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觀念與易代之際潁川士族的政治選擇
作者:王勇
來源:《原道》第34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月初六日己酉
耶穌2018年11月13日
(岳母刺字)
內容摘要:魏晉時期,在社會的解構與重組間,文化思想也經歷了復雜的變遷。魏晉時期儒家思想不再是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也并沒有占據思想的中心位置,但這并不意味著儒家思想失去了影響力。
潁川士族的家族聲望的獲得多與儒學信仰有關,在漢晉易代之際,他們面對政權交替陷入了雙重的困境:一方面受制于“忠君”觀念,他們對舊政權表現出復雜的情感;一方面面臨新政權的壓力,他們不得不選擇妥協、合作。
通過對潁川士族在易代之際的考察,有助于我們認識儒家思想與魏晉士族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荀彧、陳群、陳泰及庾純四人在易代之際的言行,我們不難看到他們面對政權鼎革時內心的矛盾與彷徨。
一方面他們不得不向新政權妥協甚至合作,但另一方面他們深受儒家教育,儒家“忠君”倫理觀念對他們仍然產生約束,致使他們對舊政權存留千絲萬縷的心理聯系。
關鍵詞:潁川士族;“忠君”觀念;政治選擇;雙重困境
一、魏晉家風與儒家思想
魏晉時期,在社會的解構與重組間,文化思想也經歷了復雜的變遷。
干寶在《晉紀》總論中對魏晉士人在思想與實踐上脫離儒家規(guī)范做過深刻批評:“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辨,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斥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1]
顧炎武認為,魏晉士人“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的風氣造成了“國亡于上,教淪于下”的嚴重后果。[2]這些批評反映了魏晉時期儒學衰微的一般情況以及與此相關聯的某些社會現象。
士人仰慕名士風度,背離禮法,縱情任性成為了普遍的社會風氣,在這一背景中儒學衰落成為了對魏晉的時代特征。需要注意的是,儒學作為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其影響力確實難以比擬兩漢。但作為一種思想,儒學并未完全失去生命力,從魏晉士族的家風中不難發(fā)現這點。
魏晉人立身持家時常深受儒學影響,如庾亮“風格峻整,動由禮節(jié),閨門之內不肅而成”(《晉書·庾亮傳》)。錢穆先生認為魏晉以來士族最希望門第中人能具有孝友之德行,并言“當時極重家教門風,孝弟婦德,皆從兩漢儒學傳來?!盵3]事實上確如錢穆所論,魏晉士族大多出于漢末,其家族聲望的獲得多與儒學有關。
譬如《晉書·庾峻傳》載庾峻見蘇林一事:“峻少好學,有才思。嘗游京師,聞魏散騎常侍蘇林老疾在家,往候之。林嘗就乘學,見峻流涕,良久曰:‘尊祖高才而性退讓,慈和泛愛,清靜寡欲,不營當世,惟修德行而已。
鄢陵舊五六萬戶,聞今裁有數百。君二父孩抱經亂,獨至今日,尊伯為當世令器,君兄弟復俊茂,此尊祖積德之所由也?!?/p>
從蘇林的敘述來看,庾乘謙讓慈和,不以經營為務,僅修德行而已。蘇林認為庾氏能在動亂中保全且子弟俊茂都是因庾乘積德之故。當時的陳氏、庾氏、荀氏等都有“德門”之譽,這些家族的社會聲望都與其儒學修養(yǎng)有關。
儒學對于魏晉士族有何意義,這個問題是頗值得思考的。川勝義雄將魏晉士族的產生上溯到東漢末期的清流,但是他也指出清流中如李膺、杜密等人的后代卻沒有成為士族。[4]唐長孺在《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一文中指出,漢末的大姓與名士是魏晉士族的基礎,這些大姓與名士的范圍比清流涵蓋的范圍要寬泛得多。[5]
無論是川勝義雄還是唐長孺,他們都注意到這些士族與儒學之間存在的不可分離的聯系,潁川士族正是浸染在這濃厚的儒學傳統(tǒng)中。我的問題是,儒家思想在魏晉士族的政治選擇中是否發(fā)生了影響,儒家思想如何作用于士族。
不妨從范曄在《后漢書·儒林傳》中的議論入手:“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下畏逆順勢也。
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眄,則天業(yè)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暨乎剝橈自極,人神數盡,然后群英乘其運,世德終其祚。
跡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歷年所者,斯豈非學之效乎?故先師垂典文,褒勵學者之功,篤矣切矣。不循《春秋》,至乃比于殺逆,其將有意乎!”
范曄指出,后漢之所以頹而不傾,乃是由于儒學之功。張溫、皇甫嵩之流沒有移漢鼎,也是受到儒家道德意識的約束。范曄身處劉宋,觀魏晉以來士族重“家”而輕“國”的現象不禁有感,見識確實卓越。總結他的論點,東漢權臣不敢傾覆漢朝政權,乃是受制于東漢社會輿論及士人“忠君”意識。
(范曄)
與范曄的議論形成呼應的是蕭子顯在《南齊書·王儉傳》中見解:“魏氏君臨,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宦成后朝。晉氏登庸,與之從事,名雖魏臣,實為晉有,故主位雖改,臣任如初。
自是世祿之盛,習為舊準,羽儀所隆,人懷羨慕,君臣之節(jié),徒致虛名。貴仕素資,皆由門慶,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則知殉國之感無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寵貴方來,陵闕雖殊,顧眄如一?!?/p>
蕭子顯指出,曹魏立國時間短促,服色沿襲前朝,而當朝之官成為后朝之臣。司馬氏選任人才,與之共事,雖然名義上還是曹魏的臣子,實際已經是司馬氏所有,故而君主雖然改變,但臣子依然如前朝。
自魏晉鼎革出現這種“主位雖改,臣任如初”的情況后,前朝舊臣又為新朝臣工,家族地位與權勢并未受到太大影響,于是導致人人羨慕“羽儀所隆”,而使君臣之節(jié)“徒致虛名”。
蕭子顯所論乃是自魏晉禪代以來士族重家族利益而輕國家興亡的現象,新政權吸收接納前朝的臣屬,導致世人羨慕榮祿之盛,而忘卻君臣之節(jié)。
范曄與蕭子顯所論述的問題涉及的是士族在“國”與“家”之間的選擇,從東漢豪族到魏晉士族選擇的變化,我們不難看出背后隱藏的文化的轉變。
余嘉錫嘗言:“魏晉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國。故奉親思孝,或有其人;殺身成仁,徒聞其語?!嘌?,如出一轍,而國家亦幾胥而為夷。爰及唐、宋,正學復明,忠義之士,史不絕書。故得常治久安,而吾中國亦遂能滅而復興,亡而復存。”[6]
余嘉錫將六朝與唐宋對比,指出六朝士人無忠義之節(jié),歸根結底在于儒學的衰退。事實上,理解魏晉士族這樣的選擇需要將這一問題置于漢末以來士人信仰崩潰的大背景下。
漢末兩次黨錮之禍以來,士人的信仰崩潰,紛紛從儒家思想脫離,在解構與重組間尋找人生的歸宿與心靈的安慰,于是有隱逸遁世者,有縱情任性者,有服藥求仙者,有終日醉酒者,有汲汲經營者。
從范曄與蕭子顯的論述我們發(fā)現在魏晉時期“忠君”觀念對士族的政治選擇影響甚大。在進入對潁川士族的討論之前,宜對“忠君”觀念進行簡單的考察。
二、魏晉士人忠君觀念考略
“忠”“孝”思想是儒家倫理的核心觀念,但先秦至魏晉,儒家對“忠”“孝”關系的闡發(fā)并非一成不變??鬃印爸摇钡幕竞x指的是個體發(fā)自肺腑的情感,也就是《說文解字》所說的“敬也。盡心曰忠。”[7]
《論語·里仁》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薄墩撜Z·八佾》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痹谠逅枷胫小爸摇辈⒉痪哂谐甲訉鹘^對服從的意義,《論語》中更多的強調“孝”,“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但到了《孝經》中,對“忠”“孝”關系的看法已經不同于《論語》了?!缎⒔洝V揚名章》云:“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薄墩撜Z》言“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p>
《孝經》將孔子的思想進一步推進,明確地將事親之“孝”移植到事君之“忠”,把倫理范疇的“孝”推演成政治范疇的“忠”,并更進一步指出“忠”乃是“孝”的終極表現形式:“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p>
至此,《孝經》將倫理的“孝”擴展到政治領域,完成了“孝”的政治化過程,樹立了“忠君”的最高價值觀念,孔子“曲忠維孝”的觀念已經演變?yōu)椤耙菩⒆髦摇绷恕?/p>
西漢時期,儒家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認可,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繼續(xù)加強了“忠君”思想的闡釋:“臣之義比于地,故為人臣者,視地之事天也;為人子者,視土之事火也……是故孝子之行,忠臣之義,皆取法于地也。地事天也,猶下之事上也?!盵8]
(董仲舒)
董仲舒以天道來喻人事,為人間秩序提供神圣的解釋。他將父子、君臣的關系比作天地的關系,那么“忠君”不僅是神圣的,也是自然的。
君臣的統(tǒng)治與服從關系就是陰陽關系的表現,陽尊陰卑乃是出于自然之道:“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婦為陰。
陰道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yǎng)之……王道之三綱,可求之于天?!盵9]
“忠君”作為儒家思想的中心價值觀念在《白虎通·三綱六紀》中得到了最終確認,君臣關系被視為社會的綱常:“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故《含文嘉》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盵10]
《白虎通·喪服》將“忠”與“孝”的內涵溝通起來,“臣之于君,猶子之于父,明至尊臣子之義也?!蓖ㄟ^這樣的理論建構,確認了“忠君”作為儒家思想的中心觀念。
東漢時期隨著儒學的興盛以及儒家思想向下層的擴散,忠君思想對士人的行為產生了極大約束,顧炎武在論兩漢風俗時說道:“漢自孝武表章《六經》之后,師儒雖盛,而大義未明,故新莽居攝,頌德獻符者,遍于天下?!盵11]
顧炎武所說王莽代漢時的“大義未明”實際指的就是忠君觀念的缺失,既而他又舉范曄論后漢士人的言行作為對照,以昭示忠君觀念對于維系國家的重要作用。但經歷了后漢兩次黨錮之禍,“忠君”思想開始動搖,士人不再如東漢那樣尊奉“忠君”思想。后世論及魏晉,多斥責士人重“家”輕“國”,缺少忠君之節(jié)。[12]
事實上,漢魏之際在士人的觀念中已經開始以“孝”重于“忠”了?!度龂尽纷⒁囤瓌e傳》的事例可略見彷佛:“太子燕會,眾賓百數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眾人紛紜,或父或君。時原在坐,不與此論。太子諮之于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太子亦不復難之。
(邴原)
曹丕所設之問就是“忠”“孝”先后問題,坐中眾說紛紜,可見當時士人已經不再像東漢那樣以“忠”為先了,邴原的回答更是斬釘截鐵,漢代以來樹立的“忠君”思想在此時已經發(fā)生動搖了。
有的學者據此認為魏晉時期“孝先于忠”,并以“孝”的觀念來解釋士族的選擇,對“忠君”觀念的影響關注甚少。[13]我認為儒家思想的“忠君”意識在魏晉并非完全被拋棄,它對士族的行為依然存在約束。以下我們以漢晉易代之際的潁川士族為個案,探究這種“忠君”意識如何影響士族。
三、潁川士族的忠君觀念
荀彧是曹魏政權中潁川士族的領袖人物,在漢末動亂中他帶領宗族避亂冀州,后依附曹操,成為曹魏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三國志》本傳言其有德行,鐘繇更謂“顏子既沒,能備九德,不貳其過,唯荀彧然?!?/p>
范曄在《后漢書》本傳中視荀彧為漢臣,并言其“蓋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也”。陳壽則將其歸于魏臣,在陳壽看來荀彧“雖晚節(jié)立異,無救運移;功既違義,識亦疚焉?!?/p>
裴松之在注中與陳壽所持意見不大相同,在他看來荀彧“亡身殉節(jié),以申素情,全大正于當年,布誠心于百代,可謂任重道遠,志行義立?!睂鲝?,孫明君先生著文專門予以討論,詳細梳理了歷代的代表性看法。
(荀彧)
孫明君指出荀彧是矛盾困惑的,他一方面認識到漢不可為,一方面與漢朝存在情感上的關聯,又受到綱常禮教的束縛。[14]孫明君注意到儒家思想對荀彧的影響,指出荀彧對曹操進爵魏公的意見正體現了儒家道德意識對士人的約束。
《三國志·荀彧傳》云:“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勛,密以諮彧。彧以為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太祖由是心不能平。”
荀彧本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從其勸曹操恢復儒學等舉措并不難看出此點。在面對曹操稱魏國,將有代漢之心時,荀彧內心并不贊同,所以董昭秘密咨詢荀彧時,荀彧認為“不宜如此”,并以曹操興兵乃是匡扶漢室這樣的大義來阻止他。
這與范曄論東漢顛而不廢的情況是暗合的,足見儒家的忠君觀念對荀彧的影響。相較而言,荀悅的“忠君”思想比荀彧更為明顯。
《后漢書·荀悅傳》言“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鑒》五篇?!避鲪偂爸驹讷I替”,其心在于漢帝,但由于曹操秉政,其謀略并無施展的空間,故而作《申鑒》。
荀悅在是書中主要談及治道及君臣關系,其中對“忠”的問題有所闡發(fā):“人臣之義,不曰“吾君能矣,不我須也,言無補也”,而不盡忠。不曰“吾君不能矣,不我識也,言無益也”,而不盡忠。必竭其誠,明其道,盡其義,斯已而已矣,不已則奉身以退,臣道也?!盵15]
在荀悅看來,人臣必須向君主盡忠,不可推卸責任。他認為人臣“違上順道謂之忠臣”,反之就是“諛臣”,也就是說人臣盡忠是合于“道”的。在荀悅這里,“忠”是衡量人臣的重要標準。
與荀彧、荀悅同代的陳群,在面對易代時內心也充滿矛盾?!度龂尽とA歆傳》注載:“文帝受禪,朝臣三公已下并受爵位;歆以形色忤時,徙為司徒,而不進爵。
魏文帝久不懌,以問尚書令陳群曰:‘我應天受禪,百辟群后,莫不人人悅喜,形于聲色,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何也?’群起離席長跪曰:‘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悅喜,義形其色,亦懼陛下實應且憎。’帝大悅,遂重異之?!?/p>
劉備在豫州時曾辟陳群為別駕,后除柘令,故陳群言其曾為漢臣。陳氏是漢末典型的儒家大族,陳群是漢末大名士陳寔之孫,其父叔皆有高名于世,陳群本人深受儒學影響,我們從陳群上疏中可以看到濃厚的儒家色彩。
曹丕代漢稱帝后,華歆“以形色忤時”,陳群也有“不怡”,二人在文帝稱帝時并不像其他人那樣“悅喜”,所以文帝對此頗為不悅,以此責問陳群。陳群的回答很巧妙,他說自己曾經為前朝臣屬,雖然對文帝稱帝心懷喜悅,但是在面上并不能喜形于色。
無論陳群的回答是否出于真心,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儒家道德意識的制約。如果陳群的回答并不是出于真心,也就是說陳群對曹丕代漢并不是積極支持的,那就說明“忠君”的觀念制約他。
反之,如果陳群的回答出于真心,他內心積極支持但在表面仍然面露不悅,這也說明陳群畏懼社會輿論,儒家“忠君”的觀念使他不能夠在面上顯露出喜悅,所以說陳群在此時面臨的兩難境地正說明他受到了儒家道德意識的約束。
他一方面要維護家族的社會聲望,所以面對曹丕稱帝只能表現出“不怡”,一方面又要保持現實的政治地位,故而對曹丕表明內心“悅喜”。
在魏晉易代之際,陳泰與庾純的表現也具有典型性。關于陳泰在魏晉革命之際的心態(tài),仇鹿鳴已做專門討論,仇氏的觀點我基本贊同。[16]
陳泰在高平陵事變中勸說曹爽放棄抵抗,在司馬氏掌權后任雍州刺史,后繼郭淮任征西將軍、假節(jié)都督雍、涼諸軍事,后征為尚書右仆射,掌選舉,在淮南三叛時總署行臺?;谝陨系氖聦?,大多數學者將其視為司馬氏集團的重要成員。
但從高貴鄉(xiāng)公遇弒一事,我們發(fā)現陳泰的選擇并非那么簡單,陳泰在這一事件中展現出他內心豐富復雜的一面。
《三國志·陳泰傳》注引干寶《晉紀》云:“高貴鄉(xiāng)公之殺,司馬文王會朝臣謀其故。太常陳泰不至,使其舅荀顗召之。顗至,告以可否。泰曰:‘世之論者,以泰方於舅,今舅不如泰也?!拥軆韧庀坦脖浦?,垂涕而入。
王待之曲室,謂曰:‘玄伯,卿何以處我?’對曰:‘誅賈充以謝天下?!耐踉唬骸疄槲腋计浯??!┰唬骸┭晕┯羞M于此,不知其次。’文王乃不更言?!?/p>
從這則材料我們可以得到幾點信息:(1)陳泰并未參加司馬氏誅高貴鄉(xiāng)公一事,司馬氏會群臣商議此事時,陳泰也并不到場。(2)司馬昭令荀顗召陳泰,而由陳泰之語可知其本意并不愿在高貴鄉(xiāng)公之死上為司馬氏開脫,是以胡三省注云陳泰忠于魏室。
(3)陳泰的個人態(tài)度遭到了內外子弟的反對,可以說陳泰最后面見司馬氏乃是出于保全宗族的考慮而非出于個人的真正態(tài)度。(4)陳泰堅持認為當誅賈充以杜絕輿論,違背了司馬氏的主張。
司馬光《資治通鑒》亦據干寶《晉紀》,于陳泰“惟有進於此”下注曰:“言當以弒君之罪罪昭?!备哔F鄉(xiāng)公被弒,司馬氏篡奪之實已成,陳泰與司馬氏的合作也是出于保全宗族的考慮,這從“內外子弟咸共逼之”可以看出。
司馬氏圍宮時并不僅僅只有司馬氏子弟參與,充、荀勖等人都是這一事件的參與者。當曹髦決意依靠宿衛(wèi)借武力誅除司馬昭時,王沈、王業(yè)已將消息告知司馬昭,《三國志》裴注引《漢晉春秋》云“沈、業(yè)奔走告文王,文王為之備”。
據司馬干入宮遭孫佑而延遲一事來看,當時司馬氏子弟已經做好了準備。此時陳泰并未預其事,且高貴鄉(xiāng)公遇弒后司馬氏召之不至。陳泰不至,這并不是試圖逃避這一事件,因為從陳泰之前的行動,已然與司馬氏形成了利益共同體,這一事件斷然沒有逃避的可能。
所以我認為陳泰的不至表示的是反對的態(tài)度,當陳泰舅氏荀顗前來召他,陳泰更以“今舅不如泰”作答。陳泰、荀顗都曾為魏臣,面對司馬氏弒君,荀顗為司馬氏積極奔走,而陳泰默然反對。
陳泰之舉可謂忠于舊主,而荀顗之舉在陳泰看來便是失節(jié),所謂“舅不如泰”,正是在儒家“忠君”思想的衡量下得出的結論。陳泰最后在內外子弟共同逼迫下勉強認可了司馬氏的行動,這并非出于其本心,而是以家族門第為念。
從陳群、陳泰父子面對易代的表現,我們發(fā)現東漢以來士人信仰崩潰后,儒家思想對士人依然存在約束作用。他們一方面要維持家族聲望,所以面對易代表現出對前朝的忠心,同時更要保全宗族,提高家族的政治地位,所以不得不與新政權合作,內心的矛盾與彷徨可想而知。
《三國志》本傳載武陔評論陳群、陳泰父子恰是反映這一問題的好證據:“司馬景王、文王皆與泰親友,及沛國武陔亦與泰善。文王問陔曰:‘玄伯何如其父司空也?’陔曰:‘通雅博暢,能以天下聲教為己任者,不如也;明統(tǒng)簡至,立功立事,過之。’”
陳群存有以“天下聲教為己任”的崇高理想,這與漢末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的志向是一致的,但到了陳泰卻只以事功為務了,父子的差異何嘗不是東漢至魏晉士人信仰差別的縮影。從陳泰入宮與司馬昭的對話可以看到,陳泰依舊保持了他的原有態(tài)度。
但陳泰只以賈充為元兇,等于默認了司馬氏造成的事實?!恫┪镉洝吩疲骸疤痖L陳寔、寔子鴻臚紀、紀子司空群,群子泰四世,于漢、魏二朝并有重名,而其德漸漸小衰。”
言陳氏之德漸漸小衰,概指陳泰在司馬氏代魏中的態(tài)度。由于陳泰并未像荀勖那樣徹底倒向司馬氏,這也致使陳氏不能進入司馬氏的政治核心,是以《陳氏譜》云“群之后,名位遂微?!?/p>
在晉朝建立之后,潁川士族對司馬氏代魏仍然不能釋懷。庾純與賈充發(fā)生之沖突,實際上也可以視作庾純本人對魏晉鼎革的看法。
《晉書·庾純傳》載:“充嘗宴朝士,而純后至,充謂曰:‘君行常居人前,今何以在后?’純曰:‘旦有小市井事不了,是以來后?!姥约冎葒L有伍伯者,充之先有市魁者,充、純以此相譏焉。
充自以位隆望重,意殊不平。及純行酒,充不時飲。純曰:‘長者為壽,何敢爾乎!’充曰:‘父老不歸供養(yǎng),將何言也!’純因發(fā)怒曰:‘賈充!天下兇兇,由爾一人?!?/p>
充曰:‘充輔佐二世,蕩平巴、蜀,有何罪而天下為之兇兇?’純曰:‘高貴鄉(xiāng)公何在?’眾坐因罷。充左右欲執(zhí)純,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佑之,因得出。充慚怒,上表解職。純懼,上河南尹、關內侯印綬,上表自劾?!?/p>
庾純譏笑賈充祖先為市魁,陳寅恪先生以此作為賈充出身寒微的證據,認為他可以不顧儒家道德,服膺儒家的司馬氏正是借助他殺了天子。[17]庾純的怒言針對的正是賈充不顧儒家道德的弒君惡行。
(陳寅?。?/span>
庾氏自東漢庾嶷開始就是世傳儒學的大族,庾純本人也是儒者,《晉書》本傳稱其“博學有才義,為世儒宗”。前文論述庾氏在魏晉之際的政治選擇曾言庾氏與賈充在晉初政壇立場不同,庾純質問賈充高貴鄉(xiāng)公一事,其情忿忿,這說明庾純對司馬氏弒君篡位的行為始終不能釋懷,從側面反映出儒家道德意識對庾純產生的影響。
四、觀念與現實之間的選擇
從荀彧、陳群、陳泰及庾純四人在易代之際的言行,我們不難看到他們面對政權鼎革時內心的矛盾與彷徨。
一方面他們不得不向新政權妥協甚至合作,但另一方面他們深受儒家教育,儒家“忠君”倫理觀念對他們仍然產生約束,致使他們對舊政權存留千絲萬縷的心理聯系。
當然,陳群與文帝的問答也在側面反映出一個現實問題,因為這些士族都是儒學世家,其家族的社會聲望往往與他們的儒學修養(yǎng)關系密切,為了維護家族社會聲望,他們也不得不在面臨易代時表現出對舊朝的留戀,這是一種現實的考慮,但這種顧忌本身仍然說明儒家思想約束力的現實存在。
徐公持先生曾就東晉文學風氣與南宋文學對比,他認為東晉文學平靜疏朗的風氣與辛棄疾等人的慷慨沉痛形成了鮮明對比,在東晉詩賦中極少反映國家災難,這讓人感到不可思議。[18]
我認為這一差別是社會思想造成的,宋以來儒學復興,士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忠君愛國的觀念是時代的思想背景,而在東晉遠離事務,崇尚玄遠是士人普遍的價值取向。
但事實上,我們從傳世文獻中還可以尋找到他們并未忘卻家國之痛的證據,《世說新語》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借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而流淚。
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又載:“溫嶠初為劉琨使來過江。于時江左營建始爾,綱紀未舉。溫新至,深有諸慮。
既詣王丞相,陳主上幽越,社稷焚滅,山陵夷毀之酷,有《黍離》之痛。溫忠慨深烈,言與泗俱,丞相亦與之對泣?!?/p>
(王導)
溫嶠、王導等人其實還并未完全忘卻家國之痛,庾闡的詩歌也還可以看到一點,他的《從征詩》僅存兩句:“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盵19]這也是儒家思想根植在庾氏家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一個證據。
注釋:
[1]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6頁。
[2]顧炎武:《日知錄》,陳垣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21頁。
[3]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78-179頁。
[4]日本學者普遍持有這樣的觀點,即魏晉士族是文化貴族。這一觀點強調士族的文化屬性,從已有的關于魏晉士族的個案研究中不難看到。見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徐谷芃、李濟滄譯,第13頁。
[5]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5-52頁。
[6]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頁。
[7]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2頁。
[8]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陽尊陰卑》,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26頁。
[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基義》,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50-351頁。
[10]陳立:《白虎通疏證》卷81,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73-374頁。
[11]陳垣:《日知錄校注》卷13,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18頁。
[12]顧炎武、余嘉錫皆持此論點,見顧炎武:《日知錄》卷13,第718頁。余嘉錫曾言及魏晉忠孝觀念:“蓋魏晉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國。故奉親思孝,或有其人;殺身成仁,徒聞其語。”見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卷上,第56頁。
[13]參見郝紅:《漢魏之際忠君觀念的演變及其影響》,《山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甄靜:《論魏晉南朝士人忠孝觀的倒錯》,《青海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
[14]孫明君:《荀彧之死》,《漢魏文學與政治》,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26頁。
[15]孫啟治:《申鑒注校補·雜言》,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55頁。
[16]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9-184頁。
[17]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8頁。
[18]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69頁。
[19]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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