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以養(yǎng)正”——唐代童蒙的孝道教育
作者:金瀅坤
作者:金瀅坤(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第1313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九月初一日庚辰
耶穌2017年10月20日
“孝”是儒家道德倫理的基礎(chǔ),無論是居“四德”之首的“仁”,還是作為“五倫”之大節(jié)的“忠”,究其根源,都發(fā)自人們對父母的天然之愛——孝,正所謂“立愛自親始”,“孝悌”乃“為仁之本”。中國人極為重視人的教化與教養(yǎng),特別強調(diào)童蒙教育在人的成長和修養(yǎng)中“正本清源”的重要位置,即所謂“蒙以養(yǎng)正”。因此,在傳統(tǒng)社會中,孝道教育成為童蒙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
《孝經(jīng)》是闡發(fā)儒家倫理的著作,以“孝”為“百行之本”,進而闡述如何以忠孝、孝悌的原則處理君臣、父子、兄弟等各種社會倫理關(guān)系,以及立身、處事、齊家、睦鄰、治國、事君等各種社會、政治事務(wù)。漢魏以來,《孝經(jīng)》成為儒學教養(yǎng)的主要文本。至唐代,《孝經(jīng)》獲得“經(jīng)典”地位,升格為與“五經(jīng)”并列的儒家“經(jīng)書”之一,作為科舉考試最基礎(chǔ)的經(jīng)典,其影響力進一步擴大。當時,兒童普遍于六七歲時開始誦習《孝經(jīng)》,為接受更高層次的儒家道德觀念和行為規(guī)范奠定基礎(chǔ)。
《孝經(jīng)》在童蒙教育中備受重視
《孝經(jīng)》得到唐代統(tǒng)治者和士人的極大重視,玄宗認為孝是道德根本、社會教化的基礎(chǔ),“化人成俗,率繇于德本,移忠教敬,實在于《孝經(jīng)》”,故親自訓注《孝經(jīng)》,頒布天下,“垂范將來”。唐朝官方對《孝經(jīng)》的重視,促進了童蒙教育對《孝經(jīng)》的重視,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
其一,借助政治力量,凸顯《孝經(jīng)》在儒家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早在隋代,統(tǒng)治者就已注重擴大《孝經(jīng)》的影響。開皇五年(585),隋文帝親自主持國子學釋典儀式,命國子祭酒元善講《孝經(jīng)》。唐朝建立后,武德六年(623),高祖駕幸國學,命徐文遠講《孝經(jīng)》。貞觀十四年(640),太宗幸國子學,令祭酒孔穎達講《孝經(jīng)》。此后,皇帝幸國子監(jiān)、舉人謁先師等崇重儒學典禮和儀式上,多以《孝經(jīng)》開講。武德七年,高祖下詔獎拔史孝謙為兩個幼子“講習《孝經(jīng)》,咸暢厥旨”,旨在加強對兒童的《孝經(jīng)》教育。唐玄宗親自御注《孝經(jīng)》,于天寶三載(744)下制,令天下家藏《孝經(jīng)》一本,“精勤誦習”。
其二,《孝經(jīng)》成為科舉考試的基本內(nèi)容,士人從事舉業(yè)必須從《孝經(jīng)》學起。據(jù)《新唐書·選舉志》,明經(jīng)諸科須“《孝經(jīng)》《論語》皆兼通之”,進士科也要考《孝經(jīng)》。唐代童子科考試的最主要內(nèi)容是《孝經(jīng)》和《論語》。大歷三年(768)四月敕:“童子舉人,取十歲以下者,習一經(jīng)兼《論語》《孝經(jīng)》,每卷誦文十科(條),全通者與出身?!苯?jīng)典研讀與科舉的直接勾連,意味著修習《孝經(jīng)》已不僅僅是“做學問”,更是立身入仕的“經(jīng)濟之道”。于是,舉業(yè)始自《孝經(jīng)》成為士人共識。敦煌文書P.2746《孝經(jīng)》一卷末尾,題有學士郎翟颯的一段感言:“讀誦須勤苦,成就如似虎,不詞(辭)杖捶體,愿賜榮驅(qū)路?!弊x書雖然辛苦,但想到將來的榮華富貴,讀起《孝經(jīng)》來更是賣力。功名利祿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讀書人誦習《孝經(jīng)》的熱忱,讀《孝經(jīng)》成為讀書人獲取功名的起點。
培養(yǎng)孩童的忠孝觀念
作為唐代科舉仕進的起步臺階,《孝經(jīng)》自然成為開蒙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孩童開蒙時,不僅要刻苦誦讀,更要將其中的道德規(guī)范“外化于行,內(nèi)化于心”。高宗朝宰相杜正倫《百行章·序》云“《孝經(jīng)》始終,用之無盡。但以學而為存念,得獲忠孝之名。雖讀不依,徒示虛談,何益存忠?則須盡節(jié)立孝,追遠慎終”,認為學習《孝經(jīng)》不是為了虛談,而是要終身踐行忠孝,盡節(jié)立孝,以書中的要求來指導自己的言行。在實踐的潛移默化中,孩童自覺地將《孝經(jīng)》的相關(guān)原則融入日常行止。如歷仕唐高宗、武周兩朝的崔玄籍,其次子崔歆“七歲讀《孝經(jīng)》《論語》《毛詩》《禮記》”,因玩耍時弄傷了手而“面有憂色”。玄籍不解其憂,問之;崔歆答曰:“《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且詰n懼。”(《唐代墓志匯編》之“崔歆墓志”)曾任太子賓客的薛丹,其次子薛魯魯,雖未及成年而夭,但五歲就能背誦《孝經(jīng)》十八章,七歲通論語二十二篇,“言必有文,動必中禮。親族之內(nèi),無不敬之”(《全唐文補遺》)。
“以孝至忠”是儒學修養(yǎng)論的主要目的,即“親親而尊尊”?!缎⒔?jīng)》“開宗明義”章便曰:“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币虼?,童蒙教育中,《孝經(jīng)》不僅培養(yǎng)了孩童的孝道德行,樹立正確的人生價值觀,還引導他們?nèi)绾螌Ω改钢⑥D(zhuǎn)化為事君之忠,進而完善儒家人格修養(yǎng)——“立身揚名”。如中唐名臣獨孤及,“七歲誦《孝經(jīng)》”,其父異其聰敏,問曰:“汝志于何尚?”獨孤及據(jù)《孝經(jīng)》“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作答。后科舉登第,官至常州刺史,以文學名聞天下。
由此可見,對唐代文人而言,早在開蒙之時,《孝經(jīng)》即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價值觀和人生理想,這種影響伴及終生。如方愚《讀孝經(jīng)》云:“為臣為子不忠孝,辜負宣尼一卷經(jīng)?!痹凇耙晕娜∈俊钡奶拼鐣?,不讀《孝經(jīng)》者等同文盲,必將難以立足,終身遺憾。如敦煌歌詞《五更轉(zhuǎn)》云:“孝經(jīng)一卷不曾尋,之乎者也都不識,如今嗟嘆始悲吟……男兒到此屈折地,悔不孝經(jīng)讀一行。”
新編蒙書推動孝道觀念傳播
天真爛漫,孩童天性,古今皆然?!缎⒔?jīng)》雖被用作童蒙教育的主要讀本,但對于孩童來說,其行文和內(nèi)容仍顯得相對嚴肅艱澀。因此,唐人依據(jù)《孝經(jīng)》文本,將其中的重要內(nèi)容以通俗平實的文字重新呈現(xiàn),并加入實踐性內(nèi)容,編成淺顯易懂的各種蒙書。如《太公家教》云:“事君盡忠,事父盡孝……孝子事父,晨省暮參。知饑知渴,知暖知寒。憂則共戚,樂則同歡。父母有疾,甘美不餐……立身行道,始于事親;孝無終始,不離其身。修身慎行,恐辱先人……孝是百行之本?!迸c《孝經(jīng)》相比,這些蒙書不僅用語通俗活潑,更將原本抽象高深的道理具象為向父母請安,知父母冷暖、憂戚、疾病等實踐行為,方便兒童閱讀、理解和踐行。
除《太公家教》外,以《孝經(jīng)》為藍本、以闡發(fā)“孝道”觀念為中心的童蒙教材也大量出現(xiàn),它們與《孝經(jīng)》相輔相成,構(gòu)成唐代童蒙孝道教育的“教材”和教育體系。如楊滿山《詠孝經(jīng)十八章》是歌詠《孝經(jīng)》的經(jīng)典蒙書;《新集文詞九經(jīng)抄》《文詞教林》大量摘編和摘抄《孝經(jīng)》;《武王家教》注重闡發(fā)《孝經(jīng)》大義;《蒙求》注重敘述孝行事跡。這些輔助性“教材”各有特點和重點,內(nèi)容豐富多彩,對培養(yǎng)孩童的孝道觀念具有重要作用。
此外,孝道教育也與士庶家訓相融合,成為訓誡子孫的重要內(nèi)容。中唐穆寧撰《家令》曰:“君子之事親,養(yǎng)志為大?!庇栒]子孫輩“播禮樂,務(wù)忠孝,正名器,導人倫”,把忠孝、禮樂、名器和人倫作為家訓的核心內(nèi)容。柳玭《家訓》云:“講論家法,立身以孝悌為基,以恭默為本,以畏怯為務(wù),以勤儉為法,以交結(jié)為末事,以氣義為兇人。”忠孝往往與廉潔相結(jié)合,柳玭云:“夫名門右族,莫不由祖考忠孝勤儉以成立之,莫不由子孫頑率奢傲以覆墜之。”
培養(yǎng)孩童的孝道觀念是唐代童蒙教育的主要內(nèi)容,隋唐時期,《孝經(jīng)》的經(jīng)典地位進一步提高,并成為科舉考試的知識起點,促使《孝經(jīng)》成為童蒙教育的核心讀本。在實踐過程中,唐人根據(jù)孩童心理性格編制的各種輔助性蒙書,與《孝經(jīng)》一起構(gòu)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孝道教材體系,并加強了《孝經(jīng)》在讀書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教養(yǎng)體系中的基礎(chǔ)性作用,正如杜甫詩云:“群書萬卷常暗誦,孝經(jīng)一通看在手?!薄缎⒔?jīng)》成為士人必備經(jīng)典,終身受益。晚唐薛逢《鄰相反行》云:“家藏一卷古孝經(jīng),世世相傳皆得力?!彪S著整個社會對《孝經(jīng)》崇重,直接影響了童蒙教育對《孝經(jīng)》的重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童蒙文化史研究”(16ZDA121)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