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女人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本文是作者的公共哲學專欄系列文章之一。
托爾斯泰(Tolstoy)是道德說教者。他曾經寫過一本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其中不忠導致死亡的下場,另外一部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其中的人物承受了數千頁的政治、軍事和浪漫愛情等波折才最終贏得婚姻祝福的獎勵。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尾聲中,我們看到主人公娜塔莎(Natasha)變得已經認不出來了。在整本小說中,我們知道她喜怒無常、容貌漂亮、喜歡深思、有主見、偶爾有些自私、很容易淹沒在命運多舛的浪漫愛情的大海波濤之中。
結果,婚姻和孩子吞噬了娜塔莎對音樂、聚會、舞蹈以及對自己外貌的興趣,事實上它們似乎吞噬了她擁有自己興趣的所有興趣。在她的新生活中,她自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從屬于丈夫,而且心甘情愿地從家務勞動的義務中獲得滿足,全身心地投入并從中獲得徹底的回報。用托爾斯泰的倫理道德觀,所有這些讓她成為“賢妻良母的典范。”
在尾聲中只有一個時刻讓我們瞥見了從前的娜塔莎。她丈夫皮埃爾因為出差剛剛回到家,娜塔莎發(fā)表了一番言論,從一開始就確認了保持婚姻穩(wěn)定比浪漫愛情更具優(yōu)勢的職分。
娜塔莎突然說,“認為蜜月和第一次是最幸福的,多么愚蠢啊。相反,現在最好。要是你沒有離開就好了。還記得我們吵架嗎?那總是我的錯??偸沁@樣。我們因為什么爭吵,我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皮埃爾笑著說“總是有關同樣的事。嫉妒?!?o:p>
娜塔莎哭喊到“不要說出來,我受不了?!彼难劬χ虚W現出冷冷的、憤怒的光芒?!澳阋娝耍俊蓖A艘幌?,她補充說。
“沒有。就是見了也認不出她來了。”
他們都沉默不語了。
讀者還沒有被告知“她”是誰--- 這里的事件肯定是小說沒有描述的陳年往事---所以這個指代可能是完整的出軌私情或基本出現在娜塔莎想象中的熱戀等任何東西。從這個場景,我們知道的只是某個早期的爭執(zhí)持續(xù)反復出現在他們的關系中。娜塔莎沒完沒了的嫉妒是其本來完美的結合中的缺陷嗎?還是使其夫妻關系避免陷入死氣沉沉的生命火花?在某種程度上有沒有可能兩者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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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是并不吸引人的情感,但是與仇恨、蔑視或者怨恨不同,嫉妒不是被禁止的情感。如果知道皮埃爾欺騙了娜塔莎,我們將發(fā)現她的嫉妒可以理解,甚至情有可原。我們將能夠理解她,或者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能對自己或她說,“我理解”。我們很快地發(fā)現這種“合理的”嫉妒完全可以理解---如此迅速以至于我們回應的速度本身就證明我們不愿意深入考察這個問題。不過,還是讓我們深入探討一番吧。
說到嫉妒,我們的舒適區(qū)在于對配偶的背叛而產生的義憤。似乎是在用權利、侵犯和正義等理性語言對我們講話。因此,娜塔莎對待皮埃爾的態(tài)度是他“必須一直處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完全屬于她,屬于這個家。”但是,嫉妒的配偶真正擔憂的并不是合同的強制執(zhí)行;不忠實并不真的是財產權的話題。
婚姻的確是一種合同關系,但是,有多少婚姻真正發(fā)誓要提出性專屬配偶的要求?在婚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夫婦明確無誤地向對方承諾不隨便與人上床。當然,我自己也沒有作出這樣的承諾。但是,說到很多明確的承諾---愛情、榮譽、遵從、關心等等---人們很少最終堅持要求其合同權利。每一場離婚都是對“只要我們活著就廝守對方/白頭偕老”條款的背叛,但是,對這個事實,無論是配偶還是旁觀者都并不感到憤怒不已。即使有人在婚姻誓言中寫下“不背叛對方”的條款,也不能說明不忠實的首要問題是破壞合同。
嫉妒的人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加明白這一點。她或許談到所有權(以冷靜的憤怒的方式),但她非常清楚和準確地理解這種聲明的局限性。一個人不可能占有另外一個人,你無“權利”支配他的身體,或者在婚姻問題上,你無權支配他喜愛誰或支配他的興趣或關注點。結婚儀式上或許包括我說出“我是你的”,但真相在于我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我的任何聲明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嫉妒就是認知到這一點,再加上對這個認識的無法容忍:明明知道我不能擁有你,可就是需要擁有你,但是,更多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嫉妒的特征常常被錯誤地概括為消極態(tài)度,被錯誤地歸結為恐懼、憤怒、厭惡、拒絕等家族系列。要搞清楚為什么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就讓我們來重新考慮一下娜塔莎的案例。
在上文引用的選段中,我們看到娜塔莎生活在否定的對立面。她的頭腦中一直縈繞著多年前發(fā)生的事;而且,她一直積極地保持記憶的清晰--不斷為她從前的澎湃激情上增添火焰。她的問題“你見她了?”表現出的不是焦慮或者恐懼,而是以將其帶回到從前情感的聲音提出的。她突然的冷酷凝視和憤怒聲音將她與一件往事聯系起來,其中的細節(jié)我們完全不知道,但她似乎難以忘懷。對于皮埃爾來說,那個女人無論是誰,在娜塔莎來說就是與過去的自我聯系起來的某種紐帶,甚至更有可能是她現在自我的替代選擇:她曾經的自我,現在已經不這樣了。皮埃爾說他已經不再能認出她了,不管是否說了真話,我能想象,這個女人對娜塔莎來說遠比對皮埃爾重要得多。
你或許反對我的看法,認為我對這些段落的解讀太過分?;蛟S如此。我之所以能栩栩如生地想象這一切是因為我同時占據過這兩個位置:我曾經是其他女人,也曾經是被其他女人折磨的妻子。在這兩個角色中,我都感受到了強烈的嫉妒,渴望用我的整個存在占據對方的位置。沒有其他女人更讓人覺得值得向往了,這是地位已經確立的和首先獲得的安全位置;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她想象的無憂無慮的、發(fā)自內心的浪漫愛情更加吸引人的了,他和其他女人之間的浪漫。
嫉妒的主要場景是這樣的:我從情人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標記,我用心追蹤溯源找到了她。我該怎么回應?你能想象我在被剝奪了本來屬于我的東西時所感到的憤怒或擔憂徹底失去他。但是,那些不是我真實的情感;它們不過是掩蓋我的嫉妒的面具,我實際上是在索取你對我的同情。我感受的內在真相要比憤怒瘋狂得多,也比恐懼猛烈得多:那是一種欲望,是對欲望的欲望。簡單地說,我想成為像她那樣被渴望的欲望對象,在這個時刻被人熱烈追求和渴望。不是同樣程度的欲望,而是欲望的那種象征性的過去的行為。嫉妒者渴望那種愛情,專門為他人指向他人的愛情,一種不斷許諾和保證卻永遠得不到的愛情。嫉妒者極度渴望這種根本不可能的欲望,根本得不到的也根本不可能滿足的欲望。就像真正的性喚起一樣,它渴求的是根本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嫉妒是積極情感,嫉妒是一種性欲渴望。
拉康在評價柏拉圖的《會飲篇》時告訴我們,性欲是“給出你根本就沒有的東西?!蔽覀儾环料胂肜寺矍橹械年P系,人們是多么頻繁渴望的浪漫姿態(tài)的形象恰恰是心上人不怎么愿意采取的行為,無論是什么。如果你不習慣夸贊我的服裝,那恰恰是我需要你給我的東西,“哪怕只有一次?!比绻銖膩聿化B洗好的衣服,那這個任務就最浪漫了。越是困難和可能性越小的事,你做了之后能打動我的浪漫前景就越大。但是,如果你真的迎接這個挑戰(zhàn),那將總是有些虎頭蛇尾。浪漫其實就在于沒做之事和不能做之事。在一次與情人的氣急敗壞的爭吵中,他對我吼到“我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你想要的,只要我做了,那就不算。”這恰恰是真實的情況。我想讓他向我顯示他的愛---但不僅僅是任何一種愛。我想看到他并不擁有的那種愛。
在很大程度上,一個人并不擁有的那種愛是看不見的---因為它并不存在。但是,在他愛另一個女人的特殊場合,他對我的那種不存在的愛就開始變得具體了,就有了具體對象---那種愛就體現在她的身體,就包裹在她的皮囊里。最終,那就是我的性欲激情的激光束確定的不可能的愛,它生來就是性欲對象,也就是說他對她的愛。嫉妒引領性欲到自身; 嫉妒令不可見者變得清晰可見。
只要不可見者保持不可見的狀態(tài),我們就能告訴自己一系列高貴的謊言:存在可以被計算在內的浪漫姿態(tài);我從他那里尋求的愛是專屬于我的和能屬于我的愛。浪漫愛情是兩個人的身體問題。在大部分時間里,娜塔莎生活在這些高貴謊言的空間里,在此空間中,她能說“我的丈夫”而且是當真的---或者至少想象她是當真的。嫉妒暴露出有時候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存在,有時候是想象中的鬼魂般存在,反正總是不受歡迎的、和從來沒有真正被徹底消除的第三者。嫉妒是一種令我們感到討厭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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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搞不明白多角戀愛怎么能經受住性欲競爭的沖擊而存在下去,但是,我也同樣反對一夫一妻制。事實是這兩者只是在相關合同的具體化方面產生了分歧,這種分歧如果面對處于靈魂熔巖核心的問題,似乎膚淺得有些可笑。如果性欲激情意味著渴望不存在的東西,意味著不可能真正屬于你的東西,那么它又怎么能穩(wěn)定不變呢?嫉妒是用來編織浪漫的絲線,但這個絲線也能讓浪漫瞬間瓦解。
這種性欲困境有辦法解決嗎?葡萄牙詩人、哲學家和文學全才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提供了一種解決辦法。他的書《惶然錄》中包括對一群他稱為“不幸的已婚婦女”在性方面的一些建議,雖然他宣稱“不幸的已婚婦女包括所有已經結婚的女人和某些單身女人”。佩索阿是在對所有不知不覺陷入性欲困境的女性說話,他告訴她們說:
設想你的丈夫身體更白。如果你擅長做到這一點,你將感覺到壓在你身上的白種男人。
親吻壓在你身上的丈夫,并在你的想象中取代他——記起那個曾經壓在你靈魂上的男人。
替換并不你想象的那么困難。我說的替換的意思是進行想象實踐,在和男人甲做愛時想象和男人乙產生性高潮。
所有的快樂都是心理活動;出現的所有罪惡都是在夢中進行的,也只存在于夢中。
佩索阿明白三人組合是性欲單位,而穩(wěn)定性要求兩人配對。他的解決辦法---通過心靈不忠實的方式讓第三者擠進兩人空間---反映了對此問題幾乎完美的把握。幾乎是完美無缺的,只不過佩索阿的錯誤可能被追溯到他的男性視角,無論如何,在于他沒能成功地將其抽象化。任何一位擁有充分性欲激情的女性都可能向佩索阿解釋說,為“不幸的已婚婦女”提供的正確建議不是告訴她去想象和不同的男人性交,而是想象自己是性愛中的其他女人。
譯自:The Other Woman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the-other-woman/
作者簡介: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學哲學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學學士,2008年伯克利哲學博士。主要研究興趣古代哲學和倫理學,目前是本科生教學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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