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贊成儒家,或完全反對,都傻!
作者:蕭三匝
來源:微信號 lasanza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四月二十日癸丑
耶穌2015-06-06
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最近刊發(fā)了與新儒家陳明的長篇對話。效果大大超出我的預料,贊成者有之,反對者更多,好像對儒家思想,我們不贊成就只能反對,這一點讓我非常失望。我想問的是,我們能不能贊成其某一方面,反對其另一方面?另外,我與國內(nèi)各大思潮的代表人物都有對話,顯然,被訪者的觀點不能代表我的觀點,我不過是提起一個個話頭,希望引發(fā)大家深入思考而已。有的朋友建議我,在對話錄后面直接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我想除非特別有必要,我將慎用這種方式。我不希望自己的觀點過度影響粉絲的思考。
事實上,我此前已發(fā)表不少論述儒家的文章,尤其是《給孔夫子的一封信》已表明我對儒家的基本態(tài)度。為了梳理當代新儒家的形成脈絡,下面我想從歷史的角度再次探討我對儒家的看法。
一
孔子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幽靈”。
進入20世紀后,面對國家日漸危亡的局面,中國讀書人越來越激進,從“祖宗成法不能變”到“中體西用”,再到新文化運動時期打倒孔家店,全面批判“吃人的禮教”,孔子的名聲越來越壞,到后來基本上已經(jīng)成了3000年專制制度的罪魁禍首了。
矯枉過正帶來了部分知識分子的反彈,并客觀上催生了現(xiàn)代新儒家。但不論是梁漱溟、熊十力還是馮友蘭,現(xiàn)代新儒家顯然已不再是抱殘守缺之徒,他們不外乎是想對中國思想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林毓生語),以期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提供思想資源。
這種思想進路在熊十力的弟子那里得到了延續(xù)。1949年后,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在臺灣接過了熊十力的薪火,致力于新儒家思想的創(chuàng)造和闡發(fā),并形成了值得重視的臺灣新儒家學派。
1958年元月,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張君勱在臺灣《民主評論》及《再生》雜志上發(fā)表了轟動一時的名文《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在這篇文章中,臺灣新儒家明確提出了他們的立場:“中國之政治歷史,遂長顯為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之局,欲突破此循環(huán)之唯一道路,則只有系于民主政治制度之建立……中國政治制度中,僅由政府內(nèi)部之宰相御史等,對君主權力所施之限制,必須轉(zhuǎn)而成為:政府外部之人民之權力,對于政府權力作有效的政治上之限制。僅由君主加以采擇與最后決定,而后施行之政治制度,必須化為由全體人民所建立之政治制度,即憲法下之政治制度。只是由篡竊戰(zhàn)爭始能轉(zhuǎn)移之政權,必須化為可由政黨間做和平轉(zhuǎn)移之政權?!?/p>
孔子曾被人譏為“圣之時者”,但真圣賢必然是與時偕行的,現(xiàn)代新儒家顯然有這樣的自我期許。
如果說牟、唐、徐等人算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第二代,杜維明則可以說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第三代,這一代新儒家自覺地擔負起了向世界傳播新儒家思想的責任。
二
中國大陸的情況與臺灣不同。1949年后,為了建立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地位,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大力批判“封建思想”、清除“封建余毒”成了常態(tài),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得到了全面、徹底的清算。這一清算在林彪死后發(fā)動的“批林批孔”運動中達到了高潮,手握“批判的武器”的人對孔子的稱呼變成了“孔老二”,這種稱呼體現(xiàn)了批判者對孔子的輕蔑。
但中國人真的不再需要孔子了嗎?
1978年后,特別是1992年以后,歐風美雨吹進國門,各種思潮蜂擁而至,加之市場化改革一夜之間使中國進入了世俗社會,前30年建立起來的意識形態(tài)已不能回答現(xiàn)實問題,尤其是不能回答人為什么活的問題。中國富了,但中國人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根了。所謂道德淪喪、信仰空虛、人情冷漠的局面愈演愈烈,整個社會蔓延著一種不安全感和乖戾之氣。
一個缺乏道德基礎和普遍信仰的社會如何長存?一個與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恩斷義絕的民族怎么可能有前途?但抱怨又能解決什么問題?中國社會靠什么重拾溫情?
孔子的“幽靈”看來沒有走遠,他又回來了。人們開始反思此前對孔子的批判,清明的思想者認為,中國的專制歷史始于秦始皇,“百代皆行秦制度”,真要批判專制根源,也應該批秦始皇而非孔子,孔子不能代秦始皇受過。
于是,讀經(jīng)了,祭孔了,國學院、書院興起了,又有人穿唐裝了。
于是,大陸新儒家登場了。
不過,與臺灣相比,中斷傳統(tǒng)幾十年的大陸新儒家并不是一個有著統(tǒng)一的思想取向的學派。單就大陸新儒家中三個代表人物蔣慶、康曉光、陳明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大陸新儒家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
三
蔣慶的儒學是所謂政治儒學,其發(fā)生論基礎是人生而不平等,因此在現(xiàn)實政治中也根本沒必要實行自由、民主、平等諸價值。蔣慶大倡政治的道德基礎,他批評自由主義的缺陷是沒有告訴人們什么是美丑善惡,因此西方的自由民主憲政是不道德的政治,至少可以說是非道德的政治。自由主義之所以導致這種非道德的政治,是因為其非圣無王,而中國傳統(tǒng)政治尊王崇圣,“天賦圣權”,圣人具有先在的權威性,凡人必須無條件接受圣人的教誨。圣人甚至有權力強人行善,強人做圣賢?!巴醯勒巍北仨毻瑫r具備“三重合法性”,即神圣天道的合法性、歷史文化的合法性、人心民意的合法性,否則政治秩序的合法性要大打折扣?!巴醯勒巍钡奶攸c是圣王合一、政教合一、“三綱五?!?。
為了實現(xiàn)這種“王道政治”的“三重合法性”,蔣慶設想通過設置“通儒院”、“國體院”、“庶民院”以將道德制度化?!皣w院”議長由孔子的嫡系子孫世襲,議員則由他指定歷代圣賢、君主和歷史文化名人的后裔、社會賢達及各宗教界人士產(chǎn)生……
蔣慶一心夢回三代,他也不怕被人指責為復古倒退。如果說,蔣慶希望實現(xiàn)“以德治國”的夢想是對歷史上各種“道德理想國的覆滅”缺乏充分警惕因而值得同情的話,他的論點和論據(jù)則大多數(shù)不能得到當代中國人的認同,至于他提出的具體的制度設計(如“國體院”的構(gòu)成形式)就只會讓人一哄而散了。
說實話,只要是稍微有智識的現(xiàn)代人,都不會認可蔣慶的極端復古立場,他的政治儒學的主張也絕無實現(xiàn)之可能。如果說儒學在當下尚有必要推陳出新的話,蔣慶的主張對此非但無益,反而有害,因為如果人們把蔣慶與儒家等同起來,只會增加其對儒家的不信任感。
康曉光也不認可民主、自由、平等的價值,他主張的是仁政,為此他出版了一本取名就叫《仁政》的書。在施行仁政的國家里,掌權者是所謂“儒士共同體”。最高權力的更替規(guī)則,應該首選儒士共同體推舉制,然后是禪讓制,再次是革命。在他看來,“要確立仁政的合法性,就必須建立儒家文化的霸權”。
如何才能達致仁政的目標?康曉光主張:一,新聞自由,即允許民間議政;二,政治行政化,建立行政決策咨詢機制,吸納精英從政;三、實行法團主義,開放民間社團,政府通過社團吸納民間意見。具體到當下,康曉光的具體建議是:“首先是儒化中共。用孔孟之道來代替馬列主義。黨校還是要保留,但教學內(nèi)容要改變,把四書五經(jīng)列為必修課,每升一次官就要考一次,合格的才能上任。公務員考試要加試儒學。要有意識地在儒家學統(tǒng)與政統(tǒng)之間建立制度化的聯(lián)系,而且是壟斷性的聯(lián)系。有一天,儒學取代了馬列主義,共產(chǎn)黨變成了儒士共同體,仁政也就實現(xiàn)了……最關鍵的,是把儒教確立為國教?!?/p>
康曉光的著眼點是制度儒學,怎么評價他描繪的理想國呢?我想如果90后看了他的制度設計,一定會以為他在寫小說吧。
在與蔣慶和康曉光的對比之下,陳明的存在就顯得很有價值了。
與蔣慶大倡政治儒學,康曉光大倡制度儒學不同,陳明所主張的是文化儒學。陳明反對把儒家思想教條化,而主張與時俱進地闡發(fā)儒學對當下中國人的意義。按他的話說,儒學要為中國人的文化認同、政治重建與身心安頓提供積極的解決方案。這是一個很切實的向度,也是一個與臺灣新儒家趨同的向度。
(推薦劉軍寧新書《天堂茶話》,在這本書里,劉軍寧虛擬了老子與孔子的對話。劉軍寧試圖打通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現(xiàn)代政治思想之間的隔離墻,這種思想進路是值得贊賞的。)
四
目前的中國思想界正呈現(xiàn)出各派政治思潮與新儒家結(jié)合的趨勢,有人被認為是儒家社會主義者(甘陽),有人被認為是儒家自由主義者(秋風),有經(jīng)濟新儒家(盛洪),有法治新儒家(梁治平),但真正能說服人的論述還比較少見,一些論述確有臆說之弊。
在我看來,只有清除儒學作為政治哲學的功能,將其理解為中國人生活的倫理規(guī)范才是拯救儒學的唯一途徑。要言之,儒家應該遠離廟堂,深入社會,這既是儒家的得救之道,也是中國社會的福音。
另一方面,西方的政治哲學終究不是以解決人生意義為目的的,它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只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才能解決這個中國人亟待解決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人大多數(shù)其實都是儒家,儒家思想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的DNA的一部分。舉個簡單的例子,即便你是激烈的反儒者,你敢公開宣揚你不孝順自己的父母嗎?既然儒家思想已深入中國人的血液,它已經(jīng)是一個客觀存在,我們需要探討的就不是要不要它的問題,而是面向未來,如何新陳代謝的問題。人無法走出自己的皮膚,人又何嘗能完全拋棄自己的歷史?
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一些所謂的自由主義者,他們激烈反儒,但他們似乎忘了,古典自由主義者,比如哈耶克,對傳統(tǒng)歷來是溫情的。
陳明從即用見體的角度立論,從根本上解構(gòu)了儒家教條,但由此也帶來一個問題:一個不存在基本信條的儒家如何能夠為中國人的文化認同、政治重建與身心安頓提供積極的解決方案?每個人通過“即用”見到的“體”是否都可以被劃歸到儒家思想的體系中來?陳明對上述三方面的論述主要著眼點是“應該如此”的視角,而對于“如何可能”、“怎么辦”尚需要更多論證,而后者顯然是更為重要的,也是時代給新儒家提出的全新課題。
何光滬說過:“中國宗教若不進行改革以發(fā)揚其真精神,是沒有前途的。中國社會文化若不進行改革以吸納真宗教精神,也是沒有前途的。”新儒家普遍熱衷于儒教的建立,主要是希望通過這種形式和手段讓儒家思想深入人心。這個出發(fā)點未嘗不值得欽佩,但歷史發(fā)展到21世紀,在一個越來越世俗的時代,要建立或重建一種宗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與佛、耶、回諸教相比,即便儒家思想不是完全不具備宗教性,但其宗教性(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探討)畢竟有限。當代人或許可以在理論上對儒教闡幽發(fā)微,但宗教本身又并不是通過講道理讓人信服的,這可能是儒教的倡導者在當下面臨的最大的挑戰(zhàn)。
最后我想提醒大家警惕兩點:一,在一些新儒家的言說里,仿佛我老大中國什么都有,盡善盡美,無待他求。在我看來,這種人根本不配稱為新儒家,無論他們的初衷如何,他們的言行都只能引起人們對儒家的反感。二,積極擁抱權力,典型的“致君行道”的老調(diào)。這種進路和社會的現(xiàn)代化是背道而馳的。
責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