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倫理與禮制腐敗——回應唐文明教授
作者:劉清平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6月22日
一、孝治論的腐敗實質
儒家在中國社會中產生的一種嚴重負面效應,是通過倡導“孝治”論確立了腐敗的禮制,從而導致了直到今天依然博大精深的“吏治腐敗”。
絕非出于偶然,熊十力這位天地間的讀書人精辟地指出:
孟子主張以孝治天下,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缎⒔洝芬孕⒌琅c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献哟_是孝治論?!几缸?,序夫婦長幼,即屬小康禮教中孝治派之宗要。(《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
在接著講之前,需要說明三點:
首先,從學術嚴謹?shù)慕嵌瓤?,儒家“以孝治天下”的觀念并不是始于孟子的“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而應該更原初地回溯到孔子首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那里。
其次,從同情理解的角度看,孔圣孟賢提出孝治論的原初意圖,也包括希望君主官員能把對自家親屬的血緣親情推擴到老百姓那里,在“老吾老幼吾幼”中確?!疤煜驴蛇\于掌”,而不僅僅是“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
最后,從公道全面的角度看,孔圣孟賢提出的孝治論還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正面效應,促使某些君主官員以“血親推恩”的方式實施儒家式的“仁政王道”;對此儒者們已有大量論述,本書并無異議、也不贅言。
但儒者們往往忽視的一點是: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儒家通過“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又造成了借助損人利親的途徑、擴大損民利君利官弊端的后果,表現(xiàn)在:如果說儒家的“事親為大”主要是認同人們?yōu)榱似挥H屬私利不惜坑害他人,儒家的“圣王為大”主要是認同帝王官長為了偏袒一己私利不惜坑害民眾,那么,憑借把兩者融為一體,儒家的孝治論則鼓勵君主官員依據(jù)血親情理精神,憑借手中的絕對權力,不僅把一己個人的偏私利益、而且把親屬同僚的偏私利益也凌駕于老百姓的應得利益之上,結果使“小康禮教”充斥著各種很儒很血親的腐敗現(xiàn)象, [①] 諸如任人唯親、裙帶網(wǎng)絡、徇情枉法、親親相隱、官官相護、為尊者諱、缺失誠信、大講假話等等,可以說是爐火純青的“一切惡德說不盡”,以致與儒家孝治論的巨大負面弊端相比,它的有限正面效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從文化精神構造的角度看,中國社會中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司空見慣、積重難返的“吏治腐敗”,在很大程度上便來自以儒家孝治論作為倫理支柱的“禮制腐敗”。 [②]
這話說得也有些刺耳,似乎又充滿詮釋暴力。不過,主張“以孝治天下”的孟子,在贊美舜的“性善”典范時,就公開發(fā)布了那篇著名的“養(yǎng)親”宣言:“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yǎng),養(yǎng)之至也?!边@段文本的含義很清楚:孝子孝到極點,沒有超過尊敬雙親的,尊敬雙親沒有超過拿天下來養(yǎng)父母的。因此,孝到極點的孝子,一旦有出息地當上天子,就應該以天下孝敬自家父母、給養(yǎng)自家親人。換句話說,在這篇腐敗宣言里,孟子先是通過“莫大乎尊親”的命題,肯定了血緣親情的至上地位,接著又“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的方式,把孝親至上的原則落實到治理天下的行動中,大聲疾呼君主官員依據(jù)“孝治論”,效法大舜圣王的光輝榜樣,充分利用轄區(qū)百姓辛勤創(chuàng)造的生活資料,為滿足親屬的無限欲求提供最豐富的給養(yǎng),由此使自己成為儒家推崇的具有“尊親”美德的“孝子之至”。與孟子的這篇養(yǎng)親腐敗宣言遙相呼應的,則是后來朱子對墨氏兼愛廉潔路線的有力抨擊:“想得他之所以養(yǎng)父母者,粗衣糲食,必不能堪。蓋他既欲兼愛,則其愛父母也必疏,其孝也不周至,非無父而何?”所以,朝廷君主和政府官員要想不淪為咱儒家所說的“禽獸”,就得做到“刮地三尺,養(yǎng)之至也”,不是?
從這里看,孟子的“孝治”論與荀子的“禮治”觀至少有一點相通,因為他們都把儒家的政治架構歸結為:有選擇地在團體性維度上為某些人提供滿足無限欲求的豐富給養(yǎng)。如果說兩位大師有什么小異,主要在于:荀子強調按照“圣王為大”的禮義規(guī)范,為君主官員本人提供登峰造極的豐富給養(yǎng);孟子覺得這樣做有些自私自利,未能看到“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的辨證(不是辯證)關系,因此要求帝王官長向前邁出一步,按照“事親為大”的道理,也為自家親屬提供無以復加的充足給養(yǎng);至于“充足”到什么地步,從“以天下養(yǎng)”(俗話又叫“刮地三尺”)的表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拿天下“養(yǎng)”幾個親屬,還會不充足?換言之,咱儒家捍衛(wèi)的“禮制”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通過“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它不僅可以為君主官員本人、而且可以為其親屬提供諸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緇衣羔裘素衣麑裘”之類的奢侈待遇?!胺庵锈亍北闶沁@種腐敗意向的經典體現(xiàn),因為大舜圣王正是拿有庳民眾辛苦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來“養(yǎng)”既無才又缺德的弟弟,并且達到了不僅貴、而且富的“升官發(fā)財”程度。
二、任人唯親的活水源頭
或曰:像“封之有庳”這種“親親”的做法,在當時的宗法血親禮制中是完全合法的;因此,依據(jù)歷史性視界,今天我們也不能將這類舉動說成是“腐敗”。
或答:不錯,周公確立分封制的宗旨正是“特別強調自己親屬”,要求按照“親親尊尊”的“禮制”把他們安插在重要崗位上,以便周天子擴展他的領導、包容整個天下;從這個角度看,任人唯親的舉動在當時確實是完全“合法”的。不過,這一點并不能構成為“封之有庳”辯解的借口。問題在于,某種行為是不是腐敗,不在于它是不是違反了當時的法律條文或既定體制,而在于它是不是損害了老百姓的正當福祉、為君主官員及其親屬謀取了不應得的私利。自以為是的淺人愚見,這條標準不僅今天適用,在古代同樣適用。尤其考慮到周公也倡導“若保赤子”、“為民父母”的“仁政”,運用這條標準來評判當時的分封制是不是腐敗,更是順理成章。道理很簡單:“若保赤子”、“為民父母”的“仁政”,本來就包含著“不可坑害百姓”的要求;因此,任何坑民害眾、為君主官員及其親屬謀取不正當私利的做法,從仁政的標準看都是腐敗,不管它們當時有多么“合法”。
反之,僅僅依據(jù)某種行為是不是“合法”來評判它是不是腐敗,明顯是站在官本位立場上替君主官員開脫。原因很簡單:只要摘下儒家性善論的玫瑰色眼鏡,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君主官員都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傾向,試圖通過確立法律體制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自己不應得的偏私利益。 [③] 因此,如果僅僅依據(jù)這些法律體制評判他們的行為是不是腐敗,我們就不得不把許多明顯是坑害民眾、為君主官員及其親屬謀取私利的“體制內”腐敗說成是正當?shù)?。例如,依?jù)這條標準,我們可能就不得不承認:既然“賣官鬻爵”曾經被制度化、因此在當時是完全“合法”的,我們今天就不能提出任何批評,否則就是違背歷史性原則。更有甚者,我們可能還不得不承認:既然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在當時是完全“合法”的,古往今來的儒者們對此做出的嚴厲指責也就是缺失“歷史性視界”和“同情理解”的了。不好意思請教一句:儒者們愿不愿意接受這個結論?
如果不是依據(jù)是不是“合法”的標準、而是依據(jù)是不是坑害民眾的標準來評判,分封制的腐敗特征可以說一目了然。誠然,周公在當時確立分封制確實有種種理由,并且也能發(fā)揮某些調和朝廷沖突、協(xié)調親屬關系的效應;對此儒者們已有大量論述,本書并無異議、也不贅言。但儒者們往往忽視的一點是:即便根據(jù)歷史性原則,周公確立的分封制也像孟子贊美的“封之有庳”一樣,包含著不惜坑害民眾為親屬謀取私利的腐敗因素。原因很簡單:作為周朝高官,周公確立分封制的目的,不是全心全意為百姓,而是“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所以,他在把重要的政治職位分封給姬姓親屬的時候,依據(jù)的也不是他們的才德賢能、而僅僅是他們的血親關聯(lián)(管蔡兄弟就是兩個明證),以致這些親屬只要不瘋不傻都能升官發(fā)財。因此,倘若不是從周公倡導的親親觀念看、而是從周公倡導的仁政原則看,這種任人唯親的制度具有坑害百姓的腐敗效應,便是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所以,當時的庶民百姓及其思想代表早已根據(jù)他們的歷史性原則、按照他們的歷史性視界,抨擊了分封制度下的種種腐敗現(xiàn)象。例如,“主要反映了勞動人民的利益和要求”的墨氏,便主張“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斥責統(tǒng)治階層重用“骨肉之親”、不惜坑害民眾的腐敗舉動。再如,在與孟子討論“封之有痺”的案例時,萬章也“代表了普通人的看法”,發(fā)出了“仁人固如是乎”的質疑;這一反問正可以視為當時普通人依據(jù)普遍仁義觀念,針對周公確立的在當時完全“合法”的腐敗分封制度展開的很有力度的批評。不好意思請教一句:為什么在咱儒家看來,只有周公孔孟看問題的視界才能構成當時的歷史性視界,而墨氏萬章堅持的原則卻不是當時的歷史性原則?
誠然,秦漢以降,周公確立的這種至今讓儒者們無比緬懷的“親親”分封制,便由于危害到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的緣故不得不退出歷史舞臺,讓位給由當今圣上指派官吏分頭管治的郡縣制。但必須指出的是,即便在這種任人唯親的腐敗制度壽終正寢之后,由于傳承了周公道統(tǒng)的咱儒家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深度效應,尤其是由于“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的深度效應,歷代依然有許多朝廷君主,通過種種奇思妙想的禮制規(guī)范,極力以整個天下“給養(yǎng)”自家親屬;歷朝依然有許多政府官員,通過種種匪夷所思的儒化途徑,拼命以所轄地區(qū)“孝敬”自家父母。結果,在儒家血親情理精神的熏陶下,尤其在孟子“以天下養(yǎng)”(俗話又叫“刮地三尺”)的腐敗宣言的激勵下,歷朝歷代的帝王官長總是積極效仿大舜周公的榜樣,一如既往地憑借“親親”原則,造就了諸如太子黨、裙帶網(wǎng)、走后門、拉關系、任人唯親等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腐敗現(xiàn)象。更為反諷的是,在君主官員以如此儒家的腐敗方式為父母親屬提供了不應得的豐富給養(yǎng)后,他們還會依據(jù)儒家的血親情理精神,自詡是具有“尊親”美德的“孝子之至”;而那些搖筆桿子混飯吃的士大夫們,也會在不結巴卻巴結中熱情謳歌這些帝王官長孝心純樸人情味足,從而在文化精神構造的深度層面上,認同甚至鼓勵他們坑民害眾的腐敗意向。所以,在這種“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的“腐敗禮制”下,中國社會總是充斥著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前赴后繼、積重難返的“吏治腐敗”,就一點也不奇怪了。舉例來說,據(jù)好事者統(tǒng)計,在近些年率先巨富起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們中間,高干子女占了相當高的比例。我們如何才能證明:這種比例主要是由于他們比平民子女更有才更有德,卻與還是自家孩子靠得住的“親親”原則沒有多少干系?有鑒于此,咱儒家是不是還能夠心安理得地宣布:如果統(tǒng)治者連“親親”都做不到,要設想他能真正關心人民,便是相當困難的?
事實上,今天我們不時還會聽到這樣的話語:某位領導貪污公款送子女出國留學,某位官員接受賄賂資助親人經商致富,只是出于“親親”的“人性”,盡管“理無可恕”,畢竟“情有可原”。我們很容易看出,這類話語的文化基因正是儒家的血親情理精神,因為按照這種精神,大舜圣王雖然從事了任人唯親、徇情枉法的腐敗行為,其動機卻是真誠的“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可以表明他不僅很“親親”、而且很“人文”。然而,從普遍仁義的視角看,只有在不坑害他人尤其不坑害民眾的前提下,實現(xiàn)慈孝友悌的“人性”才是正當?shù)摹7駝t,如果官員領導是通過“以天下養(yǎng)”(俗話又叫“刮地三尺”)的方式實現(xiàn)“親親”的,這種很親很人文的“人性”便嚴重損害了廣大民眾作為“人”的基本權益,根本沒有“情有可原”的正當性可言。遺留下來的唯一疑問是:為什么咱儒家的“親親”原則總是替統(tǒng)治者的“人性”考慮,卻很少承認老百姓也有“人權”?
三、從親親相隱到官官相護
儒家“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導致的“禮制腐敗”,當然不限于“任人唯親”——雖然由于擁有大舜“封之有痺”的榜樣和孟子“以天下養(yǎng)”的宣言,這應該說是一種最儒最周公的腐敗現(xiàn)象??资ッ腺t激賞的“父子相隱”、“竊負而逃”,同樣為君主官員開拓腐敗的新天地提供了充足的理據(jù)。
表面上看,“父子相隱”、“竊負而逃”與“封之有庳”還是有所不同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畢竟只有統(tǒng)治者才能掌握任命提拔的權力,可以通過任人唯親的途徑偏袒親屬私利;老百姓即便對自家親屬也有很濃很人文的“親親”感情,又能把子女兄弟任命到哪里?相比之下,似乎每個普通人都能以“父子相隱”、“竊負而逃”的方式做到“親親”,從而在這方面真正實現(xiàn)儒家式的“人人平等”。
然而,事情遠不是如此簡單。撇開“父子相隱”、“竊負而逃”的做法總是保護不正當?shù)难売H情這一點不談,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在現(xiàn)實中,任何不正當?shù)闹贫榷急厝粫紫葥p害弱勢者尤其是老百姓的應得利益、維護強勢者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偏私利益,沒有例外。其實,熊十力在討論“小康禮教”的時候早已指出:“天子之家,富有天下;諸侯之家,富有一國;大夫之家,富有一邑;則其各親親、各子子,皆優(yōu)厚至極矣。惟天下最大多數(shù)庶民,皆供上層之奴役,受上層之剝削,無以為家,無以養(yǎng)親育子?!保ā肚ぱ?#8226;辨?zhèn)巍罚Q言之,雖然表面上看人人都有“各親其親、各子其子”的“平等權利”,但在小康禮教的等級架構中,這種“平等權利”卻會導致極其不平等的惡果:只有天子諸侯才能優(yōu)厚至極地“親親子子”,天下庶民卻是在饑寒交迫中無以“養(yǎng)親育子”。按照同樣的道理,在小康禮教的等級架構中,也主要是君主官員才能憑借手中的權力,成功地通過“親親相隱”的途徑,以坑害民眾為代價,為親屬謀取不正當?shù)乃嚼?,由此導致徇情枉法、官官相護、為尊者諱、缺失誠信、大講假話等有儒家特色的腐敗現(xiàn)象。
事實上,一旦像孝治論主張的那樣把“父子相隱”、“親親相隱”的原則落實到政治生活領域,那么,除了這種不正當孝道自身的損人利親弊端外,它還會通過“親親尊尊”的禮制規(guī)范,進一步導致“君臣相隱”、“官官相護”等坑害民眾的后果。本來,在“家國一體”的分封制歷史情境中,孔子倡導的“親親相隱”就必然通向“尊尊相諱”的腐敗局面,鼓勵互為親戚的君臣上下依據(jù)“家丑不可外揚”的血親情理精神,憑借“血親之心有所不忍”的理由,相互隱瞞彼此干下的坑害百姓的壞事,以捍衛(wèi)家庭即朝廷的臉面權威、名望聲譽,所謂“相助匿非曰‘黨’”。所以,先秦時期便有一些君王話語和法律條文公開主張:“君臣無獄……君臣將獄,父子將獄,是無上下也”;“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而行告,告者罪”,試圖從禁止“子告父母”、偏袒自家親屬私利的“親親”立場出發(fā),達到禁止“臣妾告主”、偏袒君主官員私利的“尊尊”目的。
表面上看,在分封制被郡縣制取代后,從“親親相隱”到“官官相護”的儒化腐敗也就理應隨之結束了。不過,這種推測明顯低估了咱儒家密切聯(lián)系領導、為帝王官長服務的決心。在《春秋》三傳中,儒者們便根據(jù)新形勢調整了政策,在繼承孔子“子為父隱”立場的基礎上,發(fā)展了周公的“親親尊尊”原則,按照“血親比附”的深度關聯(lián),富于文化創(chuàng)意地喊出了“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響亮口號(見《公羊傳》閔公元年、《谷梁傳》成公九年等),要求士大夫們通過“親親—尊尊—賢賢”的團體性“推恩”,不僅為那些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父母親屬隱諱,而且為那些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君主官員和儒家圣賢隱諱。不必細說,就像孔子倡導的“親親相隱”一樣,這個口號要“諱”掉的,既不會是尊者賢者被老婆二奶勒令跪搓板擦馬桶之類的個人隱私,也不會是他們鞠躬盡瘁為人民的光輝事跡,而只能是他們那些不惜損害民眾利益、偏袒自家親屬私利的缺德行為,尤其是那些以“刮地三尺”(文言或曰“以天下養(yǎng)”)的方式“攘”來不義之財?shù)母瘮∨e動。否則,有什么必要“隱”,何必去費勁“諱”?
正是依據(jù)這種“三諱”的口號,古往今來的儒者們不僅在“親親”中積極贊美孔子首倡的“子為父隱”,而且在“賢賢”中熱情激賞大舜圣人的“竊負而逃”;更嚴重的是,在血緣性的“為親人諱”和學緣性的“為圣人諱”的同時,他們還進一步在“尊尊”中努力踐履業(yè)緣性的“為官人諱”:舉凡帝王官長領導要員,只要地位比自己高、身份比自己貴,哪怕從事了再腐敗的舉動,諸如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玩忽職守偷工減料之類,無論造成了多么惡劣的后果,諸如房倒屋塌礦難事故大頭娃娃草菅人命之類,為了維護他們的權威、美飾他們的名譽,很儒很親民的士大夫們都會在不結巴卻巴結的“尊尊”中,含笑賦詩地只報喜不報憂,熱淚勸告地為之隱為之諱——“家”丑不可外揚么。
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官官相護”能在現(xiàn)實中持續(xù)綿延的活水源頭:既然同是天涯宦游人,在同一個朝廷效忠同一位圣上,并且擁有哥兒們一般的同僚情誼,大人你在遇到麻煩的時候,下官我要是無動于衷不拉兄弟一把,還怎么有臉在朝中為“官”、在世上為“人”?結果是“一官有難八官來支援”。所以,程子便義正詞嚴地主張:基于“貴貴,以其近于君”的考慮,如果卿監(jiān)以上的領導官員越獄逃跑,就不應該緝捕歸案,以顯示對朝廷的尊重,所謂“寧使公事勘不成則休,朝廷大義不可虧也”(《二程遺書》卷二),干脆拿“朝廷大義”作為鼓吹“官官相護”的最佳理據(jù)。他還宣稱,從“養(yǎng)士君子廉恥之道”的角度看,在審判貪腐官員的時候也應該照顧他們的面子,不能疾惡如仇地直指其罪,而要輕描淡寫地加以遮蔽:“今責罪官吏,殊無養(yǎng)士君子廉恥之道;必斷言徒流杖數(shù),贖之以銅,便非養(yǎng)士君子之意。如古人責其罪,皆不深指斥其惡,如責以不廉,則曰俎豆不修。”(《二程遺書》卷十)換句話說,即便領導官員大肆貪污嚴重腐敗,也不能如實道出,而應該拿“不懂規(guī)矩”、“作風問題”的說法搪塞民眾、忽悠過去。有程子大師如此背書,咱儒家的“養(yǎng)士君子廉恥之道”自然會在官場上大受歡迎、廣為“踐形”。
四、不講誠信的文化基因
事實上,從儒家的“孝治論”中還能找到“不講誠信”的現(xiàn)象在官場上特別盛行的文化基因:盡管儒家不僅常講“誠”、而且很重“信”,因此至少擁有在字面上強調“誠信”的悠久傳統(tǒng),但既然不僅血親至上的精神鼓勵“親親相隱”、“為親者諱”,而且圣王為大的原則也激賞“官官相護”、“為尊者諱”,咱儒家當然應該在“有父有君”的絕對誠和終極信之中,為了遮蔽缺德罪行、粉飾太平盛世,大說假話瞎話空話謊話,甚至沒話找話也要美化。道理很簡單:按照“有父有君”的做人底線,既然孝子應該出于父慈子孝的人之常情、幫助家里的至親隱瞞缺德舉動,為什么忠臣就不應該出于君惠臣忠的人之常情、幫助朝中的至尊遮蔽嚴重罪行?地球人都知道,只要微臣能以這種方式效忠陛下,圣上英明必定會給微臣實惠(俗話又叫“升官發(fā)財”),不然咱儒家怎么很強調“君惠臣忠”的互動對等?至于那些由于這種“諱”倒了霉的老百姓,跟下官有什么關系?“無怨無德”的國人而已。 [④]
孔圣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論語•子路》)
孟賢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保ā睹献?#8226;離婁下》)
注:此處之“義”主要是指孔夫子早已確立的“春秋之大義”,亦即那種在“大人”中間支撐著“為尊者諱”、“為朝廷諱”的“君臣有義”、“朝廷大義”。
把孔圣孟賢的話結合在一起,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咱儒家看來,只有“小人”才是注重“誠信”的大傻帽,講“義氣”的“大人”們從來不搞這一套。
所以說“小人之德草”,需要專門誘導、訓練和調教。
為了凸顯幾千年的“吏治腐敗”是如何在文化精神構造的深度層面上植根于儒家“以孝道與統(tǒng)治亂制相結合”的“禮制腐敗”之中的,這里不妨純粹依據(jù)孔圣孟賢的“孝治”觀念,假設性地描繪一下“親親尊尊”的完整模樣:
假設俺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X朝儒家知識分子,并有幸依據(jù)“大德必得其位”的原則榮登天子寶座——地球人都知道,咱儒者的道德水準天經地義比小人們高,所謂“君子之德風”。不必細說,俺自然會遵循孔圣孟賢的諄諄教誨,努力推行他們憧憬的仁政王道,順便把自己也打造成內圣外王。于是,為了從唯一正確的出發(fā)點起步,俺就特別強調自家親屬,讓愛之水率先流入“親親”的第一池,因為俺覺得如果自己連“親親”都做不到,要設想俺能夠進一步“仁民”是相當困難的。所以,純粹基于親情的動機、沒有任何私利的考慮,俺一發(fā)現(xiàn)父親攘羊殺人就將此事隱瞞,以免他去蹲大獄;一看到弟弟無才無德就任命他當一個無實權只富貴的高官,以免他淪為匹夫——前提是不讓他“暴民”,因為那樣顯得俺還不夠“親民”。這樣,大家就不會把俺看成是徇情枉法、任人唯親的腐敗分子,相反會夸獎俺像大舜一樣是孝心純樸、親情敦厚的頭號圣人。當然,俺也清醒地意識到:只是自己做到“父不慈子也孝、弟不悌兄也友”還不夠,所以必須號召國人們——按照“急親賢”的原則,當然首先是號召官員們——也如是行,一發(fā)現(xiàn)父親攘羊殺人都將此事隱瞞,一看到弟弟無才無德都任命他當一個無實權只富貴的高官(唯一的麻煩是:如果國人們都如是行,或許沒有那么多無實權只富貴的職位,也剩不下幾個“養(yǎng)君子”的“野人”),由此打造一個“以孝治天下”的和諧社會。此外,為了確保這個充滿親情的大家庭能夠維系“天下有道”的盛世太平,俺還會按照孔圣人的明確指示,不僅堅持禮樂征伐只能自天子——不好意思,也就是“予一人”——出,而且堅持八佾之舞只能由天子——不好意思,也就是“予一人”——看。當然,諸侯卿大夫以及很儒很忠君的士們別著急,自“予一人”出的禮樂體制會明文規(guī)定:你們都能按照各自的身份級別,相應地享受諸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得其醬惟酒無量”、“緇衣羔裘素衣麑裘”、“有了公車不可徒行”的豐厚待遇。至于老百姓也不用擔心,俺不僅很“民本”、而且很“民貴”,所以肯定不會忘記你們。因此,假如還能剩下點什么“有限的生活資料”,俺絕對保證在“老吾老幼吾幼”的推恩中,讓你們“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鬃硬皇钦f“養(yǎng)民也惠”么。孟子不是說“仁政王道”么。
為什么是“五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如前所述,朱子的回答很精辟:“五十始衰,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七十非肉不飽,未七十者不得食也?!?SPAN lang=EN-US>
因此,大家伙多多保重活夠年頭啊,那可是諸位能夠衣帛食肉的底線資格,不然你們這些小人哪怕是常言利、也別想沾點利,以免不幸上火噎著。
至于那些血氣未定以及血氣方剛的王兒們官兒們儒家士大夫們,既然總是罕言利、當然就能永享利,并且不用擔心噎著上火。
所以對咱亞圣膾炙人口的名言“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必須這樣來理解:“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就是比普通的人先覺悟到人的道德的要求?!?SPAN lang=EN-US>
鑒于圣賢君子們總是未滿二十郎當歲便能盡情品嘗色香味俱全的牛羊肉,他們自然會比那些七老八十的普通人“先覺悟到”咱儒家深奧玄妙的道德要求。
所以說“小人之德草”,需要專門誘導、訓練和調教。
(參見劉清平《忠孝與仁義——儒家倫理批判》六章四節(jié),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8-312頁。)
[①] 這其實也是五四思想家和熊十力等把批判的矛頭特別指向儒家“禮教”的根本原因。
[②] 海峽對岸陳水扁的所謂“第一家庭”貪腐案件,就包含著太子黨、裙帶網(wǎng)、親親相隱、官官相護、徇情枉法、任人唯親、說謊偽證等幾乎所有的儒化因素,盡管他本人可能沒有鉆研過《四書》。這可以從一個角度表明儒家倫理及其導致的“禮制腐敗”是怎樣地根深蒂固源遠流長。
[③] 其實,儒家性善論的一大負面效應恰恰在于:它總是把媚眼拋灑在君主官員身上,甚至運用“當今圣上”、“皇上圣明”之類的語詞,把朝廷欽定的禮制規(guī)范說成是“天經地義”,由此遮蔽帝王官長憑借這些禮制規(guī)范為自己以及為親屬謀取私利而不惜坑害百姓的腐敗行為。據(jù)說,舜的“封之有庳”舉動就源自他很“善”的“性之也”,不是?
[④] 或曰:咱儒家也有秉筆直書、甚至為記述歷史真相不惜獻出生命的光榮傳統(tǒng)。君記否,崔杼殺死齊莊公后,曾有三位史官前仆后繼,堅持用鮮血和生命寫下“崔杼弒其君”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或答:這幾個大字在君王們眼里,以及在以“弒父與君,亦不從也”為底線的儒家士大夫眼里,自然是金光閃閃。然而,“小人之心”的深度疑問是:這些很儒很忠君的史官們會不會以同樣的浩然正氣,堅持寫下諸如“君王暴其民”這樣在老百姓眼里金光閃閃的大字?如是鄙人會衷心佩服儒家史官們的秉筆直書。但更可能的是,面對這類在他們看來并非“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儒家的史官們就會心悅誠服地“從”了吧卻含淚勸告老百姓“忍一忍”。所以,關鍵是什么樣的真相:弒君的真相呢,還是暴民的真相?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