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戈】尋找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文化血脈 ———讀蔡曉《中國道統(tǒng)論》一書
尋找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文化血脈
———讀蔡曉《中國道統(tǒng)論》一書
作者：蘭戈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中國圖書評論》2021年第五期
【導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中國道統(tǒng)論》，以道統(tǒng)為主線，梳理了自古至今中國三千年學術思想發(fā)展史。從問題入手，采用大歷史和中西比較的視野，不僅能更深刻理解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學術思想，而且對理解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歷史文化支撐，同樣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中國道統(tǒng) 學術思想 天道觀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中國道統(tǒng)論》，以傳承三千年的中國學術思想為脈絡，講述了一個貫穿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文化中的思維方法、價值觀和社會理想不斷傳承的故事。該書借用自韓愈開始逐漸形成的“道統(tǒng)”一詞，擴充其內涵，賦予其新義，用“中國道統(tǒng)”來表示貫穿于中國學術思想史的世界觀、價值觀，一脈相承的文化傳統(tǒng)。
該書采用大歷史的敘事方式講述中國道統(tǒng)的傳承。
第一，從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看，該書認為中國學術思想可以劃分為三個千年。第一個千年是西周到魏晉時期，以莊解老的玄學，成為最后一個純粹本土思想形態(tài)。第二個千年是佛學東來到明末，其結果是產生了融合儒釋道的宋明道學（朱子理學和陽明心學）。第三個千年是從“隆慶開關”為標志的西學東漸直至目前。這個千年的中國學術思想同樣精彩，既有明末清初以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為代表的社會批判思想，也有清末以康有為、孫中山為代表的社會改良和社會革命思想。發(fā)生于20世紀初的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使傳統(tǒng)中國道統(tǒng)開始崩塌。五四運動以來，馬列主義進入中國，誕生了領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事業(yè)的核心——中國共產黨，形成了馬列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思想成果——毛澤東思想。
第二，從中國道路的選擇看，該書認為在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發(fā)生了兩次劃時代的偉大革命。一次是周代殷，自周公肇始的禮樂文化，以德配天的天命思想，天地間人為貴的人本思想，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的民本思想，深刻影響著以后幾千年的中國歷史。華夏文明從此走向一條不同于神權社會的世俗化的發(fā)展道路。另一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它同樣不是一次單純的政權更迭，而是一次思想制度翻天覆地的大變革，是事關中華民族千秋偉業(yè)的中國道路的重新抉擇，必將徹底改變中國人民今后千年的命運。
第三，從中國學術思想的不斷發(fā)展和不斷綜合看，該書把它劃分為七個時期。第一期是遠古到春秋之際。周人留下了完整豐富的“古代思想遺產”，體現(xiàn)中國文化特色的價值觀，都可以從中找到線索和根據(jù)。第二期是春秋到秦漢交替?？鬃右匀蕿楸疚?、墨子以鬼神為本位、老子以自然為本位，構建起各具特色的思想體系，諸子百家縱橫捭闔、各展其長。這是中國原創(chuàng)性學術思想大爆發(fā)的時期。第三期是兩漢和魏晉時期。董仲舒借墨家鬼神天道觀，用陰陽五行思維框架，以天人感應為表、儒家仁義為里，形成支配兩漢近四百年的官方思想。魏晉玄學以莊解老，為佛學進入中土提供思想根基。第四期是從魏晉到隋唐。在形成中國化佛學的同時，中國本土宗教——道教隨之崛起。第五期是宋明時期。以程朱、陸王為代表，完成了儒釋道的學術思想大綜合，是古代中國最后一個官方思想。第六期是從明末清初到辛亥革命。前后產生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的社會批判思想，以及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各種社會改良和社會革命思想。第七期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至今，馬列主義進入中國后產生支配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體系———毛澤東思想。該書提出，隨著傳統(tǒng)中國道統(tǒng)崩塌，融合人類全部優(yōu)秀文化的面向未來的中國道統(tǒng)必將浴火重生。
第四，從變與不變的關系中理解中國學術思想。該書在闡述不同時期中國學術思想特點的同時，注意發(fā)掘其中的不變性。有幾個方面是比較明顯的。比如，從周公《康誥》中首次提出“作新民”開始，標志著“化育萬民”思想的形成。這種思想在中國不同歷史時期不斷被注入新的含義，但新時代需要新人的“新民”思想始終不變。從陰陽變易中抽象出的萬事萬物皆“無獨有對”的對立統(tǒng)一思想，成為貫穿全部中國歷史的思維方式。西周之后發(fā)展起來的“天地間人為貴”“人者天地之心”的人本思想，也始終貫穿于中國歷史傳統(tǒng)，成為中國人尊重生命的歷史文化源頭。周代殷以后周人形成的使命意識和憂患意識，“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奮斗精神，關心鰥寡孤獨的救助弱勢群體意識和民本情懷等，更是在中國歷史上反復出現(xiàn)，始終不墜，頑強地生活在民族共同體的血脈之中。
該書通過中西比較的視角，分析了具有中國文化特征的世界觀、價值觀、社會理想和思維方式。比如，自古至今，中國人一直秉持生生不息的有機宇宙觀，與西方的需要依靠外力才能推動的機械宇宙觀，形成鮮明對照。西周以來形成的禮制，體現(xiàn)著“對己自謙”和“對人尊重”的精神，依然是現(xiàn)代中國處理人際關系、社會關系和國際關系的準則。
該書對孔學所描繪的理想社會與西方歷史中具有源頭價值的柏拉圖《理想國》做了比較分析，認為：“孔學的‘理想國’不是一個超越世俗，在絕對理念或彼岸世界或遙遠的未來構筑的‘烏托邦’，而是建立在你我他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里，是如此溫馨、絢麗、豐滿，看似遙不可及，卻是那么貼近實際。這個理想國顯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人類的溫情使人感動而追思。與建立在歷史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生活基礎之上的孔學‘理想國’相比較，柏拉圖《理想國》是脫離于希臘歷史傳統(tǒng)的個人構想，而從柏拉圖‘理想國’開啟的西方‘烏托邦’傳統(tǒng)，從來就游離于世俗社會之外，遭到當權者的鎮(zhèn)壓?！?o:p>
該書還對霍布斯、洛克、盧梭以“社會契約”為基礎的政治思想，與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闡述的政治思想，進行了對比分析。這兩種政治思想都試圖解決統(tǒng)治的合法性和法律的正當性這一政治學核心問題，但解決的思路大異其趣。從“天下為公”這一貫通古今的命題出發(fā)，通過對現(xiàn)實君主制的批判，可以從黃宗羲等人思想中推導出“共有、共治、共享”的社會政治主張。
該書還對基于不同歷史文化的中西方不同的法治思想進行對比分析。一個是從梭倫改革開啟的西方法治主義，其目的是平衡貴族和平民、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利益關系，使社會不至于解體，“制衡”是梭倫立法的首要特征。一個是從商君變法開啟的法治主義，其目的是富國強兵，以結束“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的局面，因此“發(fā)展”是商君立法的重要特點。中西方兩種不同的法治實踐，產生于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環(huán)境。在談到中西文化傳統(tǒng)差異時，該書寫道：自周公確立“同姓不婚”政策以后，“中國道統(tǒng)幾千年來一直鼓勵的是融合，所有生活在同一片藍天和土地上的人們血肉相連。而西方社會從古至今強調的是分割，貴族與平民，自由人與奴隸，本國公民與外國人，國王、貴族、僧侶和第三等級，基督教與非基督教，新教與天主教，白人與有色人，分得清清楚楚，當相互之間利益發(fā)生沖突之后，首先考慮的是能不能壓制對方，壓制不了就彼此妥協(xié)，但是從來沒想過彼此融合的問題”?！叭诵陨啤笔秦灤┲袊幕瘋鹘y(tǒng)的主流思想，而“人性惡”是貫穿西方歷史傳統(tǒng)的主流思想。該書認為，這是因為神權社會一般傾向于性惡論，而非神權社會一般傾向于性善論。同樣講人性解放，宋明道學希望成就至善的圣賢品格，綻放出被形氣之私習染的人性光輝，而從性惡論的視角，這恰恰是壓抑人性、桎梏人性的表現(xiàn)。性惡論基礎上的人性解放，要解放的恰恰是自利的惡性。基于不同歷史文化傳統(tǒng)，基于不同的人性假設，就會有兩種相反的個性解放和個性自由的看法。
該書綜合一些學者的觀點，提出中國歷史文化傳承中存有兩種不同路徑的自由傳統(tǒng)：“一條是由莊子而來的自由傳統(tǒng)。一條是由孟子開始到宋明儒的自由傳統(tǒng)?！睆淖匀惶斓烙^引申出的自由放任，到魏晉士人達到一個高峰，其純任自然而產生的蔑視權貴的生活態(tài)度，成為歷代中國士人的精神歸依，其末流則是放浪形骸和自由散漫。從道德天道觀引申出的精神自由，從孟子開始、為宋明儒所堅守，開創(chuàng)了不同于莊子的另一派自由主義傳統(tǒng)，同樣為歷代士人高山仰止。這種人格獨立的精神自由，來自使命意識，來自對自身行為正確性的信心，來自站在人類道德制高點所產生的道義力量。如孟子的浩然之氣，陽明的“良知”，賦予了個體對抗世俗偏見的力量，塑造出特立獨行的品格。這種自由傳統(tǒng)成為近代以來中華民族追求獨立解放的重要文化源頭。該書分析了嚴復將穆勒的《論自由》翻譯成《群己權界論》所闡述的帶有中國特色的自由思想，也比較分析了馬克思主義自由觀與源于英美的自由思想和德意志的自由思想之間的關系，以及對現(xiàn)代中國帶來的影響。這些論述同樣有著深刻的啟迪意義。
《中國道統(tǒng)論》作為一部有思想性的學術著作，拋棄西方中心主義的敘事方式，為如何梳理和講述中國學術思想史、中國哲學史提供了有意義的視角和方法。既有深度思考，客觀敘述，又充溢激情，是滿滿正能量的中國故事。正如該書結尾處引詩人艾青的一句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o:p>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