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第二十章與船山之工夫論
作者:吳新成(廈門白鹿書院, 福建 廈門 )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集美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廿日戊申
耶穌2016年5月26日
前輩學者之于《中庸》,在工夫論方面尤重第一章。伊川一系,由龜山至于朱子,皆以“觀喜怒哀樂未發(fā)時氣象”為工夫入門指訣。《中庸》第一章以“致中和”匯綜立大本與行達道,而其層次細節(jié),尚未展開;必待至第二十章,致中之存養(yǎng)方向以仁、義之性為根源,致和之省察方向以九經(jīng)、學問思辨行為日用。因此,第二十章對于研究儒家工夫論的結(jié)構(gòu),地位重要。自來對于第二十章的理解,特別是脈絡串講,有特別的困難,所謂“中庸難讀”,于此特為顯著。這是因為《中庸》本分為上下篇,且成篇于不同時期不同之手;此非本文范圍,不再展開。但若要更接近于《中庸》之原意,其下篇之以誠貫穿動靜、貫穿工夫首尾,及以擇善固執(zhí)為修身之要,如何得與第一章相銜接,此乃學者不可回避一問題。船山先生之工夫論,因國亡家破之變、“姚江之徒、速期一悟”【1】25之激,不僅更重省察之實,亦于存養(yǎng)之實有深入的抉發(fā)。故本文擬就船山先生對《中庸》第二十章之“說”,梳理船山之工夫論之一曲;而期以同時于《中庸》之工夫論亦有“執(zhí)柯伐柯”之得焉。
一、兩“仁”字不同
《中庸》仁義禮智未并稱,唯言“仁義禮”,在第二十章:“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同章又別有仁、知與勇的組合,若《論語》一書之相同組合,謂之“知仁勇”,為中庸三達德:“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船山認為兩處之“仁”含義不同:
若仁者,則心學之凝夫天理者也,其與三達德之仁,自不相蒙。彼以當人性中之德而言,故曰“天下之達德”;此以圣賢心學之存主言,故章句云“能仁其身”?!_德之仁言天德,此仁言圣學。亦彼以性言而此以理言也。【2】123
船山認為仁義禮之仁,是天理,是學道之歸依,是圣賢心學的主干。知仁勇之仁,是人性中可以實得的品德。若以天人為言,則:仁義禮“是皆固然之道。而非若知仁勇,二“仁”字不同。人得受于有生之后,乘乎志氣,以為德于人,而人用之以行道者比矣”。其區(qū)別是,仁義禮是“就在那里”的天理,知仁勇卻需要后天經(jīng)人的努力才得以體現(xiàn)和“得”。前者為道,后者為德;前者為理,后者為性。
“仁”之一字,有整體呈現(xiàn)之仁與一得之仁;仁之成德,亦有天下歸仁與一念之善之巨大差異。而作如此分剖者,卻似為船山所獨得。參讀朱子《章句》注“修道以仁”,謂:“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注“仁者人也”謂:“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惻怛慈愛之意”;注“行五達道”之知仁勇謂:“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勇,所以強此也;謂之達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3】。故,朱子所見之“仁”,乃性中之仁;而知仁勇之“仁”,乃公同之“理”。但朱子“所以體此”之仁,其實還是性中之仁;蓋所以能體“五達道”,終因性中所有,才能具備得對“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所發(fā)之情的淵源。
船山卻為什么會認為“知仁勇”之“仁”,是后天所得的;并且,是需要一個前提——有“志”,才能獲得呢?這是出于船山對于“行”的重視,知仁勇的仁,是“人用之以行道”的,是實踐中的仁。但是性中必須有一個“在”,否則儒家的心性理論就缺少了最重要的實體;所以仁義禮之“仁”要推高向上,是天理、心學之存主,而這一仁的存在,也為存養(yǎng)提供了真實的基礎。這樣,船山把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的“親親”,很容易地解釋為與性直接掛鉤的情感,而可以成為五達道的基礎和源頭。同時,這理解起來很復雜的“心學之凝夫天理者也”之“仁”,便直接下落到了“親親”上來,而《中庸》開篇頭一句“天命之謂性”,便有了例證與呼應。故船山將此仁與“天理”掛鉤,又與“人道”掛鉤,指其“皆為人道之自然,則為天理之實然”;又如《中庸》原文,將第二十章開頭部分的“人道敏政,地道敏樹”的實際人生層面之事,向內(nèi)上掛于“仁”, 向外下掛于“親親”。如此,兩個“仁”字,又是修道之仁與行道之仁之不同。于是性中之仁,褪去了神秘的輕紗,在人之天道,即是人道;倘缺少了行的工夫,天賦之仁亦只空掛而已。船山工夫論之切近實踐者有如此。船山并謂:
唯人為有仁義禮之必修,在人之天道也,則亦人道也。【2】124
蓋曰君子之用以修道之仁,即天道之所以立人者也。天道立人,即是人道?!?】124“仁”字說得來深闊,引來歸之于人,又引而歸之于“親親”,乃要歸到人道上?!?親親”、“尊賢”,自然不可泯滅,與自然不顛倒之節(jié)文者,人道也;而尊親在此,等殺在此,修道修身者以此,故知人道之敏政也。中庸此處,費盡心力寫出,關生明切,諸儒全然未省。【2】125
《中庸》的“親親”,到了《孟子》,是說“人人親其親”(《離婁上》),朱注謂“人人各親其親”[1]。由朱注更容易看出“親親之殺”的天性之能為。自“親親”上行,乃天性呈現(xiàn),不假思索,所謂修道,乃是不斷地強化天性中的“仁、義”;自“親親”下行,乃“必有事焉”,知仁勇而得其用。這是因為“親親、尊賢”,也還是一個理,尚不是可遵行的具體事。故《中庸》于“仁義禮”、“親親尊賢”與“知仁勇”之間,還有一“五達道”;《中庸》便說“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船山謂:“‘親親’以下,乃五達道事。理雖相因,而事自殊致”。更具體地說:“若五達道之事,則‘親親’為盡父子兄弟之倫,‘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 ’為盡君臣之倫,‘尊賢’、‘懷諸侯’為盡朋友之倫。事各有施,效各有當”【2】133。如此,“親親”由“知仁勇”下落為日用常行的工夫,所以船山可以歸結(jié)“人道敏政”道:
人道有兩義,必備舉而后其可敏政之理著焉。道也,修身以道。仁也,義也,禮也,此立人之道,人之所當修者。猶地道之于樹,必為莖、為葉、為華、為實者也。仁也,知也,勇也,此成乎其人之道,而人得斯道以為德者。猶地道之于樹,有所以生莖、生葉、生華、生實者也。道者,天與人所同也,天所與立而人必繇之者也。德者,己所有也,天授之人而人用以行也。然人所得者,亦成其為條理,知以知,仁以守,勇以作。而各有其徑術,知入道,仁凝道,勇向道。故達德而亦人道也。以德行道,而所以行之者必一焉,則敏之之事也?!?】127-128
二、“三心”
《中庸》隨后對于“知仁勇”作了進一步的推密與指示,謂:“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朱子認為,知仁勇是較高的成德層次,對于“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者,需要三個“近”來明確努力的事項,以期利于入手。但是船山卻認為,知仁勇是人得之于天,人人都有,只是初學者并不能自然而然地辨識到,而沒有“及乎”、“未及乎”的問題,不可以用階段性的成德標準來衡量;需要的,只是同樣人人皆備、顯而易見、又人皆能知的“心”:
知仁勇之德,或至或曲,固盡人而皆有之。特驟語人以皆有此德,則初學者且不知吾心之中何者為知,何者為仁,何者為勇,自有其德而自忘之久矣。唯是好學、力行、知恥之三心者,人則或至或曲,而莫不見端以給用,莫不有之,而亦各自知此為[吾]好學之心,此為吾力行之心,此為吾知恥之心也。則即此三者以求之,天德不遠,而所以修身者不患無其具矣?!?】131
這是說,人人皆有知仁勇之德,不過初學者自己找不到,雖有卻早已忘記了;所以該通過知仁勇的發(fā)端,“好學、力行、知恥”,作為修身最直接的把柄?!昂脤W、力行、知恥”,在朱子稱為“三近”,船山則稱為“三心”;此一指稱的轉(zhuǎn)換非常重要,見出船山對于知仁勇三達德,不僅僅視之為限于行道的功能性,而尚具有性體的意味。因為人皆有知仁勇之德性,故人皆能發(fā)出“好學、力行、知恥”之心;而這“三心”,卻是“知仁勇”之發(fā)端,立即可以“見端給用”。所謂德、所謂修身,皆當即“三心”而求之。經(jīng)船山這一番抉發(fā),似乎突顯出了知仁勇也具有存養(yǎng)地位,而成為船山工夫論的結(jié)構(gòu)要件和重要特點。船山把“三心”的位置擺得很突出,因他認為這是只有人類才能具備的努力,而與朱子《章句》所說的“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的“性”不同。這是船山工夫論的一個重要基點,他堅持此論至其晚歲而益見凝重:“知、仁、勇,人得之厚而用之也至,然禽獸亦與有之矣。禽獸之與有之者,天之道也?!脤W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人之獨而禽獸不得與,人之道也。故知斯三者,則所以修身、治人、治天下國家以此矣”(王船山《思問錄》)。船山之“三心”,人皆有之,人才能夠有之,而即此以修身,天德不遠,不僅修齊治平由此發(fā)軔,其為人禽根本之別,尤顯得其工夫之重要性與根本性?!叭摹比私杂杏?,即以此求致“知仁勇”之德,則修身以至于治天下國家之道燦然可見。這樣的理論結(jié)構(gòu),與孟子所主張的,“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四心”,為仁義禮智之“四端”,擴充之以成德,非常相似。船山是這樣說明的:
此猶孟子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故遇孺子入井而怵惕惻隱,心之驗于情也(1)。唯有得于知,故遇學知好;唯有得于仁,故于行能力;唯有得于勇,故可恥必知,性之驗于心也(2)。唯達德之充滿具足于中,故雖在蔽蝕,而斯三者之見端也不泯(3)。盡其心則知其性,雖在圣人,未嘗不于斯致功,而修身治物之道畢致焉(4)?!?】131
舜之好問好察,亦其知之發(fā)端于好學。回之拳拳服膺,亦其仁之發(fā)端于力行。君子之至死不變,亦其勇之發(fā)端于知恥(5)。性為天德,不識不知,而合于帝則;心為思官,有發(fā)有征,而見于人事。天德遠而人用邇,涉于用而資乎氣,故謂之“三近”(6)?!?】131
由(1),船山將惻隱之心指而為“情”;但在孟子,則指為心,盡其惻隱之心則知其性中之仁,性自是惻隱之心所含蘊著的。自橫渠“心統(tǒng)性情”說出,則四心為已發(fā)之情愈明;但船山似只認為“心統(tǒng)情”而性未與焉。理論上船山還是認為性要歸之于心,否則就無可歸之,但他認為性的地位更為超脫:“其自為體也,則與五官百骸并生而為之君主,常在人胸臆之中,而有為者則據(jù)之以為志”[2]。船山又指“不忍人之心”為獨一物,而在孟子,“不忍人之心”即是“怵惕惻隱之心”。由此一不同,船山將仁義禮智之性,與四端之心,轉(zhuǎn)手為(1)與(2)的說法:不忍人之心因惻隱而見,是“心之驗于情”,即是說,因情現(xiàn)而見有此心;知仁勇之性顯現(xiàn)于“三心”(好學心、力行心、知恥心),是“性之驗于心”, 即是說,因三心而見有此三達德之性。船山意中之心性情關系,與程朱所詮釋者,便大有不同:孟子所指,乃不忍人之心發(fā)而見于惻隱之情。由于心性情的關系船山作了轉(zhuǎn)換,所以(3)與(4)便昌言,雖知仁勇會被蔽蝕而靠不住,但“三心”卻是一定可以“見端也不泯”、是人人都可以據(jù)此用功的;他并引孟子盡心知性之說,盡“三心”而知“知仁勇”,認為圣人當也經(jīng)由這樣的工夫途轍。由(3)與(5),如同四端之于仁義禮智,船山舉例確指“三心”為“三達德”之發(fā)端;即:好學之心知之端也,力行之心仁之端也,知恥之心勇之端也。由(6),知仁勇屬于性,是天德,因“不識不知”而感覺比較遼遠;“三心”則切近人事,所以朱子穩(wěn)當?shù)卣f是“三近”。
但據(jù)船山的說法,“三心”卻是非常現(xiàn)成的,任何人一旦立志“欲修身”,多少都可以好學力行知恥而資以知性進德。但是如果我們實際來體會“三心”與“四端”,船山之說是否可以成立,尚需推敲?!睹献印分^:“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其中的“乍見”二字,正是強調(diào)了觸目驚心、不假思索的情形。乍見之下,身體欲望的干擾未及顯現(xiàn),所以孟子說“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同樣地,在突現(xiàn)的丑惡面前,人也不能自已地發(fā)生羞惡之心,如惡惡臭然。比較起來,船山的“三心”,好學、力行、知恥,三者中只有知恥一項差近于羞惡,好學與力行并不指的心理活動,不能說是“情”,不能一旦反躬自問即可自見,所以不容易體會,故此工夫途轍也不能及孟子之可靠:“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依船山說,“三心”是知仁勇的發(fā)端,要做到“好學力行知恥”,本身就需要具備相當?shù)淖杂X與素養(yǎng)。若說即使知仁勇被“蔽蝕”,“三心”也依然能夠發(fā)端并且因盡心而見性,則初學者究竟的著力處將不知所從。況且,知仁勇的呈現(xiàn)還有一個前提,即是需要有“志”:“人得受于有生之后,乘乎志氣,以為德于人”,此志又從何而來?若說此志亦如象山之“辯志”,先辨義利,正其端緒,則船山所指的工夫途轍為何?因此說,船山將知仁勇推向性體位置,是有問題的。船山似乎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所以他又贊賞陳北溪的“忠信”之說,以為工夫的第一入手:“所以能行此知之所知、仁之所守、勇之所作于五倫九經(jīng)者,忠信也,人之道也。人于知仁勇,有愚明、柔強之分,而忠信無弗具焉,人道之率于天者也”【2】140。若依此說,“三心”之行,又有賴于“忠信”。船山意在提供入手的易簡工夫,然而實顯支離。
三、“誠”與“善”之樞紐
《中庸》第二十章的上半部分,以“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為轉(zhuǎn)折:由此而向上向內(nèi),以三達德行五達道,歸結(jié)為親親尊賢,而體悟修道之仁;由此而向下向外,即由“三心”落實到“九經(jīng)”。以這樣的結(jié)構(gòu)銜接第一章,還是較為明晰可行的?!吨杏埂废掳氩俊?】103-160,以“獲乎上、信乎朋友”開始,由外而內(nèi)回溯至“誠身”與“擇善”?!罢\”是以人的工夫為基礎建立起來的觀念,誠之一字,上可以為性體成德,下可以為行事功用。誠近于仁,但仁不作動詞用,誠卻可以作動詞用,僅此一點,可以看出《中庸》之“誠”極富實踐意味。朱注:“反諸身不誠,謂反求諸身而所存所發(fā),未能真實而無妄也。不明乎善,謂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故“誠”乃“真實而無妄”,“善”乃“人心天命之本然”,皆是天道。《中庸》乃以“誠之”“擇善”建立起實踐的人道:“誠之者,人之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 單純就第二十章的下半部分觀察,擇善可以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因了“擇善”的實踐工夫而實現(xiàn)“善”;“擇善”便是“誠之”,故同時也達到“誠”;如此而使得第一章之“修道之謂教”有了具體的內(nèi)容。此一番工夫的途轍清晰,特別是向內(nèi)之善與向外之“五弗措”“人一己百”,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具備,結(jié)合往下至第三十三章的諸細目來看,似可以不依賴于第二十章的上半部分而獨成系統(tǒng)。不過,船山因了朱子《章句》,未在文本上加以甄別,所以需將全章的概念整合為同一系統(tǒng),便很費了工夫。
如前說述,船山是以“仁義禮”與“知仁勇”兩個仁字的不同而展開第二十章工夫論的結(jié)構(gòu)的。到下半部,則以“誠”與“誠之”為天道人道之樞紐:“‘誠’為仁義禮之樞,‘誠之’為知仁勇之樞”。誠“之”便是誠“身”,《中庸》說:“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船山便緊扣“善”而論“誠”、“知仁勇”、“仁義禮”。但是,船山對“善”的認識乃隨著生命進程而加深的,其晚年在《思問錄》中說到“有善者,性之體”、“性者,善之藏”,但在《讀四書大全說》時期,在概念上似尚未如此深切著明。大體上所言之“善”,與朱子的意見相近,而指為未發(fā)之喜怒哀樂的“中”之實體,與性是一,所以說:“善者,中之實體,而性者則未發(fā)之藏也”。在此框架下,幾個重要概念生成了新的關聯(lián)定位:
仁義禮是善,善者一誠之顯道也,天之道也。唯人為有仁義禮之必修,在人之天道也,則亦人道也。知仁勇,所以至于善而誠其身也?!罢\乎身” 之誠,是天人合一之功效?!?】140
性有仁義禮知。誠以行乎性之德,非性之無他可名而但以誠也。性實有其典禮,誠虛應以為會通。性備乎善,誠依乎性。誠者天之用也,性之通也。性者天用之體也,誠之所幹(案,此幹字,乃主腦之意)也。故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可以分誠與性為二,而相因言之。天用之體,不閑于圣人之與夫婦。無誠以為之幹,則忮害雜仁,貪昧雜義,而甚者奪之。因我所固有之大用誠,以行乎天所命我之本體性,充實無雜,則人欲不得以乘之,忮害等無所假托則不雜。而誠無不幹性,性無不通乎誠矣?!?【2】151
上兩節(jié)話,有如下幾個意思:1、“誠”是一種誠實的態(tài)度,當貫徹此種態(tài)度時,它便與被貫徹者融為一體。儒家做工夫的過程,便是重現(xiàn)、展示本性、復性的過程;則在此過程中必須貫徹“誠”,即貫徹真實無妄的好善惡惡之性;這便是船山說的“性無不通乎誠”。2、仁義禮是性,善也是性;仁義禮無不善,除了人類社會便無所謂善,除了仁義禮亦無它善,因而可以說仁義禮即是善。善的不斷呈現(xiàn),也就是誠的不斷呈現(xiàn),推而至其極,當然可以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也就是說“善者一誠之顯道也”。3、“誠”只是態(tài)度或者說是框架,離開了性、善等真實內(nèi)容,亦無從說誠;所以說,性為誠之所幹,“性備乎善,誠依乎性”。4、一旦“誠”在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便不是附庸或工具,而是貫徹的主腦,沒有這主腦,善和仁義禮之性,就如同人有四肢而無心,不能見其“天之用”。5、“知仁勇”在工夫過程中,也是貫徹始終而不可離的,沒有智之知、仁之守、行之勇,當然不會有進境;其角色雖近乎于個人的性格與條件,卻是學者所不可少的,“所以至于善而誠其身”。
若根據(jù)船山之前說,其步驟,“三心”或者“忠信”是修身者第一層便應著手的,明善之后的“擇善固執(zhí)”,固執(zhí)須以知仁勇,由此而至于善,即至于仁義禮;這么說,似乎可以說通,但《中庸》的擇善固執(zhí)是有具體內(nèi)容的:“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朱注:“此誠之之目也”。朱子自可以這么說,因為他認為“三近”只是“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可以只是態(tài)度,而“學問思辨行”卻是“誠之”的實功。但船山的“知仁勇”之性要由“三心”而見端,到這里就與“誠之”、“擇善固執(zhí)”的下行工夫不能契合相應了。但也不能不銜接,船山便置“三心”于不論,又將“忠信”、“誠之”作個分工:“擇善固執(zhí)者,誠之之事。忠信者,所以盡其擇執(zhí)之功”。這么一來,似乎“誠之”的性質(zhì)和力量都不夠來“擇善固執(zhí)”,還需要“忠信”做幫手。“誠”字在船山工夫論中的位置輕,而“忠信”獨重[3]。
人道惟忠信為咸具,而于用尤無不通。土寄王四行,而為其王。雒書中宮之五,一六、二七、三八、四九所同資,無非此理。(案,此言忠信在心性工夫中的位置如同土在五行中的位置,五、十中央居土,而為水、火、木、金所資)。敏政者全在此。其見德也為知仁勇。其所至之善為仁義禮。其用之也于學、問、思、辨、行,而以博、以審、以慎、以明、以篤,則知仁勇可行焉,仁義禮可修焉,故曰“人道敏政”。【2】140-141
但就《中庸》下半部的工夫論而言,既以“誠”、“善”開出,以“誠之”、“擇善”為下落之綱領,以“誠之之目”為問學提綱,以“五弗措”、“人一己百”為精神;則其上可與第一章之“致中”工夫相應,其下可與第二十一章至三十三章所論之政刑禮樂、治國臨民,乃至于“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致和”工夫亦融和一氣。據(jù)此,第二十章下半部,可不必與上半部有強相關,而亦足以自成工夫途轍與體系。船山必欲“一氣道盡”,恐于初學者更生枝節(jié),反不利于學習體會。這是我們從工夫論的角度來研究與實踐《中庸》與船山的工夫論所應該要注意到的。
參考文獻:
【1】王船山.思問錄[M].北京:中華書局, 2009.
【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M].北京:中華書局,19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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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 [M].臺北:臺灣商務出版社,2003.
注:
《集美大學學報》“《中庸》學研究”專欄
作者:楊少涵(華僑大學 )
來源:《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中庸》原為《禮記》一篇,后被單獨抽出,兩宋以后,名列“四書”,不但成為各朝士子讀書及第的必修文本,也逐漸成為歷代學者尤其是儒家學者繼統(tǒng)立說的思想資源。《中庸》的本體文本雖然不多,只有三千多字,但研究性文獻卻汗牛充棟,“《中庸》學”蔚然形成。近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呈現(xiàn)盎然生機,無論是在國家政策的頂層設計中,還是社會大眾的日常生活中,傳統(tǒng)文化都得到相當?shù)闹匾?。在這種文化大背景下,學術界推陳出新,一批批“《中庸》學”研究成果也陸續(xù)面世。2015年12月,來自全國各高校、研究機構(gòu)的40余位青壯年學者,齊聚廈門,從經(jīng)典詮釋、歷史流變與現(xiàn)代價值等多個角度,對《中庸》的哲學精神與價值意義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本專題特選4篇,以饗讀者。南山(吳新成)先生以王船山對《中庸》第二十章的詮釋入手,闡述了船山在《中庸》之“仁”等關鍵概念的詮釋上與前賢尤其是朱子存在很大不同,并根據(jù)這些不同將船山之學落實到工夫?qū)嵺`上,即由智仁勇入手,上達仁義禮之善,而在此下學上達過程中,誠是關鍵的工夫態(tài)度。何善蒙與樓聞佳以《中庸章句》為文本基礎,詳細論證了《中庸》君子之道作為儒家的理想人格,所具有以及所需要的君子形象的形上根據(jù)、君子形象的道德內(nèi)涵、君子形象的現(xiàn)實要求、君子形象的道德政治指向、君子形象的社會擔當意義、君子之道的最高體現(xiàn)。宋立林以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復觀先生為個案,對徐復觀在《中庸》的成書問題、《中庸》的思想義理與《中庸》的政治思想等三個方面取得的學術成就進行了充分的闡述。趙武從《中庸》第20章“政猶蒲盧”的一個比喻入手,以翔實的材料清理出經(jīng)學史上鄭玄、王肅、朱熹、毛奇齡、俞樾等五種說法,并提出這五種說法是互有交集的關系,而不是一分為二的關系,從而回應了學界關于“蒲盧”的解釋只有鄭玄與朱熹兩分的觀點。這三篇論文有從《中庸》的文本詮釋入手,有從《中庸》的人格塑造功能入手,也有從“《中庸》學”的前沿問題討論入手,展示了“《中庸》學”研究的開放性與時代性。我們也真誠希望有更多的學者參與進來,將“《中庸》學”研究向深、廣、精推進。
責任編輯:葛燦
《集美大學學報》“《中庸》學研究”專欄
作者:楊少涵(華僑大學 )
來源:《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中庸》原為《禮記》一篇,后被單獨抽出,兩宋以后,名列“四書”,不但成為各朝士子讀書及第的必修文本,也逐漸成為歷代學者尤其是儒家學者繼統(tǒng)立說的思想資源。《中庸》的本體文本雖然不多,只有三千多字,但研究性文獻卻汗牛充棟,“《中庸》學”蔚然形成。近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呈現(xiàn)盎然生機,無論是在國家政策的頂層設計中,還是社會大眾的日常生活中,傳統(tǒng)文化都得到相當?shù)闹匾?。在這種文化大背景下,學術界推陳出新,一批批“《中庸》學”研究成果也陸續(xù)面世。2015年12月,來自全國各高校、研究機構(gòu)的40余位青壯年學者,齊聚廈門,從經(jīng)典詮釋、歷史流變與現(xiàn)代價值等多個角度,對《中庸》的哲學精神與價值意義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本專題特選4篇,以饗讀者。南山(吳新成)先生以王船山對《中庸》第二十章的詮釋入手,闡述了船山在《中庸》之“仁”等關鍵概念的詮釋上與前賢尤其是朱子存在很大不同,并根據(jù)這些不同將船山之學落實到工夫?qū)嵺`上,即由智仁勇入手,上達仁義禮之善,而在此下學上達過程中,誠是關鍵的工夫態(tài)度。何善蒙與樓聞佳以《中庸章句》為文本基礎,詳細論證了《中庸》君子之道作為儒家的理想人格,所具有以及所需要的君子形象的形上根據(jù)、君子形象的道德內(nèi)涵、君子形象的現(xiàn)實要求、君子形象的道德政治指向、君子形象的社會擔當意義、君子之道的最高體現(xiàn)。宋立林以港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復觀先生為個案,對徐復觀在《中庸》的成書問題、《中庸》的思想義理與《中庸》的政治思想等三個方面取得的學術成就進行了充分的闡述。趙武從《中庸》第20章“政猶蒲盧”的一個比喻入手,以翔實的材料清理出經(jīng)學史上鄭玄、王肅、朱熹、毛奇齡、俞樾等五種說法,并提出這五種說法是互有交集的關系,而不是一分為二的關系,從而回應了學界關于“蒲盧”的解釋只有鄭玄與朱熹兩分的觀點。這三篇論文有從《中庸》的文本詮釋入手,有從《中庸》的人格塑造功能入手,也有從“《中庸》學”的前沿問題討論入手,展示了“《中庸》學”研究的開放性與時代性。我們也真誠希望有更多的學者參與進來,將“《中庸》學”研究向深、廣、精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