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與分裂:親屬稱謂的跨文化可譯度
作者:歐陽珊(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廣東財經(jīng)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來源:《原道》第37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初十日甲辰
耶穌2020年6月30日
(莫言:《蛙》)
內(nèi)容提要:所有人類文化都有一些基本特征和基本差異,對這些基本特征和基本差異進行歸納和闡述,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文化。人們習慣用文化來解釋關系到自身利益的問題,為了生存,為了協(xié)調(diào)各種人際關系平衡。
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親屬稱謂”都是一個基本的文化概念,是特定社會的全體成員所共享的價值觀和信仰,以及對人類行為背后的世界的感知。葛浩文是美國著名漢學家和翻譯家,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作品的英譯者。
他對莫言作品的用心翻譯非常值得中國翻譯工作者和文化學者的仔細研究和借鑒。本文圍繞“親屬稱謂”這個看似簡單卻涵義豐富的特色概念,從中西文化異同和溝通的角度,對其翻譯進行多方位的分析、對比和評述,以及人類社會學的廣闊背景下,探求葛浩文為達到翻譯的理想效果所采取的方法。
關鍵詞:親屬稱謂;中西方文化異同和溝通;人類社會學;跨文化翻譯
一、引言
中國文化燦爛,歷史悠久,有記載的歷史可追溯到距今5000年前。同時中國的地域也幅員遼闊,南北跨越5500公里,東西綿延5200公里,居住者眾多人口。
如此天時地利為中國的民間習俗文化提供了重要的條件,民間習俗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組成部分,它包羅萬象,千姿百態(tài),大到天時地理、時令時間、農(nóng)事農(nóng)具,小道飲食起居、紅白喜事和文化教育。
可以說從有文字可考的戰(zhàn)國時期的《詩經(jīng)》到當今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化交流,民間習俗貫穿了中國文學的古往今來。
由于英漢語言文化內(nèi)涵的不對等性,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民間習俗的對外翻譯成為了一種挑戰(zhàn),因為它們承載著中國人從兒時就逐步積累起來的對于世界的認識,感受以及情感性體驗。這對于跨文化的西方翻譯家們和讀者群體而言,是一種特殊的語感,也是中國文化的神秘之所在。
作為本文研究對象的翻譯對象,中國當代作家作家莫言系山東高密人,1955年出生于一個人口眾多的農(nóng)民家庭,小學五年級輟學回家務農(nóng)。
(莫言)
十八歲時,到縣棉花加工廠做工。1976年2月應征入伍,1981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迄今已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二十多種外文在世界各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
莫言的創(chuàng)作一直把主要視線定格在農(nóng)村,可以說是致力于關注農(nóng)村、表現(xiàn)農(nóng)村,特別是中國特色話語和方言土語的運用更是形成了屬于莫言自己的語言特色,使其作品展現(xiàn)出濃厚的中國風情和鄉(xiāng)土地方氣息。
然而對于其作品的翻譯者葛浩文來說,如何再現(xiàn)原著獨特的語言風格是他翻譯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問題。莫言的重要代表作《生死疲勞》的書名足以讓各外語語種的翻譯家們頭疼,對于英語譯者葛浩來說也是如此。
最后,葛浩文直接譯為“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生和死使我筋疲力盡)”,但他自己并不滿意,因為他認為自己的翻譯“失去了那句佛經(jīng)短語的韻味: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事實上,親屬稱謂也屬于特有的中國民俗文化特點,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論語·子路》),意在通過厘定名分來教化天下,以維護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等級制度。
由于中國有將近五千年的封建社會歷史,親屬稱謂的細分化日趨龐雜繁復,與西方近現(xiàn)代工業(yè)化社會的區(qū)別漸行漸遠。因此這就需要我們深入中英文翻譯文本,深刻剖析親屬稱謂在中西方文化中的差別和影響,以推進和豐富中國文化對外翻譯化的進程。
本文即試圖圍繞“親屬稱謂”這個看似簡單卻涵義豐富的特色概念,從中西文化異同和溝通的角度,對其翻譯進行多方位的分析、對比和評述,以及人類社會學的廣闊背景下,探求葛浩文為達到翻譯的理想效果所采取的方法。
二、譯者探微:葛浩文對親屬稱謂的英譯
在我國作家群體中,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尋根”小說家莫言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農(nóng)村原生態(tài)語言情有獨鐘。莫言小說的語言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足以令瑞典文學院在頒獎詞中稱:莫言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
他創(chuàng)作中的世界令人聯(lián)想起??思{和馬爾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時又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口頭文學中尋找到一個出發(fā)點。所以莫言作品的翻譯功不可沒,翻譯家的工作漸漸從邊緣走向中心,有必要先總結歸納一下葛浩文對親屬稱謂的翻譯技巧,再反思中英親屬稱謂差異的跨文化可譯尺度。
(馬爾克斯)
(一)歸化方法
在翻譯漢語親屬稱謂時,有時為了讓英語讀者弄清漢語中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葛浩文宜遵守目標文化的規(guī)范,將敘述簡單化,這樣就照顧到了英語讀者的表達習慣。例如他將作品中的“姥姥、姥爺”翻譯成“grandma/grandpa/grandfather/grandparents”。
例1:那爸爸拐跑了我小姨,氣死了我姥姥,氣病了我姥爺,為什么不能提?(《生死疲勞》)
When he stole off with my aunt,he wearily killed my grandma and made my grandpa sick,so why can’t I talk about him?
例2:“待會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禮貌,”妻子說,“要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高興,要讓親戚朋友佩服?!保ā渡榔凇罚?o:p>
Don’t forget,when we get home,say sweet things,be polite,”your wife reminded him.“We want your grandparents to be happy and our relatives to admire you.”
例3:住在咱家,是為了彼此有個照應,這也是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shù)囊馑?。(《生死疲勞》?o:p>
The only reason he′s staying with us is so we can all look after one another.That's how your grandparents want it.
例四:燕燕姥姥姥爺是個倔人,他要真拗上勁兒,你們難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蛙》)
Yanyan’s grandfather is a stubborn man.Will you really do that if he stands his ground?
中國讀者很容易理解“姥姥/姥爺”的意思,這是一些北方地區(qū)對外公/外婆的一種稱呼方式。
在漢民族親屬關系中,由于受宗法制度的重視,就以直系宗親的親屬稱謂為起始點,逐步拓展出旁系宗親、外戚宗親、姻系宗親等稱謂詞,由近及遠、由親而疏,其關系網(wǎng)絡非常繁雜。
外公外婆屬外戚宗親,“外”的即意指“外族”,不同于本宗族所以不會聚居在一起,于是對于不居住在一處的外親,稱為“外”。
這是一種明顯表示親屬關系疏遠的稱謂,但在西方文化里,這類強加的親屬稱謂卻不被英語民族感情上接受,又要家庭氛圍好,成員之間關系融洽,就不會區(qū)分內(nèi)外有別。所以,按照西方文化的習慣,對“公公婆婆當面稱呼“爸爸媽媽””;
對嫂子稱“姐姐”,對姐夫稱“哥哥”,對表兄表姐一般也免去“表”字,直接稱呼“哥哥姐姐”,葛浩文在翻譯時也明顯照顧了這個中西文化方面的差異。
(二)異化翻譯
有時為了明確漢語的稱謂關系,讓目標語讀者了解并接受漢語文化里的稱謂習慣,我們也可以遵守原文以至于源語言和文化的規(guī)范,采用異化方法翻譯漢語親屬稱謂,使譯文中的稱謂語的語義打到同原文中稱謂語的語義對等的效果(作為有中國特色的文學作品,本應該走一條民族的和本土化的道路。
而莫言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從1987年的《紅高粱家族》到2009年的《蛙》的發(fā)表,8部長篇小說共經(jīng)歷了22個年頭,這些全部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故事發(fā)展背景的作品,莫言的獨特風格已經(jīng)牢固確立。
(莫言:《豐乳肥臀》)
因此,翻譯這些作品時適當?shù)漠惢幚硪彩亲鹬貙Ψ轿幕Z境的重要體現(xiàn)。例如,葛浩文將作品中的“舅老(姥)爺”翻譯成“elder uncle”,“干娘”翻譯成“nominal mother/foster-mother”。
例五:她從群里出來,說:“舅老爺,人已經(jīng)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熱的天,緊著抬回去吧,盛葬起來,讓她入土為安吧!”(《豐乳肥臀》)
He stepped out from the crowd and said,“Elder uncle,she’s dead,and no amount of crying will bring her back to life。It’s a hot day,so take her home,give her a funeral,and put her to rest in the ground.”
例六:他根據(jù)哪條裙帶稱呼司馬庫“舅老爺”?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誰知道。(《豐乳肥臀》)
I didn’t know what apron strings he relied upon to call Sima Ku“elder uncle”,nor did I know who might be able to tell me.
例七:“錯了錯了,”莫言那小子說,“藍縣長跟你大姐同年出生,藍縣長的母親還是你大姐的干娘呢!”(《生死疲勞》)
“Don’t call him uncle,”Ho Yan said,“Chief Lan and your elder sister were born in the same year.And his mother was your sister’s nominal mother.”
例八:奶奶又騎騾進了一趟縣城,給她干娘送去一包沉甸甸的禮物。(《紅高粱家族》)
Grandma rode into the county town to deliver a heavy bundle to her foster-mother as a gift.
舅老爺和干娘在西方文化語境里是陌生的,這種親屬稱謂既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姻親關系。它常在漢語中出現(xiàn)被用來稱呼陌生人或非親屬人員,以表示拉近與對方的關系或使對方感到親切。
再例如我們稱呼張大媽、李大伯,稱呼服務行業(yè)人員警察叔叔、護士姐姐,以及在問路和尋求他人幫助時尊稱對方大哥、大姐等等。這種非親屬稱謂的存在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禮貌謙卑原則。
西方也有類似的禮貌與原則,但帶有宗教色彩,例如Brother(修士),Sister(修女)和father(神父)。
Godfather(教父),Godmother(教母)等。這是因為西方宗教的傳統(tǒng)教義中宣揚“所有信徒均為兄弟姐妹”的信條,恰巧與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相仿。葛浩文在處理時加上了表示長幼關系的“elder”前綴,而前綴nominal是指existing in name or word only,not in fact,因此這種翻譯方法也是恰如其分的。
(三)簡化翻譯
除了歸化翻譯和異化翻譯外,在當前中西文化融合的背景下,也出現(xiàn)了簡化的翻譯方式。因為時代在進步,社會生活在不斷融入全球化,中西方的文化和語言也處于動態(tài)發(fā)展狀態(tài)中。
任何事物都不會永遠的一成不變,何況還應考慮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頻繁程度。單就親屬稱謂來看,特別是二十一世紀以來,漢語的詞匯范圍在逐漸擴充豐富,樂于接受英日韓等外國的流行詞匯,而當前的網(wǎng)絡語言的豐富也使得中西方跨文化交流趨于快速化。
例如廣東話的“飲茶”被英譯為drink tea,四書被稱為“Four Books”,和平崛起被翻譯成peaceful rising。據(jù)美國《時代》雜志的報道,目前全球至少有3000萬人正在學習漢語,100多個國家與地區(qū),逾2500所大學在教授中文。
在東南亞,學習漢語的人數(shù)有160萬人;韓國有200所大學開設漢語課程,中學選修漢語的學生約13萬人,種種跡象表明全球“漢語熱”必將持續(xù)燃燒。
(孔子學院)
同步進行的是英語詞匯在我們的生活中更是隨處可見,特別是在信息技術求新求變的互聯(lián)網(wǎng)領域,在廣告用語和青年用語以及經(jīng)濟方面所使用的外來語的數(shù)量顯著增長。
例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里干過十幾年。(《酒國》)
One of my father’s uncle once gave me a detailed explanation of how the distilleries operated,including the distilling art,the technology,management,things like that,He’d worked at Zongji for over a decade.
例十:保安:“砸了就砸了唄,反正我也不想干了,牛蛙養(yǎng)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經(jīng)跟我表姨說了,讓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說說,讓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里去上班……”(《蛙》)SECURITY GUARD:So what?I have been thinking of packing it in anyway.The boss at the bullfrog breeding farm is my uncle.My mother has asked her cousin to get her husband to hire me at the farm……由上可見,葛浩文在翻譯時有選擇的選擇性簡化,也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新的翻譯技巧。這種靈活的翻譯方法,讓西方讀者在閱讀中國作品的時候,不僅能得到文學藝術上的享受,還能消除對內(nèi)涵豐富的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的畏難情緒。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世紀戰(zhàn)略。例如,葛浩文將“表叔”譯為“uncle”,“表姨夫”譯為“uncle”。
三、文化梳理:東西方宗族、種姓和親屬
葛浩文的上述翻譯案例表明,兩種語言之間的跨越是以思維作為中介和重要支點的,所以辨析東西方宗族和種姓的思維差別很有必要。
20世紀80年代以來,人類社會結構發(fā)生了深刻變革,血緣關系、世系、婚姻、交換、家庭組織等因素被納入到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關系中。
隨著資本、權力、信息的全球化滲透,以及產(chǎn)品、勞務、人口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動,地域空間對于人們的工作生活的限制逐漸消除,時間和空間的地方差異化,在趨同化。作為制度文化中的三大核心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和親屬制度的復雜程度開始調(diào)整。
制度文化就是除了物質(zhì)文化外的一種社會生活,因為人類的生老病死的整個過程都是與其他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聯(lián)系感其實是依靠繼承基礎上不斷變革的一些共有原則來培養(yǎng)起來親屬關系就是這些原則中最強力的。
學者徐烺光把這種聯(lián)系稱為“以家庭為起點的各個社會中的二次人類集團”。
(徐烺光)
中國人是以情景為中心的處事態(tài)度,而美國為代表的英語世界則以個人為中心的處事態(tài)度,這些從本質(zhì)上影響了各自的實際行為模式和意識觀念大相徑庭。
許烺光指出,“情景中心的處事態(tài)度以一種持久的,把近親連接在家庭和宗族之中的紐帶為特征。在這種基本的人類集團中,個人受制于尋找相互間的依賴。就是說,他之依賴于別人正是別人之依賴于他,并且他完全明白報答自己恩人的義務……
個人中心的處事態(tài)度,以存在于近親者之間的暫時性紐帶為特征。由于沒有永久的家庭和宗族基礎,個人的基本生活和環(huán)境取向便是自我依賴。就是說,他受到這樣的制約,他要自己思考,自己做決定,并用自己的雙手,及以自己的能力開辟自己的前途。
在這種模式中成長起來的個人會認為依賴他人是不可容忍的,因為那會毀掉他的自尊;不過他也同樣認為不能讓人依賴自己,因為這種情況會招致別人的反感……這種個人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可能會為環(huán)境所迫而與多重行為準則和組織要求相趨同?!?o:p>
由于中西歷史、文化和價值觀念的差異,漢英親屬稱謂體系存在巨大差異。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稱謂”是人們由于親屬和別的方面相互關系,以及身份、職業(yè)等而得到的名稱,如父親、師傅、廠長等。
許烺光還從宏觀和微觀層面而追溯個人主義的影響,他為此深入地了解美國的政治體制、刑法,人們看待客觀世界的心態(tài)以及外交和戰(zhàn)爭行為,他也仔細的剖析了親子關系,對待祖先與后代的心態(tài),青年社團與老齡生活、性在日常生活及文學藝術中的作用,犯罪率、對成功及權威的判定、游戲和體育心理,以及其他一些人類行為。
值得注意的是,1883年誕生的人類學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出現(xiàn)由初民社會轉(zhuǎn)向巨型文明社會研究的趨勢,自20世紀30年代起,以本尼迪克特為代表的人類學文化心理學派逐漸興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時需要更迫切需要研究中國的國民性。
趙元任在《中國人的各種稱呼語》一書中列舉的漢語親屬稱謂語就有114種。語言學家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最早把語境分為情境語境和文化語境。
馬林諾夫斯基把文化語境定義為:任何一種語言使用所屬的某個特定的言語社團以及每個語言社團長期形成的歷史、文化、風俗、習俗、價值標準和思維方式等。
語言體現(xiàn)著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念和社會文化內(nèi)容,折射出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特殊內(nèi)涵,漢語親屬稱謂和英語親屬稱謂這兩種體系可以被概括為兩種極端差異化的稱謂制度。前者體系嚴密,分類精細,名目繁多,詞義明晰。
后者體系簡單,分類粗疏,數(shù)量貧乏,語義含混。稱謂體系本身就是文化的產(chǎn)物,所以在稱謂語的翻譯中,譯者要在充分了解兩種語言稱謂體系的差異及其文化背景的前提下,充分考慮文化語境。
任何一種親屬稱謂體系都代表了一種獨特的、恒定的生活方式,例如具有情境中心和相互依賴處事觀的中國人,傾向于在家庭這個人類初始社會集團中來解決他生活中的問題。而具有個人中心和自我依賴處世觀的美國人傾向于按照自己的思考和能力去看待生活中的問題。
從人類學角度看,東西方的親屬稱謂體系之所以會存在這種差異性,根本原因在于:任何社會,要想延續(xù)下去,就必須滿足某些基本的功能性前提條件。阿伯利、科思、戴維斯、列維、薩頓所列的條件包括下述八項:
(一)同環(huán)境保持適當關系以及性意義上人員補充的措施;(二)角色區(qū)分和角色安排;(三)交往;(四)共識的價值取向;(五)一組共識的、相互銜接的目標;(六)對手段的規(guī)范性控制;(七)社會化;(八)對分裂性行為的有效控制。
然而,在強調(diào)世界文化多元性的今天,我們研究各種文化現(xiàn)象,只為了更好地揭示族群認同的意義,必須強調(diào)某一族群的文化價值,其實是對他者族群文化的包容和尊重。
正如美國人類學家赫斯科維茨(Melville J.Herskovits)所言,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創(chuàng)性和充分的價值準則,一切文化的價值都是相對的,對各群體所起的作用都是相等的,因此文化談不上進步或落后。
四、要問東西:中英親屬稱謂的倫常比照
有關親屬關系的研究雖然只是在翻譯領域略顯端倪,但它其實是人類學最重要的研究領域。親屬關系之于人類學,就像邏輯之于哲學或裸露的身體之于藝術,是這個學科的基礎修養(yǎng)。
親屬關系是指人們通過婚姻和家庭而結成的相互關系。家庭是以姻親和血親為主線發(fā)展出來的基本社會組織單位,隨著人口的繁衍和分化,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有各自的血親和姻親親屬,這群人之間就形成了親屬關系,親屬關系的基本表達方式就是親屬稱謂。
“親屬稱謂方式,不僅表示出生物學意義上的血緣關系,而且還包含一定的社會權利和義務在內(nèi)。它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一個具有社會意義的體系。所以多數(shù)人類學家都認為,親屬稱謂制度是人類社會中一份系統(tǒng)的,可以進行跨文化比較研究的資料?!?o:p>
親屬關系在中國有著嚴格的區(qū)分,因為中國素有禮儀之邦的文化傳統(tǒng),它對于維護古代等級清楚的社會關系、人倫和諧以及進行思想道德的教化有著重要作用。
儒家將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歸納為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等五種基本而恒定的倫理關系,稱為“五倫”,而如何使這“五倫”形成一個和諧有序的系統(tǒng)一直為歷史上的統(tǒng)治者和先賢們所重視和規(guī)范。
最早記載這個“五倫”關系處理態(tài)度的《禮記?經(jīng)解》說道“禮文于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
意思是“禮”是處理“五倫”關系的最有效辦法,“禮”與人猶如衡、繩墨、規(guī)矩之于輕重、曲直、方圓一樣不可輕易分離,所以,“禮”首先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以“禮”來區(qū)別人類與動物、區(qū)分文明與野蠻。
親屬關系正是讓人區(qū)分其他動物的一個重要標志,讓每個人明白自己所處的社會關系中的位置,從而明確自己在這個特定位置上扮演的責任和義務。這樣人們必須從責任和義務的高度認識“禮”的重要意義。
親屬關系依靠“禮”來維系和規(guī)范,使人知道謙遜、禮讓和尊敬長輩和其他人,這樣就會認人都有君子風度,社會也井然有序。而且“禮”更能讓親屬關系披上道德規(guī)范的外表,指引人們積極向善,自覺自律,區(qū)分是非,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和不該做什么。
據(jù)中國親屬稱謂記錄最古老最完備的《爾雅·釋親》一書記載,僅“孫”字輩的稱謂就有七代之多:孫、曾孫、玄孫、來孫、昆孫、仍孫、云孫。而且以直系宗親的親屬稱謂為起始點,還逐漸拓展出旁系系親、外戚宗親、姻系親屬等稱謂詞,由近及遠、由親而疏,其關系網(wǎng)絡非常繁雜。
這些都是構建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的重要因素。所謂宗朝開始重建并有所創(chuàng)新的“宗族共同體”其實已經(jīng)完備成“封建家族制”,這樣做的目的,在于鞏固國家政權、穩(wěn)定農(nóng)耕經(jīng)濟,使國與家在政治上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
中國素有禮儀之邦的美譽,最明顯的是古往今來日益完善宏大的禮樂制度,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禮樂制度,對于維護古代社會等級分明的社會秩序、人民百姓的安居樂業(yè),以及統(tǒng)治階級的安邦定國施教都曾發(fā)揮過舉足輕重的作用。
荀子最早明確禮的重要性并極力向統(tǒng)治者推薦“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萬物變而不亂,貳之則喪也。禮豈不至矣哉!”
(荀子)
此后,禮樂制度成為中國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它最直接的體現(xiàn)之一就是中國的親屬稱謂體系,該體系明確規(guī)定了各個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這在定位人們的家族關系的地位,穩(wěn)定家族成員關系方面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因此在親屬稱謂里,親屬關系規(guī)定得十分清楚和嚴格,不容許絲毫的含混和馬虎。
具體來說,中國的親屬稱謂細分為長幼輩分,血親與姻親、宗族與外宗族,父系與母系以及泛化等方面。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定義,“宗族”的解釋是:爺爺、奶奶、侄兒、孫兒、孫女同屬宗族,外公、外婆、外甥、外孫、外孫女屬外宗族。
血親,指有血緣關系的親屬,也被理解為“宗親稱謂”,如伯父、叔父、舅父、姑母、姨母是血親。
姻親,指有婚姻方面關系的親屬,也被理解為“姻親稱謂”,如伯母、嬸母、舅母、姑父、姨夫是姻親。依據(jù)漢民族宗法制度,父黨為宗族、宗親,母黨為外親,妻黨為內(nèi)親,不重外親、內(nèi)親、姻親,血統(tǒng)只論父系。
清代文人雀適所云:“由父之父遞推之,百世皆吾祖也。由母之母而遞推之,三世之外,又不知誰何者矣。”
西方的親屬稱謂在數(shù)量上銳減,這是因為英語親屬稱謂屬類分型,既不標明親屬是父系的或母系的,是直系的或旁系的,也不標明平輩親屬的排行;而漢語親屬稱謂屬敘述型,父系和母系,直系和旁系親屬界線分明,既標明輩分,又標明排行。
在推崇個人主義和獨立精神的西方社會,親屬之間的關系趨于簡單扁平化,例如漢語中的“堂哥/堂弟/表哥/表弟/堂姐/堂妹/表姐/表妹”等若干個親屬稱謂在英語中只需用一個詞“cousin”來概括;韓語中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等不同輩分的親屬稱謂在英語中野淡化成為性別差異的“brother,sister”。
西方社會完全不同于中國的農(nóng)業(yè)立國以及農(nóng)耕文明的方式,近現(xiàn)代西方從以工業(yè)化生產(chǎn)為組織形式的現(xiàn)代社會逐漸轉(zhuǎn)型為以知識經(jīng)濟為基礎的后現(xiàn)代社會,其中作為人類基本存在形式的家庭的模式基本上是以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為主,此外從20世紀興起的非婚同居的普遍化、同性婚姻的合法化,甚至丁克家庭的等等社會轉(zhuǎn)型模式都表明了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社會的家庭模式多元化的現(xiàn)狀。
特別是核心家庭模式,是指兩代人組成的家庭,成員是夫妻兩人及其未婚孩子,在西方社會中暫居主流,這就使得家庭內(nèi)部關系簡單,血緣關系相對淡薄。
美國人類學家G·P·默多克首先提出了核心家庭概念,他在《社會結構》(1949)一書中認為核心家庭的特點是對親屬網(wǎng)絡的依賴性小,獨立性、靈活性、機動性較大,具有性愛、生育、教育、經(jīng)濟、娛樂、情感交往等功能。
從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來看,核心家庭將是現(xiàn)代都市和工業(yè)社會最主要的家庭模式,例如90年代風靡中國的電視英語教學節(jié)目“Family Album U.S.A.”(《走遍美國》)中的兒媳婦Marilyn稱呼自己的婆婆時就直接叫她的名字Ellen,女兒Susan,新婚的老公Henry,對岳父母也時常不隨身份改變而改變稱呼,而是直呼其名,叫岳父的名字Charlie,叫岳母的名字Caroline。
另外根據(jù)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記載,美國政府的綽號“Uncle Sam(山姆大叔)”就來源于美國人對紐約商人Samuel Wilson的尊稱,可見英語里的親屬稱謂泛化得非常簡單,統(tǒng)計可以僅包括Uncle,aunt,brother,sister,cousin,nephew和niece。
五、結語
作為跨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親屬稱謂與文化緊密相連,它們甚至中國文學作品的“特色代言”部分。語言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最早把語境劃分為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
他把文化語境定義為:任何一種語言使用所屬的某個特定的言語社團,以及每個言語社團長期形成的歷史、文化、風俗、習俗、價值標準和思維方式等。
因此我們在評價判斷任何一部翻譯作品時都應該考慮文化差異這一重要因素。葛浩文的文論集《論中國文學》展示了他的中國文學觀:
“西方優(yōu)秀小說格外注重對開篇第一句子的經(jīng)營,務必要寫得吸引人,叫人一讀而不能釋卷。我們都忘不了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中性》開頭些寫“我”出生過兩次,第一次是女人,第二次是男人那句,就令人過目不忘。
讀到這樣的句子,你怎么可能不繼續(xù)讀下去呢?而中國作家卻不這樣寫小說。他們往往從久遠的歷史或者作為故事背景的故鄉(xiāng)娓娓說起……”
葛浩文提及的歷史感和故事背景就是蘊含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作家莫言用全新而又鮮活的山東高密農(nóng)村一帶的個性化語言,讓一系列小說作品的語言具有非常濃烈的中國鄉(xiāng)土氣息,從而體現(xiàn)了中國語言的巨大魅力,由他來評價葛浩文的翻譯成品最是恰當。
2004年,莫言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講演中評價葛浩文的翻譯:
“我的小說的翻譯者葛浩文教授,如果沒有他杰出的工作,我的小說也可能由別人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但絕對沒有今天這樣完美的譯本。
許多既精通英語又精通漢語的朋友對我說:‘葛浩文教授的翻譯與我的原著是一種旗鼓相當?shù)拇钆?。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譯本為我的原著增添了光彩’”。
葛浩文教授的翻譯方法切實值得我們仔細研究和學習,他充分了解了中英親屬稱謂的差異及其文化根源,合理巧妙地使用歸化、異化和簡化的翻譯方法,做到既能準確傳達漢語親屬稱謂的指稱意義,又能滿足西方讀者市場的接受理解能力。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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