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阿爾德?烏伽福特】知識分子是普通人
知識分子是普通人
作者：本杰明?阿爾德?烏伽福特
譯者：吳萬偉
來源：譯者賜稿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初六庚辰
耶穌2018年8月16日
電影的開頭是一個人試圖在餐桌上寫東西。攝像機(jī)似乎就放在餐廳柜臺上，以他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的走道作為取景框。在我們視野的邊緣是掛著的水果籃和鵝頸壺往咖啡里加水。我們從畫外音中得知他在打字的聲音，這位作家在描述他最近的焦點集中在墨西哥玉米薄餅卷上。接著我們來到世界上，攝像機(jī)向我們顯示的不僅是墨西哥玉米薄餅卷的具體欲望，而且是卡車廚房的內(nèi)部環(huán)境，這些東西就是一個名叫韋斯?阿維拉（Wes Avila）的天才廚師做出來的，他創(chuàng)建了風(fēng)靡全美的超人氣美食品牌卡車廚房（Guerrilla Tacos）。阿維拉在工作，墨西哥玉米卷餅燒得嘶嘶響。整部影片美妙地抓住蔬菜被翻炒和肉發(fā)出輕微爆裂的聲響，同時還有城市中無處不在的金黃色光線，每天晚上都給城市帶來希望。
電影是導(dǎo)演勞拉?加伯特（LauraGabbert）的《格爾德城》，作家是《洛杉磯時報》的喬納森?格爾德（Jonathan Gold），他很可能是歷史上唯一一位讓紀(jì)錄片電影講述其故事的美食批評家。這個城市當(dāng)然是洛杉磯了。電影提出了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食物在被認(rèn)為屬于知識分子領(lǐng)地的“文化”中的地位何在？
電影出現(xiàn)在2015年，那年全民對話的焦點就是食物在美國人生活中的地位升高問題。新的滾石歌星做美食，攝影大師下廚房忙活。雖然有不可避免的蹩腳推銷，但是美食作為一種顯著的表達(dá)形式逐漸得到承認(rèn)，美食口味成為我們身份認(rèn)同的一部分。不過，在這個趨勢開始的很多年前，格爾德已經(jīng)撰文探討洛杉磯食物，他的寫作方式挑戰(zhàn)了長期以來支配餐館和美食評論活動的高雅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區(qū)分。從前的焦點集中在法國美食而不是本國美食上。格爾德或許是最杰出的一波美食作家，是他們幫助我們拋棄了高雅和通俗的價值觀分野。后來在電影中，我們看到格爾德青年時期的兩個身份特征：首先是受到古典學(xué)訓(xùn)練的大提琴手，其次，幾年之后，曾在一個朋克樂隊演奏大提琴。
在電影中的另一個時刻，格爾德將暗色的墨西哥瓦哈卡（Oaxacan）醬汁鼴鼠比作查爾斯?雷（Charles Ray）1986年的雕塑作品《墨水瓶》，一個里面裝滿了看似凝固的墨汁的不透明的立方體。他將參加者手指上沾染醬汁污點比作2009年伊拉克投票者的數(shù)字上的紫色墨水。墨西哥醬汁引發(fā)的美學(xué)和政治聯(lián)想含義之類命題看起來或許不怎么合乎情理。格爾德的文章常常并沒有正式的批評理論，而是利用手頭參考書的溫和勸說。格爾德就是陳述事實，將其精心織入評論和文章的肌理之中，這樣它們就顯得不那么粗糙了：這么多的醋、那么長的手拉面，或豬身體的某個特別部分。跟隨美國作家加爾文?特里林（Calvin Trillin）尋找美食的腳步，格爾德描述了吃的體驗。他并不是試圖說服我們相信，吃了醬汁鵪鶉肉就能幫助我們思考飲食習(xí)慣的政治后果，也沒有談及美食在造型藝術(shù)中形式試驗中開啟的可能性。格爾德是知識分子，但是他的任務(wù)是用口頭語言描述令人愉悅的感官享受，同時在餐桌前講述這種感受。事實上，他的專欄和第一本評論集的名稱就是“反智慧”。
但是，什么種類的知情智慧是“反智慧”？ 美食批評家被認(rèn)定為知識分子，如果這樣的觀點令人覺得怪異，那或許是因為我們定義知識分子的習(xí)慣。知識分子定義的三大特征已經(jīng)突顯出來：知識分子的外來者地位；他們的非同尋常或單一性，以及他們的政治?！爸R分子”這個詞被用來描述某個社會類型的人，在19世紀(jì)末法國德雷福斯事件（theDreyfus Affair）中首先被用來作為名詞。這個詞很快擁有了自由主義的含義，這種態(tài)度反對保守主義，在社會變革議程上往往帶有進(jìn)步人士的立場。到了20世紀(jì)，它將形成與歐洲和美國反法西斯主義的聯(lián)系。但是，知識分子故事的一部分是我們對政治的適當(dāng)興趣，和我們假設(shè)意識形態(tài)是他們突出特點的水平線，為了強(qiáng)調(diào)某一個方面不惜犧牲思想生活的某些方面。
2002年，思想史專家斯蒂芬?科里尼（Stefan Collini）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此文有個令人好奇的標(biāo)題，前半部分借自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每個果汁品嘗者、裸體者、穿拖鞋者。。作為其他人的知識分子。”1雖然奧威爾本人是著名作家和文化批評家，但他和知識分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他描述了他們在飲食和服裝（或不穿衣服）方面令人匪夷所思的偏愛。那種刻意保持距離的行為是科里尼在文中特別感到興趣之處。奧威爾幫助確定了英國20世紀(jì)中期對待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的口吻。
他促成了一種趨勢，即從國民腳本來撰寫他們。故事這樣說，知識分子不是英國社會的本土類型。他們的觀點中有一些異國風(fēng)味，他們周圍有一種異議者政治氛圍。有個笑話說，在德雷福斯案件中，很多法國人也是這么想的。“知識分子”這個詞最初被用來誹謗或詆毀他人，是破壞那些為遭誣告的法國猶太裔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辯護(hù)的支持者聲譽(yù)的方式，指責(zé)他們“不愛法國”。德雷福斯被指控充當(dāng)?shù)聡说拈g諜。這里開始了我們有關(guān)知識分子的兩個觀念。即他們是外人，他們在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認(rèn)知層次上工作。我們對知識分子看作被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來定義的人的習(xí)慣，也是在那個時期形成的。一個世紀(jì)之后，我們?nèi)匀徽J(rèn)為知識分子是對高雅文化和政治進(jìn)行評點的無根的評論者，而不是某個民族或者地方文化的平凡和普通的成員，從定義上看并無任何特別之處?？屏帜嵴J(rèn)為，應(yīng)該有人抗拒這種思想方式，寫一篇文章，題目就是“知識分子是普通人”。2 他們是普通人嗎？如果清除了有關(guān)知識分子是特別的個人或外人的假設(shè)之后，我們還會認(rèn)為他們是普通人嗎？
有好幾種思考這種“普通性”發(fā)揮作用的方式。首先，我們知道知識分子無論教育程度多么高，思想多么復(fù)雜，同樣有那些令不那么善于思考的同胞感到困惑的卑微動機(jī)、胃口和脆弱性等。人們可能論證說像金斯利?阿米斯（Kingsley Amis）的《幸運(yùn)的吉姆》、大衛(wèi)?洛奇（David Lodge）的《換位》、簡?斯邁利（Jane Smiley）的《哞》等校園小說的核心主題是，熱衷思想生活的人也有一個身體。教授的著作受到字面的和比喻的卑微動機(jī)的驅(qū)使或者破壞。這種動物很復(fù)雜，它的快樂有多個方面，有能力區(qū)分出欲望對象中有時候的衰減。其次，我們能夠觀察到讀書、寫作和思考活動不同于其他形式的工作，但它們也像身體一樣俗不可耐。3 思考柏拉圖式的形式或許讓我們得到提升，但思考本身不過是世界上的行動而已。檔案館里的歷史研究、人種志的觀察和傳統(tǒng)敘事電影的分析是不同的技能，都值得擁有不同的獨立性和尊嚴(yán)，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依靠一整套完全不同于“非知識分子”使用的認(rèn)知技能。
就像其他被稱為知識分子的作家一樣，批評家也是將自己的判斷交給廣大讀者，他們不僅是為自己做出判斷。正如斯各特（A.O. Scott）在《批評改善生活》中暗示的那樣，批評家的部分任務(wù)就是要做出判斷，雖然最初源于個人觀點，對每個人的品味做出評價。４和很多學(xué)院派文學(xué)批評家不同，為大眾讀者撰寫文章的批評家，除了關(guān)心意義之外還要關(guān)心質(zhì)量。若稱某個作品是某類中的最佳，他不可能不感到害怕，即使他們在評論的結(jié)尾處蓋上了表示認(rèn)可[拉丁語]愛好不容爭辯，各有所好無所計較（De gustibus non estdisputandum）的印章。批評家僅僅描述他們可能喜歡的種種東西的相對主義者世界，因為批評家是規(guī)定主義者，或公開或隱晦地表達(dá)其觀點的相關(guān)性。他們擁有艱巨的任務(wù)，暗示或者堅持在多元主義水域航行有正確的方法。他們在大眾面前這么做，但并沒有徹底放棄曾經(jīng)幫助確立批評機(jī)構(gòu)本身合法性的高雅文化和低俗文化的區(qū)分。美食領(lǐng)域的這種區(qū)分的消失不過是我們?nèi)绾卧u價美、快樂和意義的更大轉(zhuǎn)變的一小部分而已。這幫助我們明白為什么這么普通的法拉菲爾三明治的準(zhǔn)備工作能激發(fā)如此熱烈的討論，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咬一口切好的洋蔥和芝麻醬的堅果味道。
應(yīng)該承認(rèn)，格爾德比其他很多美食批評家更容易被稱為知識分子，因為他的興趣不僅僅在于食物。剛開始他是從事古典音樂評論，后來在撰寫洛杉磯岡斯特說唱樂方面一舉成名，５但他也談?wù)摀u滾音樂；他在1996年對聲音花園樂隊（Soundgarden）的歌手吉他手克里斯?康奈爾（Chris Cornell）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６就像在勞拉?加伯特的電影中的描述一樣，格爾德認(rèn)為美食批評是廣泛理解的藝術(shù)批評的附屬部分，他已經(jīng)注意到他在皮科大道（Pico Boulevard）每家餐館品嘗美食的早期工程似乎更像去研究生院讀書的另外一個選擇。７他早年的美食評論之一包括了提及哲學(xué)家奎因（W.V. Quine）。８但是，這樣的指代與格爾德作為作家的效果沒有多大關(guān)系。借助名人抬高身價的做法太容易不過了。批評家思考音樂體裁或者一種魚的典型特征的意識完全不同。知識分子為廣大讀者所寫的最好作品是要追求某些似乎高不可攀的東西，要求我們作為讀者連同作者一樣接受挑戰(zhàn)，要對我們的快樂、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世界做出比期待更多的思考。
這種寫作幾乎有一種道德上的逼人力量，即使它是用通俗的話語中說出來，告訴你到哪里能找到最好的肉丸子。就像電影顯示的那樣，格爾德以第二人稱開始評論是非常典型的做法，在批評家和讀者之間創(chuàng)造一種親密的紐帶。一位評論者在論述格爾德的著作時說，“你和我都是吃鹿鞭的那種人”或者在更少冒險性的午休時間，在科吉卡車廚房（the Kogi Truck）買一個豬肉肚玉米餅，它的廚師崔羅伊（Roy Choi）在《格爾德城》中有個令人開心的片斷。第二人稱是微妙的和有效的工具，用以論證個人的私人判斷可解釋普通大眾的想法?！?/p>
如果說知識分子從地理上或者從文化上或者社會空間上總是流離失所的人，那么，批評就是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概述這種流亡狀態(tài)。通過鐘表的嘀嗒聲，批評家與他們描述的快樂并不相同，很多批評的動機(jī)是挖掘自身體驗的愿望。在《格爾德城》中體現(xiàn)在格爾德努力將名詞墨西哥玉米薄餅卷（taco）變成不同詞性的嘗試。他在駕駛卡車，他說“taco應(yīng)該作為動詞?！蹦鞲缬衩妆★灳碓诩屣炗脺\鍋上加熱，柜臺邊的人將肉塞進(jìn)去，蘸上醬油遞給你，你接過來吃掉，所有這些都是一個動作的延伸。格爾德說這種將生產(chǎn)和消費統(tǒng)一起來的形象意味著廚師和食客之間的友誼，“我知道這有些過于浪漫化了?！彼坪跏窍胝f是小寫字母的“浪漫”，但是，在taco作為動詞的背景下，也存在浪漫主義美學(xué)的回聲，隱含的意思是藝術(shù)圖重新抓住我們與自然的統(tǒng)一，我們曾經(jīng)享受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喪失了的條件。當(dāng)批評召回審美體驗中已經(jīng)喪失的直觀性時，它不由得呼應(yīng)了那種姿態(tài)。正是在此意義上，藝術(shù)批評重新制造出總是作為知識分子故事的特征的流離失所。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20世紀(jì)60年代中期描述過這個問題，認(rèn)為尋找意義的批評性闡釋的標(biāo)志性特征是體驗直觀性的深刻喪失。為了替換闡釋，桑塔格要求“藝術(shù)的情色”，它似乎與藝術(shù)品本身達(dá)成了一種統(tǒng)一，桑塔格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9 從實際情況說，這是一種描述性批評而非癡迷于意義的批評。批評的令人感到悲哀的真相是，那個最初的時刻已經(jīng)永遠(yuǎn)一去不復(fù)返了。審美體驗更多是“動詞的”而不是“名詞的”，是不停的運(yùn)動和流動而非靜止?fàn)顟B(tài)。闡釋似乎要把這種流動變成一種不逼真、不生動的凝固體。如果你這樣對待墨西哥玉米薄餅卷，它就會變硬變冷。它們最初就不是要尋找意義的人容器，人家原本就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批評是一種普通的知識分子生活。對于像格爾德這樣的人來說，我們得到非常具有實用性的建議（到這里吃潛鴨扇貝，到那里吃比平常味道更好的四川美食，到另一個地方吃一種特別的韓國黑山羊燉肉），但是，他的評論也是對食物可能性的認(rèn)識的擴(kuò)展，不光是對我們自己也是對其它人。畢竟，快樂判斷不僅僅是有關(guān)快樂的判斷，而且是有關(guān)如何成為更有辨別力的讀者，從他人的快樂中學(xué)習(xí)一些東西。格爾德說，談?wù)撃鞲缬衩妆★灳恚拔业膬?nèi)心生活傾向于根據(jù)小蘿卜、肉和酸橙子來衡量。”這里很難錯過艾略特的“艾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回聲，但要點并不在于展示某種復(fù)雜的參考文獻(xiàn)。要點在于遵循那些人的評論，即相信美食促使我們進(jìn)行更多的反思，那并非高雅藝術(shù)的專利。說“知識分子是普通人”并不是說人人都是知識分子，也不是說所有文化都是智慧的文化。也不是暗示日常的快樂提供了一個可以避免政治喧囂的安全避風(fēng)港，而是暗示在你能通過日常生活的大門口進(jìn)入的意義上，思想生活是普通活動。我們的面包、大米飯、面條等所有內(nèi)容都包含了文化這個詞包含的共同含義。我們享受它們可以是一種對闡釋的召喚，不是要耗盡世界上的快樂，而是要整理出共享美食的方法。
注釋：
1. StefanCollini, “‘Every Fruit-Juice Drinker, Nudist, Sandal-Wearer…’: Intellectuals asOther People,” in The Public Intellectual, ed. Helen Small (Oxford, England:Blackwell, 2002), 203.
2. Here,Collini nods to the literary critic Raymond Williams’s essay “Culture IsOrdinary,” in Resources of Hope: Culture, Democracy, Socialism (London,England: Verso, 1989): 3–18.
3. 根據(jù)你渴望的知識分子的定義的空間有多大，你可以添加“進(jìn)行科學(xué)實驗”、“做人種志學(xué)的田野調(diào)查”、“制作藝術(shù)品”或者“表演音樂、戲劇或者舞蹈”等。
4. A.O.Scott, Better Living through Criticism: How to Think About Art, Pleasure, Beauty,and Truth (New York, NY: Penguin, 2016).
5. JonathanGold, “Rolling in Compton with Snoop and Dre,” republished athttps://www.rollingstone.com/music/news/rolling-in-compton-with-snoop-and-dre-20101029.
6. JonathanGold, “Chris Cornell, Searching for Solitude,”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Detailsin 1996 and republished athttps://pitchfork.com/features/article/10081-chris-cornell-searching-for-solitude/.
7. JonathanGold, “The Year I Ate Pico Boulevard,” LA Weekly, September 23, 1998,http://www.laweekly.com/news/the-year-i-ate-pico-boulevard-2129883.
8. JonathanGold, “The Hearth & Hound, April Bloomfield’s new Los Angeles restaurant,is nothing like a gastropub,” Los Angeles Times, January 26, 2018,http://www.latimes.com/food/jonathan-gold/la-fo-gold-the-hearth-and-hound-review-20180110-story.html.
9. SusanSontag, “Against Interpretation,” 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 (NewYork, N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66), 14.
【作者簡介】
本杰明?阿爾德?烏伽福特（BenjaminAldes Wurgaft）麻省理工學(xué)院人類學(xué)系訪問學(xué)者，著有《公共思考：斯特勞斯、列維納斯、阿倫特》。
譯自：IntellectualsAre Ordinary by Benjamin Aldes Wurgaft
https://iasc-culture.org/THR/THR_article_2018_Summer_Wurgaft.php
責(zé)任編輯：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