,這里是維特根斯坦描述我們如何很容易地觀看一種描述:“我通過送給他一張風景畫或許有個重要的口信要給某人。他會像一張藍圖那樣解讀它嗎?即他會解讀它嗎?不。他看一下然后據(jù)此采取行動。他看到了畫中的石頭、樹木或者房子等等?!钡?,維特根斯坦想象他閱讀莎士比亞的困難接近于面相盲人,像我們解讀藍圖那樣閱讀風景畫的某個人。解讀一幅畫就好像它是一張藍圖,僅僅知道它是什么,無需看見它。那似乎是維特根斯坦理解其作為莎士比亞讀者的條件。雖然維特根斯坦公開宣稱厭惡其他作家和作曲家,但是,他最集中表達的不能理解另外一人的作品的那人僅僅留給莎士比亞。
像維特根斯坦,莎士比亞可以被解讀為對懷疑主義威脅做出回應。
但是,我認為維特根斯坦是在撒謊,有些不夠誠實。將自己描述為遭受一種條件之苦(不能很容易地閱讀,一種盲目),他避免遭遇其條件背后藏著的東西:他的確看到的東西,莎士比亞那阻礙理解的話語的面相。維特根斯坦對莎士比亞感到不自在的背后有一個可能的候選對象。像維特根斯坦,莎士比亞可以被解讀為對懷疑主義威脅做出回應,正如笛卡爾可以被解讀為故意繞開那個威脅一樣。美國哲學家斯坦利·卡維爾(Stanley Cavell)對莎士比亞的解讀做出了這個論證,在他理解維特根斯坦對我們現(xiàn)代處境的診斷和處理之余,他指出了我們的興趣,就是將我們與世界和其他人的關系轉變?yōu)檎J知之事,轉變成為可懷疑之事。這是卡維爾論述悲劇如何揭示了懷疑主義的本質:
這是我貫穿始終一直不停抓住的東西,因為懷疑主義的起因---嘗試將人類生存條件和人性條件轉變成為一種思想困難或者一種奧秘。悲劇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們不被允許逃避這個避難所的后果或者代價。
如果同意這種聯(lián)系,人們可能會感到納悶,維特根斯坦怎么可能看不到莎士比亞的悲劇,正如他在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中看到的那樣,對他自己最緊迫的關切的一種解決辦法。但是,我們無需想象他沒有抓住要點。錯過哲學對他人存在的懷疑主義正好反映了我們與他人關系的失敗,莎士比亞悲劇換購了這種失敗的人際關系的極端后果,這樣一來很可能是簡單地誤解了莎士比亞。這樣的讀者可能出于錯誤的理由稱贊莎士比亞(如他的高超語言能力)。但是,維特根斯坦不是這樣的讀者。不是錯過了莎士比亞如何分享他的關切,維特根斯坦不過是捂住耳朵不愿意去聽劇本中震耳欲聾的聲響。
但是,維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聽究竟在害怕什么呢?請回顧維特根斯坦針對莎士比亞的語言提出的指責:它的不自然,夢境一樣的怪異;令人擔憂的不對稱性和自發(fā)性,一切皆被允許的感覺。這恰恰是從混亂內部觀察的自然世界的畫面,或者混亂和瘋狂的威脅在任何時候都可能爆發(fā)(正如在《李爾王》在《奧賽羅》甚至在莎士比亞后期浪漫劇作《冬天的故事》中都發(fā)生的情況。)如果維特根斯坦沒有錯過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充滿懷疑的問題意識,那么他捂住耳朵不愿意聽的就是懷疑主義的原始動機、已經瘋掉的話語,還有他與其作戰(zhàn)時,幫助維持維特根斯坦的哲學詳細闡述和金銀絲裝飾品的完全缺失。
維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聽的東西或許就是這種沉默,這種虛無,這是莎士比亞悲劇英雄渴望了解的東西。
正是莎士比亞對懷疑主義的悲劇表現(xiàn),維特根斯坦的語法研究方法難以馴服的懷疑主義成為維特根斯坦心中所想的東西,當他宣稱“我看不懂莎士比亞的理由是我想在所有不對稱中找到對稱性”的時候?;蛟S,維特根斯坦對此案例中正式設計的吹毛求疵預示了一種希望,要駁斥莎士比亞悲劇中一個個事件肆無忌憚地展開的方式。命運的轉變導致的思想轉變,以及悲劇本身預示的東西。那是卡維爾用懷疑主義的真理這個說法所指的內容:人類天生的欲望,不僅是理解正面遭遇語言的局限性而勉強應付的蹣跚顛簸的終結;而且是總體言說后果的終結(表達的后果,承認他人的后果)的終結。
維特根斯坦捂住耳朵不愿意聽的東西或許就是這種沉默,這種虛無,莎士比亞的悲劇英雄渴望了解的東西。但是,果真如此,那么,維特根斯坦對莎士比亞的討厭所揭示的是一種焦慮和恐懼---正如《李爾王》中出現(xiàn)的那樣---從這種虛無中產生的某種東西。
譯自:Shakespeare vs Wittgenstein: the fight for meaning by William Day
Lost in tragedy 3rd February 2025
Shakespeare vs Wittgenstein: the fight for meaning | William Day ? IAI TV
作者簡介:
威廉·戴伊(William Day)紐約錫拉丘茲的萊莫恩學院(Le Moyne College)哲學教授,與人合編《重新審視維特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