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與《左傳》中的武姜
作者:李穎(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法學(xué)部漢教中心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五月初九日辛酉
耶穌2017年6月3日
清華簡《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記述鄭武公去世后,鄭武夫人(即武姜)規(guī)誡嗣君(文中稱孺子,即鄭莊公)之事。
武姜在規(guī)辭中,從“先君”武公依靠大夫治國的經(jīng)歷講起,規(guī)誡年幼的嗣君守喪期間把治理國政大權(quán),交與大夫老臣管理,并從歷史與現(xiàn)實(shí)政治兩方面講了這樣做的道理。她回顧歷史說:“昔吾先君,如邦將有大事,必再三進(jìn)大夫而與之偕圖……故君與大夫晏焉,不相得惡。”“吾君陷于大難之中,居于衛(wèi)三年,不見其邦,亦不見其室,如毋有良臣,三年無君,邦家亂也。”關(guān)于具體的政治安排,她說:“今吾君既世,孺子汝毋知邦政,屬之大夫。老婦亦將糾修宮中之政,門檻之外毋敢有知焉。老婦亦不敢以兄弟婚姻之言以亂大夫之政。孺子亦毋以執(zhí)豎卑御、勤力射馭、媚妒之臣躬恭其顏色,掩于其巧語,以亂大夫之政?!?/p>
這篇文獻(xiàn)引起人們的注意,特別是嗣君三年不得干預(yù)朝政,而將國家交大臣治理之論與通常認(rèn)識似有不符。與此相關(guān),涉及人們對《左傳》中武姜其人的認(rèn)知。
《左傳·隱公元年》記有“鄭伯克段”之事,《古文觀止》以《鄭伯克段于鄢》為名將其置于書首。篇中言武姜因難產(chǎn)而厭惡長子莊公,而愛小兒共叔段,終釀成兄弟鬩墻的大事件。這一記述影響到清華簡整理者對《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的基本判斷。清華簡整理者對于規(guī)誡嗣君將治理國政大權(quán)交與大夫老臣三年,斷為武姜出于幫助共叔段“奪權(quán)”的需要,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實(shí)際的目的只有一個,阻止莊公的順利登基理政”。這種評價,顯然是受到了《左傳》的影響。
如果拋開成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武姜規(guī)孺子三年后理政,并非出于奪權(quán)的“陰謀”,而是高明的政治安排。據(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和《鄭世家》相關(guān)記載推斷,武公去世時鄭莊公十三歲。十三歲的嗣君,很難獨(dú)理國政。武姜臨事不亂,縱觀全局,規(guī)誡莊公三年內(nèi)“毋知邦政,屬之大夫”,這是一種明智的政治方略。她的明智就在于選擇一種可依循的古禮,讓年幼的嗣君平穩(wěn)度過政權(quán)交接的困難時期。
嗣君三年不理國政,本于古禮。這種古禮以“高宗亮陰”的傳說方式留存下來。高宗,即殷商中興之王武丁,相傳他即位時曾三年“亮陰”。最早記載這一事件的典籍為《尚書·無逸》篇。篇中周公訓(xùn)教成王時說:“(高宗)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亮陰”,典籍也稱“諒陰”“亮闇”或“梁闇”,與古人居喪之禮有關(guān)?!墩撜Z·憲問》篇載有孔子與子張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對話: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沃^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p>
按照孔子的說法,國君去世,百官各司其職,聽命于冢宰三年,是古人的慣例??贾穼?shí),“高宗亮陰”確非個案。據(jù)《韓非子·喻老》篇記載,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fā),無政為”,“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這一狀況與殷高宗“三年不言”極為相似。
嗣君“亮陰”,三年不言,其意義不僅在于守居喪之禮,更是舊君崩亡時完成君權(quán)接替的一種政治手段。舊君初喪,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時期?!暗脟S趩剩S趩??!保ā秶Z·晉語》)舊君已逝,各方力量盤根錯節(jié),歷史上許多篡弒之事,都發(fā)生在這一時期。新君欲順利承位,絕非易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政權(quán)。此時,嗣君依靠三年不言的守喪方式,反而能穩(wěn)定局勢。不言,更能震懾臣下,使之不敢妄動,也能暗中觀察、培植自己的力量。
《呂氏春秋·重言》記載高宗“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懼,患之”,說的就是高宗“不言”的震懾力量?!兑蟊炯o(jì)》敘述此事時,也強(qiáng)調(diào)了“不言”的作用:“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復(fù)興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決定于冢宰,以觀國風(fēng)?!蔽涠“颜陆慌c冢宰三年,伺機(jī)“觀國風(fēng)”,而獲“其佐”。楚莊王即位時“三年不動,不飛不鳴”,也是在積蓄力量。“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呂氏春秋·慎言》)“定志意”“長羽翼”“覽民則”,正是其三年“不言”的用意所在。
武姜囑嗣君“毋知邦政,屬之大夫”,不僅出于上述政治因素的考慮,而且有具體明晰的方略。她訓(xùn)誡莊公:“孺子汝恭大夫,且以教焉。如及三歲,幸果善之,孺子其重得良臣,使御冠也,布圖于君?!薄叭绺ス啤渥镆嘧銛?shù)也?!鼻f公聽從武姜教誨,“毋敢有知焉,屬之大夫及百執(zhí)事,人皆懼,各恭其事”。這一政治謀劃的結(jié)局,與殷武丁“卿大夫恐懼”的效果相同。
過去人們所熟知的武姜,是“鄭伯克段”事件中那個偏狹的母親。左氏大加渲染的敘事筆法,讓人對武姜“愛惡之偏,以基骨肉相殘之禍”(《古文觀止》評語)的印象揮之不去,對故事結(jié)尾的細(xì)節(jié)忽略不察。
《左傳》記鄭莊與姜氏大隧之中相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關(guān)于這一賦詩情節(jié),人們往往做淺表解讀,認(rèn)為是莊公與武姜母子虛偽的表現(xiàn)。實(shí)際上,這一行為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對我們理解武姜這一人物起著至為關(guān)鍵的作用。
“賦詩”是春秋時貴族社會的重要文化傳統(tǒng)。其意義有二:或“造篇”,或“誦古”?!霸炱本褪亲约簞?chuàng)作,“誦古”就是誦古詩之意。無論造篇,抑或誦古,都反映出春秋時貴族的禮樂文化修養(yǎng)。武姜與鄭莊母子間的“賦詩”是以“造篇”的方式呈現(xiàn)的。武姜與鄭莊公的酬對,儒雅得體,說明她有很深厚的禮樂文化方面的修養(yǎng)。這與清華簡中武姜的形象正相映照。
“遂為母子如初”一句,是另一個被人們所忽略的細(xì)節(jié)。它對我們理解武姜與鄭莊公間的母子關(guān)系同樣具有重要意義?!澳缸尤绯酢?,說明當(dāng)初武姜與莊公曾有過正常的融洽的母子關(guān)系?!班嵅硕巍边@一鄭國的宮廷斗爭與家族悲劇,是隨著共叔段勢力增長,兄弟間矛盾激化才產(chǎn)生的?!蹲髠鳌纷髡邽閿⑹律鷦樱秩井?dāng)年莊公的“寤生”,模糊了母子矛盾產(chǎn)生的時間,致使人們對武姜其人的整體認(rèn)識出現(xiàn)偏差。
責(zé)任編輯: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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