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千年來,不侵略的中國為何能越變越大?
作者:趙汀陽
來源:海外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九月廿二日癸未
耶穌2015年11月3日
【編者按】
人民日報海外版微信公號“俠客島”11月1日刊發(fā)當代哲學家趙汀陽先生在2015京城國際論壇上的一段發(fā)言,談了他研究中國的心得,以及對中國未來的思考。“俠客島”稱,哲學家的視角跟國際問題學者、經(jīng)濟學家的視角都不一樣,他對中國的思考是更深層次的文化結(jié)構(gòu)、社會結(jié)構(gòu)、心理結(jié)構(gòu)問題,有不少真知灼見。
趙汀陽先生在這段講話中表示,現(xiàn)代以來中國已經(jīng)失去了以自身邏輯來講述自身故事,這樣的一種方法論或者說一種知識生產(chǎn)上的立法能力??陀^原因應該這么說,在現(xiàn)代之前,中國是一個獨立發(fā)展的歷史,但是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歷史已經(jīng)萎縮、蛻化為西方征服世界史的一個附屬或者分支。
趙汀陽先生認為,首先需要排除由西方知識生產(chǎn)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概念和知識,比如說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中國根本沒有封建社會,沒有西方意義上的中世紀的封建社會。還包括今天應用的仍然發(fā)揮作用的,比如帝國、朝貢體系、東亞、民族主義、殖民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用來解釋中國的東西。
另外一個要注意的偏見,比如說中國古代沒有民族這個概念,在今天都給搞成民族,搞成民族之后告訴你,你一定就有民族主義,中國古代就變成民族之間的競爭。古代中國這片土地上只發(fā)生過政權(quán)之間的戰(zhàn)爭,各個英雄都是忠于自己的朝廷和君主,而不是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
趙汀陽先生指出,有時候中國的學者直接而情感化地想象,中國的文明一定是由中原這個地方向外擴張的。好像是一步一步的往外走,最后終于走到這么大的范圍。對此,他談了自己的理解,各個部族到中原來,逐鹿中原,搶奪中原,搶的不僅僅是地面,更主要就是搶奪物質(zhì)生產(chǎn)的能力以及精神生產(chǎn)的能力,或者是知識生產(chǎn)的能力。漩渦的吸引力就來自于此,它是一個最大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同時也是一個最大的精神生產(chǎn)。一旦形成漩渦,中國就變成一個各方的力量由外向中間走的這么一個路徑,形成了向心力,所以中國越變越大。
趙汀陽先生最后總結(jié),中國是一個以天下為結(jié)構(gòu)的國家,或者說以世界為模型的國家,這才是中國真正的性質(zhì)。
趙汀陽(資料圖)
以下為全文:
何為中國?
我大概是1993年之前,基本上是屬于做研究西方哲學的,但是93年之后,我主要轉(zhuǎn)向研究中國的思想。在1995年的時候,北大的朱蘇力教授有一次提一個問題,他說我們確實應該思考一下,中國到底有什么東西是能夠提供給世界的?這個問題給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在研究中國的時候,很容易變成研究中國的一些土特產(chǎn)。朱蘇力這個問題想問,中國有沒有一些能夠提供給世界的?普遍性的一些東西?
我應該說從轉(zhuǎn)向中國的研究以來,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以不同專業(yè)的朋友為師,因為中國是一個綜合的存在,我必須了解各個方面的知識,不管是社會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考古、古文獻、中國的歷史,諸如此類。
那么,中國到底是什么?有過無數(shù)的解釋,有過西方解釋也有中國人自己的解釋,我是看過不少。但是說實話,我覺得大多數(shù)都是一個描述,描述中國到底是長什么樣的,它沒有解釋說中國為什么長成這個樣子?它告訴你中國長這個模樣,這個我們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中國為什么能夠長成現(xiàn)在我們大家所描述的這個樣子?簡單用一句話來說,中國是一個有著強大的向心力的一個漩渦,這個漩渦不斷把周邊各個地方各個文化卷到一起,形成一個極其豐富的、巨大的時空的存在。并且漩渦的特點就是一旦卷進來就無法脫身,它是一個向心的運動。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這樣一個巨大遺產(chǎn),就是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最大的遺產(chǎn)。
所以,我也把我所做的試圖重構(gòu)中國的歷史性,這樣一個工作理解為是一個祭祖行為,向祖先致敬的行為。為什么中國需要重構(gòu)它的歷史性?
在古代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現(xiàn)代產(chǎn)生的,是因為現(xiàn)代以來中國已經(jīng)失去了以自身邏輯來講述自身故事,這樣的一種方法論或者說一種知識生產(chǎn)上的立法能力??陀^原因應該這么說,在現(xiàn)代之前,中國是一個獨立發(fā)展的歷史,但是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歷史已經(jīng)萎縮、蛻化為西方征服世界史的一個附屬或者分支。也就是說,現(xiàn)代的中國史其實是西方史的一部分,那么這個時候,我們就失去了自己講述自己的能力。
當然了,我們肯定都會意識到這個情況正在改變。今天,中國逐漸擁有了自己,重新?lián)碛凶约荷L的能力和方式。當然這是不久以前的事情,我們一般都認為它是改革帶來的成果,但是改革一開始,中國很弱,中國真正獲得了自己生長的方式,也就是不超過十年時間。所以這個時候,我們非常需要理解我們的祖先,理解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
九州山川實證總圖(資料圖)
共識與偏見
關于古代中國,一般來說有三個共識,大家都是共同承認的。一個是說中國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文明,據(jù)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文明。第二個是中國具有兼容性,就是無所不包。同時還有第三個更特別的特征,中國是一個非神性的國家。因為和西方比,中國缺乏一個一神教,缺乏表達超越領域那樣的一神教。中國是一個非常世俗的社會,中國文化也有這樣一個現(xiàn)象。
這三個共識,前面兩個我認為是正確的,但是這只是一個描述,我們要解釋它為什么是連續(xù)不斷的,并且為什么是兼容的?第三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這主要是一個西方看法,在西方看來,如果你沒有一種宗教,或者沒有一神教就是沒有神圣性。這一點我深表懷疑,中國的存在是另外一種神圣性,不需要表達為宗教,這也是我試圖論證的一個問題。
我就是要追問,何處是中國?什么是中國?什么是中國的信仰?我要分析這個行為的邏輯以及跟行為邏輯所一致的那些證據(jù)。什么是行為邏輯?也就是符合行為者的最大利益的選擇,這就是他們的邏輯?;蛘邠Q句話說,當一個行為者擁有最大能力的時候,他會做什么樣的選擇?我們這樣理解古人,理解古代每個朝代,每個當時的部族。那些部族他們分別在做出集體行動的時候,他們到底追求什么?就是要偵探這樣的一些問題。
做偵探要排除偏見。
第一個排除的就是自現(xiàn)代以來,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有時候潛意識會被迫使用的,由西方知識生產(chǎn)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概念和知識。我們用這些東西來分析中國,比如說過去曾經(jīng)一度很流行,說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這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中國根本沒有封建社會,沒有西方意義上的中世紀的封建社會。我們的封建指的是先秦的分封制,那個跟西方封建社會完全不是一回事。把封建社會指中國從秦朝到清朝這段時間,那就是更加的不靠譜。當然幸虧這樣的不靠譜觀念,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了糾正。
同等不靠譜還流行過,說歷史是階級斗爭史,這也是完全不靠譜。說我們小時候讀的歷史都是農(nóng)民起義,其實農(nóng)民起義是中國歷史上非常不重要的部分,并且不一定是真正的純樸的農(nóng)民,基本上是流民,所以這完全不靠譜,這都是西方推銷給我們的觀念。
包括今天應用的仍然發(fā)揮作用的,比如帝國、朝貢體系、東亞、民族主義、殖民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用來解釋中國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不符合事實,不靠譜,和中國的對不上。這些概念不僅誤導事實,我們還要知道還有政治的附加值,把中國描述成一個很丑惡的故事,所以這個都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秦時期全圖(資料圖)
當年我書,就用了帝國這個概念。過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我覺得不對。我們中國是帝國嗎?帝國的標志就是迷信武力的征服,并且是向外看,是一個向外拓展的國家,那才是帝國。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缺乏以上的兩個性質(zhì)。我們怎么管中國叫做一個帝國?其實古代中國只不過君主制。所以我后來在新的書里面進行了糾正。當然沒有糾正過來的還有很多,因為這一百年我們已經(jīng)被西方重新塑造,如果有這些不靠譜的概念,也請大家原諒,我一個一個的改掉,慢慢的改正,這是一個偏見。
另外一個要注意的偏見,就是我們在理解古代歷史的時候,非常容易以現(xiàn)代的事實倒影為古代的事實。比如說我們今天的國家是有主權(quán),是民族國家,似乎應該拿這些東西去倒影到古代,那就很麻煩,古代不是這樣的。比如說,中國古代沒有民族這個概念,不過是你是山東人,他是山西人,就是不同地方的人。在今天都給搞成民族,搞成民族之后告訴你,你一定就有民族主義,中國古代就變成民族之間的競爭。古代中國這片土地上只發(fā)生過政權(quán)之間的戰(zhàn)爭,各個英雄都是忠于自己的朝廷和君主,而不是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這些都是把現(xiàn)在的事實倒影回去,這也是我們需要糾正的。
還有一個偏見,我管它叫地方主義的偏見。這個包括比如說流行的,就是漢族觀點,漢人觀點,儒家觀點等等。因為中國主體,人數(shù)最多的就是漢人和儒家文化,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都是習慣于站在中原,以漢人的身份來看中國。那么這樣的話,有時候正好應和西方的敘述。在西方看來長城是中國的邊界,所以我們越看越小,這樣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是一個蒙古人,我會怎么想?我站在長城外面難道不能往里面看?我難道不能認為中原應該歸我統(tǒng)治?當然可以。當年忽必烈就是這么想的,皇太極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不能夠局限地站在一個地方去看問題,我們要站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點來看中國。我覺得也是需要糾正的一個偏見。
唐朝全盛版圖(資料圖)
中國的漩渦
我們排除這些偏見之后,我理解的中國就是一個自古以來連續(xù)動態(tài)博弈的游戲。大家為什么有熱情要參加這樣一個博弈游戲?或者說為什么大家想?yún)①??參加中國這樣一個比賽?這些都是要值得研究的。最核心的問題是,這個游戲在運動方向上,是一個由內(nèi)向外走的向度,還是由外向里走的向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因為有時候中國的學者,包括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我們?nèi)滩蛔臐h族的角度、從儒家的角度看問題的時候,我們就直接而情感化地想象,中國的文明一定是由中原這個地方向外擴張的。好像是一步一步的往外走,最后終于走到這么大的范圍。
這個情況比較復雜。具體說來,是在我說的中國漩渦形成之前,中國是從中原往外傳播的。也就是說在遠古的中國,比如說早到新石器時代,或者早到夏商那個時代,夏商周。這個階段,中國基本上由中原向外發(fā)生影響。但是關鍵是那個時候,還不是中國。那個時候所謂中國就是中原一點點地方,其他地方就是天下。在先秦時代,應該說是一個中國管理下的天下。
秦朝奠定了中國,是秦朝統(tǒng)一六國之后才真正形成、定義了中國。這個中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無法脫身的漩渦,這個漩渦的原因要往上追溯。但是一旦形成漩渦,中國就變成一個各方的力量由外向中間走的這么一個路徑,形成了向心力,所以中國越變越大。這能夠解釋一個難題,就是中國是非侵略性的,但是為什么幾千年下來,中國不去侵略,卻越變越大,這樣一個悖論如何解釋?
我相信我這個漩渦模式,能夠解釋這個問題。
中國變大是因為各方力量不斷被卷入這個漩渦。為什么會形成漩渦?簡單的說一下,這個漩渦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為中原地帶擁有當時最好的物質(zhì)條件,還擁有最豐富的精神世界。各個部族到中原來,逐鹿中原,搶奪中原,搶的不僅僅是地面,更主要就是搶奪物質(zhì)生產(chǎn)的能力以及精神生產(chǎn)的能力,或者是知識生產(chǎn)的能力。擁有了知識生產(chǎn)、擁有精神生產(chǎn),就可以把自己合法化,而且能夠支配整個中國,支配所有地區(qū)。所以漩渦的吸引力就來自于此,它是一個最大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同時也是一個最大的精神生產(chǎn)。
清嘉慶二十五年地圖(資料圖)
中國的神性
那么,中國漩渦的核心——精神世界為什么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這就要解釋中國的神性問題。
中國在早期中原發(fā)展出來的問題,已經(jīng)奠定了是一個天下。天下是以天對應,也就是說天下是要配天的,要與天相配。天是神圣的,如果我們天下的存在方式跟天相似,那么它就因為配天而具有神性。所以中國的神性是這么來的。
中國的房子為什么蓋成這樣一個樣子?下面有一個底座,底座就是大地,上面這個蓋就是天,所以我們的房子本身就是天地,就是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都表明了,中國這個文化的運動方式就是要把中國的存在方式,塑造一個配天的存在,所以它是神圣的,盡管它不是一個宗教。
在這個偵探故事的結(jié)尾,我想告訴大家,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因為我們把中國當成一個不加思索的東西,所以老去尋找其他事情。
我在過去一直沒想通,中國的信仰是什么?一個民族一個文化不可能沒有信仰,可是中國的確沒有一神論的宗教,這一點使我迷惑很長時間。我們中國的信仰是什么?最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中國的信仰就是中國本身,中國的存在這個實體,這個巨大的時空存在就是中國的信仰。所以我們信仰的就是中國!中國存在的歷史性就是中國的宗教。
前不久,我跟法國的歷史學家談到這個問題,他也說中國沒有宗教。我說某種意義上來說,歷史學就是中國的宗教。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中國存在的時空,中國的整體性,整個都是中國的神廟。我們就住在中國的神廟里面,所以這就是我的一個結(jié)論。
中國歷史性的演變,大概可以這么說。我概括為先秦階段,也就是說從舊石器、新石器一直到秦始皇之前的這段時間,叫做中國的天下,也就是說中國所建立的世界秩序。那么從秦漢到清末這一段,我把它說成一個內(nèi)涵天下結(jié)構(gòu)的中國。為什么中國不是一個民族國家,也不是一個帝國,其實不是前一陣流行的文明國家,這個詞太模糊,如果說中國是一個文明國家,好像別的文明不是文明,這個聽上去不太禮貌。我覺得不是這樣,中國是一個以天下為結(jié)構(gòu)的國家,或者說以世界為模型的國家,這才是中國真正的性質(zhì)。
到了清末民國以來,現(xiàn)代中國就非常萎縮了,已經(jīng)萎縮為天下里面的中國,也就是世界里面的一個國,一個普通的國家。
那么中國未來的命運是什么?或者說中國的天命是什么?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我們也許可以指望,現(xiàn)在中國已經(jīng)縮小到一個最弱的地步,是天下里面一個普通的國家。那么下一步,當中國重新進入生長,重新進入青春期、生長期,我們中國是否能夠由天下里面的中國,重新生長為一個內(nèi)涵天下結(jié)構(gòu)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我覺得是非常可能的。是不是還能夠進一步發(fā)展成為一個中國的天下,中國來建立一個世界的秩序?
當然這個事兒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夢想,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我想引用一下呂不韋。呂不韋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么世界就是所有人的世界。
謝謝大家!
(摘引自趙汀陽在2015京城國際論壇“何謂中國——中國的生長方式”分論壇上的發(fā)言,“俠客島”原標題為《我們認識中國,為什么總走不出西方的框架》)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