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興”異同論
作者:顧農(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三月初三日己亥
耶穌2025年3月31日
中國古典詩歌的表現(xiàn)手段大而言之分為三種:“賦”“比”“興”。“賦”是直言其事,直抒其情,有什么說什么,這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方法,但是詩歌又不能像日常語言那樣僅僅限于說清楚,還要講究說得有味道,要給讀者預留下涵詠玩味的余地,所以往往不直說而用“比興”。明朝文學家李東陽說:“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fā);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保ā稇崖刺迷娫挕罚氨取薄芭d”較之“正言直述”的“賦”更加具有表達的能力。
更具體地說,“比”和“興”是兩種手段。所謂“比”,包括單個的比喻和成套的比喻(博喻),也包括涉及全篇的所謂“比體”,例如《詩經·魏風·碩鼠》,全篇都在罵老鼠,其實是在痛斥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這樣的詩就是“比體”。
“興”則是所謂“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朱熹《詩集傳》卷一),這個“他物”與“所詠之詞”即本意之間可以有各式各樣的關系,有些僅僅是起一個韻而已,有些能起到烘托氣氛引起聯(lián)想的作用;興詞與本意之間也有近于比喻關系的——在這種情況之下“比”和“興”往往難以區(qū)分。
宋朝人李仲蒙說:“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胡寅《斐然集》卷十《致李叔易》)這樣從思維過程的角度來講“比”和“興”的不同很得要領?!八魑镆酝星椤敝副疽庀刃?,然后找一個或一組物象來作比,來寄寓,這里是由心及物,所指比較單一,也可以說是主題先行的?!坝|物以起情”則是由物及心,詩人從物象中有所感悟,抒發(fā)的感情往往比較復雜含蓄,能夠引起更豐富的聯(lián)想。晚唐大詩人李商隱有一首五絕《樂游原》道:“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币虺鲇味娤﹃?,由此引發(fā)自己嘆老傷時、愛惜光景的情愫,蒼茫遼闊,無限感傷,遂成千古名篇。
“比”是由心而物,從一般到具體;而“興”則相反,由物而心,從具體到一般。它們的基礎都是聯(lián)想,但是路徑不同,也可以說正好相反。歌德曾經明確地將藝術思維中的聯(lián)想分為兩類:“詩人或者從普遍概念出發(fā),然后尋覓適當?shù)募毠?jié);或者從細節(jié)里看出他的普遍概念來。二者有極大的區(qū)別。前一個方法產生了寓言,寓言里的細節(jié)只能充當例子,只能充當普遍概念的榜樣。二者相形之下,是后一個方法表達了詩的本質。這個方法在寫出細節(jié)的時候并不單獨地想到或說到典型,可是它抓住了細節(jié)的生動之處,隱隱把典型也一起抓住了?!保ā锻鈬碚摷易骷艺撔蜗笏季S》)歌德說的這兩種方法,大體正相當于中國古人常說的“比”和“興”。
由于“比”是“索物以托情”,是找些可以作比喻的例子來表達主觀的東西,所以它往往是封閉的,主題明朗而單一;而“興”乃是開放的,內涵豐富,具有多義性,往往更加耐讀。所以歌德說,藝術的難關就在于“對個別事物的掌握。你必須費大力掙扎,使自己從觀念中解脫出來”(《歌德談話錄》)。中國古典文論也是歷來認為“興”高于“比”,“比顯而興隱”(《文心雕龍·比興》),“有興而詩之神理全具”(李重華《貞一齋詩說》);“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葉燮《原詩》)。表述不同,而其深意與歌德的看法可謂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清朝詩論家沈德潛說過:“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郁情欲抒,天機隨融,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復唱嘆,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保ā墩f詩晬語》卷上)就表現(xiàn)力而言,比興高于賦,興又高于比,這就是因為“借物引懷”內容更為豐富生動,而“托物連類”則所指分明,較少彈性,難以獲得杜甫所謂“篇終接混?!钡淖罴研Ч?/span>
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中說,“寫物以附意”為“比”,而“起情,故興體以立”。此說為后來李仲蒙著名的界定遙開其先河。劉勰又說,漢代辭賦興盛,可惜“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漢賦的藝術感染力不如詩,根本原因在此。劉勰的這些意見,與歌德更加重視從生活本身出發(fā)而不是從概念出發(fā)的詩學主張,方向完全一致。中國古代的理論家見道總是更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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