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教育淪為“工具” 應從書院教育中尋找啟示
作者:曾春海
來源:鳳凰國學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三月初六日甲子
耶穌2016年4月12日
臺灣中國文化大學曾春海教授主講岳麓書院講壇2016年第三期
(圖/周家琛)
書院教育在二十世紀的大轉折
上個世紀,清廷于1905年下詔“廢科舉、設學校”,這是晚清新政一項大舉措,是中國百年現(xiàn)代化運動中的一樁大事。這一舉措可說是宣告經(jīng)學時代結束。士大夫階層從此退出歷史的舞臺,而“西學”,特別是“自然科學”進入中國新教育的視域,從歐洲移入中國的大學制度,取代傳統(tǒng)的太學、國子監(jiān)以及書院。
歐洲中古大學綿延近千年的大學制度,至19世紀德國首先推行改革倡導科學研究,創(chuàng)造新知識,把原來以宗教為本的“尊信仰”之中古大學轉化為以科學為本的“尊理性”之現(xiàn)代大學。德國大學最大的改革是柏林大學把中古大學的核心由神學(圣經(jīng)學)轉變成現(xiàn)代以科學為主的學科制度。在中國由科學取代了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典范,奠基人蔡元培于20世紀初留學歐洲,接觸到西方大學新風氣的德國現(xiàn)代型大學,柏林大學是他在以后鑄建中國大學的參照范本。他在1911年任教育總長之職,頒布《大學令》,廢去“忠君”、“尊孔”等信條,確定大學為文、理、法、商、醫(yī)、農(nóng)、工七大科,以文理為主,廢經(jīng)學科。1912年政府改“京師大學”為北京大學。嚴復任北京大學首任校長,他將經(jīng)學與文科合并,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時說:“民國元年,(北大)始并經(jīng)學于文科,與德國新大學不設神學相類,儒家經(jīng)學內(nèi)容按其性質(zhì)分別收納于哲學、歷史與文學中,此舉在學術思想史上是革命性的,所以經(jīng)學的獨立身分與主體性已經(jīng)消失,失去了圣典(Sacred Book)的光澤。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說:“于是此兩千年來為中國人思想之君主的經(jīng)學,乃始被革命而退位?!贝撕罂茖W性的學科分別取代了中國經(jīng)學與西方神學而踐學術之主位。
現(xiàn)代大學教育,我們可以說中、西已無圣典,雷斯曼(David Riesman)說:“大學已成為世俗性的學術殿堂”?,F(xiàn)代大學的制度創(chuàng)新確實提供科學突飛猛進的動力,鮑亭(Kenneth Bonlding)在其《20世紀的意義:大轉變》(The mea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The great transition)一書中提出20世紀的意義對人類文明而言是第二次大轉變。自然科學(含科技)是這個大轉變之基礎且已成為現(xiàn)代化之社會有機之組成部分??茖W之研創(chuàng)系科學工作者在專業(yè)及全天候的基礎上進行的,凡有規(guī)模的現(xiàn)代國家莫不有成百成千之各門各類有專業(yè)訓練的學者,除教育外,全天候地從事學術與科學研究,產(chǎn)生20世紀知識爆炸之現(xiàn)象,克爾(Clark Kern)指出:“現(xiàn)代大學已成為知識工業(yè)的重地?!?/p>
中國自20世紀初創(chuàng)設大學以來,科學成為大學學科中的重心,理論科學外還擴展到應用科學、社會科學,以及多類專業(yè)學科,人文學科在整個知識譜系中相對地變小。西方作為知識體的科學在大學的位序中幾乎成為知識的尺度與典范,特別是“研究型大學”出現(xiàn),形塑出有如貝拉(Robert Bellan)所說的“科學知識的文化典范”。
自然科學旨在追求理性的客觀規(guī)律之知識,它是一種“理論的知識”,科學的任務在追求實然性的事實真理,創(chuàng)新知識系統(tǒng)。因此,當科學知識成為一切知識的尺度與典范,亦即狹窄的“科學主義”時,凡是講“應然”的倫理價值的學科在大學課程中式微或邊緣化。
貝拉說:“現(xiàn)代大學對于甚么是好的人生與甚么是好的社會的倫理學之反思已不再是教育之中心了?!蹦沧谌仓赋觯?/p>
中國從古即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試問今日之大學,有哪一門是“明明德”?今日之學校教育是以知識為中心的,卻并無“明明德”之學問?!懊髅鞯隆钡膶W問,才是真正“生命”的學問。
2006年原哈佛大學人文與科學院院長(計算機科學教授)魯易士(Hanry Lewis)出版《卓越而沒有靈魂:一間偉大學府如何忘掉了教育》(Excellent without soul:How a great university forgot education)一書,他在書中具體而生動地論述現(xiàn)代“大學之道”是追求“至真”,而不再是傳統(tǒng)大學所追求的“至善”之“大學之道”了。他所能批評的“沒有靈魂”的大學正是哈佛大學。哈佛在科研、創(chuàng)造知識上無疑是“卓越”的,但哈佛已忘掉大學教育之目的,即如何培養(yǎng)學生德、智雙修的人格,他說:“哈佛遺忘了幫助他們(學生)成長,幫助他們尋求自我,幫助他們尋求生命中更高的目標,幫助他們畢業(yè)時成為更好的人?!彼J為大學教育的責任是使學生的腦與心一起成長,使學生成為一個學識與德行兼有的青年。他還批評哈佛說:“大學已失去,誠然,已自愿地放棄,它鑄造學生靈魂的道德權威?!甭芬姿梗↙ewis)指出,現(xiàn)在人們在懷疑“大學所代表的價值,甚至有時候,大學是否還能代表任何價值了?!彼u哈佛已不再措心于道德教育與價值教育,這已是現(xiàn)代大學很普遍的現(xiàn)象,特別是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優(yōu)良的“研究型大學”。甚至有些大學已自覺或不自覺地只專注于韋伯(Max Weber)所批判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rationality),遺忘了價值理性,亦即對人生真、善、美、圣四大崇高價值。
岳麓書院,宋代四大書院之一
書院教育理念對當前教育之啟示
宋代理學四大流派濂、洛、關、閩,皆以書院為民間教育的基地以張載主持的關中書院為例,據(jù)《宋史?張載傳》載曰:“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敝衣蔬食,與諸生講學,每告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zhì)之道,學必如圣人而后已。以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此秦、漢以來學者大蔽也。”張載闡明書院教育的崇高理想在培養(yǎng)道濟天人的圣人,受教者應有遠大的高尚的人生志趣。人文教育的價值貴在人能覺知仁心義性的潛能,在人生價值的取向上,不但能潔身自受地獨善其身,且能對社會、國家、天下有自發(fā)性的關懷心、責任感,進而兼濟天下。張載在其《經(jīng)學理窟?學大原下》說:“人若志趣不遠,心不在焉,雖學無成?!辟|(zhì)言之,教育應誘發(fā)人之所以為人的道德自覺,有尊嚴地實現(xiàn)自我的道德感,實踐民胞物與、天人合一(生生之德)的人文價值理想。張載認為教育的根本目的在實現(xiàn)人性可成就的美德,活出人的生命意義和崇高價值,他說:“學者當須立人之性。仁者,人也。當辨其人之所謂人,學者學所以為人?!彼未拇髸旱墓餐逃康?,皆指向教學生如何養(yǎng)心養(yǎng)德,止于至善的身心修養(yǎng)。
古代書院求善的“大學之道”必須與今日求“真”的大學之道結合為一,不可偏廢。兩岸的現(xiàn)代化若要完整無缺,則“止于至善”的人生境界將是“盡善盡美”之大學教育的終極目的,換言之,求真之外也應求善與美。德國哲學家康德早就指出:“科學真理不能指示我們作道德判斷?!表f伯在《科學作為一種志業(yè)》的演講中更指出科學與理性不能為“意義”提供答案,科學或知識理性只能為我們提供“手段”,人的行為“目的”是由價值信念決定。我們在了解科學之性質(zhì)和限制后,我們必須承認科學不是唯一的知識。
教育在二十世紀經(jīng)過大轉折后,我們要問朱熹古代的書院教育理念與實踐方法對當前海峽兩岸的教育現(xiàn)狀,究竟有何啟發(fā)性的意義及可吸收的資源或借鏡處呢?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必須透過檢視當前教育對比書院教育所顯示出來的不足之處來扼要論述。
眾所周知,現(xiàn)代化的特征是工具理性蓬勃發(fā)展,而追求人生境界的真、善、美、圣等價值理性萎縮,因而失去文明整體性的均衡發(fā)展。資本主義的商品經(jīng)濟已橫行兩岸華人生活圈,兩岸的教育,特別是職業(yè)學校和高校在培養(yǎng)供應市場經(jīng)濟需求的各種人才,太多是屬于工具理性的自然科學研究人才、各種科技人才及商業(yè)管理人才。由于科技的快速發(fā)展及職能訓練上所需要的專業(yè)知識及技能越來越專精細密,因此,在兩岸大學教育中,在科系及課程結構上,工具理性屬性者大幅成長。相對的,像文學、史學、哲學、宗教、藝術等價值理性類的科系或課程,不但教育投注經(jīng)費不足、發(fā)展乏力,同時就業(yè)市場也日益萎縮。這些不利的因素又互為因果,成為惡性循環(huán)。
更具影響力者,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邏輯在于以刺激消費需求來開拓市場需求,針對市場需求來帶動生產(chǎn)以供應市場所需的商品。因此,企業(yè)主為了擴展企業(yè),增進生產(chǎn)規(guī)模,繁榮經(jīng)濟,則一方面針對人自然情欲生命的七情六欲不斷研發(fā)令人難以抗拒的商品誘惑,另方面透過撩撥人欲的商品廣告無所不在且無孔不入的充斥在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中。因此,人的七情六欲不斷被煽動而逐漸解放。人們在追求感官欲望時,不自覺地逐物不返而陷溺于利欲的膠漆中,難以節(jié)制和自拔。在追求經(jīng)濟繁榮昌盛的大目標上,兩岸的政治不約而同的皆以經(jīng)濟掛帥。脫貧致富目前看來已是兩岸政治訴求的最高目標。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教育機制從過去為政治服務逐漸轉軌為為商品經(jīng)濟,求財富而定位教育功能,在兩岸的中國人勤奮的工作下,經(jīng)濟生活獲致了顯著的進步。然而,利弊相生,在市場經(jīng)濟求最大利潤的目標下,生意人彼此之間勾心斗角,機巧詐騙之事層出不窮。商業(yè)倫理未發(fā)展成熟,黑心商品充斥,偽劣造假的產(chǎn)品,損人利己的敗德現(xiàn)象日益普遍嚴重。大學教育的政策重理、工、商而輕視人文教育已為不爭的事實,在扭曲價值觀下,大學生對人文素養(yǎng)的教育和課程缺乏應有的敬重和學習的真誠。在西方式的教學體制下,師生之間的互動關系局限在有限的課堂時間,卻以知識的傳承為主要的內(nèi)容。因此,師生彼此疏離冷漠,互不了解,也無從相互關心。教師們在教育上偏于知識、技能上的授業(yè)、解惑,不再具有人生價值理想的導師和身教作用。簡言之,教師不再是學生形塑人格教育的人師了。
因此,筆者認為我們目前的教育體制和運作方式雖不可能再走回古代書院的形制,但是,古代書院的教育把做人的學問視為第一學問的崇高理想是值得我們警醒的。朱熹的書院教育目標和內(nèi)容突出了他對家庭倫理與社群生活之關懷和重視,以及對歷史文化承傳的責任心和使命感。
朱子的好友陸象山以宏闊的心胸說:“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于其間,須大做一個人”,甚至擲地有聲的點醒我們說:“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正正地做個人”這句話對當今教育課程重物輕人,商品經(jīng)濟大潮過度向七情六欲的人欲傾斜而疏忽“天理”的尊嚴和崇高意義,可謂是當頭棒喝。如果,我們的學校教育仍以考高分、進明星學校讀、以工具理性的課程內(nèi)容為業(yè),以獲取高薪工作和快速致富為人生最高價值觀的話,那么我們的一流精英將是以個人求名利富貴的成功為最高訴求。他們是不會有深厚的歷史或文化意識的,對他人及整個社會也不會有濃厚的人文關懷心,對民族的前途、國家的未來也不會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意識的。在疏離了自己內(nèi)在的道德本性下,我們的學生不僅不自覺的喪失善良的人性,沉淪為無情無義、唯利是圖,以追求個人本位的消費享受為尚的經(jīng)濟人,或是成為缺乏常情常理的科學怪人,甚至還會做出賣己求榮、賣友求富以及不堪設想的傷天害理之事。
針對當前教育方向的偏差及所衍生的許多值得憂慮的現(xiàn)象,筆者認為書院的人文精神、仁道教育及尊師重道的精神,以及師生之間、同學之間深厚的情誼之培養(yǎng)都是我們現(xiàn)今教育所應努力的價值理想方向。朱熹的書院理念和實踐在深刻的覺醒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zhì)及自覺的實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和所應是,亦即堂堂正正的活出人的生命意義,做個不愧內(nèi)在靈性生命的人。朱熹說:“圣賢,只是做得人當為的事盡。”書院教育的核心價值在“明人倫”,朱熹說:“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倫也,庠序?qū)W校皆以明此而已?!庇终f:“圣賢教人,只是要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學者學此而已?!睍航逃哪繕瞬坏谝龑俗杂X性地修心養(yǎng)德以變化氣質(zhì),更期許知識分子抱持仁者與天下一體的情操,能關懷社會,改善社會風氣,善盡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筆者認為這應是朱熹書院教育理念對當前通識教育最能發(fā)人省思的哲學資源了。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