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敘事
——以近年來國內非主流歷史話語為對象
作者:丁匡一(海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
來源:《原道》第38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21年第1期全文轉載
內容提要:國內歷史知識傳播話語的背后,暗含著意識形態(tài)的邏輯。深透理解、把握近年來國內歷史知識的傳播話語,應結合歷史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的內在關聯(lián),區(qū)分、厘定各種話語形態(tài)背后的支撐性邏輯,追蹤其呈現(xiàn)與演化,歸納其特征,進而辨識其背后所潛伏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
近年來國內非主流歷史知識的傳播話語主要呈現(xiàn)為啟蒙敘事、補課論敘事、逆向評價敘事、假定論敘事等四大歷史敘事模式,其共有的、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承諾即西方意識形態(tài)。它將歷史獨斷為朝向“自由”“平等”“個體”“人權”等目標演進的普遍歷史。
基于馬克思歷史思想的視界,國內非主流歷史知識傳播話語遮蔽了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范性歷史價值的形式性與階級性,也解構了歷史的總體性。其理論效應在于借力歷史敘事反向強化西方意識形態(tài),其話語傳播的必然趨勢則是消解馬克思的未來意識,淪為碎片化的歷史話語。
關鍵詞:歷史敘事;意識形態(tài);話語傳播
海登·懷特曾言:“沒有敘事就沒有歷史”。歷史是需要被表述的,巧合的是,“德語中‘歷史’和‘故事’是同一個詞(Geschichte)”。這從語言的角度體現(xiàn)了歷史與敘述之間的親緣關系。
(海登·懷特)
據說,在多次、多重被敘述、被表述的歷史中,歷史的原貌似乎被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歷史學家、歷史的撰述者往往也宣稱或追究純粹客觀的歷史敘述,然則,不能忽視的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傳播、形塑認同等各個環(huán)節(jié)中,調動歷史敘事話語。
換言之,歷史敘事已成為一種主要的建構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資源,這一點為現(xiàn)代性背景所強化。近年來,國內歷史知識傳播話語的背后,或顯或隱、或自覺或自發(fā)地暗含著意識形態(tài)的邏輯。
一、近年來國內歷史敘事的話語演進
深透理解、把握近年來國內歷史知識的傳播話語,應結合歷史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的內在關聯(lián),首要在于區(qū)分、厘定各種話語形態(tài)背后的支撐性邏輯,進而追蹤其呈現(xiàn)與演化,歸納其特征,這一認知過程有助于辨識所謂客觀性的歷史敘事話語背后所潛伏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
近年來國內歷史知識傳播的非主流話語主要分為如下幾種:其一,“啟蒙敘事”。它是當前我國歷史敘事傳播的非主流話語中最有影響力的一種。啟蒙敘事的第一次出場源自將五四運動理解為中國現(xiàn)代之啟蒙。
然而,因西方的殖民入侵,捍衛(wèi)國族主權成了歷史之主題,于是,我國自五四開啟的啟蒙一再被延擱,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啟蒙試圖再度發(fā)動,卻一再被推遲。啟蒙敘事影響深遠,其內在的邏輯就是將西方的人之主體性、個體性原則以及附隨的契約論結構,視為重組社會,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轉型的核心要義,且假定西方現(xiàn)代化轉型的路徑具有普適性。
于是,以所謂的“自由”“平等”“個體”等元素作為價值規(guī)范,組織歷史敘事的話語資源。世紀之交,少數(shù)歷史學者提出的改革歷史教科書是再度調動啟蒙價值進行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歷史敘事,以現(xiàn)代化轉型為核心線索來重述中國近現(xiàn)代史,而追究其現(xiàn)代化轉型的基底,即是市場、個人政治權利、財產權等形構資本市場框架的因素。
可見其延續(xù)了之前的啟蒙敘事。近期,國內非主流的歷史敘事也以抽象的人類文明史——博愛、兼愛、仁愛——為規(guī)范性價值敘述、梳析中國史、世界史,肯定洛克經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規(guī)范性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其歷史敘事仍以西方尺度裁量華夏歷史。從演化的視角來看,屬于高階版、最新版的啟蒙敘事。
其二,“補課論敘事”。所謂的“補課論敘事”貌似持有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立場。其觀點堅持馬克思的社會發(fā)展“五形態(tài)論”,即人類社會歷史必然歷經原始公社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
因為,中國近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極為弱小、脆弱,發(fā)育并不充分,所以,應在現(xiàn)階段重新“補資本主義的課”,只有待生產力進一步發(fā)展到高度發(fā)達的階段,才可能有條件進入社會主義的歷史階段。近年來興起的重評新民主主義、重批滿清晚期閉關鎖國、重評、重述帝國主義列強對晚淸、民國的通商要求等觀點都和此種“補課論”的歷史敘事有著密切的內在關聯(lián)。
其核心的假設是:資本主義是一個無法逾越、也無法繞開的歷史階段,歷史的敘事不能脫離歷史的客觀進程。
其三,“逆向評價敘事”。有的歷史敘事迎合大眾的反向思維與邊緣品味,逆轉一些歷史上被主流話語基本否定的人物或事件,反向賦予其積極的、肯定的意義,例如,重新評價袁世凱,將袁世凱視為推進中國現(xiàn)代化的正面人物等。
這種逆向評價編制一種陌生化的知識和信息,借助互聯(lián)網等媒體廣泛傳播。因其逆向、“新穎”的歷史敘事,以及敢于試探甚至突破歷史常識的底線,來投合大眾的認知趣味,同此,也極大地扭曲了歷史事實本身。并且,它具有碎片化的特征,契合當前高度發(fā)達的傳媒背景下信息的碎片化泛濫流傳情勢。
其四,“假定論敘事”。歷史的不可假定性是基本常識,但假定論敘事的歷史傳播話語總是在假定甚至設計歷史。例如,假設日本不入侵中國,那么,民國將是何種走勢等。
甚至,經常背離邏輯和常識,以假定的發(fā)展趨勢作為尺度來評估現(xiàn)實發(fā)生的歷史?!凹俣ㄕ摗钡谋澈笃鋵嵤且环N偶然論的歷史觀,脫離具體的、現(xiàn)實的條件,將歷史視為隨機衍生的偶發(fā)事件。
雖然,上面論及的幾種歷史敘事的傳播話語形態(tài)未能全面涵涉國內的實情,但是,卻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歷史敘事的傳播形態(tài)不一定單獨運作,它們往往會交疊發(fā)生,共同構筑非主流歷史敘事的復雜面相,存在如下三個方面的主要特征:
其一,民粹化的認知取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類歷史敘事話語其實并沒有非常堅實的理論基礎與學術基礎,所以,它們并沒有得到嚴肅認真的學術對待,但是,因其具有一定的“新穎性”“沖擊性”“極端性”,非常投合民粹化的認知趣味,所以,其在社會上的傳播效率較高,影響較大。甚至一度有沖擊、圍攻學術主流觀點的態(tài)勢;
其二,高度發(fā)達的傳媒技術使得社會大眾的認知趨向淺表化、扁平化,一定程度上,上述歷史敘事在內容和形式上適切于傳媒技術的高度發(fā)展,另一方面,高度發(fā)展的傳媒也在培植民粹化的認知,甚或,一些跡象表明,民粹化知識體系正在逐漸生成;
其三,從傳播的視角來看,受眾在選擇、接納歷史敘事的種類上,往往基于一種非歷史的立場,即歷史的本身與歷史的現(xiàn)實往往被他們選擇性地忽視,或者,其認知結構與知識背景也無助于追究歷史的真相。
受眾自身的“身位”往往成為選擇、接受某種歷史敘事的主要隱性因素。進言之,受眾對于歷史敘事的接受并不是抽象地去接納某種歷史,而是基于自身當下現(xiàn)時的觀感、體驗去把握歷史,這也從傳播學的角度印證克羅齊的看法:
(克羅齊)
“如果說當代史是從生命本身直接躍出的,那么我們所稱之為非當代史的,也是直接來源于生命的。因為最明顯不過的就是,唯有當前活生生的興趣才能推動我們去尋求對過去事實的知識。因此那種過去的事實,就其是被當前的興趣所引發(fā)出來而言,就是在響應著一種對當前的興趣,而非對過去的?!?o:p>
所以,大眾所選擇接納、認同的歷史敘事,很可能只是其對當下現(xiàn)時觀感、期待的一種投影。甚至,人們對歷史敘事的接納與認知性的再度塑造往往包含著他們對于未來的想象,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
“要想了解歷史,就完整的歷史作一理解和解釋,先必須以歷史的終結為前提”。于是,便可理解海登·懷特略顯夸張的論斷:“過去系幻想的樂土。”只有在一種“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整體性框架中,歷史才如此這般地呈現(xiàn)出來。
二、歷史敘事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承諾
前現(xiàn)代社會,構筑意識形態(tài)話語資源的主要是依托傳統(tǒng)(習俗)、神學,以及近似神一般的超凡魅力領袖,即韋伯筆下的“卡里斯瑪”(Charism)。社會建構、社會整合、政治統(tǒng)治、秩序穩(wěn)定等方面,需要依托于傳統(tǒng)(習俗)、神或是擬神化的具體人物,通過此類因素所提供的話語說服力、解釋力來塑造認同,進行控制,穩(wěn)定秩序。
這顯現(xiàn)出,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是一種廣義的經由話語梳理或表達的權力,其主要功能是進行精神控制,達到社會整合與秩序穩(wěn)定。從時間結構上看,在前現(xiàn)代社會,伴隨著古典的循環(huán)式的時間體驗與時間感覺,傳統(tǒng)(習俗)的中心地位顯著,有助于形成思想、認知與體驗上的說服力和解釋力。
因此,傳統(tǒng)和習俗一直是前現(xiàn)代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資源。同此,在前現(xiàn)代社會的階段,與西方(歐洲)相適切的經驗世界和超經驗世界的二重化的神學也具有解釋世界的說服力與解釋力,進而能夠成為有效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
但是,隨著近現(xiàn)代社會的崛起,特別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事件——法國大革命——塑造且確認了現(xiàn)代性的時間意識,現(xiàn)代人開始不再將傳統(tǒng)、習俗視為天然的、本然的合理、正確與正當,在理性話語強勢登上歷史舞臺的階段,傳統(tǒng)和習俗已顯然失勢并失效,再也難以成為構筑意識形態(tài)的資源。
(法國大革命)
取而代之的是理性設計以及面向未來的現(xiàn)代性時間體驗,從這個角度看,“未來”取代了“過去”成為論證合法性的時間性資源。從空間結構看,世界的二重化被取消,即超經驗世界的消逝,在韋伯看來就是,“我們時代的命運以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以‘世界的祛魅化’為特征。
的確,那些終極的、崇高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消失,或進入超驗的神秘生活領域,或直接地進入私人交往的友愛之中?!庇谑牵铟然c理性化使得依附于神的話語喪失了解釋力和構建認同的能力。
與此同時,“卡里斯瑪”也必然在理性化的浪潮中走下神壇。在這種現(xiàn)代性的轉換中,統(tǒng)治與秩序必然找到新的合法性的基礎,換言之,要在傳統(tǒng)、習俗、神學等因素之外,去尋找構建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資源。
只有在這一背景下,才能理解深受韋伯影響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將科學視為新的社會條件下的意識形態(tài)資源,換言之,理性化的科學具有話語解釋力與理論合法性,在現(xiàn)代,科學與權力空前地結合起來。
基于此,傳統(tǒng)、習俗、神,以及附著于超經驗神魅的“卡里斯瑪”都逐漸喪失了話語權,逐步讓位于冷靜、客觀的對象世界的規(guī)律,以理性為基底、以規(guī)律作為準繩構建社會秩序就具有了整合思想、認知的意識形態(tài)權能。
在意識形態(tài)整合功能的層面上,理性、科學替代了傳統(tǒng)、習俗、神話、神學,“它不允許個人在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問題中作出道德決定,它塑造了為現(xiàn)狀服務,而不是從現(xiàn)狀找問題的態(tài)度和意識形態(tài)。
它以新的神話——技術神話,領袖神話,‘合格的專家’的神話——取代了古代的神話?!闭窃谶@一背景之下,科學成為合法性論證的資源并由之生成為合法性論證的范式,相應地,歷史則被視為近現(xiàn)代意義的科學研究的對象。
在這種現(xiàn)代性轉向的宏大背景下,與其它對象類似,歷史也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盡管這種規(guī)律達不到近代經驗科學、自然科學那種嚴格規(guī)律性的程度,但畢竟歷史有其客觀的、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目標。
在這種思路支配下,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會指引、啟示人們當下的認知與實踐,甚至,它還明示或暗示歷史的“未來”。因此,歷史學的研究與歷史敘事,就不僅只是關涉“過去”,它還密切地聯(lián)系并真切地“抵達”到“現(xiàn)時”以及“未來”。
由此,歷史敘事獲得了前所未有地位與權力,盡管,歷史敘事不等于歷史之真實,歷史被敘事者從各個角度所呈現(xiàn)和展示,歷史敘事總是或顯或隱地以某種歷史線索、動力、目標等作為敘事的基礎,而其中的敘事模式,往往直接或間接地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
所以,巴特寫道:“歷史的話語,不按內容只按結構來看,本質上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或更準確些說,是想象的產物?!边M言之,歷史敘事所追求的客觀性其實往往掩蔽著權力性,歷史敘事隱秘卻密切地關涉到意識形態(tài),它也成為政治合法性、認知解釋性以及意識形態(tài)整合的重要資源和手段。
所以,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如何解釋歷史、敘述歷史,這往往不僅僅只是學術性的問題,而同時也是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其背后總是會隱含著階級性、政治性的問題。嚴格而論,甚至那些致力于追求純粹學術性的歷史研究,也難以或無從避免某種歷史敘事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
正如海登·懷特所指出:“按照馬克思本人的建議……任何規(guī)模或深度的歷史敘述都依據敘述中充斥的‘科學’、‘客觀性’和‘解釋’等觀念而事先假定了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承諾?!?o:p>
(馬克思)
就本文所論對象而言,近年來國內歷史知識的非主流話語,其更深層次的內核是歷史敘事模式,這種敘事模式背后所依托的是一種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以“啟蒙敘事”為例,它假定現(xiàn)代化轉型具有普遍性,并以抽象的“自由”、“平等”、“個體化”作為現(xiàn)代社會之普遍必然的目標,實則以西方意識形態(tài)作為普遍的、全球共有的普世原則。
作為啟蒙原則的“自由”、“平等”、“個體化”等元素,本身就應給予反思與反省,而不能簡單地、無批判地予以接受。在馬克思的審視下,基于勞動價值論和價值規(guī)律,價值的增殖只能發(fā)生于勞動的范圍,土地、資金(貨幣)、市場等因素盡管構成了價值增殖的條件性因素。
但是,從本質上看,價值增殖的根源只是人類勞動,是人的因素,而非“物”的因素,由此可見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其實肯定、彰顯了人的主體性。價值規(guī)律則揭示,價值增殖只能本質性地發(fā)生于生產活動過程中。
盡管從偶然、局部的角度來看,交易、市場行為也可導致價值的增減,但是從本質上看,仍是等價交換。進而,在勞動價值論與價值規(guī)律的基礎上形成剩余價值理論,揭示工人被剝削的必然命運。
馬克思揭示了資本的實質就是一種剝削性的支配、壓迫關系,資本主義財富快速而驚人地累積,其實就有賴于這一整套支配性的關系,于是,在剝削作為一種實質性的存在面前,啟蒙敘事所突出的“自由”“平等”“個體化”等元素,只能是虛妄、空洞甚至悖謬的口號,只能是名不副實的抽象詞條,在馬克思看來,自由、平等的抽象價值在剝削的現(xiàn)實發(fā)生面前顯得蒼白乏力。
“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動機和決定目的,是資本盡可能多地自行增殖,也就是盡可能多地生產剩余價值,因而也就是資本家盡可能多地剝削勞動力?!币虼?,脫離了批判和超越資本主義去討論人之自由、平等等規(guī)范性價值只能是虛妄之談。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自由、平等、所有權等的解讀,是從資本出發(fā)去予以理解和把握的,在《資本論》中,這種思路得到了更為詳盡的發(fā)揮與體現(xiàn)。
馬克思寫道:“勞動力的買和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的界限以內進行的,這個領域確實是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那里占統(tǒng)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
自由!因為商品例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只取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們是作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締結契約的。契約是他們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現(xiàn)的最后結果。平等!因為他們彼此只是作為商品占有者發(fā)生關系,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他們都只支配自己的東西?!?o:p>
由此可見,“自由”“平等”等規(guī)范性價值的資本主義屬性,而啟蒙思想家們對資本主義缺乏馬克思這種穿透力的洞識,同此,又對啟蒙的目的本身缺乏真確的反省。如此一來,有待反思的對象反而成了未經省察、不可動搖的信條,進而,建基于此的歷史敘事隱含了普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
(《資本論》)
三、國內非主流歷史敘事的評價與反思
國內非主流歷史話語的歷史敘事具有遮蔽性。就啟蒙敘事而論,它以抽象的“自由”“平等”“人權”等作為現(xiàn)代化轉型的歷史目標與內在線索,以此敘述歷史的演進和發(fā)展,殊不知,“自由”“平等”“人權”等啟蒙價值遮蔽了實質性的不自由、不平等和反人權。
在資本主義社會,作為總體性結構的資本,具有支配性和壓迫性,構成具有根本性意義的總體性制度剝削。由無產階級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經過地租、利息的抽取后,以利潤的形式,在資本家私人財產權的名義下,回復到資本自身。
在此背景下,保護私人財產權的人權制度不過是私人資本實現(xiàn)剝削權的保障性制度及話語,換言之,啟蒙價值語境下人權制度的實質就是資本權力、剝削權力的循環(huán)再生產機制。
啟蒙敘事只不過是采取規(guī)范性的價值論證,將這套原則進行話語確認并拓展。其邏輯結果必然是,由抽象的平等原則衍生出實質性的不平等。對此,伊格爾頓曾寫道:“正如社會主義者所指出的,在階級社會中,這些實際差異具有反諷意味的結局將繼續(xù)破壞平等性的基礎,而它們正是從這個基礎發(fā)展而來的。
人們將在法律和政治的層面上抽象地平等,只是將在社會和經濟的層面上更大地不平等。因為在這種體制下,個人的發(fā)展是與對其他人的剝削不可分離的,這是自由主義者拒絕承認的一點,所以將會證明它是一種奇怪地自我毀滅的社會制度?!?o:p>
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從超越政治解放的意義上深刻批判了啟蒙價值中“自由”、“民主”等公民基本權利,其理由是,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局限于狹小的政治生活領域,僅是一種表面的政治權利。
在無產階級的日常工作中與生活中卻處處呈現(xiàn)著不平等、不自由和不民主,面對異化為資本增殖工具的無產階級,自由、平等和民主幾近于毫無意義的空話,甚至淪為無恥奢談。
對此,恩格斯曾寫道:“現(xiàn)代資本家,也像奴隸主或剝削徭役勞動的封建主一樣,是靠占有他人無酬勞動發(fā)財致富的,而所有這些剝削形式彼此不同的地方只在于占有這種無酬勞動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
(恩格斯)
這樣一來,有產階級胡說現(xiàn)代社會制度盛行公道、正義、權利平等、義務平等和利益普遍和諧這一類虛偽的空話,就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而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就像以前的各種社會一樣真相大白:它也是微不足道的并且不斷縮減的少數(shù)人剝削絕大多數(shù)人的龐大機構。”
吉登斯則沿著馬克思的思路,指明了啟蒙敘事的局限性,“政治權利盡管使每一個人成為了公民,但它并沒有延伸到工業(yè)領域,可是,這一領域卻占據了大多數(shù)人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時間?!?o:p>
換言之,自由、平等、人權只能是在超越政治解放實現(xiàn)人類解放的基礎上才可能提出并實現(xiàn)的歷史任務。啟蒙歷史敘事根本性地遮蔽了自身的局限,它假定“自由”、“平等”、“人權”等普適性,將歷史理解為,各個民族不斷地經由各種路線趨近啟蒙價值的進程,以此作為歷史發(fā)展敘事的線索與坐標,然而,卻忽視或無視這一線索、坐標本身的內在悖謬,對其遮蔽性視而不見且諱莫如深。
并且,這種遮蔽化的歷史敘事還意味著去階級化。它以所謂的普遍性原則,掩蔽了階級利益,在隱匿階級利益的同時,它顯現(xiàn)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實質。馬克思的歷史敘事著力強調、突出:所謂事實、規(guī)律背后的階級性質。
在近年來國內非主流歷史敘事的典型話語形態(tài)中,“啟蒙敘事”和“補課論敘事”其實都將現(xiàn)代化轉型理解為資本、市場的生成、形成與完成。并將這一歷史進程理解為或表述為普遍歷史,其實質就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基礎上的歷史敘事。
它有意或無意繞開階級敘事,以超階級性的偽普遍性面貌掩蔽階級性。馬克思的關鍵洞見在于從所謂普遍歷史中看到資本主義的階段性與暫時性。例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資本論》中,馬克思都將資本主義自稱的所謂國民經濟學理解為“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其中,資產階級的定位與性質至關重要。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國民經濟學的本質是限定于資本主義的恒定框架來研討經濟規(guī)律,但馬克思著重強調,資本主義的恒定框架恰恰是值得質疑和追問的對象。正如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二卷的序言中寫道:“馬克思發(fā)表意見了,他的意見是和所有前人直接對立的。在前人認為已有答案的地方,他卻認為只是問題所在。
……這里的問題不是在于要簡單地確認一種經濟事實,也不是在于這種事實與永恒公平和真正道德相沖突,而是在于這樣一種事實,這種事實必定要使全部經濟學發(fā)生革命,并且把理解全部資本主義生產的鑰匙交給那個知道怎樣使用它的人。”
也就是說,馬克思恰恰要拷問并否定資本主義的框架本身。這意味著馬克思在超越資本主義的意義上來實現(xiàn)對于資本主義的歷史理解和歷史批判,因此,馬克思必然從邏輯上構成超越資本主義的歷史敘事。
與之相對,在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敘事中,資本主義所建構的市場、私人資本被視為歷史的目標與完成,并且,通過人權、理性的概念將這一價值目標進一步地進行話語加工與鞏固,從而,構筑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基底,其慣有的方案與話語策略就是去階級化敘事,將啟蒙價值的實現(xiàn)理解為或設定為歷史的必然。
作為國內非主流歷史話語基礎的歷史敘事,其理論效應在于解構歷史,取消歷史之為歷史的質變性內核,從而,進入永恒的資本主義之當下,消解馬克思的“未來”意識,進而固化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
在馬克思的思想中,質變與歷史的歷史性存在密切的內在關聯(lián)。“歷史”暗含著“過去”“現(xiàn)時”“未來”三者的本質性區(qū)分。歷史之為歷史的歷史性,關鍵在于質變與飛躍。因此,質變與飛躍成為馬克思辯證法的中心概念。
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圍繞“變”構建起來的,其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的顯著區(qū)別之一在于黑格爾的辯證法涉及存在的各方面,而馬克思的辯證法則主要涉及人類實踐、社會生活及其在時間上的呈現(xiàn)——歷史。
(黑格爾)
馬克思語境下的“變”,不是絕對的、單純的運動,它是絕對運動和相對靜止的統(tǒng)一,因此,是質變與量變的統(tǒng)一,是肯定性與否定性的統(tǒng)一,這種“變”既有連續(xù)性,又有飛躍性,既有斷裂性(對立性),又有統(tǒng)一性,于是,作為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范疇的矛盾就成為概括這種“變”的最為貼切的概念。
“變”強調否定性與飛躍,而肯定性則作為“變”的累積而存在的。這套思想和話語決非抽象公式,而是社會生活的概括和提煉,生產方式的矛盾、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就是社會歷史之“變”的根源,而階級斗爭、革命都只是這種深層次矛盾的表現(xiàn)。
換言之,革命彰顯了質變、飛躍和時間的斷裂性,革命賦予歷史以歷史性,它是時間的斷裂缺口,也是歷史最為耀眼的“時刻”。而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敘事就是要取消“時刻”“飛躍”和“歷史性質變”。
弗朗西斯·福山所謂的“歷史的終結”就暗含著這樣的時間體驗:進入頂峰之后的內部循環(huán)。這種“進入頂峰之后的內部循環(huán)”、“終結”均意味著資本主義時間的無限綿延、連續(xù),從而,消解質變、飛躍與歷史性,解構歷史感。
對此,詹姆遜概括了當代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即歷史感的消失,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們整個當代社會體系逐漸開始喪失保存它過去歷史的能力”。
佩索阿則以敏感的體驗見證這種歷史感之潰散:“我總是生活在當前。我對于未來一無所知,也不再有一個過去。未來以千萬種可能性壓迫著我,而過去以虛無的現(xiàn)實壓迫著我。我既沒有對未來的希望,也沒有對過去的向往?!?o:p>
馬克思辯證法卻打破資本主義這種綿延、延續(xù)的時間,引入“時刻”的概念與體驗,重塑歷史感。馬克思曾提出論斷:“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這一比喻極為重要,把革命比喻為火車頭,那就意味著革命賦予歷史以關鍵性的動力和決定性的方向。
正是因為有了革命、才有了質變與飛躍,這是因為,革命是質變與飛躍在社會歷史領域的凝聚性呈現(xiàn)。甚至,在馬克思那里,辯證法與歷史其實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述而已,所以,“歷史—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具有一致性的內涵。同此,也正是因為有了革命,“現(xiàn)在”“過去”“未來”才根本性地區(qū)分開來。否定性的質變因素彰顯了歷史之總體性。
綜上所述,在馬克思歷史思想的審視下,盡管近年來國內非主流歷史知識傳播話語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形態(tài),但隱含其中的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敘事。這種歷史敘事假定、設定卻不反思“自由”“平等”“個體”“人權”等價值,將其獨斷為普遍歷史之目標與線索,以此梳理、涵攝、理解、評判各民族歷史發(fā)展進程的經驗。
在此種普遍歷史敘事話語的掩蔽下,近年來國內非主流歷史敘事話語遮蔽了“自由”“平等”“個體”“人權”等規(guī)范性歷史價值的形式性與階級性,否定了歷史性,也喪失了歷史感,從而淪為受制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敘事話語。對此我們必須保持高度警惕,并且進行深刻反思,本文算是一種拋磚引玉的反思嘗試。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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