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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孔子——《孔子與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簡評

作者：克里斯蒂·羅·格羅斯著，吳萬偉譯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二十一日庚戌

           耶穌2016年3月29日

中國歷史學家顧頡剛在1920年寫道“各時代有各時代的孔子，即在一個時代中也有種種不同的孔子呢。各時代的人，他們心中怎樣想，便怎樣說，孔子的人格也就跟著他們變個不歇。害得一般人永遠摸不清頭路，不知道孔子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樣的?！保ㄒ婎欘R剛“春秋時代的孔子和漢代的孔子”---譯注）不過，駐北京的美國《時代》周刊資深記者邁克爾·舒曼（Michael Schuman）在其新書中說，如果不了解孔子的真面目，就不可能了解當今東亞。理解孔子和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個雄圖大業(yè)，舒曼試圖刻畫偉大圣人的全景圖而巧妙地處理這個問題，目的是“剝?nèi)汕Ф嗄陙矶逊e在他身上的神話和傳說，謠言和指控，編造和扭曲和所有行李?！?/p>

這是值得歡迎的努力?？鬃邮菤v史上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他的哲學塑造了整個地區(qū)，其在全球的影響力也在不斷擴大，我們承受不起無視其教導和遺產(chǎn)的代價。在亞洲許多人和西方看來，孔子是阻礙亞洲進步的思想家。人們常常把孔子與專制、壓迫、極端效忠上司聯(lián)系起來。從缺乏創(chuàng)新到韓國空難等幾乎一切東西都可能歸咎于儒家價值觀。

事實上，當今儒家社會最具破壞性的俗套觀念之一是，從病理學上說它們是相互依賴的（尤其是與更自由、更進步的西方相比），承擔家庭和社會角色的壓力往往以犧牲個人的自由為代價。但是，孔子真的呼吁壓抑個人能動性嗎？舒曼正確地指出，“孔子哲學的核心是堅信個體的力量。如果人的行為有仁德，天下就會太平?！弊允甲越K他在書中都竭力說服我們相信，孔子不僅一直遭到誤解，而且他改造世界的方法在當今時代仍然有現(xiàn)實意義。

舒曼首先向我們介紹孔子是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凡人和學者。雖然擁有杰出的歷史遺產(chǎn)，但孔子的一輩子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出生于貴族階級之下的社會階層，由寡母養(yǎng)大，小時候就喜歡讀書學習，年輕時花了很多年竭力想在政府謀個差事。因為這種努力不是很成功，他后來收了一幫學生以教書為生。他死后，弟子們將其教導和逸聞趣事集中起來匯編成一本書《論語》。在隨后的章節(jié)中，舒曼帶領我們見證了從古至今各個時代的孔子化身，追蹤了理解孔子教導的的歷史演變過程。

在民眾的心里，孝順父母恐怕是與儒家價值觀聯(lián)系最密切的美德了，也與現(xiàn)代中國的觀察家關心的許多其他問題如教育、性別不平等和人權(quán)密切相關。如果有人認為儒家觀點是把社會看作一系列逐漸向外擴散的同心圓，那么家庭就是國家的縮影，秩序良好的家庭是秩序良好的國家的根基。舒曼注意到在此框架下，家人的互動對“國家如何對待其公民，民眾如何應對官吏濫權(quán)以及東亞社會的公民自由范圍等”都具有重要含義。從根本上說，孝順父母的儒家觀念對東亞民主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第114頁）。如果家庭是社會的縮影，能有多大的空間讓兒子反抗父親，公民反抗國家呢？舒曼通過一些閱讀注意到：“從表面上看，儒家的孝順觀念令當權(quán)者擁有了無限的權(quán)力。兒子應該聽命于父親，國民應該效忠于皇帝。忠君和孝親是一回事。”

但是，舒曼本人也承認，現(xiàn)實要復雜得多。一方面，他寫道，在《論語》中孔子“強調(diào)沒有任何折扣地服從。這個事實本身就暗示孔子期待兒子無論如何都要聽命于父親?！钡?，西漢時期（公元前206-公元220年）的《孝經(jīng)》（沒有直接認定是孔子的作品）告訴我們孔子贊同孝順的兒子“勸諫”父親的不得體行為（第115頁）。舒曼說，這種勸諫有個邊界。他再次引用《論語》：“侍奉父母，應該輕微婉轉(zhuǎn)地勸阻他們的錯誤；看到自己的意見沒有被聽從，仍然恭敬地不違拗他們，雖然擔憂，但不怨恨?！保ㄊ赂改笌字G，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墩撜Z》里仁第四第18節(jié)---譯注）舒曼得出結(jié)論說，孔子說的反抗父母只能走這么遠，因為其反抗沖動持續(xù)受到尊敬的約束。他還在《論語》的令一篇中指出，孔子暗示兒子孝順父母應該比遵從法律更重要：公元前3世紀的法家韓非子可能將其視為可能破壞國家權(quán)威和危害社會秩序的危險形式。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孔子教導的不同解讀逐漸成形并一步步強化，因為孝順越來越多地變成了國家將公民塑造為溫順臣民的有用工具。

舒曼指出這樣做的結(jié)果在當今非常明顯。孝順“位于孔子整個哲學的核心，”它塑造了家庭、社會和國家?！叭寮业男㈨槢Q定了個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塑造了東亞的社會結(jié)構(gòu)。幾乎每一種社會關系都帶有家庭的性質(zhì)---政府與國民的聯(lián)系；東亞公司的管理；無論是在辦公室還是在聚會上或者在街上任何兩個見面者的社會交往模式?！比寮业男㈨樒鹪从谑媛f的家庭內(nèi)部的“等級森嚴模式”：正如他有些倉皇失措的描述，孔子的家庭理想是這樣的：“一位威嚴的、高高在上的父親，他要求得到孩子們的尊重，同時深切地關心孩子的未來。母親雖然要聽從她的丈夫，但在家中仍然是指揮力量，是值得尊重和充滿慈愛的重要人物。孩子們則急于討父母的歡心，照父母的愿望做，常常把父母的需要放在自身需要之上。這種家庭投入并不會因為父母的死亡而終結(jié)。子女被期待通過祭奠祖先的行為傳承父母的精神。”（第103-104頁）舒曼繼續(xù)說，“孝順父母成為儒家評判人的道德品質(zhì)的首要標準。事實上，儒家逐漸相信孝順父母是一切其他美德的基礎，也是人生各個方面的適當社會行為的基礎。如果你是個孝順父母的孩子，也很可能是忠誠的公民，可敬的紳士和忠實的配偶?！保?04頁）

但是，孝順事實上并非孔子的關鍵概念。舒曼指出，其重要性在他死后變得越來越大?？鬃釉谑罆r，家庭往往是小型的核心家庭，經(jīng)過漢朝，幾代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大家庭開始普遍存在。孝順的戒律變成了管理龐大家族的有用方法。漢朝政府也看到孝順不僅是鞏固家庭的方式，而且是灌輸某些有利價值觀用以鞏固統(tǒng)治權(quán)的工具。

事實上，儒家孝順的關鍵不是俯首貼耳而是“相互性”。雖然有具體的段落，但若從整體上看孔子的教導，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顯然根本沒有打算創(chuàng)造一個俯首貼耳的社會。他從來沒有教導民眾在遭遇不公正時應該盲目服從尊長。相反，孝順的行為應該是雙向的。忠誠應該得到友好作為回報；順從應該得到慷慨作為回報。從兒童到皇帝，任何人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人都生活在復雜的關系網(wǎng)中。比孝順更接近孔子教導的核心的是“善”的培養(yǎng)或修身藝術，培養(yǎng)自己意識到在任何情況下都行為規(guī)范，充滿仁愛之心，符合倫理要求。

如果不考慮孔子生活的動蕩年代，我們就無法理解他的教導?？鬃酉嘈乓揽孔晕倚奚?，社會就能變得更好。舒曼告訴我們，孔子的自我修身觀念體現(xiàn)了他偏愛“道德力量而不是刑罰”（196頁）。權(quán)威是依靠“善舉和道德行為”而獲得的（197頁），而非依靠世襲或者侵略搶奪而獲得。

雖然多種形式的儒家思想支配了東亞兩千多年，但在最近幾個世紀，因為扼殺個人自由，限制個人選擇和呼吁以犧牲社會和國家利益為代價忠誠家庭而它受到嚴厲批評。隨著中國在19世紀與西方的接觸日益增多，孝順父母“從最受推崇的美德轉(zhuǎn)變成了導致中國落后的社會時代錯誤。”（118頁）改革者認為儒家觀念阻礙了中國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的”和自由的國家。在文革期間，毛澤東下令挖了孔子的墳墓，毀滅他的思想。如今，孝順父母似乎有些衰落：有很多老人被拋棄不養(yǎng)以及孩子不尊重長輩的故事。有人哀嘆傳統(tǒng)觀念的衰落，也有人贊美這種現(xiàn)象，認為這是西方式個人主義的健康表達。但是，舒曼辨認出儒家孝順的必要性，他說這種孝順非常適合當今時代：“或許孔子在重新定義孝順時過分強調(diào)了順從，其追隨者將這種美德變成封建國家進行政治和社會控制的工具使得問題更加復雜。多個世紀以來的國家宣傳和對等級體系的癡迷中所忽略的是孔子教導的根本意圖：家庭成員應該一輩子相互尊重、相互支持、和相互幫助，不僅為了家庭而且為了整個社會的利益?！保?25頁）

舒曼的目標是“將偉大圣人與現(xiàn)代社會結(jié)合起來，不是根除其教義而是剝?nèi)ザ鄠€世紀以來為了自我利益而對其思想的重新闡釋，從而挖掘出孔子的思想本質(zhì)---超越時代的普世價值?！保?25頁）。他通過呈現(xiàn)這個哲學家豐富多彩的、充滿活力的畫像而闡明了儒家思想在當今東亞社會的影響力，對讀者來說，這的確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但是，他的面面俱到或許成為本書的缺陷。當他把焦點集中在位于這么多有關孔子的負面俗套觀念核心的概念上時---死記硬背、性別不平等、專制政府等，讀者恐怕只能感受到不確定性，懷疑他到底是要打破這些俗套觀念還是要將其具體化。他選擇的有些逸聞趣事也令人匪夷所思：他描述了香港一個幾代人生活在一起的大家庭，每個周末都要舉行族長主持的家人聚餐，他將其視為儒家孝順的典范（雖然所有孩子都曾在西方接受教育）。舒曼告訴我們“晚餐吸收了不那么嚴厲的西方特征。小孩子不再緊張兮兮地盯著食物看，而是歡快地玩耍嬉鬧，坐在桌上的人則講故事、談觀點和熱烈辯論，好不熱鬧。”他采訪了這個中國人的在西方接受教育的兒子，詢問他為什么部分要討好父母，寧愿娶父親為他挑選的女子，此人解釋了他這么做的原因：“我很難在父母子女的紐帶之外做出選擇。這是老式的儒家孝道。它已經(jīng)運行了兩千多年?！笔堑?，這個年輕人認為他的決定扎根于儒家價值觀，但包辦婚姻或代替他人做出有利于家庭的個人選擇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儒家特色。即使在西方，自己選擇婚姻對象也是新近才有的現(xiàn)象。

我們也不能僅僅因為亞洲人說某些東西是儒家觀念就認為它真的是儒家觀念。舒曼并列了若干對個人的采訪，他們認為那些是儒家的生活方式，比如提到在父母吃過飯之后，孩子吃殘羹剩飯的經(jīng)典故事，或者提到孝子割肉喂母的故事，據(jù)說是唐朝時期的風俗。通過選擇這些怪異的混合體---偶爾顯得不可思議的民間傳說和把“亞洲”和“儒家”等同起來的人的對話，舒曼陷入一種把儒家思想當作反常的、落后的、傳統(tǒng)的、和帶有異國特色的思想的具體化危險之中，雖然他的本意恰恰相反。比如，就在他在孔子作為教師的一章中做的那樣，他談到南韓的廚師遭遇的教育壓力，因為現(xiàn)代考試體系的框架確實就是模仿科舉考試體制而來，這或許是公平的，但是人們希望他應該考慮重新描述這個例子，重點討論考試的整個目的是如何不同?？婆e考試是對道德善的衡量，評判的是他如何從倫理學角度判定處境并做出回應。今天的韓國考試地獄可以說與美國過分溺愛孩子的父母和溫室里的孩子等文化現(xiàn)象有更多相同之處。

舒曼對儒家思想的解讀當然并不新鮮，也并不特別令人吃驚。它完美地顯示了擺脫西方對孔子思想（不僅是孔子而且是更廣泛的東亞思想甚至整個非西方世界的解讀）的主導性解讀的困難。把東亞看作傳統(tǒng)的、和諧的觀點影響了我們對它的看法，導致了依靠摘櫻桃的方式解讀亞洲文本從而使得看似不可理解的文本顯得前后一致和容易理解。比如，著名的中國經(jīng)典《老子》（《道德經(jīng)》）就沒有多少共識。有人認為它是政治小冊子，有人認為它是武術宣言，還有人認為它是鼓吹與世界和諧相處的文本。將其視為連貫整體的唯一方法是把焦點集中在某些篇章上而忽略其他，結(jié)果就造成對《老子》的眾多不同解讀。揭示孔子的真面孔---令人困惑的、前后矛盾的和有時候令人困惑不解的孔子---很難不陷入同樣的陷阱。

舒曼的重要論證是我們應該超越俗套觀念，抓住更細膩、更有力、和更復雜的哲學。但他的焦點區(qū)域恰恰在有時候破壞了他的論證，這或許就是為什么我們并不覺得吃驚的原因。事實上，試圖拆除儒家俗套觀念的結(jié)果卻造成它們的具體化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呼吁我們關注虎媽、大家族和包辦婚姻等讓人更難創(chuàng)造“孔子真面孔”的話語，因為構(gòu)建真孔子的方式就基于這些俗套觀念之上。

舒曼落入陷阱的事實本身對我們有高度的啟發(fā)意義：我們看待孔子或者更廣泛地說看待東亞的棱鏡根深蒂固，即便你有最良好的意圖，但要擺脫這些束縛卻非常困難。舒曼討論了馬克斯·韋伯1915年的分析，即為什么儒家價值觀妨礙了中國發(fā)展成為具有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國家?！绊f伯認為，儒家反對資本主義的原因可能體現(xiàn)在他對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的觀點中。儒家相信人有義務遵從現(xiàn)有社會秩序，遵從自古以來傳下來的傳統(tǒng)和行為規(guī)范。儒家強調(diào)和諧與平靜的焦點導致他們接受現(xiàn)有秩序?！边@與西方人打破傳統(tǒng)的新教徒“精神”不同（177-178）。公平地說，舒曼注意到韋伯的分析一定不能輕易相信。但是，他似乎并沒有質(zhì)疑這個觀點，即儒家思想在本質(zhì)上呼吁個人安于現(xiàn)狀，無論是自己的家庭角色還是在公司的地位。

最后，孔子---他的生平、他的教導和他的思想很難輕易定義?；蛟S孔子并沒有什么“真面孔”。這根本不是問題，反而恰恰是抓住孔子要點的一部分。研究中國早期思想的學者邁克爾·普鳴（Michael Puett）（透露一個消息：我和他合寫了一本書）認為，像孔子這樣的早期思想家根本沒有想象自己生活在和諧的、連貫的、前后一致的世界，其中人類必須調(diào)整自己，而是設想世界是混亂的，因而隨時在發(fā)生變化。他們并不認為崇拜祖先的儀式是在字面意義上使其社會化從而接受現(xiàn)有角色。相反，他們認為這是承認家庭不完美，世界混亂不堪。我們能做的不是通過禮儀磨練自己而逐漸適應肩負的社會角色而是培養(yǎng)仁義品德，以便使我們能夠突破真實生活的限制，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成更優(yōu)秀更有品德的人。不是代表宏大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儒家教導集中在生活細節(jié)上。正如舒曼本人很好地論證，成為優(yōu)秀的儒家就是在我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培養(yǎng)對他人的善心。

孔子雖然專注于構(gòu)成人類互動的最輕微細節(jié)，但他絕非格局小的人。相反，他提供了符合倫理學要求的世人生活愿景，這個世界并沒有明確定義的行為規(guī)范。他并不主張遵循黑白分明的行為準則或死板地遵循禮儀。他主張在并不完美的世界里學會靈活地生活，幫助我們讓世界變得更好的并非支配一切的倫理框架而是我們能夠支配的微小而真實的一舉一動，這是最重要的。難怪個人能動性對孔子來說具有如此的重要性。每一次的互動都很重要，這也是這個偉大圣人的教導對當今仍然有重要意義的原因。

本文評論的書：Confucius and the World He Created,by Michael Schuman Basic Books,2015

作者簡介：

克里斯蒂·羅·格羅斯（CHRISTINE GROSS LOH），作家和記者，著有《幸福生活之路：中國哲學家能教導我們什么？》

譯自：A Confucius for All Ages By CHRISTINE GROSS LOH

http://newramblerreview.com/book-reviews/asian-studies/a-confucius-for-all-ages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