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奧麟】譯注《白話高島易斷》有感
譯注《白話高島易斷》有感
作者：孫奧麟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十七日壬寅
耶穌2016年9月17日
麟少年時，家父在京得舊本《高島易斷》，一閱傾心，便將其點?？?，使此易學佳著重現(xiàn)于世，至今深為讀者所喜愛。前年，慮及此書最適于初學者，卻至今仍是古文，家父便有意將其譯為白話，命我從旁助理。麟治《易》，向來被家父笑為未入門，此番便不敢不以勤補拙。猶記當時舉家暫住一毛坯房內(nèi)，酷暑唯折扇兩柄而已,麟下班便打起赤膊，與家父并肩揮汗,從翻譯日文至校清成稿，前后近半年。
《高島易斷》雖非文學，在我讀來，卻每每恍如親見高島氏本人。一如其人相片，高島氏神情淡漠，儀態(tài)端嚴，行止語默似乎無不古意猶存，一派粹然儒者的氣象。細玩諸爻占例，如同翻閱高島氏日記，可見其人天性沉靜卻每每理想主義,多謀善斷又不失真摯熱忱。其人時而為國事民生憂患傷懷；時而在燕居中怡然度日；時而以易助人，當機立斷；時而還為故人逝去、美人遲暮悵惘一番。每當占卜應驗，高島氏的自得之情便躍然紙上，間或慨嘆易道之深邃難盡；偶爾被世俗譏諷，高島氏便漠然以對，不屑多言一字。在舉國傾慕西學的日本明治時代，高島氏毅然以弘揚圣學為己任，富貴已極卻不改初衷，畢生夬夬獨行，至死方息，其精神真足以奮興士人、振起頑冥。至于其人暗懷先人牌位朝見天皇、上疏倡議恢復陰陽寮諸舉，即便在當時，也有幾分迂夫子的可愛與天真。然而，相信在善讀書人眼里，必能于其可愛處，愈見其人之可敬；于其天真處，愈見其人之不可及。
高島氏之易，雖偶涉納甲、爻辰，然大體宗費氏家法，以《十翼》解經(jīng)，不疑一字，不贅一語，保有孔門易學之原味。許多讀者為高島氏之奇驗所折服，揣測其人當有不傳之秘，于是熱衷于改易筮法、搜羅占具、或于占筮前持咒祈請、焚香禮拜等等。不過，高島氏曾自述在獄中捻紙條代蓍草，晚年亦曾以六枚硬幣一擲成卦，結(jié)果始終每占必驗。由此來看，易占應驗與否，與占具關系不大，關鍵在人。
（高島吞象先生像）
占卜小道，不以精誠貫徹則不能盡其妙，君子十發(fā)有一不中，便不敢藉此決疑。占驗之關鍵，人每謂“心誠則靈”，《中庸》言“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高島氏本人更有“至誠無息”之術。此“誠”字，想來許多人都草率看過，以為指占卜時全神貫注、不起雜念之謂。以我淺見，占卜時集中精神雖屬必要，然只此還不足以言“誠”。依古人定論，“誠”是人在時時克己修身、充養(yǎng)性德中達到的一種純?nèi)粺o邪之境?！断缔o》揲筮之法，常人頃刻即可學會，然而占得的結(jié)果卻多不應驗。而深于易道之人，蓍草信手中分之際，如同武術家瞬發(fā)一手，其快如電光石火，倏忽之間，畢生修為與積淀竟全蘊其中，只此不聞不見之實在功夫，才是常人所不及處。
今人學《易》，以卦爻辭占筮者，千人之中或僅存一二，其余皆取卦象配天干地支、以五行生殺之類推演。此種技法，精于塔羅者亦不落下風，且生生割斷經(jīng)文與易占之聯(lián)系，謂學此即是學《易》，竊謂不可，蓋所失已近于買櫝還珠。
揣度圣人贊《易》之微義，想是春秋時易道大壞，時賢睿士各取伏羲氏卦象立占法、作爻辭，然其學不見道，故其說各有偏弊，相循即久，徒令學者紛紛爭議，莫知所宗。圣人既竭韋編三絕之功，懼易道湮滅雜說間，見學者或偏好易理，或偏好易占，于是獨取先王卦爻辭，全以人事言天道，配揲筮之法，主卦爻辭以占筮。圣人一句“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已經(jīng)說盡自家宗旨。自是，以易理入手者，于體道窮理中便自然熟稔易占，臨事而能斷；以易占入手者，于推玩卦爻辭中便自然親近易理，涵泳其天則。易理、易占于是合一，即理即占，惟義是斷，體用兼?zhèn)?，可相待而長。約其大處言之，可謂審時度勢存乎卦，中正偏倚觀乎位，用剛用柔見乎爻，君子小人判乎辭。易道既備，匹夫匹婦學之皆可怵惕警醒、進德修業(yè)以趨于君子。而后世納甲諸法不涉經(jīng)文，“官鬼”、“妻財”諸辭意極鄙俗，全泯古易風致，其術雖堪前知，卻只知吉與不吉，不知義與不義，舍本逐末，流于術士方技。
前輩每謂麟有家學，必自幼飽讀易書，實則麟讀此類最少，緣其書過多，必有所不讀方堪入手。依慣例，麟見其書有整句翻譯卦爻辭者必廢而不讀，蓋卦爻辭乃圣人天德發(fā)縱、自然成文處，唯其虛靈，故能典常。猝然讀之，往往不類完句，然因事而解，一爻可盡天下事。以治經(jīng)論，解卦爻辭只可推原字詞本意，揆象落實，使圣人之意融會我心，倘整句譯為白話，則經(jīng)文立化為舉一廢百之死句，不可再以卦爻辭稱。如經(jīng)文一“貞”字，時取“事之干”意，時取“正”意，時取“固”意，時必兼“正”、“固”二意方洽，時取“漸”意，時取“斂”意，時取“守”意，時取“徹”意，不一而足。以斷卦論，則以上諸意皆可取，取“冬”、“北”、“真”、“針”亦不妨，惟操持取舍在人?！兑住贩俏膶W，務求通順而翻譯潤色之，此門外漢用功處，前賢不取。
學《易》，當折中于圣人，博采于前賢，待心中有所操持，再讀今人書則自極分明。以日喻《易》，圣人論《易》，如直透云外，但見長天寥廓，烈耀橫空，上下前后，所見皆圓，惜其書不得盡言盡意而已；大賢論《易》，則如履地觀天，或說日在遠山外，或說日在浮云畔，其說各有不同，然總是實沐其光，真見其灼灼然。今人論《易》，則每如鉛云四塞，其說多從臆測中得來，故人人皆有新見。
去春麟來京謀職，也翻些手邊易學新作，得見些以易學聞名之人，私以為或有商賈氣，或有術士氣，學究氣者已不多見，更未得見君子沉毅凜冽之氣。學《易》者之眾，歷代未有過于今日者，然其人尋章摘句，裝點門面者有之；滕口滔滔，言不及義者有之；穿鑿附會，自矜創(chuàng)見者有之；一葉障目，廢道論器者有之；皓首窮經(jīng)，不履一理者有之；自負晚出，睥睨往圣者有之；怪誕形貌，佯狂取寵者有之；妄臆天數(shù)，妖言惑眾者有之。謂《易》乃哲書、政書、史書、禮書、兵書、謀書、巫書、咒書者皆不乏其人。嘗見一派斷言《易》乃房中書，問之，曰若干大學者考證，陰陽爻即男女性器所演變。麟作色斥之曰：“見此一二畫即可想見男女私處，不知何物入眼而不是！”其人張惶不能正視，蓋良知不泯，本心與此說亦未合。
種種怪誕，不堪盡述，然此輩皆自謂得易學奧蘊，藉此謀食立業(yè)，聚徒講學乃至著書流布者不計其數(shù)。與其論理則不予信，觀其占，十發(fā)六七中而已。此輩平日無所不至，臨占筮方斂容革面，不驗，則赧然曰蒼天不告。本自欺天，天豈肯應？唯其不告，最是忠告。
今人學《易》者多而得其味者少，病痛雖萬狀，病根卻全在學圣人之《易》而不信圣人之教。不思以克己修身、躬行仁義為實下手處，為求前知而貿(mào)然學《易》，于是鮮有不熾其私欲者。讀《詩》而不信圣人，猶得文學；讀《書》而不信圣人，猶得掌故；讀《禮》而不信圣人，猶得儀范；讀《春秋》而不信圣人，猶得信史。唯《易》粹三圣英華，門檻至高，不以道心得之，必以賊心失之。以利心治《易》，猶習武以欺凌人，縱學得二三小伎倆，非但不堪大用，每每反成其人喪德敗身之甘餌。欲從麟治《易》者，前后亦有數(shù)人，麟不敢私此，皆命其先精讀《四書》以期可言，然其人皆唯唯而退，再無消息。觀高島氏書，每見其人于易理體悟愈深，便對圣人畏服愈堅，理既豁然于心，便畢生汲汲于斯，蓋非躬行不足以為樂。無高島氏之志而求高島氏之術，此種情狀，恒卦九三似之。
伏羲氏無書而首立易道，我輩治《易》，用功處亦多在書外?！兑住分疄闀?，憑天資與勤勉雖可強入手，然與自家心體總有隔閡，其學雖大必不能化，終無生機自在處。有志于此道者，于精研經(jīng)義訓詁、通達人倫物理外，尤須時時充養(yǎng)我浩然之氣，自重自愛，使言行無不慊于心；體仁集義，使我無一不可示人。久之則能安此，常恍然似有所得，心光發(fā)露每如雷震光徹，真有雄壯英邁難自羈勒之感。倘存養(yǎng)使熟，使我大處得化，實處可虛，懷此涉世則時時沛然灑脫，真可謂意之所發(fā)，物不能遁，志之所期，力足赴之。徐仲車、邵堯夫諸前輩臨事不占而知，火候已在高島氏之上，然亦無它神奇，惟修身得力而已。須知人心非只一團血肉，非只思維知覺，人心乃天地間發(fā)竅至精處，茍瑩徹至極，便是天心，感通宇宙，何假人力？前賢常謂人心多私欲，如明鏡蒙垢，照則失真，其垢蔽深者，雖一炬當前而自不得顯。唯勇施銷磨刮洗之功，則雖星辰之遠、雷電之速亦難逃其照。易占能應，即是此理；占而不應，亦是此理。
（邵康節(jié)先生像）
治《易》，可謂欲速則不進，欲罷則不能，其難在體道，其樂亦在體道。道不須臾離人，此實理也；不修身立誠則無以體之，亦實理也。非只造道、立身、求學、干事，我輩茍有一志未遂，無不當以修身為吃力最緊處，非此則脊梁不立，成敗得失一任于天，小人行險以徼幸，惟君子貴修己自至之。修身之要，見諸群經(jīng)，《易》統(tǒng)萬事，修身節(jié)目亦甚分明。論體用：乾，天性也；既濟，王道也。論次第：剝、復、無妄、大畜，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也。論功夫：震，慎其獨；艮，素其位；豫，率其性；履，蕩其私。同學諸君，與圣賢書參看互發(fā)，玩味必有所得。
君子學《易》何為？約其大體而言，本太極之一理，察萬殊之所出；揆三圣之道心，體天命之所系。自昭明德，純?nèi)粍倓牛瑒t大本得立；審時知幾，發(fā)隱推顯，則仁熟義精；虛靈此心，神明此心，則無往非《易》。任三百八十四種境界萬變紛呈，我自知身處何卦何爻，進退周旋，惟義所在；顛沛造次，各得精彩；君子體道至此，庶幾可以參贊化育，與天地并列為三矣。
昔小程子《易傳》作成，年逾七旬尚不示人，自言覬有少進。前輩治學之嚴，麟每念之，輒覺傾倒。自顧年未三十一小職員，流蕩散漫之徒，不揣德才俱淺，冒昧繁言，真覺有芒在背。然潔靜精微之道，為今人褻玩一至于此，麟于情有不得不發(fā)處，于理亦有不敢不發(fā)處，索性藉新編付梓之際，于此書理路稍作發(fā)明，自謂雖失之狂狷，未失之鄉(xiāng)愿。既已擱筆，長夜復寂，唯細雪繞屋不止。身處寒室，不覺正坐，意難平復，似有所未盡者。
責任編輯：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