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人心目中的《春秋經》
作者﹕陳其泰(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月十七日壬寅
耶穌2016年11月16日
據《漢書?竇嬰傳》記載﹐漢武帝劉徹當上皇位繼承人﹐也是經歷了一番人們意想不到的大波折﹕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春天﹐三年前所立的皇太子劉榮(景帝長子)被廢﹐重新確定一位皇位繼承人迫在眉睫。喜歡干預朝政的竇太后一再明白地向景帝表示﹐將來要把帝位傳給她所溺愛驕縱的小兒子﹑景帝胞弟梁孝王(劉武)。梁孝王當時占有優(yōu)勢﹐他在不久之前發(fā)生的吳楚七國之亂中因堵截叛軍西進﹑捍衛(wèi)京師立了大功﹐加上有太后直接插手﹐景帝祗好附和﹐向梁孝王示意﹕“千秋萬歲后傳于王?!蓖馄莞]嬰和大臣袁盎則堅持按儒家傳統(tǒng)辦﹐應當新立景帝次子劉徹(當時是膠東王)為太子。他們當著竇太后的面對景帝說﹕天下是高祖的天下﹐父子相傳是漢家的規(guī)矩﹐皇上哪能傳位給梁孝王﹖竇太后對此十分惱火﹐聲言不愿再見到竇嬰這位堂侄﹗
袁盎曾經當過太常(掌宗廟禮儀﹐九卿之一)﹐他從《春秋經》上找到更加有力的理由﹕《春秋經》上記載﹐宋宣公不傳位于子﹐而立其弟為國君﹐結果引起宋國五代的禍亂。專門解釋經書“微言大義”的《春秋公羊傳》就嚴厲責備宋宣公的錯誤處置﹐而大力肯定由嫡子正系嗣位的做法﹐稱“君子大居正”。袁盎所舉《春秋經》這番道理居然產生了巨大的效力﹐竇太后找不到辯駁的理由﹐祗好不再提起此事﹐原先躍躍欲試的梁孝王也打消了這一念頭。于是劉徹才被景帝立為太子。
如今回過頭來看這段往事﹐在當時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下﹐《春秋經》的確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把劉徹送上了皇位繼承人的位置﹐否則﹐此后漢朝所走的道路或許就是另一種景象。到公元前141年﹐武帝登位﹐任命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王臧為郎中令﹐組成一個尊儒色彩鮮明的班子。過了五年﹐到建元五年﹐漢武帝設置五經博士﹐次年起大批征用儒生﹐正式進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政策時期。
西漢初年黃老學說盛行﹐至漢武帝時期卻大興儒學。治國方針和學術思想出現如此“大換位”﹐原因何在﹖如果僅以武帝本人或幾位近臣對儒學的喜愛來解釋﹐那未免是過于表象之見。實際上﹐儒學的上升有其歷史必然性﹐它是漢初以來經濟社會狀況發(fā)生深刻變化的結果。簡單地說﹐一是儒學主張的德政﹑仁愛﹑忠孝﹑君臣等級制度等﹐本來就是古代農業(yè)宗法社會適宜的治國指導思想。漢初以來陸賈﹑叔孫通﹑賈誼等人正是從儒家思想出發(fā)﹐對施政提出了一系列建議﹐其成效人所共見。二是西漢初年社會殘破﹑經濟凋敝﹐亟須休養(yǎng)生息﹐恢復民力﹐因此主張“清靜無為”的黃老學說大受尊崇。經過七八十年的努力﹐到武帝初年﹐漢朝已經具備強盛的國力﹐糧食﹑財物儲備充實﹐“家給人足”﹐鼓吹“無為而治”已不合時宜﹐需要改換全新的哲學﹑行動的哲學。主張以經議政﹑積極作為的春秋公羊學說恰恰適應這種需要。
《公羊傳》是解釋《春秋經》的三傳之一﹐專講“微言大義”﹐被認為是“為漢制法”。它倡導“大一統(tǒng)”﹐加強中央集權﹐推進國家統(tǒng)一﹔主張歷史演進的“三世變易說”﹐要求“改制”﹐革除舊法﹑創(chuàng)立新法。董仲舒因推闡《春秋》之義﹐成為群儒之首﹔公孫弘因為發(fā)揮《春秋》學說﹐策論經武帝親自閱卷﹑拔為第一﹐后平步青云﹐當了丞相。董仲舒依據《春秋》經義提出的多項施政建議﹐都得到武帝采納﹐正如《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f﹐“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才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他又廣收學生﹐下帷講學﹐弟子轉相傳授﹐使學派更加繁盛?!稘h書?儒林傳》載﹐因為武帝對《春秋》格外重視﹐曾特意安排了一次當場比試﹐讓通春秋谷梁學的江生與通春秋公羊學的董仲舒論辯﹐結果董仲舒取勝。由此漢武帝更加明確地支持春秋公羊學﹐“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學大興”。
武帝以后盛行的《春秋》學﹐實已兼有最高理論權威和法律標準的雙重地位﹐正如編撰《兩漢三國學案》的清代學者唐晏所說﹕“凡朝廷決大疑﹐人臣有獻替﹐必引《春秋》為斷?!薄稘h書》各篇中多有記載朝廷或官員將《春秋》作為決定疑難之標準的典型事例。首先﹐是拿來作為決定皇位繼承難題的依據。前面景帝時決定立劉徹為太子已是一例。后來﹐漢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幼小的昭帝繼承武帝皇位未久﹐此時才十二歲﹐發(fā)生了有人假冒為衛(wèi)太子(衛(wèi)太子是武帝原先所立太子劉據﹐九年前因巫蠱之禍逃出長安﹐自殺于湖縣)出現于長安未央宮門事件。其時情況真假難辨﹐群情洶洶﹐昭帝和大將軍霍光命令所有公卿將軍二千石官員前去辨認究竟﹐長安吏民圍觀者有數萬人。如此混亂的局面卻硬是被京兆尹雋不疑引用《春秋經》一句話給鎮(zhèn)下去﹗他的根據是《春秋經》哀公三年記載﹕衛(wèi)國太子蒯聵違背父命出奔﹐此后被拒于國門之外﹐對此“《春秋》是之”。因為這體現了家事服從于國事﹐下服從于上的道理﹗ 由于雋不疑搬出《春秋》這一權威﹐原先公卿大臣感到束手無策的難題立即找到處理的經典依據﹐使在場的數萬官員百姓人人信服﹐再無二話﹐冒充太子者當即被逮入獄。昭帝對雋不疑大加稱贊﹐要求大臣們都以他為榜樣﹐“用經術明于大誼”。又其后﹐昭帝卒﹐因無子嗣﹐立昌邑王劉賀繼位﹐結果二十七天便被大將軍霍光等聯(lián)名上奏皇太后將其廢掉﹐其根據就是《公羊傳》所言“王者無外”﹐因而迎立漢宣帝劉詢。
其次﹐當時也常常用《春秋》決獄。武帝時﹐張湯為廷尉﹐即奏請征用博士弟子通《春秋》《尚書》者補為廷尉史﹐因為熟習《春秋》即能判案治獄。當時最著名的斷獄案件﹐是用《春秋》治淮南獄。此事即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淮南王﹑衡山王謀反﹐膠東王﹑江陰王陰謀策應﹐都因計劃敗露伏誅。這一特殊案件錯綜復雜﹐牽涉王侯及其他人員眾多﹐漢武帝命令董仲舒弟子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專斷于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當時用《春秋》斷獄形成風氣﹐董仲舒還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此外﹐當時的大臣奏議也往往引《春秋》作立論之根據。如宣帝即位后﹐博士諫大夫王吉上書﹐引《春秋》大一統(tǒng)之義﹐要求選擇良史﹐以正風俗。還有丞相魏相﹑山陽太守張敞先后上書﹐據《春秋》譏世卿﹐要求削除霍氏權力﹐提高皇帝威權。
西漢時期把《春秋經》作為治國施政的依據和學術思想的權威﹐是漢代歷史上的大事情﹐對于了解古代社會政治狀況和學術思想變遷影響至巨﹐值得我們作更深入的發(fā)掘和分析﹑總結。其中有兩點尤其有啟示意義。其一﹐一個時代盛行什么學說﹐其深層原因應從社會狀況及其變遷去找。漢初百業(yè)俱廢﹐因而需要實行“無為而治”的方針。至武帝時﹐因國家實力雄厚﹐需要興造制度﹐大有作為﹐于是倡導“改制”“大一統(tǒng)”﹑德刑兼用的春秋公羊學成為顯學。這恰好為理解“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其二﹐一種學說若想做到“與時俱進”﹐應當具有自我調整﹑自我完善的能力﹐否則其優(yōu)勢可能轉變?yōu)榱觿荨N鳚h公羊學盛行之時﹐即孕育著致命的弱點。董仲舒的學說是儒學與陰陽五行說的結合﹐他大講陰陽災異﹐助長了西漢后期鬼神迷信的嚴重泛濫﹐直至王莽利用圖讖之說取代了劉姓政權。西漢又把誦習《春秋》等經書作為選拔士人的依據﹐今文公羊學說成為祿利之途﹐經師們競相加上繁瑣的解說﹐如桓譚《新論》所說﹐秦延君為講《堯典》題目二字﹐用十余萬言。這種極端繁瑣的做法也表明其最終必走向末路。至西漢末年﹐出現了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論爭﹐以講《左傳》為中堅﹐重史實﹑重訓詁的古文學派﹐壓倒了以講《公羊傳》為中堅﹐重解釋引申義理的今文學派﹐中國學術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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