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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星作者簡介:韓星,男,西歷一九六〇年生,陜西藍田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出版有《先秦儒法源流述論》《儒法整合:秦漢政治文化論》《儒教問題:爭鳴與反思》《孔學述論》《走進孔子:孔子思想的體系、命運與價值》等,主編《中和學刊》《中和叢書》。 |
河間獻王的治道思想及其現(xiàn)實意義
作者:韓星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河北學刊》2017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五月初四日丙辰
耶穌2017年5月29日
摘要:河間獻王劉德積德累行,儼然漢初一位儒家領袖。他修學好古,在河間國復興儒學,頗得儒家正脈,卻與朝廷儒學形成分立。仁義治國,德教化民,是獻王治道的基本思路;修興禮樂,治國理民,是河間獻王治道的基本途徑。獻王與漢武帝思想傾向的不同導致了他及其河間儒學的悲劇命運,這是歷史的遺憾,但掩蓋不了獻王道德人格,思想學說的價值。獻王的治道思想為我們今天的國家治理模式的創(chuàng)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河間獻王;復興儒學;治道思想;現(xiàn)實意義
一、積德累行,儼然儒宗
獻王劉德(?—130)是漢景帝的次子,他與其兄劉榮、弟劉閼同為景帝與栗姬所生。漢景帝前元二年(前155)春三月,皇帝頒詔,立五個皇子為王,同時被封還有河間王劉德、臨江王劉閼、淮陽王劉馀、汝南王劉非、廣川王劉彭祖、長沙王劉發(fā)。此時景帝第九子劉徹,即后來的漢武帝,才于頭年(前元元年)出生。劉德到達河間國的第二年,發(fā)生了七王之亂。這年劉德進京來朝,可能就是為商議國事而來,后來河間國太傅衛(wèi)綰率河間兵參加了平叛戰(zhàn)爭,說明獻王還是擁護中央王朝的。漢景帝中元二年(前148),劉德再次來朝,這次與家事有關,因為劉德母栗姬因得寵于景帝,所生三子,兩個被封王,一個立為太子,因種種糾葛得罪了景帝親姐姐長公主,長公主天天向皇帝進饞,栗姬因而失寵,殃及太子,兄劉榮被廢為臨江王,后畏懼自殺。弟原臨江王劉閼已薨,母栗姬恚恨憂怨而死,栗氏家族遭滅頂之災,老臣衛(wèi)綰也受牽連而被罷官。劉德此次來朝或許是接受審查,或許表示忠心,不清楚。而家事這么大的變故,對他影響可想而知。
但獻王并沒有因此消沉或者流于放蕩,班固《漢書·敘傳》中講:“(漢)景十三王,承文之慶。魯恭館室、江都輕、趙敬險、中山淫、長沙寂寞、廣川無聲、膠東不亮、常山驕盈。四國絕祀,河間賢明,禮樂是修,為漢宗英。”漢景帝劉啟所分封的十三位諸侯王中,魯恭(共)王劉馀(余)好修建宮室樓臺、江都王劉非輕浮傲慢、趙王劉彭祖陰險狡詐、中山王劉勝淫穢好樂、長沙王劉發(fā)寂寞無才、廣川王劉越無聲無息、膠東王劉寄隱晦愚暗、常山王劉舜驕傲自大,有四國國王因為行為不法而遭誅絕祀。班固《漢書·景十三王傳贊》亦云:“漢興,至于孝平,諸侯王以百數(shù),率多驕淫失道。何則?沉溺放恣之中,居勢使然也。……夫唯大雅,卓爾不群,河間獻王近之矣。”《漢書·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劉德傳》稱其“有雅材”,“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梢姖h景帝所封的十三位諸侯王之中,唯獨這個河間獻王劉德志趣高雅,德才超群,與眾不同,為漢朝宗室之英杰、諸侯藩王之楷模。
與一般王侯貴族不同,獻王對儒學有發(fā)自內心的親近,司馬光《河間獻王贊》:“且夫觀其人之所好,足以知其心。王侯貴人不好侈靡而喜書者,固鮮矣。不好浮辯之書,而樂正道,知之明信之篤,守之純而行之勤者百無一二焉?!币苍S正因為這樣,英雄豪杰、儒者紛紛來歸附他?!妒酚洝の遄谑兰摇放嵋觥都狻芬稘h名臣奏》杜業(yè)曰:“河閑獻王經(jīng)術通明,積德累行,天下雄俊眾儒皆歸之。”梁蕭繹《金樓子·說蕃》:“昔蕃屏之盛德者,則劉德字君道。造次儒服,卓爾不群?!鼻宕钤凇都o文達公遺集序》里寫道:“山川之靈,篤生偉人,恒間世一出。河間獻縣在漢為獻王封國。史稱獻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被服儒術,六藝具舉,對三雍、獻雅樂、答詔策、文約指明,學者宗之。”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其議論醇正,不愧儒宗”,這樣,獻王儼然成為漢初儒學復興的一位領袖。
可惜歷史沒有給他施展才華,平治天下的機遇,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五宗世家》記載:“孝武帝時,獻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義。問以五策,獻王輒對無窮。孝武帝艴然難之,謂獻王曰:‘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ǐI)王知其意,歸即縱酒聽樂,因以終?!睗h武帝的意思是:殷商湯王、周文王姬昌,都是由地方方圓七十里與百里的小國之王以德服人,由小而大,由弱而強,最后水到渠成,奪取天下的古代圣王。漢武帝這樣告誡獻王,意思很清楚:你劉德莫不是要像商湯王、周文王那樣積德累行,有朝一日,眾望所歸,取代我成為天子嗎?他明白武帝的意思,但對一心復興儒學,希望漢朝昌盛的河間獻王來說,漢武帝之言無疑是迎頭一盆冷水,使他心理、精神上自然受到致命打擊。也許正因為漢武帝對獻王的懷疑,獻王所獻書籍被朝廷有意藏之秘府而未有發(fā)揮作用,所獻雅樂也僅僅讓樂官演習,但并為朝廷常禮所用。獻王的命運也似乎自此有了悲劇的結局:獻王心灰意冷,回到封國后,只好縱酒聽樂,做給朝廷看:我沒有覬覦神器的野心;但同時,自我麻痹,自我虐殘,四個月后,命歸黃泉,享年不足五十!他死后中尉常麗稟報朝廷說“河間王以其身端正來治理其國,溫良仁愛、恭謙節(jié)儉,篤厚孝敬、愛憐下人,明智深察,鰥寡之人無不受其恩惠?!贝笮辛钌献嗾f:謚法說“聰明睿智為獻”,河間王應謚為獻王,被謚“獻”王。一個“獻”字不僅能反映劉德的聰明睿智,還包含了他整理文獻,上朝進獻,是對他中國儒學發(fā)展史上做出特殊貢獻的肯定和褒揚。獻王之死使正在生機勃勃的河間儒學星流云散,而中央朝廷的復興儒學則有的是另外一條道路,結局不禁令后人生出幾多感嘆。北宋王安石《北行過河間》詩云:“北行出河間,千歲想賢王。胡麻生蓬中,詰曲終自傷。好德尚如此,恃材宜見戕。乃知陰自修,彼不為傾商。區(qū)區(qū)三世家,廟冊富文章。教子以空言,得祚果不良?!鼻迦擞诖髰姟东I王陵》云:“漢家制度雜王伯,伊獻王德醇而中。……憶昔祖龍肆狂暴,焚書烈焰通天紅。漢興未除挾書令,馬上不用詩書工。遂令古圣傳心法,千年架漏當其窮。嗚乎我王蹶而起,卓然獨立斯文宗。愿接孔子孟子統(tǒng),以成周禮周官功。捐金市書遍天下,石室金匱汗牛充。以此王家積書富,直與天祿石渠同。旁招俊彥資講貫,窮一經(jīng)者無不庸。大漢諸王盡龍種,黃屋左纛恣驕惷。帝制自為靡所戢,鼓鑄日采莊山銅?;騽t好佛重髡緇,不然求仙來八公。我王典學深好古,毛詩左國相磨礱。先秦古文資搜討,尚書曲禮折其衷。來朝射策對天子,雅樂獻上三雍宮。天子曰俞朕嘉爾,肄之太常功德崇。從此天下諸俊秀,挾策抱書來雍雍。仲舒首對天人策,龍門茂陵相追蹤。厥后漢儒蒸而蔚,數(shù)之難以更仆終?!薄迦死钚剩?787—1864)《河間獻王墓》也有“風流儒雅最英英”的詩句,都是對獻王功德的總結與頌揚。
二、修學好古,復興儒學
獻王的重儒有深刻的現(xiàn)實動因。藩國之亂、內宮之爭使他深感人心不古,世道澆漓,“專以圣人法度遺落為憂”。漢高祖劉邦集團起自草莽,粗魯無學,向不重儒。漢始,劉邦受叔孫通、陸賈的影響雖然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儒學的重要性,但并沒有真正的復興儒學。其后文、景都崇尚黃老之學。景帝之母竇太后更是專好讀老子之書,不悅儒術,還弄得儒道相黜。當時諸子復興,雜學流行,其中包括具有離心傾向的道家、游說諸侯以求利祿的縱橫家等。錢穆先生論述說:“惟漢室初尚黃老無為,繼主申韓法律,學問文章非所重,學術尚未到自生自長的地位,于是游仕食客散走于封建諸王間,以辭賦導獎奢侈,以縱橫捭闔是非,依然是走的破壞統(tǒng)一的路。文學之與商賈、游俠,同樣為統(tǒng)一政府之反動。漢初諸王招致游士,最先稱盛者如吳王濞,有鄒陽、嚴忌、枚乘諸人。吳既敗,繼起者為梁孝王,鄒、枚諸人皆去吳歸梁。又有羊勝、公孫詭之屬。司馬相如亦去中朝而來梁。再下則有淮南王安,招致賓客方術士數(shù)千人,著淮南王書,已在武帝世。此為南方之一系,大抵皆辭賦、縱橫文辯之士也?!?sup>[i]他認為這都是儒學衰微的結果。這種情況直至武帝地位,才有所改觀。但一直以來,人們對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儒學定為官學津津樂道,但很少有人知道劉德在朝廷獨尊儒術之前早已開始著手收集、整理儒學經(jīng)典。因為武帝登極之時,劉德已做河間國王十五年。
獻王認為應當“學圣王之道”,他說:“湯稱學圣王之道者,譬如日焉;靜居獨思,譬如火焉。夫舍學圣王之道,若舍日之光,何乃獨思,若火之明也,可以見小耳,未可用大知。惟學問可以廣明德慧也?!保ā墩f苑·建本篇》)圣王之道如皎皎麗日,我們每個人靜居獨思的那點智慧只不過是爝火,所以常人要通過學問來廣明德慧,希賢希圣,以圣王之道為人生的最高追求。于是,他在自己的封國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等優(yōu)越條件,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儒學復興大業(yè)。他廣泛搜集天下遺書,收集經(jīng)典,重建經(jīng)學,招募天下有識之士、名儒碩彥,修興禮樂,廣建藏書之館、修學之宮,竭盡全力,復興儒學,使河間國成為一個漢代儒學復興的重要基地。他自己一方面身體力行,言行舉止都遵循儒家的禮儀法度;另一方面以儒治國,推行仁政,以民為本,“溫仁恭儉,篤敬愛下,明知深察,惠于鰥寡”(《漢書·景十三王傳》)。明唐世隆在《修河間獻王陵廟碑記》中說:“天不喪斯文,乃有河間獻王德者,修學好古,被服儒術,招集四方文學之士,購求遺書,獻雅樂,補《周禮》,慨然以斯道為己任焉。”[ii]
獻王興儒,首先是搜集經(jīng)典,重建經(jīng)學。劉德廣泛向民間收集各種書籍,班固《漢書·景十三王傳》載:“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由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jīng)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司馬光《河間獻王贊》:“唯獻王厲節(jié)治身,愛古博雅,專以圣人法度遺落為憂,聚殘補缺,校實取正,得周官、左氏春秋、毛氏詩而立之。周禮者,周公之大典,毛氏言詩最密,左氏與春秋為表里,三者不出,六藝不明。噫!微獻王六藝其遂殪乎!故其功烈至今賴之?!鼻鍙埬隆稘h河間獻王君子館專歌為仙露同年賦》詩有句贊嘆說:“漢興蕩除挾書律,如日杲杲生于東。三輔邸舍廓有容,碔砆金玉錯其中。坦坦大河壖,神禹廝二渠。獻王筑館河之瀕,實說神樂孰《詩》《書》。蒲輪朅來嘔咦水,河北諸儒為王起。蘭陵客死緒示棼,毛貫諸公盡君子。君子幾凋零,王功在六經(jīng)?!?/p>
其次是招募儒者,振興儒學。獻王在河間國修建了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日華宮,據(jù)《西京雜記》卷四中說:“河間王德筑日華宮,置客館廿余區(qū),以待學士,自奉養(yǎng)不逾賓客”獻王在這里專以招待四方飽學之士,于是齊、魯、燕、趙等地的儒者數(shù)百人聚集于此,晝夜梳理、??薄⒅v讀收來的儒家典籍,一時成為漢代儒學復興的基地,頗有當年稷下學宮的氣勢。
獻王還為著名的經(jīng)學家毛萇修了君子館,讓他在這里講學授徒。毛萇先從毛亨學習《詩訓詁傳》,后被立為河間國博士,河間王為之建君子館。毛亨所論《詩》傳自孔子學生子夏,最合古意?!遏斣姟吠鲇谖鲿x、《齊詩》亡于曹魏,《韓詩》亡于北宋,惟獨《毛詩》,由于獻王劉德建君子館作為毛萇傳經(jīng)之所,向天下學士廣為傳講,得以流傳下來,滋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學士。
值得提及的是獻王所復興的儒學本應是正統(tǒng)的儒學,及以西周為典范,以仁義為核心價值,以禮樂為主體構架,以教化為基本途徑的儒學,更接近先秦原始儒家。河間儒學與當時朝廷儒學形成了兩大系統(tǒng),錢穆比較了河間、淮南之后指出他們分得先秦王官之學,即六藝之學與諸子百家之學兩大系[iii]。成祖明更明確說明儒學在景武之世逐漸形成了兩大系統(tǒng),一是以獻王為宗的河間儒學,其核心是周制、周禮,被長期抑制于民間;一是以董仲舒為宗的中央儒學,其核心是大一統(tǒng)、強干弱枝,成為官方儒學。兩大儒學系統(tǒng)在發(fā)展中相互沖突、交融、合流,對漢代及后世儒學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由于它們所依據(jù)的經(jīng)典文本有著今古文的不同,又被后世稱為“今古文經(jīng)學”,它們之間爭論被稱“今古文之爭”。[iv]這兩大系統(tǒng)的沖突交融與政治斗爭的交織在一起,造成了獻王與景武時期儒學發(fā)展的波詭云譎,撲朔離迷。
三、仁昭義立,德博化廣
仁義治國,德教化民,是獻王治道的基本思路。
獻王的治道思想以“仁義”為核心價值觀。班固《漢書·景十三王傳》載:“河間獻王……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游。”《史記·五宗世家》:“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好儒學,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薄妒酚洝の遄谑兰摇放狍S集解引《漢名臣奏》:“孝武帝時,獻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義?!薄氨环齑伪赜谌柿x”是對獻王儒學修養(yǎng)與踐行的準確概括,說明獻王能夠抓住儒家的核心價值——仁義。《論語》論“仁”109見,“義”字24見??鬃铀枷胫械摹叭省笔强鬃犹岢龅淖詈诵牡牡赖略瓌t,“義”則是根據(jù)具體情況處事合宜的道德標準。在《論語》中孔子重“仁”,亦講“義”,卻未提出“仁義”一詞,也沒有把“仁”與“義”連用并舉?!兑讉鳌吩唬骸拔粽呤ト酥鳌兑住芬?,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將仁與義對舉,并將之視為人事世界的一般法則和基本規(guī)范,但也還沒有并稱“仁義”?!吨杏埂吩唬骸叭收撸艘?,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贝蠹s在《中庸》以后,“仁義”一詞便開始流行?!睹献印芬粫小叭柿x”一詞共出現(xiàn)24次(其中“仁義忠信”、“仁義理智 ”不包括在內),成為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張岱年:“孟子哲學的中心觀念則是仁義?!盵v]鐘肇鵬:“孟子以‘仁義’為核心?!盵vi]漢初儒者通過對秦王朝二世而亡的反思批判,逐漸使仁義成為一個核心價值觀,成為漢初構建國家治理體系的價值基礎,所以后來即《漢書·藝文志》謂:“儒家者流……游文于六藝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鲍I王大概就是在這樣儒學復興的大趨勢下修習儒學,以仁義為個人安身立命之本,實踐孔子所說的“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墩撜Z·里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薄尔}鐵論·本議》: “君子執(zhí)德秉義而行,故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同時,也試圖以仁義成為治國理民之道,并冒著危險,朝覲武帝,希望朝廷能以仁義為本,治國理民。
關于獻王在武帝時來朝,《史記·五宗世家》裴骃集解引《漢名臣奏》:“孝武帝時,獻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義。問以五策,獻王輒對無窮?!彼麟[注“問以五策”。按:漢書詔策問三十余事?!稘h書·景十三王傳》本傳也說:“武帝時,獻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宮,及詔策所問三十余事,其推道術而言,得事之中,文約指明。”這次進京主要有兩件事:一是獻樂獻書,一是討論以儒治國,“對策三雍宮”。據(jù)《史記》記載,劉德來朝時在武帝元光五年(前136)冬十月。武帝在三雍宮召見他,向他問策。至于這次對策的內容,《漢書·藝文志》書目中有《河間獻王對上下三雍宮》三篇,今已失傳。西漢末年劉向著有《說苑》二十卷,里面有河間獻王言論四則?!端膸烊珪偰俊吩u價《說苑》,“古籍散佚多賴此以存,如《漢志》河間獻王八篇,《隋志》已不著錄,而此書所載四條,尚足見其議論醇正,不愧儒宗”。這些言論被認為是河間獻王遺書的內容,應該能夠反映獻王的思想。《說苑》記載的獻王言論,如談堯道曰:
堯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窮民,痛萬姓之罹罪,憂眾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饑,則曰此我饑之也;有一人寒,則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則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先恕而后教,是堯道也。當舜之時,有苗氏不服,其所以不服者,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川;因此險也,所以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許,曰:“諭教猶未竭也,究諭教焉,而有苗氏請服,天下聞之,皆非禹之義,而歸舜之德。”(《君道篇》)
這里概括古代圣王堯帝“先恕而后教”的治道,提出了“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即仁義治國,德教化民的思想。
其又談禹道:“禹稱民無食,則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則我不能勸也;故疏河以導之,鑿江通于九派,灑五湖而定東海,民亦勞矣,然而不怨者,利歸于民也?!保ā毒榔罚└爬ㄓ淼鄣闹蔚朗恰袄麣w于民”,即為老百姓謀福利。梁蕭繹《金樓子·說蕃》載在獻王治下:“天子取諸侯之士,已立五均,則市無二價,四時常均。強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貧,則五家有余,恩及于小民矣?!迸c此相類似的“管子稱倉廩實,知禮節(jié);衣食足,知榮辱。夫谷者,國家所以昌熾,士女所以姣好,禮義所以行,而人心所以安也?!渡袝肺甯R愿粸槭?。子貢問為政,孔子曰:‘富之’。既富,乃教之也。此治國之本也。”(《建本篇》)這里重申了孔子富而教之的思想,也吸收了《管子》“倉廩實,知禮節(jié);衣食足,知榮辱”,強調教化為治國之本。
另外,河間獻王劉德在京師長安期間,還和一些儒臣進行過儒學討論。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對》就有一節(jié)記錄了作者與獻王討論《孝經(jīng)》的對話:
河間獻王問溫城董君曰:“《孝經(jīng)》曰:‘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沃^也?”對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為冬,金為秋,土為季夏,火為夏,木為春。春主生,夏主長,季夏主養(yǎng),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長之;父之所長,其子養(yǎng)之;父之所養(yǎng),其子成之。諸父所為,其子皆奉承而續(xù)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盡為人之道也。故五行者,五行也。由此觀之,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故曰:夫孝者,天之經(jīng)也。此之謂也?!蓖踉唬骸吧圃铡L旖?jīng)既聞得之矣,愿聞地之義?!睂υ唬骸暗爻鲈茷橛辏饸鉃轱L。風雨者,地之為。地不敢有其功名,必出之天命,若從天氣者,故曰天風天雨也,莫曰地風地雨也。勤勞在地,名一歸于天,非至有義,其孰能行此?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可謂大忠矣。土者,火之子也。五行莫貴于土。土之于四時無所命者,不與火分功名。木名春,火名夏,金名秋,水名冬。忠臣之義,孝子之行,取之于土。土者,五行最貴者也,其義不可加矣。五聲莫貴于宮,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貴于黃,此謂孝者地之義也?!蓖踉唬骸吧圃眨 ?/p>
這段話內容主要是董仲舒自己以陰陽五行學說闡述《孝經(jīng)》講的孝天經(jīng)地義思想,同時可以看出他們討論的是《孝經(jīng)》,而《孝經(jīng)》也是獻王所收藏研讀的經(jīng)典之一。宋末元初著名學者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志》轉引宋代陳振孫曰:“世傳秦火之后,河間人顏芝得《孝經(jīng)》藏之,以獻河間王”,獻王所收藏《孝經(jīng)》乃在秦焚書時由河間人顏芝所藏,漢惠帝廢除“挾書令”后,共子顏貞將此書獻給了河間獻王。該書系用漢隸書寫,故稱今文《孝經(jīng)》,因獻王傳之后世。
獻王對《孝經(jīng)》有所研究,必然重視以孝治國。關于《孝經(jīng)》,《隋書·經(jīng)籍志》說:“孔子既敘六經(jīng),題目不同,指意差別,恐斯道離散,故作《孝經(jīng)》以總會之。明其枝流雖分,本萌于孝者也?!薄缎⒔?jīng)》將儒家的孝道思想集中加以提煉,分清章目,結構嚴謹,文字精辟,可以說是對儒家孝道觀的集中闡述。由于儒家思想的核心是宗法倫理,因此呂維祺的《孝經(jīng)或問》又說:“《孝經(jīng)》者,五經(jīng)之總合,百王之大法也?!睂τ凇缎⒔?jīng)》的治國功能,邢昺《孝經(jīng)注疏?序》云:“夫《孝經(jīng)》者,孔子之所述作也。述作之旨者,昔圣人蘊大圣德,生不偶時,適值周室衰微,王綱失墜,君臣僣亂,禮樂崩頹。居上位者賞罰不行,居下位者襃貶無作。孔子遂乃定禮、樂,刪《詩》、《書》,贊《易》道,以明道德仁義之源;修《春秋》,以正君臣父子之法。又慮雖知其法,未知其行,遂說《孝經(jīng)》一十八章,以明君臣父子之行所寄。知其法者修其行,知其行者謹其法。故《孝經(jīng)緯》曰:‘孔子云:’‘欲觀我襃貶諸侯之志,在《春秋》;崇人倫之行,在《孝經(jīng)》?!侵缎⒔?jīng)》雖居六籍之外,乃與《春秋》為表矣。先儒或云‘夫子為曾參所說’,此未盡其指歸也。蓋曾子在七十弟子中,孝行最著,孔子乃假立曾子為請益問答之人,以廣明孝道。既說之后,乃屬與曾子。洎遭暴秦焚書,并為煨燼。漢膺天命,復闡微言?!缎⒔?jīng)》河間顏芝所藏,因始傳之于世?!笨鬃优c曾子當年述作《孝經(jīng)》,是通過孝道以明君臣父子之行,使人們“知其法者修其行,知其行者謹其法”。獻王將《孝經(jīng)》傳承下來,對漢代以孝治天下,以及后來中國孝道文化的傳承發(fā)展都貢獻甚巨。黃道周在《孝經(jīng)集傳》中說:“《孝經(jīng)》者,道德之源源,治化之綱領也?!睗h代以孝治天下,早在奉行黃老“無為”之術的漢初,漢代統(tǒng)冶者就開始提倡“孝弟力田”了,如據(jù)《漢書》本紀記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高后元年(前187年),“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文帝十二年(前168年)下詔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詰艨诼手萌闲⒌芰μ锍T,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痹跐h代,“孝弟”、“三老”、“力田”等都是鄉(xiāng)宦的官名,凡民能孝養(yǎng)父母、著力耕耘者皆可以擔任國家的下層官吏,而任此類職者多能以其孝弟力田的德行聞名于鄉(xiāng)里,可見其時統(tǒng)治者“以孝冶天下”是有廣泛的社會性群眾基礎的。至武帝儒家開始走上政治舞臺,孝悌之道就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在這樣一種全社會尊崇孝道的氛圍中,獻王重視《孝經(jīng)》,形成以孝治國的思想是必然的。
四、修興禮樂,治國化民
修興禮樂,治國理民,是河間獻王治道的基本途徑。中國自古為禮儀之邦,以禮樂治國安民的治道淵源深遠,歷史悠久。殆至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天下紛爭,凡幾百年。漢朝劉邦取得天下,這些草莽英雄沒有禮儀規(guī)矩,“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史記·叔孫通傳》)。叔孫通博通古禮,劉邦他為漢朝制定朝儀,諸侯群臣朝賀均須按照禮儀行事,否則必懲處。此后群臣朝賀如儀,莫不震恐肅敬,使劉邦感覺到了做皇帝的尊貴與威嚴,遂對叔孫通諸多賞賜。宋王安石《嘲叔孫通》詩云:“馬上功成不喜文,叔孫綿蕝共經(jīng)論。諸君可笑貪君賜,便許當時作圣人?!备S叔孫通的學生也獲得巨大榮耀,稱師傅叔孫通為圣人再世。但叔孫通死后,漢儀漸失。文景以黃老為治,因循無為?!笆菚r,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乃“聘求幽隱,修興雅樂以助化”,“采禮樂古事,稍稍增輯,至五百余篇”(《漢書·禮樂志》),《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另載有《河間周制十八篇》書目,顏師古在其下注曰: “似河間獻王所述也?!薄逗鬂h書·張純傳》還載,有“河間《古辟雍記》”傳世。又《漢書·食貨志》顏師古注:鄧展曰:“《樂語》,《樂元語》,河間獻王所傳,道五均事?!彼麑λ鸭亩Y經(jīng)特別重視,對《周禮》《禮記》等整理、補撰、傳播、復原,戴震在《河間獻王傳經(jīng)考》中云:“鄭康成《六藝論》云:河間獻王古文《禮》五十六篇,其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同,而字多異;《禮》百三十一篇,斯即本傳所列《禮》、《禮記》,謂古文《禮》與《記》矣?!吨芄佟妨?,鄭亦系之獻王,又為陸氏得一證。大小戴傳《儀禮》,又各傳《禮記》,往往別有采獲出百三十一篇者殆居多”,說明獻王對三禮傳承起了重要作用。對此,宋陳普《河間獻王》詩云:“禮樂將興漢德涼,活麟天把付鋤商?!吨芄佟非лd埋黃壤,兩漢如今幾獻王。”《周官》一書在地下埋藏千年之后,由于河間獻王而重見天日,這功績可以說是惠及千秋萬代。葉適在《習學記言》卷二十三中說:“河間獻王得《周官》……先王孔子之道,賴以復傳,于今其功大矣。賈誼、董仲舒之流不能望其十一也?!喙萄酝醮鹪t策三十余事,推道術而對,得事之中,文約指明,此亦過誼、仲舒之流遠矣?!鼻迦死钋逯舱摰溃骸岸Y樂之事,其存什一于千百,猶傳于今不廢者,獻王之勞,尤不可誣?!?sup>[vii]
河間在搜集整理典籍文獻的同時,還對殘滅已久的周代禮樂系統(tǒng)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修復和制作,史籍有獻王作《樂記》之說?!稘h書·藝文志》載:“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边@段史料說明《樂記》河間獻王劉德與毛生等人就是《樂記》的作者?!端鍟ひ魳分尽份d沈約對梁武帝的《奏答》:“至漢武帝時,河間獻王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觀點與文字表述與《漢書·藝文志》中相同,明張岱《夜航船·文學部·樂記》也說:“漢文帝始得竇公所獻周公《大司樂》章,河間獻王與毛生采作《樂記》。”都說明獻王與毛生等人是《樂記》的作者。當然,對這個問題學界至今有爭議,基本觀點有二:一是孔子的弟子公孫尼子,二說認為《樂記》是漢代河間獻王劉德及其手下一批儒生采集編撰而成。筆者基本認同第二種說法,也注意到沈約在《奏答》中有“《樂記》取《公孫尼子》”一句,可知《樂記》不是劉德與毛生憑空創(chuàng)作,應是在《公孫尼子》的基礎上參考了《荀子·樂論》撰寫的一部著作,后來王禹也對《樂記》也有新的補充,因《漢書·藝文志》又載:“其內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謁者,數(shù)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睗h成帝時,王禹本《樂記》在原來的基礎上又“數(shù)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
為了更好地發(fā)揮禮樂治國安邦的作用,為了大漢的長治久安,他并把所集雅樂獻給朝廷?!稘h書·藝文志》載:“河間獻王……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敝剖鲜菨h初朝廷大樂官。《漢書·景十三王傳》曰:“武帝時,獻王來朝,獻雅樂?!薄端鍟そ?jīng)籍志·樂部》載:“漢初,制氏雖記鏗鏘鼓舞,而不能通其義。其后竇公、河間獻王、常山王、張禹,咸獻樂書”。獻樂的結果是“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shù),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保ā稘h書·禮樂志》)問題就在這里,獻王的雅樂并沒有得到朝廷的重視,朝廷所用的則不是雅樂。“是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於世,貴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漢書·禮樂志》)獻王“聘求幽隱,修興雅樂以助化”獲得當時大儒公孫弘、董仲舒等人的認可,并且贏得了民間的稱贊:“時,大儒公孫弘、董仲舒等皆以為音中正雅,立之大樂……河間區(qū)區(qū),小國藩臣,以好學修古,能有所存,民到于今稱之,況于圣主廣被之資,修起舊文,放鄭近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於以風示海內,揚名後世,誠非小功小美也?!保ā稘h書·禮樂志》)這就說明獻王修興雅樂對儒學復興居功甚偉,特別是“民到于今稱之”,可見河間獻王以雅樂“助化”的舉措在河間國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起到了一定的社會教化作用,如果推行至整個漢王朝治理國家也許就不是“霸王道雜之”,而應該是禮敬樂和,文質彬彬氣象。對獻王作《樂記》的紹述之功,宋儒黃震說:“《樂記》第十九,孔氏疏謂此書有樂本、有樂論、……蓋十一篇合為一篇。且謂漢武帝時河間獻王與諸生共采《周官》及諸子所作。愚按此書間多精語。如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如曰“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皆近世理學所據(jù)以為淵源,如曰“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又晦庵先生所深嘉而屢嘆者也?!盵viii]由這段話可見獻王作《樂記》對人性問題有深刻反思,這對于宋明理學,除了心性論的構建,對其以禮樂治國的思想也有很大影響。明唐世隆則從道統(tǒng)的高度贊揚獻王們發(fā)明紹述之功與關閩濂洛諸儒比較起來也難分伯仲:“當時學士大夫咸宗之,而毛萇,貫長卿博士各師授,亦有據(jù)而發(fā)明之。率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傳之道,載于《詩》、《書》、《禮》、《樂》、《周易》、《春秋》者,既晦而復明,既墜而復續(xù)。萬世而下得有所見聞,人心賴以私淑,風俗賴以維持,道統(tǒng)之在天下,后世殆猶木之有根干,枝萬葉而延蔓者□□也。猶水之有源干流,干流萬派瀠洄之可□也。夫以世遠言湮,經(jīng)殘教馳之后,猶能有功于道統(tǒng)如此,其視關閩濂洛諸儒,發(fā)明紹述之功,固不多讓。”[ix]這是對河間獻王在儒學發(fā)展史上地位的充分肯定與高度評價。
五、獻王治道思想的歷史影響與現(xiàn)實意義
獻王對儒學基本價值的認識是到位的,對發(fā)揮儒學社會政治功能是熱心的,但他沒有想到這樣正好犯了大忌,武帝因此對他起了疑心。更重要的是,朝廷雖然開始重視儒學,但君主專制的本性決定了武帝不可能真正地好儒重儒。一方面,他公開采用董仲舒的建議,立博士、興太學,尊儒術,借儒術以粉飾太平,收攬人心,但對于董仲舒這樣真正的儒生,卻敬而遠之,不予重任,他喜歡的是公孫弘這樣的城府極深、圓滑世故的儒生。史載公孫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漢書?公孫弘傳》),其實也反映了漢武帝的基本思想傾向。另一方面,在實際政治運作上,漢武帝重用法術之士,借以打擊游俠,裁抑豪宗,整頓吏治,聚斂財富,如任用酷吏張湯為御史大夫。因此,武帝對于儒學尊重是有前提的,也是有限度的,他當然不是要在世間全面活化儒學。他所取于經(jīng)術的,不是訓詁傳釋,也不是對于“道”的內在體悟,而勿寧說是儒學高大華美的外觀[x],就是說漢武帝只是把儒學作為一種外在裝飾,其實推行的主要還是刑名法術之學,這就是所謂的“陽儒陰法”的治國策略,至漢宣帝就直接宣稱“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漢書·元帝本紀》)獻王是真正地好儒興儒,卻與武帝的思想傾向截然不同,使他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后人對此評論:“孝文黃老景申韓,武帝雜霸欺愚蒙。卓然崇儒更好士,日華絢爛開新宮。表章六籍收百氏,王乎于儒有殊功。勉為湯文寓譏刺,沉猜到此誠梟雄?!保ㄖ苠a恩《河間獻王墓》)
正如司馬光《資治通鑒·河間獻王贊》所言:“武帝雖好儒,好其名而不知其實,慕其華而廢其質。是以好儒愈于文景而德業(yè)后之。景帝之子十有四人,栗太子廢而獻王最長,響若遵大義屬重器,用其德施其志必無神仙祠祀之煩,宮室觀游之費,窮兵黷武之勞,賦役轉輸之敝。宜其仁率義洽,風移俗變,煥然帝王之治復還,其必賢于文景遠矣?嗟乎!天實不欲禮樂復興邪?抑四海自不幸而已矣!”司馬光認為漢武帝有好儒之名而無其實,緣飾以儒術而遺失了儒家的真精神[xi],如果獻王的治道思想得到廣泛推行,漢帝國也許就不會出現(xiàn)武帝時期的諸多弊端,會呈現(xiàn)比文景之治更賢明的政治景象。對此,朱熹也表示認同:“溫公論景帝太子既亡,當時若立獻王為嗣,則漢之禮樂制度必有可觀。”[xii]并引胡氏說:“使河間獻王為君,董仲舒為相,汲黯為御史,則漢之禮樂必興。這三個差除,豈不甚盛!”[xiii]這些都充分說明獻王德才兼?zhèn)洌煌魉?,聲望卓著,但未能成為帝王,實現(xiàn)其治國平天下之道。這不但是他個人命運的不濟,也是歷史的遺憾。當然,歷史不能假設,但至少可以證明但其道德人格,思想學說的價值,需要我們重新認識和評價。后人對其贊揚感嘆的詩文很多,如明代程敏政《望河間獻王墓》云:“緬懷仁義風,禮樂馀漢策?!鼻迦松蛘讻V《河間懷古》:“漢武崇儒進賢良,公卿一時集綰臧。文學平津工緣飾,通經(jīng)獨有河間王。冬官為補考工記,諸生咸列弟子行。被服造次遵仁義,獻樂對策流芬芳。”
獻王的儒學復興活動,特別是其治道思想對我們今天儒學復興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當今儒學復興已漸成大勢,只是經(jīng)過百多年的文化斷裂,儒家衰微,遭到了整體性、結構性的破壞,道統(tǒng)的斷裂,學統(tǒng)的西化、政統(tǒng)的混亂、法統(tǒng)的不濟、文統(tǒng)的扭曲,等等。1920-1930年代以后,現(xiàn)代新儒家的崛起;1990年代大陸出現(xiàn)儒學復興熱、傳統(tǒng)文化熱,目前逐漸形成了民間、學術界與官方的互動,但思想觀念的多元沖突卻使得社會有離散之憂。為此,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了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時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問題。由是,怎么推進?現(xiàn)代化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末,對于五千年歷史中華文明古國而言,需要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開辟未來。儒學的傳統(tǒng)博大精深,需要我們對歷史上不同時期、不同學者的儒學思想進行深度挖掘,準確解讀,以期古為今用。河間獻王修學好古,把經(jīng)學作為儒學的學術基礎,收集、整理儒學文獻,重建儒家的經(jīng)學體系,同時重道尊儒,為儒學復興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強調仁義治國,德教化民,修興禮樂,治國理民,這些治道思想為我們今天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需要我們深入研究,發(fā)揚光大。
注釋:
[i]錢穆:《國史大綱》上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43頁。
[ii]唐世?。骸缎藓娱g獻王陵廟碑記》,清杜甲《河間府志·文苑志》,乾隆年間刻本本。
[iii]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42頁。
[iv]成祖明:《河間獻王與景武之世的儒學》,《史學集刊》2007年4期。
[v]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64頁。
[vi] 鐘肇鵬:《思孟學派簡論》,載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編《儒家思孟學派論集》,齊魯書社2008年,第7頁。
[vii]李清植:《歷代名儒傳》,中國書店1991年,第17頁。
[viii]黃震:《黃氏日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1。
[ix]唐世?。骸缎藓娱g獻王陵廟碑記》,清杜甲《河間府志·文苑志》,乾隆年間刻本本。
[x]于迎春:《秦漢士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82頁。
[xi]韓星:《秦漢政治文化整合中儒學思想的變異》,《孔子研究》2006年第5期
[xii] 《朱子語類》卷八十五《禮二》。
[xiii] 《朱子語類》卷八十五《禮二》。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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