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及其對陸學(xué)的傳播
作者:殷慧(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副教授)
郭超(湖南大學(xué)圖書館管理員)
來源:《原道》第34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十八日辛卯
耶穌2018年10月26日
(袁甫)
內(nèi)容摘要:袁甫興建、修復(fù)書院,積極致力于傳播陸學(xué),其功甚偉。所著《蒙齋中庸講義》是陸門學(xué)派中現(xiàn)存的唯一一部“四書類”著作。從講義內(nèi)容來看,他重點講這幾者之間的同一關(guān)系,可以說“一體”思想在書中能夠很好地展現(xiàn)出來。
但也正是“一體”思想的徹底性,也容易使得袁甫對于體和用,性和命,本體和工夫之間本該有的區(qū)別論述不甚明顯。四庫館臣評價其書“主持過當,或不免惝恍無歸”,這不免有以正統(tǒng)理學(xué)的標準來衡量判斷陸學(xué)的價值之嫌疑。
因為從講義全文來看,袁甫確實是以“性命不離”的一體思想來貫穿全文的,也正顯現(xiàn)出陸九淵一派“簡易”的特點。但袁甫的思想主體是儒家的,和禪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他既重視“先立乎其大者”,也不否定“用”的存在。
同時,在他教學(xué)、為官的實踐中,也無時不踐行“實”的精神,自覺與禪分別開來。
關(guān)鍵詞:袁甫;陸學(xué);書院;中庸;一體;
一、引言
袁甫是陸九淵的再傳弟子,他的父親袁燮、老師楊簡均繼承發(fā)揚陸學(xué)。袁甫亦致力于傳播陸學(xué),其功甚偉。真德秀曾稱贊他“傳絜齋心,得慈湖髓,方寸虛明燭千里”。[1]李紱也認為:“陸子再傳之士,名人甚眾,而發(fā)明陸學(xué)若包文肅(包恢)、袁正肅(袁甫)二公尤宏偉,統(tǒng)緒所在,不可沒也。”[2]
(《楊簡全集》,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出版)
在《四庫全書》書目中袁甫也是唯一一位有著作列入“四書類”中的陸門學(xué)者,其代表作是《蒙齋中庸講義》。四庫館臣評價此書“要其心得之處,未嘗不自成一家?!盵3]
這表明,《蒙齋中庸講義》是現(xiàn)存較少的“心學(xué)”一派詮釋儒家經(jīng)典的著作之一。它自成一家之言,能夠反映出“金溪學(xué)派”的注經(jīng)特點,在宋代《中庸》學(xué)詮釋史上占有一席之位,值得深入研究。
二、袁甫的書院情結(jié)和對陸學(xué)的傳播
袁甫,字廣微,鄞縣人,嘉定七年(1214年)進士第一。官至吏部侍郎兼國子祭酒,謚正肅。袁甫以儒者自期,為人正直,不逢迎依附,做官期間愛民如子,所到之處都能施行惠政,為百姓所愛戴。
同鄉(xiāng)學(xué)者王應(yīng)麟對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近世揄魁之有益世道者,甫一人而已?!盵4]四庫館臣在《蒙齋集》提要中論其為“忠鯁之士”。袁甫著有《孝說》《孟子解》《蒙齋集》等。
袁甫大力闡揚陸學(xué),具體表現(xiàn)在遷建象山書院及傳播象山思想上。紹定四年(1231年)夏,時任江東提刑的袁甫,在貴溪建象山書院。象山書院原為象山精舍,由陸九淵創(chuàng)建于公元1187年,原址在貴溪應(yīng)天山。[5]
陸九淵曾在此書院講學(xué)五年,求學(xué)者數(shù)以千計。袁甫巡視貴溪之后,以應(yīng)天山交通不便為由,上書朝廷,將象山精舍遷建于貴溪縣城河對岸的三峰山下。第二年,袁甫上奏具言修建情況,得到朝廷允諾賜名“象山書院”。
袁甫還于紹定六年(1233年)作《象山書院記》,申明:“書院之建,在明道也?!盵6]又購置學(xué)田,刊刻《象山文集》?!睹升S集》中收錄了他所寫的《跋象山先生集》等有關(guān)象山先生和象山書院的文章。
其中《祭陸象山先生文》著力表彰陸九淵的本心說及其教化主旨:“先生之學(xué)得諸《孟子》,我之本心光明如此,未識本心如云翳日,既識本心元無一物。先生立言,本末具備,不墮一偏,萬物無蔽?!盵7]
(象山書院)
袁甫在任江東提刑期間建書院傳播象山思想,延請錢時(1175-1244年)擔任象山書院的主講,一時聽者云集。錢時是楊簡的高足,以發(fā)明人之本心為講學(xué)宗旨,議論精辟且暢快淋漓,得象山演講之精妙。
袁甫還親自宣講象山之學(xué),使人們更加深入了解陸門一派的思想精髓。元人戴表元在《題新刻袁氏孝經(jīng)說后》一文贊揚袁氏創(chuàng)建貴溪象山書院:“正肅公既貴,嘗持江東憲節(jié),數(shù)數(shù)為士大夫講象山之說,行部之貴溪乃為象山改創(chuàng)祠塾,故江東之人自正肅公而尊象山之道益嚴?!盵8]
不難看出,袁甫不遺余力傳播陸學(xué),為陸學(xué)的發(fā)展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袁甫還重修、興建了廬阜的白鹿書院,并寫了《重修白鹿書院記》《白鹿書院君子堂記》兩文。文中闡明了建設(shè)書院的目的主要在于“欲力辨道誼功利,使士心不昧所趨,以庶幾實有意于國家耳?!盵9]
袁甫還在饒州鄱陽縣建了番江書堂。有人曾問袁甫:“子創(chuàng)象山書院于貴溪,興白鹿書院于廬阜,而又建番江書堂,何也?”袁甫答道:“選通經(jīng)學(xué)古士率生徒而課之,余暇日亦數(shù)加考察,俟其有立也,乃分兩書院而肄業(yè)焉,此番江書堂之所以建也?!盵10]
番江書堂較象山書院和白鹿書院低一層次,可為兩所書院儲備、輸送人才。袁甫帶著濃濃的書院情結(jié),不僅創(chuàng)建書院傳道講學(xué),而且通過著述來促進學(xué)術(shù)的傳播,他的《蒙齋中庸講義》就是一部傳播陸學(xué)的代表之作。
《蒙齋中庸講義》的原本已經(jīng)亡佚,現(xiàn)存版本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整理而來。朱彝尊《經(jīng)義考》載袁氏有《中庸詳說》二卷,但已經(jīng)丟失,所以也無從對證其與永樂大典本是否為同一本書。
但許多研究者認為兩者是同一本書,只是題名、分卷不同。四庫館臣認為《中庸詳說》是《蒙齋中庸講義》之別名,“所闡多陸氏宗旨?!薄端卧獙W(xué)案》也云:“(袁甫)著有《蒙齋中庸講義》四卷,所闡多陸氏宗旨?!盵11]
可以看出兩者書名雖不同,但主要宗旨一樣,被疑是一本書是合理的。且我們從《永樂大典》本的《蒙齋中庸講義》原文中,也可以看到其“備列經(jīng)文,逐節(jié)訓(xùn)解”和“中間委曲推闡,往往言之不足,而重言以申之”的特點。
它們“詳”的程度和“說”的方式,無論是從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有很大的相似性,同書異名的可能性極大,所以筆者認為應(yīng)該是一本書。
《蒙齋中庸講義》采用的是講義體,袁甫在做吏部侍郎兼國子祭酒時,經(jīng)?!叭照僦T生叩其問學(xué)理義講習(xí)之益”。[12]不過,《蒙齋中庸講義》為官學(xué)講義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受官學(xué)體制的限制,官學(xué)經(jīng)學(xué)講義的學(xué)術(shù)特色、思想風(fēng)格相對淡薄一些。[13]
綜觀《蒙齋中庸講義》一書,以陸學(xué)為宗旨的特征相當明顯。在具體闡述時,袁甫會在認為沒有說清楚的情況下再次解釋,即四庫館臣說到的:“往往言之不足而重言以申之”。
可見袁甫在講授時,力圖從不同角度闡發(fā)經(jīng)義,盡量讓學(xué)生能夠理解,充分體現(xiàn)了講義的特點。四庫館臣認為《蒙齋中庸講義》“蓋平日錄以授門弟子者”,故主要應(yīng)為書院講學(xué)之用。
因此《蒙齋中庸講義》應(yīng)是袁甫為門人弟子講學(xué)之用的講義,是發(fā)揚、傳播陸學(xué)思想的一部重要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他修復(fù)、創(chuàng)建書院并以傳道為己任的文化使命感。
三、《蒙齋中庸講義》“中庸”詮釋的陸學(xué)特色
《蒙齋中庸講義》在分章上大致和朱熹的《中庸章句》相同,不同的是將《中庸章句》第22章和23章合并為一章,還把28章和29章合并為一章。與《中庸章句》相同,此書也采用逐章訓(xùn)解的形式進行。作為陸學(xué)的代表作,其中庸學(xué)思想主要闡揚心學(xué),下面主要以袁甫關(guān)于“中庸”的詮釋為例,說明其陸學(xué)特色。
(一)“不差故曰中”
袁甫認同“中庸”是古代圣賢相傳之道統(tǒng):“中庸,堯舜禹相授受曰中。中者何?非動靜而動靜函,非剛?cè)岫鴦側(cè)峋?,渾焉不可名狀,而又未嘗不可名狀,是之謂中?!盵14]
“中”函動靜、具剛?cè)?,很難描繪它的形狀,卻又不能說它不存在。盡管很難對“中庸”進行描述,袁甫在序言中還是對“中庸”的內(nèi)涵進行了概括:“不差之謂中,不異之謂庸。端端的的,何差之有;日用普平,何異之有。不差故曰中,不異故曰庸,中庸言其常不差也?!盵15]
袁甫為何用“不差”來解釋“中”?陸九淵、朱熹都曾有關(guān)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一語的解釋,應(yīng)有助于我們了解袁甫的定義。
(朱熹)
朱熹推崇張載的“心統(tǒng)性情”說,在詮釋“中和”時認為“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
朱熹將未發(fā)之性,已發(fā)之情都統(tǒng)合于一心之中,在分辨人心和道心時,認為:“心者,人之知覺,主于身而應(yīng)事物者也。指其生于形氣之私者而言,則謂之人心;指其發(fā)于義理之公者而言,則謂之道心?!盵16]
人心和道心在這里屬于一心之中對立的知覺能力,而人心易受物欲的影響,所以“危而不安”。道心雖為義理之公,但也會由于人“易昧”而“難明”,所以不容易彰顯。
因此朱熹說到:“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于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盵17]
守住道心,“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就會“無過不及之差”,這就是“執(zhí)中”。感受“中”在“未發(fā)”和“已發(fā)”時的不同狀態(tài),意識到道心和人心的對立,致力、持守“精”“一”之中??傊绻麖闹祆涞慕嵌冉忉尅安徊睢?,那么應(yīng)為“無過不及”之義。
陸九淵則認為:“知所可畏而后能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后能收效于中?!盵18]可畏是因為人心的“?!焙偷佬牡摹拔ⅰ?,可必在于“精”和“一”。在論述如何致力于“中”時,陸氏認為:“毫厘之差,非所以為中也,知之茍精斯不差矣。須臾之離,非所以為中也,守之茍一,斯不離矣?!盵19]
陸九淵所言的“不差”,其設(shè)定和應(yīng)達到的結(jié)果、境界就是“中”?!爸小辈豢刹?、不可離,可差、可離不是“中”,陸九淵和袁甫所指的“不差”相對于“心”之本體而言,應(yīng)是“中”的精純狀態(tài),與朱熹所言的不偏不倚的“中”類似。
朱熹認為,“無過不及”與人之氣稟各異有關(guān),他用“無過不及”來形容已發(fā)之中,而用“不偏不倚”來形容未發(fā)之中。陸九淵則不同意朱熹將人心與道心,天理和人欲對立起來。
他說:“指人心為人欲,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盵20]陸九淵的高足楊簡在其《楊氏易傳》中說到:“孟子亦曰仁,人心也。舜知此心之即道,故曰道心。直心為道,意動則差?!盵21]
楊簡將人心、仁心和道心合一,“意動則差”。如果從楊簡的角度來解釋“不差”,那么就是“毋意”“不起意”。
楊簡說:“何謂意,微起焉皆謂之意,微止焉皆謂之意。意之為狀不可勝窮,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進有退,有虛有實,有多有寡,有散有合,有依有違,有前有后,有上有下,有體有用,有本有末,有此有彼,有動有靜,有今有古,若此之類,雖窮日之力,窮年之力,縱說橫說,廣說備說,不可得而盡。
心與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則不自一。一則為心,二則為意;直則為心,支則為意?!盵22]
楊簡所言的“意”是指人的本能之外的一切意識活動,[23]在楊簡這里,“心”和“意”本來是一體的,但是“意”容易受欲的影響而不善。因為“心”是無思無慮、寂然不動的實體,而“意”更容易墮為支離的、有偏頗的、不通達的“邪念”。
又如楊簡所說:“人心本正,起而為意而后昏,不起不昏?!彼运岢安黄鹨狻薄拔阋狻钡男摒B(yǎng)方法。那么“不起意”是不是就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呢?顯然楊簡并不是這個意思。
他說到:“不起意非謂都不理事,凡作事只要會理,若起私意則不可。不動乎意非木石然也,中正平常正直之心非意也,忠信敬順和樂之心非意也。”[24]顯然,這還要歸到“意”和“心”的區(qū)別上,意是有所偏動的,所以不容易符合“中”,而心則是無時不中的本心,由本心而動,而非意念之支配,這樣才能自然合理?!安黄鹨狻笔菫榱藙屿o由“心”。
綜上所述,“不差”在朱熹那里是指“中”的“無過不及”狀態(tài),在陸九淵那里可以說是“心”與“中”之間的那種精粹、純正的狀態(tài),在楊簡那里則表達了“毋意”所達到的與“道”為一的境界。袁甫繼承了楊簡從“心”“意”的角度理解“不差”,提出“一念之差即離道”的主張。
他說:“然亦不待猖狂妄行始謂之離道,一念之差即離道,何也?一念之差必有系累,必有執(zhí)著,未有不離者,故著于上則離于下矣,著于下則離于上矣,著于左則離于右矣,著于右則離于左矣,著于有跡則離于無跡矣,著于無跡則離于有跡矣,著于可名則離于不可名矣,著于不可名則離于可名矣,何也?以其執(zhí)一故也。”[25]
“不差”首先從“念”上開始說起,從“念”上有不符合于“道”就已經(jīng)是離道了,所以如果在“念”上執(zhí)著于“非中”的一方就是不合“中”,就是偏離道。袁甫的“不差”有“不偏”的意思,“執(zhí)一”就是偏于一方,執(zhí)著于上下、左右、有無等一方就不是“中”。
袁甫還強調(diào):“使有斯須頃刻之可離,則不足以為中庸矣。”[26]“斯須頃刻”與人的意識息息相關(guān),所以袁甫用“念”來代替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意識。
袁甫在任秘書少監(jiān)期間的奏折中對“心”和“念”的關(guān)系有更形象的論述:“心譬似月,念譬似云,月本來光明皎潔,云起則掩月,云散則月之明如故。心亦如是,此念起則心昬,念不起則心之澄明純一素來只如是。又奏陛下何以使得這念不起?……此之謂意誠妄念不作,則本心之純明更無纖毫病痛。”[27]
此處的心即是本心,所以“念”則和楊簡的“意”有相似之處?!靶摹焙汀澳睢钡年P(guān)系就像是月和云的關(guān)系,云起則蔽月使之不明,云去則恢復(fù)月之原明?!靶摹币踩绱?,“念”起則不能發(fā)明本心,念不起才能使恢復(fù)本心的澄明純一。
楊氏的“不起意”也就是袁氏的“念不起”,“念不起”的前提是“意誠”,如此才能使“妄念不作”,所以袁甫提出“念”動則差的觀點。這里,袁甫用“念”與“意”專門區(qū)別開來,就是為了與“意誠”相區(qū)別。
袁氏將“念”比作云,表示對本心的遮蔽,是應(yīng)該去除的,而意卻是有好有壞的,存養(yǎng)本心之所有就是“意誠”,從這個程度上說,袁甫的“念”比“意”更能表達出“差”的含義。
總之,不起念就是中,本心本具“中”,“不差”就是心純正也即“中”的狀態(tài)。從心、念上用“不差”來解釋“中”,袁甫承襲并發(fā)展了陸門一派的心學(xué)思想。
其實,袁甫也說過“過與不及皆非中道”,而且他本人肯定朱熹將“中”解釋為“不偏”“無過不及”的思想。[28]
甫釋“率性之謂道”:“雖氣稟有清濁、厚薄之不齊,而炯然不可亂者,大抵相近而無不善也。惟無不善,故無偏倚、無過不及,在在有中,莫匪天,則吾何知哉?惟率循之而已?!盵29]很明顯,袁甫是接受朱熹對于“中”在體用不同層次的解釋的。
總之,袁甫既吸收朱熹“不偏”“無過不及”的思想,又受到陸九淵、楊簡和他父親這一派陸門學(xué)者的影響,發(fā)展了陸學(xué)以心、意論“中”的思想,提出了“一念不差之謂中”。
(二)“不異故曰庸”
朱熹之前,關(guān)于“庸”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以庸為用,如孔穎達說:“庸,用也?!币灰杂篂槌#绯填椪f:“中則不偏,常則不易,惟中不足以盡之,故曰中庸?!盵30]
程頤說到:“庸只是常。猶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定理者,天下不易之理也?!盵31]二程把“庸”解釋成“常”或“不易”,這樣“庸”就是永恒的定理和常道。
(程頤)
朱熹則把“庸”解釋為“平?!薄T凇吨杏够騿枴分?,有弟子問他對“庸”字的解釋是否與程子不同時,朱熹答道他與程子“二說雖殊,其致一也”。關(guān)于“平?!迸c“不易”之間的區(qū)別,他說:“但謂之不易,則必要久而后見,不若謂之平常,則直驗于今之無所詭異,而其常久而不可易者,可兼舉也。”[32]
朱熹認為“不易”所表達的必定是要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才能為人們所接受,而“平?!眲t可以描述出當下、現(xiàn)在就得到驗證的意思,且可與長久不易兼舉并行。如朱熹說:“所謂平常,亦曰事理之當然,而無所詭異爾”,[33]事理之當然就是定理,是不易的。
日用平常中具體的事是變化無窮的,然其當然之理卻是恒常的、平常的。從朱熹對“庸”字的理解,可以看出“庸”在朱熹這里包含了體用兩方面的內(nèi)容,既包含形而上的“不易”,又包含表達具體事物之“用”。
袁甫用“不異”來解釋“庸”。在這里袁甫的“不異”可以說相當于朱熹的“平?!?。朱熹曰:“中、庸只是一個道理,以其不偏不倚,故謂之‘中’;以其不差異可常行,故謂之‘庸’……中,即平常也,不如此,便非中,便不是平常?!盵34]
所以朱熹的“平常”與“詭異”相對,還是我們?nèi)沼贸P兄械漠斎恢怼V祆溟T人陳淳也對朱熹的解“庸”為“平?!边M行了闡釋:“平常與怪異字相對,平常是人所常用底,怪異是人所不曾行,忽然見之便怪異?!盵35]
楊簡在《象山集》原序中寫道:“孔子又名大道曰中庸。庸者,常也,日用常行也。”[36]可見楊簡也用“平?!眮磲尅坝埂?。康熙字典對“異”字的解釋有一條引自于《釋名》:“異者,異于常也”,單從字面的意思可知不異就是平常。
袁甫也用“日用”和“平?!眮磲尅坝埂?,如“日用普平,何異之有”“中庸者,通貫天人,融會事物,至精至當,毫發(fā)不差,而平常日用之間,舉目皆是,盈耳皆是?!盵37]袁甫還用“?!被蛘摺安灰住眮磲尅坝埂保纭坝?,常也,常中者無時非中也。”[38]“庸,常也,常不在中之外也?!盵39]
袁甫以“不異”來解釋“庸”,試圖表達出“庸”不詭異、平常、不易的特點。從“庸”的解釋可以看出,朱陸之間并無太大差別,他們都看重體用不可分離,注重其整體性,這是他們的共識。
(三)論“執(zhí)中”與“一”
袁甫認為事情必有是非之分,而“中”則是是非的標準。是非都有“中”在,所以“執(zhí)中”與“執(zhí)兩端”并不矛盾,不管是執(zhí)是還是執(zhí)非時,中的標準都在其中。
袁甫覺得這種思想就是《易》的思想:“伏羲之卦始于一畫,有一即有兩,兩者一之分,一者兩之分,兩與一不相離也。一陰一陽,中在此矣。中,無體也,無方也,未嘗無體也,未嘗無方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分陰分陽,迭用剛?cè)帷??!盵40]
這就是說陰陽相合即是太極,太極與陰陽不相矛盾,一陰一陽之中都有太極。中也是如此,它存在于事物的兩端之中。
這種“一而二,二而一”的思想,袁甫還借“哀公問政”篇中關(guān)于知行的三種不同情況加以論述:“自伏羲書之曰一,有一則有二、有三以至十百千萬,皆一也。堯、舜、禹又名之曰‘中’,有中則有上下,有四方以至無窮,皆中也。子思得吾夫子之傳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曰:‘至誠之道,誠即中也,即一也,即天命之性也?!盵41]
袁甫認為伏羲所說的一,堯、舜、禹所表達的“中”,以及子思所論述的“未發(fā)之中”“至誠之道”都是統(tǒng)一的。就如知有生知、學(xué)知、困知,雖然這三種知的方式不同,途徑不同,但最后的結(jié)果終是“一日通澈無間,則猶圣心之湛然太虛也”。
行也如此,行動的方式雖有安行、利行、勉行之分,但最終達到的境界都是“一日如至其家,則猶圣人之從容中道也”。袁甫的“中”思想試圖貫通“一”“誠”與“天命之性”,且與慎獨工夫相聯(lián)系。
對“獨”的解釋,袁甫在《中庸》末章說到:“‘獨’即伏羲所畫之‘一’也,此一未有天地之前固有之也,即太極也,即太一也,即太始也,即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也,即天命之謂性也,謹者謹此也,外此無他道也,此中庸一篇之宗旨,從說橫說不外此也,語大語小不外此也,一即百千萬億算計之所不可窮者也,百千萬億算計之不可窮者,即一也?!盵42]
這里袁甫就把“獨”明確本體化,首先把“獨”和“一”相聯(lián)系。“獨”與太極、太一、太始、未發(fā)之中、天命之性、道相同一,并認為此“獨”在宇宙生成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和太極相隨,是靜、未發(fā)之中的狀態(tài)。
陳來認為此“一”是指心的專一,獨是指心的獨自主宰,而一和獨都是為了使精神由外轉(zhuǎn)向內(nèi),專注于內(nèi)心。他還把專注于內(nèi)心的這種狀態(tài)稱為中庸未發(fā)的狀態(tài),亦即德的狀態(tài)。[43]
梁濤通過解析郭店楚簡和馬王堆出土的《五行》篇“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認為“慎獨”實際上是指內(nèi)心的專注、專一,具體地講就是內(nèi)心專注于仁義禮智信五種“德之行”的狀態(tài)。[44]
這樣“獨”和“一”就表達了相同的內(nèi)含,同時慎獨也就是專一、太虛的那種狀態(tài)。獨與慎獨、一與執(zhí)中這種本體和功夫的統(tǒng)一,才是完美的統(tǒng)一。
總之,“一”作為連接本體和工夫的橋梁,袁甫給予了足夠的重視,所以在中庸分段中把“哀公問政”到“事豫則立”這幾句單獨做一個總結(jié)。而“一”不僅是“中”“誠”,歸根到底還是“天命之性”:“一者非他,天命之謂性也”。[45]
四、結(jié)論
袁甫在《蒙齋中庸講義》中闡發(fā)的思想使他能夠?qū)捜莸乜创礻懼g的分歧:“朱陸之說分各立黨,與遂為之言曰:道一而已,和而不同,乃所以和也。道無終窮,先賢之切磋有不同者,將歸于一,則未始不同也?!盵46]
然而,這并不影響他宗于陸學(xué),始終立足于“本心”的學(xué)術(shù)宗旨。在“中”的解釋中,袁甫在陸九淵、楊簡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不動“念”的因素,拓展了陸學(xué)的內(nèi)容,和朱熹的詮釋既有相似又更顯不同。
袁氏把“性命”“中庸”“獨”“一”放到了同一的地位。從講義的內(nèi)容來看,他重點講這幾者之間的同一關(guān)系,可以說“一體”思想在書中能夠很好地展現(xiàn)出來。但也正是“一體”思想的徹底性,也容易使得袁甫對于體和用,性和命,本體和工夫之間本該有的區(qū)別論述不甚明顯。
四庫館臣評價其書“主持過當,或不免惝恍無歸”,筆者認為這不免有以正統(tǒng)理學(xué)的標準來衡量判斷陸學(xué)的價值之嫌疑。因為從《蒙齋中庸講義》全文來看,袁甫確實是以“性命不離”的一體思想來貫穿全文的,也正顯現(xiàn)出陸九淵一派“簡易”的特點。
(張壽鏞)
民國時期曾主持過光華大學(xué)校政的張壽鏞,認為四庫館臣的這一評價,不免帶上了“朱陸門戶之見”,“總觀全書,深得道本?!盵47]此外,四庫館臣曾批評書中謬于“理”、近于“禪”之處,的確在“云月之喻”、心念說上,陸氏后學(xué)多借禪說理。
然而袁甫的思想主體是儒家的,和禪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他既重視“先立乎其大者”,也不否定“用”的存在。所以,袁甫的思想,“中”不能缺少“用”和“實”,這是他貫徹“一體”思想的基礎(chǔ)。同時,在他教學(xué)、為官的實踐中,也無時不踐行“實”的精神,自覺與禪分別開來。
注釋:
[1]真德秀:《袁廣微真贊》,《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33,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600頁。
[2]李紱:《陸子學(xué)譜》卷16,續(xù)修四庫全書950冊,第570頁。
[3]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554頁a。
[4]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23《讜直》,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2頁。
[5]袁甫:《絜齋家塾書鈔后序》,《蒙齋集》卷11,文淵閣四庫全書1175冊,第470頁a。
[6]袁甫:《象山書院記》,《蒙齋集》卷13,第487頁a。
[7]袁甫:《祭陸象山先生文》,《蒙齋集》卷17,第532頁a。
[8]戴表元:《題新刻袁氏孝經(jīng)說后》,《剡源文集》卷18,文淵閣四庫全書1194冊,第228頁a。
[9]袁甫:《重修白鹿書院記》,《蒙齋集》卷13,第490頁b。
[10]袁甫:《番江書堂記》,《蒙齋集》卷14,第494頁a。
[11]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卷75,全祖望補修,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30頁。
[12]《欽定續(xù)通志》卷398,文淵閣四庫全書398冊,第507頁。
[13]朱漢民、洪銀香:《宋儒的義理解經(jīng)與書院講義》,《中國哲學(xué)史》2014年第4期。
[14]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文淵閣四庫全書199冊,第554頁b。
[15]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54頁b-555頁a。
[16]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集》,《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0頁。
[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6頁。
[18]陸九淵:《象山集》,《象山外集》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1156冊,第534頁。
[19]陸九淵:《象山集》,《象山外集》卷4,第534-535頁。
[20]陸九淵:《陸九淵集》卷34,《語錄上》,第396頁。
[21]楊簡:《楊氏易傳》卷11,文淵閣四庫全書14冊,第119-120頁。
[22]楊簡:《絕四記》,《慈湖遺書》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1156冊,第637頁b。
[23]侯外廬等:《宋明理學(xué)史》上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90頁。
[24]楊簡:《家記七》,《慈湖遺書》卷13,第831頁a。
[25]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59頁b。
[26]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59頁b。
[27]袁甫:《蒙齋集》卷四《秘書少監(jiān)上殿第二劄子》,第380頁b-381頁a。
[28]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65頁a。
[29]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59頁a。
[30]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22頁。
[31]程顥、程頤:《二程集》,第160頁。
[32]《四書或問·中庸或問》,《朱子全書》第6冊,第549頁。
[33]《四書或問》卷3,《朱子全書》第6冊,第549頁。
[34]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62,《朱子全書》第16冊,第2008-2009頁。
[35]陳淳:《中庸》,《北溪字義》卷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8頁。
[36]陸九淵:《楊簡序》附錄,第535頁。
[37]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61頁a。
[38]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61頁b。
[39]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55頁a。
[40]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65頁b。
[41]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1,第589頁b。
[42]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4,第625-626頁。
[43]陳來:《“慎獨”與<帛書>五行思想》,《中國哲學(xué)史》2008年第1期。
[44]梁濤:《朱熹對慎獨的誤讀及其在經(jīng)學(xué)詮釋中的意義》,《哲學(xué)研究》2004年第3期。
[45]袁甫:《蒙齋中庸講義》卷4,第627頁a。
[46]袁桷等:《袁甫》,《(延祐)四明志》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491冊,第416頁a-416頁b。
[47]張壽鏞:《約園雜著》卷5,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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