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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秋風】儒家憲政民生主義

        欄目:儒教(儒家)與憲政
        發(fā)布時間:2011-08-19 08:00:00
        標簽:
        姚中秋

        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陜西人士?,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ān)系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fā)現(xiàn)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傳統(tǒng)》《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之省思》《為儒家鼓與呼》《論語大義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jīng)大義》等,譯有《哈耶克傳》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等。


            
              
                 
              
            儒家是內(nèi)圣之學,更是外王之學?!洞髮W》“八目”固然始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以修身為“本”,而通往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中庸》更為圓融地統(tǒng)攝內(nèi)外、己物:“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币猿杉憾晌?、透過成物而成己,兩者作為一個互動性整體構(gòu)成“儒家整體規(guī)劃”[1]。   
             
            自孔夫子以降至二十世紀上半葉之儒者,依循此一整體規(guī)劃,致力于構(gòu)建天人之際的優(yōu)良“治理秩序”。但晚近以來之儒者,如牟宗三先生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新儒家”,雖有強烈的外王的民主指向,究竟側(cè)重發(fā)展儒家內(nèi)圣的心性之學,并徑直論斷“此心性之學正為中國學術(shù)思想之核心”[2]。至其后學,更將儒家化約為“哲學”甚至“哲學史”,最多只是“道德”、“文化”、“教育”等角度探討儒家之社會功用,而刻意回避儒家治國平天下之外王面相。   
             
            凡此種種,導致儒家與社會脫節(jié),淪為可有可無之盛世點綴或者純粹智力游戲。觀念上的失重導致儒者雖發(fā)展出一套復雜的哲學論說,但在臺灣八十年代以來至關(guān)重要的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近乎無所作為。當轉(zhuǎn)型完成之后,也在有關(guān)社會治理的重要議題上,鮮有作為,在觀念的競爭性市場上,趨向邊緣化。此一教訓表明,自我矮化、放棄儒家整體規(guī)劃的儒家,不可能不喪失參與社會治理的意愿、技藝與智慧。   
             
            與此同時,在大陸,過去十年中,思想界最為重大的變化趨勢是儒家的復歸。蔣慶先生率先倡導“政治儒學”,令儒家重回其正統(tǒng)的“整體規(guī)劃”。2005年在廣東召開的第一屆儒教會議得風氣之先,提出儒教概念,表達了進入秩序重建過程的強烈愿望[3]。此后,有人提出“通三統(tǒng)”,引孔子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似乎正是沿著這一思路,最近有學者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也即“儒家化”的命題[4]。   
             
            凡此種種思想上的努力表明,在大陸,儒家正在恢復其生命力,其重建的形態(tài)將完全不同于哲學化的港臺新儒家。這是由大陸的境況所決定的。大陸目前仍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過程中。具有擔當意識的儒家所面臨的任務就是參與現(xiàn)代國家秩序之構(gòu)建,也即“立國(nation-state building)”[5],此系為“為萬世開太平”的大事業(yè)。置身于此一過程的儒者當具有立法者意識,此一時代所需要的儒學乃是“立法者的科學(science of a statesman or legislator)”[6]。   
             
            本文旨在探究儒家之當代新外王進路,也即立基于儒家的價值取向,參照儒家治理規(guī)劃之歷史實現(xiàn)形態(tài)與治理智慧,初步探究儒家治理現(xiàn)代社會之可能的治理架構(gòu)。這個架構(gòu)一言以蔽之,即為“儒家憲政民生主義”。   
             
                
             
            一、作為秩序構(gòu)建之道的通三統(tǒng)   
             
                
             
            儒家憲政民生主義之提出,系依據(jù)儒家“通三統(tǒng)”之智慧。“通三統(tǒng)”是春秋公羊?qū)W最為重要的觀念之一。這個觀念具有堅實的歷史依據(jù),即周武王、周公“存二王之后”的天下秩序構(gòu)建智慧[7]。其具體做法,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篇有所概括:   
             
                
             
            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后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是故,周人之王,尚推神農(nóng)為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后于杞,存湯之后于宋,以方百里,爵號“公”。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   
             
                
             
            二王之后的二公,與新王共同構(gòu)成“三統(tǒng)”、“三正”?!巴ㄈy(tǒng)”之用意,《白虎通義•三正》有所論述:   
             
                
             
            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后,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統(tǒng)也。明天下非一家之有,謹敬謙讓之至也。故封之百里,使得服其正色,用其禮樂,永事先祖。   
             
            《論語》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薄洞呵飩鳌吩唬骸巴跽叽娑踔?,使服其正色,行其禮樂。”《詩》曰:“厥作祼將,常服黼冔?!毖晕⒆臃笾冢烙谥芤??!吨茼灐吩唬骸坝锌陀锌?,亦白其馬?!贝宋⒆映芤病?nbsp;  
             
                
             
            綜合上述論述,“通三統(tǒng)”或有以下含義:   
             
            第一,“通三統(tǒng)”力圖在治理權(quán)轉(zhuǎn)移的過程中保持文明的連續(xù)性?!洞呵锓甭?#8226;楚莊王篇》對此有非常清晰的論說:   
             
                
             
            故[新王]必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白顯也。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   
             
                
             
            董氏所說的“道”就是文明,就是禮俗,就是生活。在儒家看來,不同時期具體的治理者和治理的形態(tài)是可以變化的,也必須有所變化。但是,文明卻是永恒的。而文明高于權(quán)力,尤其是高于一家一姓或者一個集團的治理權(quán)。權(quán)威、權(quán)力的安排和行使必須服從于文明、服務于文明,否則就不具有正當性。而先王之禮樂就是文明的象征,存二王之后,使服其服,行其禮樂,就突出了文明超越于治理權(quán)之上的連續(xù)性。   
             
            第二,通三統(tǒng)也強調(diào)了治理權(quán)的連續(xù)性,至少是局部地。從歷史的角度看,任何一個治理權(quán)的建立都不是一個絕對的開始。同時,面向未來,任何一個治理者都沒有資格宣稱自己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上最偉大的時代。每一個在時間過程上存在的治理權(quán),都可能具有某種歷史的合理性,乃至于正當性,因而后來的建國者、治理者不應當全盤否定前者。它必須承認,在它之前的治理者和治理秩序是具有正當性的,它的治理權(quán),不具有道德上的絕對霸權(quán)。二王之后服其服,行其禮樂,意味著二王之治理權(quán)保持了局部的連續(xù)性。   
             
            第三,通三統(tǒng)意味著任何一個掌握了治理力的人或群體的權(quán)威、權(quán)力,不是最高的。存二王之后突破了新王在空間上對治理權(quán)的壟斷,也即,存二王之后的制度安排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大一統(tǒng)”格局。而且,如前引文獻所再三指出的,通三統(tǒng)說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項制度安排是,二王之后于新王為“賓”、為“客”,也即有“不純臣之義”[8]。二王之后立國于新王之天下,也就是意味著,天下非一家所有,而為天下人所有,新王不可壟斷全部治理權(quán)。關(guān)于這一點,漢儒谷永曾這樣對皇帝問:   
             
                
             
            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方制海內(nèi)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9]   
             
                
             
            第四,如此一來,“通三統(tǒng)”的制度安排為未來之更化敞開了機會。古典文獻顯示,自小康時代開始,君子即有天下興亡的憂患意識。也即,人們普遍相信,由于人性的道德上的弱點和智力上的局限性,任何一種制度、治理架構(gòu)都可能敗壞,因而,幾乎不可避免地將會死亡。也因此,“革命”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如何讓革命變成構(gòu)建更好秩序的機會,而不只是充斥破壞?   
             
            “存二王之后”就提供了一個人們尋找替代性制度與治理智慧的保存所。“二王之后”保存著不同于新王的禮樂、制度,這些制度固然曾經(jīng)被一種新的天下治理之制所替代,但是,它們曾經(jīng)具有過合理性。而歷史絕不是線性的,而完全可能倒轉(zhuǎn),也即,一種被替代的制度可能重新獲得合理性。當人們再度尋找更化改制之道的時候,二王之后所保存的這些歷史性的禮樂、制度,完全有可能倒轉(zhuǎn)而成為一種理想——過去經(jīng)常可以成為理想。即便不成為理想,也可以為更化、改制者提供備選的價值、制度。   
             
            也正是依據(jù)通三統(tǒng)的現(xiàn)實,孔子得以說夏禮、學殷禮,通過對夏、殷之后的觀察,而深明其禮樂制度的利弊得失,從而做出“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的立憲性抉擇[10]。存二王之后,讓歷史經(jīng)驗活生生地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而可以成為立憲者可以方便地觀察、取用的備選制度保存箱。   
             
            可以說,孔子親作操作性示范、公羊家所論說的“通三統(tǒng)”,乃是一種建立和維系優(yōu)良治理秩序的偉大智慧。參照公羊?qū)W家的概念,當代的“二王”當指清代與中華民國。而按照我們下面將會討論的看法,清代的治理架構(gòu)——至少自曾國藩所代表的儒家士大夫崛起之后——與董仲舒-漢武帝以來的治理架構(gòu),大體保持了連續(xù)性。   
             
            因此,置身于當代中國,從時間的維度上說,“通三統(tǒng)”就是通當下人民共和國之統(tǒng),此謂新王;“二王”則為中華民國及古代之統(tǒng)。通三統(tǒng),就是通此三統(tǒng)。從治理架構(gòu)的角度看,古代之統(tǒng)為儒家士大夫與皇權(quán)共治體制,中華民國之統(tǒng)就是三民主義。也即從結(jié)構(gòu)上說,在當代中國,“通三統(tǒng)”就是通儒家、憲政主義和民生主義(也即社會主義)這三統(tǒng)。其中,儒家代表著古老而漫長的華夏治理之道,是為大本大源。在此大本大源中,本來就蘊含著憲政主義與民生主義。十九世紀末以降的現(xiàn)代中國人,借助于源自西方的知識,而探索了其在現(xiàn)代的多種實現(xiàn)形態(tài),讓憲政主義和民生主義找到了更為合理、可靠的制度安排。   
             
            總之,作為古典中國之立國、治國智慧的“通三統(tǒng)”,在當代中國之呈現(xiàn),就是張君勱所說,“會通”古、今、中、西[11],就是徐復觀先生所說,華夏治理之道之“新生轉(zhuǎn)進”[12],其整體架構(gòu)就是“儒家憲政民生主義”。   
             
                
             
            二、儒家之作為中華性之本   
             
                
             
            一旦我們思考中國是什么,以及中國應當是什么,注定了只有一個答案:中國是儒家的中國,中國應當是儒家的中國。   
             
            中國理性而文明的治理架構(gòu)當始于堯、舜,從這個時代開始,已經(jīng)有可信的文字記錄可供后人體認了,此即《尚書》所收唐、虞之書[13]。經(jīng)過堯、舜、皋陶、禹的努力,華夏共同體也即“天下”形成。在天下的構(gòu)造過程中,“華夏治理之道”逐漸呈現(xiàn)展露。這包括帝堯的“協(xié)和”天下之道,天道信仰;帝舜所確立的共治之道,以刑弼教等原則;皋陶所強調(diào)的天道主義律法說、規(guī)則之治原理,等等。這是華夏族群的文明覺醒時代,是華夏文明史上的第一次立法時代。由此,華夏族群實現(xiàn)了文明的第一次躍遷。[14]   
             
            這一文明經(jīng)過千年演變,至周革殷命,周人制禮作樂,而達到巔峰。周人具有高超的治理技藝和智慧,文王、武王、周公啟動了華夏文明史上第二個立法時代,也即在夏、殷之禮的基礎上構(gòu)建了“經(jīng)典封建制”,其偉大成就即呈現(xiàn)為“郁郁乎文哉”之“周禮”[15]。借助這一整套禮樂制度,華夏天下獲得了橫向地在地域上持續(xù)擴展,縱向地加深人際間聯(lián)結(jié)的制度依托,從而實現(xiàn)了華夏治理文明的第二次躍遷。   
             
            周的封建的禮樂制度于春秋中后期衰落,儒家正形成于此時。如《中庸》所說,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整理古典文明之“方策”,刪定六經(jīng)。由此,堯、舜、皋陶、禹、湯、文、武、周公之道,變成一種可“學”之道——《論語》以“學”字開頭,深意正在于此[16]。一方面,透過孔子的整理和儒門的傳承,早期和古典時代的華夏治理之道成文化,并呈現(xiàn)為一種值得永遠追求的理想。另一方面,正是孔子開創(chuàng)了“學”,學術(shù)與教育。這一開創(chuàng)之功是諸子百家無法比擬的。自此以后,儒家也成為一般教育的實施者。因此,儒家乃是古典文明之傳承者,這是儒家的第一個身份。   
             
            同時,孔子又開創(chuàng)、發(fā)展了一套新的價值與理念體系,對正在到來的“現(xiàn)代性”生活預先提出了解決方案——戰(zhàn)國時代的中國就已經(jīng)進入“現(xiàn)代”??鬃拥姆桨复篌w包含兩個面相:一方面,孔子主張“復禮”,在封建制崩潰的時代守護古典禮樂文明。其在政治上的涵義則是,以封建的自由抗衡正在到來的王權(quán)的專制。另一方面,孔子又突破禮的等級性,圍繞著“仁”,發(fā)展了諸多現(xiàn)代概念,有其凸現(xiàn)了人與人的平等。這是“現(xiàn)代性”的核心觀念。也就是說,孔子在守護古典的同時,又打開了中國現(xiàn)代性之門。凡此種種觀念,構(gòu)成了儒家的第二個身份,即為諸子百家中之一家。   
             
            綜合而言,孔孟啟動了華夏文明的第三次立法時代,啟動了華夏文明的第三次躍遷: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躍遷。不過,與前兩次的圣王立法不同,此刻,德、位分離,孔子并沒有完成此一立法與躍遷。但是,孔子為這個立法和躍遷準備了兩個最為基本的動力:第一,華夏治理之道成為自覺的“道”,儒家守護著這個道,而形成了一個“道學”之統(tǒng),此前凝聚而成的華夏治理之道就在儒學之統(tǒng)中被抽象、被傳承。第二,圣王時代結(jié)束、封建的“君子”群體潰散之后,孔子通過聚徒講學,為華夏治理之“道”重新找到了制度依托和實現(xiàn)的主體,這就是志于道的“士”。   
             
            華夏治理之道始終在尋求自我實現(xiàn),儒生又志于道,因而,儒生具有最為深沉的理想性。有道才有理想。道學讓儒生具有強烈的道德理想主義,他們致力于把歷史變成大道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因此,孔子之后的中國就是儒家的中國,中國歷史就是儒家支配的歷史。   
             
            當然,歷史是復雜的,充滿了曲折,其中最為嚴重的曲折是秦制之歧出。秦制一經(jīng)出現(xiàn),也成為一個強大的傳統(tǒng),并深入國人的心靈。此后,戎狄也多次入侵、部分或者全面地征服華夏地區(qū),對華夏文明造成毀滅性破壞。凡此種種,均造成治理的紊亂,制度的退化,人的尊嚴遭到損害,繁榮被強行打斷。   
             
            但就在這曲折的歷史過程中,華夏文明仍保持著一線生機,并掙扎著前行。這生機就來自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兩千多年來,儒家代表著人心向上的力量,儒家是這個文明自我提升、新生轉(zhuǎn)進的力量。在秦制之下,儒家仍默默守護著堯舜、三代之治的理想,在野蠻民族征服之下,儒家同樣守護著這個理想。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面向這個理想,依據(jù)自己的知識重建秩序[17]。這樣的治理秩序未必合乎他們的理想,但至少,儒生試圖逼近這個理想。   
             
            儒家所堅持的理想就構(gòu)成了華夏-中國的本質(zhì)性、也即“中華性”之所在。這個理想,就是“三代之治”,就是“王道”,“仁政”,就是“大同”,哪怕就是“小康”。下節(jié)將會論述,儒家也構(gòu)想了諸多實現(xiàn)這個理想的教化與制度手段?;谶@樣的歷史,一個好的中國就是儒家得到尊重,儒家精神得到舒展的中國。由此,儒家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變成制度、憲制的靈魂,變成生活的指南,中華性得以充分之呈現(xiàn)。   
             
            不幸的是,現(xiàn)代中國歷史出現(xiàn)了嚴重的歧出。大多數(shù)人認為,現(xiàn)代中國與傳統(tǒng)中國之間形成了巨大的斷裂。但實際上,最為嚴重的斷裂發(fā)生在一般所說的現(xiàn)代史上,也即廣州國民革命政府成立的1924年:在此之前的歷史其實是連續(xù)的,盡管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此后才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斷裂[18]。   
             
            尤其是在大陸,這個斷裂日趨擴大。一波又一波的反傳統(tǒng)思潮均指向儒家。林毓生先生所說的“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也即全盤性反儒家的立場和觀念,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最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等等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共享的一個立場[19]。此后所形成的治理秩序也是全面反儒家的。儒家作為一種價值和思想體系被徹底否定,代表著儒家價值的基本社會組織被刻意摧毀,比如家族制度,生育制度,殯葬制度。體現(xiàn)儒家價值的制度被摧毀,比如私人產(chǎn)權(quán),市場制度,社會自主治理等等。   
             
            由于這種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中國與儒家相互分離,儒家錯失了自我尋找新的制度依托的機會。由此,儒家固然成為余英時先生所說的“游魂”[20],中國也喪失了靈魂。也許,這就是過去一百年來,中國陷入困頓、徘徊、反復狀況的根源所在。   
             
            盡管如此,如董仲舒所說:“天不變,道亦不變?!盵21]華夏治理之道不可能被連根摧毀,他只是暫時受到抑制。一旦這種控制的力量放松,華夏治理之道就是會自我呈現(xiàn)。過去三十年中國發(fā)生的變化,一言以蔽之,就是傳統(tǒng)的回歸。人們經(jīng)常用“改革”、更經(jīng)常地用“市場化”這樣的概念,來刻畫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但是,這樣的概括也許遮蔽了最為重要的變化,而傳統(tǒng)“回歸論”可以對過去三十年中國所發(fā)生的變化給出最為全面的解釋。在這三十年間,由于控制的放松,儒家開始部分地自我實現(xiàn),儒家價值為自己重建或者新建制度。這包括家族制度,市場經(jīng)濟,社會自治等等。所有這些,其實都是傳統(tǒng)中國固有的,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儒家的價值,在控制放松后,他們得以復歸。   
             
            作為儒家自我構(gòu)建的一部分,儒家思想、學術(shù)也從九十年代開始復興。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過去十年間,有識之士普遍意識到,當下中國治理秩序之轉(zhuǎn)型或者再造之關(guān)鍵,就是回向儒家,由此重回堯舜以來連綿不斷的華夏治理之道。最好的現(xiàn)實必然是歷史的自然延續(xù)。回向華夏治理之道,也是中國任何一種治理秩序的正當性之終極來源。   
             
            不能不承認,在過去三十年間,民眾的回歸意愿是本能而強烈的。但是,精英群體以及整個主流的文化、社會、政治建制,基于種種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和惟理主義迷信,對于這種回歸趨勢采取了一種警惕、疑惑、很多時候是抵制的態(tài)度。儒家的回歸遭遇諸多心理與制度上的障礙,而無法自由地、因而健全地重建和新建其制度依托。   
             
            也就是說,在當代中國,精英與民眾最為根本的脫節(jié)乃在于他們對于中華性、對于儒家的認同的程度大不相同。對儒家、對傳統(tǒng)的抗拒、拋棄,乃是現(xiàn)代知識自覺的產(chǎn)物,民眾較少受到影響。因而,“禮失而求諸野”[22],過去三十多年間傳統(tǒng)的復歸,系以民眾自發(fā)的回歸為先導。但依然沉浸于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知識分子,無法理解這種回歸的偉大意義,反而橫加挑剔。民眾祭祀其祖先,精英斥之為迷信。民眾燃放鞭炮過節(jié),精英斥之為陋俗。民眾要求讀經(jīng),精英們卻擔心經(jīng)典毒害青少年心靈。相反,對于放棄自己倫理責任的“范跑跑”,精英們卻爭相吹捧,奉之為道德典范。   
             
            正是文化、政治、社會精英的這種惟理主義迷信,及由此而形成的居高臨下姿態(tài),根深蒂固的道德虛無主義,導致了當代中國的身體與靈魂的脫節(jié)。中國雖然經(jīng)歷過了三十年增長快速增長,但整體治理秩序似乎并未變好。相反,到今天,如同漢武帝中后期,所有人都處于惶惶不安之中[23]。雖然有些對于人的生命至關(guān)重要的制度得以回歸、重建,但不是那么健全,更有大量制度沒有機會重建。因而,陷入意識形態(tài)迷信之中的精英們所維系的諸多價值、社會結(jié)構(gòu),根本不足以克服這個大轉(zhuǎn)型時代空前的失衡與普遍的不適應癥狀。   
             
            解決這些嚴重問題的唯一出路就是誠心回到儒家。這是無可逃避的命運。如果不回到儒家,現(xiàn)在中國所面臨的嚴重問題,就不可能解決,甚至人們都不可能準確地知道,問題究竟在哪里。如果不回到儒家,中國就沒有自我,也就沒有未來,因為中國沒有靈魂。   
             
                
             
            三、儒家的憲政主義傳統(tǒng)   
             
                
             
            人們會問:回到儒家意味著什么?至少從政治的維度看,儒家難道不是專制或者專制的幫兇嗎?正是這樣的一個常識,構(gòu)成了精英群體普遍拒斥儒家的知識依據(jù)。   
             
            然而,這其實是一種荒唐的迷信。事實上,從政治傾向上看,儒家就是憲政主義的。在進行下一步討論之前,有必要對自由主義和憲政主義者兩個概念略作分疏。現(xiàn)代中國歷史走入歧路的關(guān)鍵,也許就在于精英群體不清楚這兩個概念在西方的演變過程,而盲目地拿減肥藥解決饑餓問題。   
             
            粗略地觀察即可發(fā)現(xiàn),憲政主義與自由主義無疑具有廣泛的相通之處,兩者都追求自由和人的尊嚴。自由主義固然如此,憲政主義對自由價值的忠誠是無可懷疑的。盡管如此,兩者之間也存在一些至關(guān)重要的不同之處。   
             
            首先,從歷史的維度看,先有憲政主義,后有自由主義。十九世紀之前,與自由事業(yè)相關(guān)聯(lián)的概念主要是憲政主義。[24]   
             
            其次,作為兩種觀念體系,自由主義與憲政主義之間也存在重大區(qū)別。自由主義是一個完備性方案,包括物質(zhì)主義的哲學,個體主義的倫理學,權(quán)利論的法學和政治學等??傊?,自由主義是一種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其目的是提供一套個人解放的知識體系,讓人擺脫舊世界,進入美麗新世界。   
             
            與之相反,憲政主義不是一種整全的意識形態(tài)。如同這個詞所昭示的,它主要關(guān)心憲制(constitution),也即權(quán)力的安排。憲政主義沒有重新安排整個生活秩序的雄心。因此,它沒有自己的倫理學。憲政主義僅僅致力于建造一個強大、有效,但權(quán)力受到控制、節(jié)制的治理架構(gòu),尤其是政府。這個政府享有一定權(quán)力,其權(quán)力強大到可以有效地執(zhí)行正當行為規(guī)則,但通過對權(quán)力的切割、配置、制衡等制度設計,又不至于成為禍害。在這樣的治理架構(gòu)下,人的尊嚴和自由可以得到保障。   
             
            這樣,自由主義必然是反傳統(tǒng)、反建制的。因為它要追求整體生活的自由,所以,通常情況下,它反對宗教,挑戰(zhàn)習俗,旨在沖破一切建制。在自由主義的倫理學中,個體的意欲就是最高命令,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政治學、法學就是據(jù)此構(gòu)建相關(guān)制度,這些制度被認為是通往自由的天堂的階梯。自由主義的雄心是,基于個體的不可捉摸的意欲重構(gòu)整個世界。它向每個人承諾了一個天堂,為實現(xiàn)這個天堂,它將摧毀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建制。   
             
            憲政主義的目標是單純的,它只為人們的美好生活提供公共性制度保障。對于何謂美好的生活,憲政主義不作回答,而等候文明自作決定。它不是要用一種生活替代另一種生活,只是推進共同體既有的生活中的公共部分制度安排的理性化。憲政主義謙卑地服務于生活,因此憲政主義尊重傳統(tǒng)。傳統(tǒng)將確定美好生活是什么,這就是憲政主義要保障的價值,美好的生活是什么將決定正確的憲制是什么。   
             
            根據(jù)上面的分疏,儒家當然不可能見容于現(xiàn)代自由主義——實際上,所有古典信仰和觀念都可能被自由主義視為實現(xiàn)其天堂的障礙、敵人。儒家卻完全可以見容于憲政主義。事實上,具有憲政主義信念的人必然致力于守護儒家的信仰、價值及其所塑造的生活秩序,因為,憲政的目的就是保衛(wèi)和改善生活。更進一步說,憲政主義者也必然以儒家的信仰和價值作為自己的基礎——至少是其中的一種,因為,沒有德性,就沒有優(yōu)良的制度。   
             
            上面我們論述了憲政主義兼容儒家的必然性。反過來看,儒家雖然是一種完備性價值與理念體系,但是,與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不同,它作為一種古典的完備性學說,是高度審慎的。而它所構(gòu)想的治理架構(gòu),正是憲政主義的。   
             
            對此命題,可以從兩個角度進行論述:哲學的與歷史的。哲學的論證也許是比較簡單的:儒家主張,從根本上,人在道德上是平等的,此即“仁”最為抽象層次上的含義。由此可以合理地推導出諸多倫理與治理的基本原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共同體中的人們相互尊重對方的尊嚴與自由。   
             
            這些倫理與治理原則就決定了,儒家所構(gòu)想的制度,必然是憲政的。1958年《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就曾經(jīng)這樣論述:   
             
                
             
            從儒家之肯定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并一貫相信道德上,人皆可以為堯舜為賢圣,及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等來看,此中之天下為公人格平等之思想,即為民主政治思想根源之所在,至少亦為民主政治思想之種子所在。[25]   
             
                
             
            就人性而言,《孟子•公孫丑上》,指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狈催^來,《孟子•離婁上》:“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此一“仁政”的制度形態(tài)只能是權(quán)力的肆意濫用受到限制、權(quán)力按照民眾的意愿行使、并以增進民眾福利為唯一目標的憲政,而不可能是任何其他制度。   
             
            現(xiàn)代人提出的疑問是:儒家的這些理想也許很好,但也只是說說而已。一部實際發(fā)生的中國歷史,就是專制的歷史——自譚嗣同、梁啟超以來,這似乎已成為知識界的常識。這一事實證明了,儒家關(guān)于優(yōu)良治理的學說是軟弱無力的,或者缺乏可操作性。   
             
            筆者正在進行一項名為《治理秩序史》的研究,重構(gòu)從堯舜以降中國歷史的敘事框架,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發(fā)現(xiàn)中國的憲政傳統(tǒng),從歷史上論證儒家是憲政主義的。   
             
            從經(jīng)驗上觀察,可以保證自由的憲制,乃是一系列復雜的制度的組合,我們至少可以將其區(qū)分為四個不同的面相:社會的自主治理,法律之治,權(quán)力的分立與制衡,以及作為一種普遍的公共決策程序的民主。概括地說,憲政的基本原理就是規(guī)則之治,與權(quán)威的分享和相互制約。用這樣的標準來考察,儒家就是憲政主義的。   
             
            華夏天下的治理之道在其最初確立之時,也即堯、舜、皋陶時代,就具有憲政主義的指向,并建立了諸多制度。比如,《尚書•堯典》所說的“合和萬邦”之道,《舜典》和《大禹謨》、《益稷》所揭示的舜的“共治”之道,《皋陶》篇中皋陶基于“天敘有典”而闡明的規(guī)則之治,“天聰明自我民聰明”的政治神學等等,都具有憲政主義意涵。這些構(gòu)成華夏治理之道的“基因”。   
             
            此后的中國歷史,一直在尋找這一治理之道所包蘊的憲政主義基因的制度實現(xiàn)形態(tài),并形成了兩種治理秩序:封建制與共治體制。   
             
            周人建立的經(jīng)典封建制的基本架構(gòu)是自由人透過書面契約所建立的君臣關(guān)系。這一訂約過程的一般性稱呼是“策名委質(zhì)”[26],周王與諸侯建立關(guān)系則被稱為“策命”[27]。透過此一契約訂立儀式構(gòu)建起來的君臣共同體,乃是封建治理秩序之基本社會單元。在此一關(guān)系中,君臣雙方的“名”也即權(quán)利-義務是不對等的。盡管如此,雙方的權(quán)利-義務是相互的。雙方都是自由的,可以解除君臣契約,此即“君臣以義而合”[28]。在這樣的君臣關(guān)系中,雙方具有伙伴性質(zhì)。   
             
            君臣關(guān)系之契約性質(zhì),也就決定了封建的治理高度地依賴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體系就是“禮”。禮相當于歐洲封建時代的“法(law)”——這里需要注意,“法”與“律”有根本區(qū)別的。就其性質(zhì)而言,禮是習慣法,其規(guī)則來源有二:漫長歷史過程中形成的習俗,以及歷代先王針對具體問題、比如策命諸侯而零星制作的誥命——這樣的誥命當然是在禮制的整體框架內(nèi)制作的,構(gòu)成具有普遍而永恒之約束力的“先例”。   
             
            這兩類規(guī)則之自動與強制執(zhí)行,就形成封建的“禮治”。禮治具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第一,規(guī)則無所不在,人的一切活動都在禮的約束之下,不管現(xiàn)在有沒有具體的規(guī)則;第二,規(guī)則約束所有人,不論其處于何種位置。在君臣關(guān)系中,它同時約束君與臣。君臣的權(quán)利-義務盡管是不對等的,但禮平等地約束君臣雙方。最為重要的君——周王、諸侯,也都在禮的約束之下。所有人都被全面約束的禮治,與英格蘭普通法傳統(tǒng)中所形成的法治之基本架構(gòu),是完全相同的[29]。   
             
            正確地理解封建制,對于理解儒家的思想傾向和理念結(jié)構(gòu),具有決定性意義:只有理解了封建制,才能明白儒家在說什么,在追求什么。在專制的王權(quán)制即將出現(xiàn)之際,孔子主張“復禮”、“正名”,其用意就是回歸封建,而孔子心目中的封建制之核心原理,就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30]。更進一步,則是孟子所說的一段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盵31]孟子關(guān)于關(guān)于“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的權(quán)利之議論[32],以及《禮運》所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都是基于禮治的歷史現(xiàn)實,對封建制的憲政主義性質(zhì)的理論表達——或者說是向往。儒家的復古主張,就是在表達其構(gòu)建憲政制度的理想。這構(gòu)成了后世儒家的基本政治主張。   
             
            中國歷史上形成的第二種具有憲政主義指向的制度形態(tài)是董仲舒-漢武帝時代形成的士大夫與皇權(quán)共治體制。余英時先生在《朱熹的歷史世界》這一對于歷史學和儒學思想史研究同時具有范式轉(zhuǎn)換意義的著作中,闡述了宋代儒者追求“共治”的努力。筆者將這一概念予以擴展,并認為,董仲舒所策動的漢武帝時代及以后的“更化”,就是一場憲政主義革命,其結(jié)果則是建立了共治體制。   
             
            孟子之后儒家馴化絕對主義皇權(quán)的策略是把皇權(quán)置于“天道”控制之下。董仲舒非常簡練地描述了漢儒所向往的治理結(jié)構(gòu):“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33]。儒者相信,萬民確實應當服從君王,這是維持秩序之所必需。但是,君王決不是最高的,君王之上有天。秦始皇相信自己就是天,儒者則宣告,皇帝不是天,不過是“天之子”,而天子必須服從天。   
             
            更為重要的是,天意只有儒者能夠理解,也只有儒者有能力提出政策方案,對上天的意見作出正確的回應。由此,儒者就打通了進入治理架構(gòu)的通道,從而對秦制發(fā)動了一次根本性改造。皇權(quán)退讓,儒家士大夫進入治理架構(gòu)內(nèi),漢承襲自秦的治理架構(gòu)發(fā)生了相當重大的變化,而轉(zhuǎn)換成為皇權(quán)與士大夫共治之體制[34]。大體上,從董仲舒-漢武帝時代到晚清,正常狀態(tài)下的治理架構(gòu)均為“共治體制”,盡管士大夫分享權(quán)威的程度不等,而且其間也發(fā)生過重大的波折、變化。   
             
            這一共治體制的哲學表達是道統(tǒng)、學統(tǒng)高于政統(tǒng),而在治理架構(gòu)上,共治至少體現(xiàn)為三個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面相:   
             
            第一,借助于獨尊儒術(shù)的制度安排,接受過儒家教育的士人大規(guī)模進入政府,逐漸改變了秦制以文法吏為主體的政府形態(tài),而建立起錢穆先生所說的“士人政府”[35]。儒家士大夫通過儒家教育,具有自成體系的價值、信念、理想,以及一套治理理念。他們具有明確而強烈的道德和政治主體性意識,不可能甘當皇權(quán)的工具。他們組成的士人政府與皇權(quán)之間出現(xiàn)了微妙的分立,后者包括皇帝及依附于他的人,如外戚、宦官、佞幸等。士大夫一直試圖對后者與以控制和約束,后世歷史上,兩者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分歧乃至激烈沖突。   
             
            第二,借助于儒術(shù)的權(quán)威和進入政府而獲得的資源控制權(quán),儒生共同體也在社會中開始樹立治理的權(quán)威?!吧鐣辈⒎亲匀坏卮嬖诘?。在儒家聯(lián)結(jié)社會之前的相當漫長的時期,也即從戰(zhàn)國到漢初三百年間,中國很難說存在嚴格意義上的“社會”。正是儒生共同體在漢代中后期構(gòu)造了“社會”:首先,儒生自己通過講學等方式結(jié)成一個既有地方性、也有全國性的社團。其次,儒家士大夫構(gòu)造了家族等社會自主治理組織。共治的理念讓皇權(quán)也承認儒家所代表的社會擁有一定的自治權(quán)利,從而形成了政府與社會的“共治”。   
             
            第三,西漢中期以后,也出現(xiàn)了刑治與德治共治理的格局。秦制是單純的“刑治”,政府管理社會的唯一規(guī)則體系是刑律,執(zhí)行刑律的主體是文法吏,這樣的刑治體系類似于現(xiàn)代的警察國家體制。儒家深度進入社會治理架構(gòu)之后,封建的禮治得以部分地恢復,而演化成為基層社會的“禮俗”之治。禮俗中滲透著儒家精神,其生成者、執(zhí)行者也主要是社會中的儒家士人。這樣一套禮俗之治體系,乃是社會自主治理之本,官府主導的刑治則退縮到較為狹小的范圍中。   
             
            由此可以看出,共治體制的基本框架確實是皇權(quán)制,其基本結(jié)構(gòu)也確實是漢宣帝所說的“霸、王道雜之”[36]。在共治結(jié)構(gòu)中,皇權(quán)帶有強烈的非理性的、墮落的內(nèi)在傾向。對抗這種傾向的就是儒家之理想主義。共治體制與秦制最大的區(qū)別也就在于,它把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植入自己的體內(nèi),安排了一種自我矯正機制。儒生是共治體制的靈魂是儒生,它為皇權(quán)制的治理架構(gòu)中注入了理性的力量。相對于秦制,這種體制具有明顯的憲政主義傾向。   
             
            理解這兩者的關(guān)系,尤其是其中具有理性精神的儒家的精神狀況和思想觀念,乃是理解漢武帝以來中國歷史的關(guān)鍵。儒家基于其道德理想主義和治理理想,對于皇權(quán)治理的現(xiàn)實一直都不滿意,并從各個角度尋找改進之道。漢以來中國歷史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重要“變法”事業(yè),均發(fā)源于儒家士大夫之道德自覺與政治自覺。儒家思想就是因應這一追求優(yōu)良治理的努力而變化的。   
             
            由于上述內(nèi)在平衡機制,共治體制是一種具有內(nèi)在穩(wěn)定的治理秩序。在此體制下,國民大體上是平等的,也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社會通過較高程度的自主治理發(fā)展出諸多法律和執(zhí)行機制,相當有效地界定和保障人們在交易、合作網(wǎng)絡中的權(quán)利、義務。由此,在和平時期,市場在傳統(tǒng)中國大體正常地運轉(zhuǎn),社會、文化也能夠維持一定繁榮。共治體制所引入的理性因素、所拓展的社會自主治理空間,也是中國文明能夠經(jīng)歷種種外部沖擊與內(nèi)部敗壞,而依然保持生命力的制度基礎。[37]   
             
            認識到中古中國的治理架構(gòu)為“共治體制”,可以讓我們對現(xiàn)代中國的變遷給出更為合理的解釋。儒家思想傾向讓儒家非常自然地走向了憲政主義,同時,儒家士大夫本身就是共治體之的靈魂。這樣的理念和生活讓晚清儒家士大夫自然地進入現(xiàn)代立憲政治過程中,形成了現(xiàn)代中國的儒家憲政主義思想與政治傳統(tǒng)[38]。這個憲政主義運動的主體就是儒家士大夫,也即儒家“紳士”,這場運動也就紳士憲政主義運動。它的基本綱領(lǐng),就是實現(xiàn)紳士們非常熟悉的共治制度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當時最為重要的兩個憲政主義口號是“開國會”和“地方自治”,這就是把士大夫原有的治理權(quán)威予以擴大,并賦予更為正規(guī)化的形態(tài)。關(guān)于西方憲政制度的新知識,不過為儒家士大夫?qū)崿F(xiàn)自己固有的憲政理想提供了新工具,當然,這些新知識也拓展了他們關(guān)于憲政的想象。因此,也正是儒家紳士透過晚清立憲,透過辛亥革命及其后的努力,構(gòu)造了中國的現(xiàn)代憲政政體——中華民國。[39]   
             
            總之,古代與現(xiàn)代的歷史表明,儒家代表著一種憲政主義的理想,儒家在歷史上也至少構(gòu)造了三種憲政主義程度不等的制度,即封建制、共治體制和現(xiàn)代憲政政體。因此,儒家是憲政主義的命題具有堅實的歷史依據(jù),這個歷史證明了,憲政主義就是儒家外王之基本取向、核心精神。   
             
            當然,這種精神在當代的實現(xiàn),必需借助于現(xiàn)代憲政的知識,也即外來的制度性知識,方可構(gòu)建出合理的制度形態(tài)。但惟有經(jīng)由對于“中體”之深入思考,此類“西學”才能從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變成可運作的現(xiàn)實的制度。[40]   
             
                
             
            四、儒家的民生主義傳統(tǒng)   
             
                
             
            儒家是民生主義的。民生主義追求一個人人有尊嚴地生活、富有人情味的社會。為此,人群中的貧富差距不應太大,每個人都應當獲得維持社會共識認為必須的生活必需品和公共服務。這是儒家從一開始就追求的基本價值。儒家曾經(jīng)提出過至少兩個方面的論證。   
             
            第一,政治神學上的論證?!吨杏埂罚骸疤烀^性”。《尚書•泰誓上》:“惟天地,萬物之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孔穎達正義曰:此經(jīng)之意,天地是萬物之父母,言天地之意,欲養(yǎng)萬物也。人是萬物之最靈,言其尤宜長養(yǎng)也?!薄吨芤住贰扒必浴跺琛吩唬骸扒雷兓髡悦?。保合大和,乃利貞?!?nbsp;  
             
            人為天所生,秉有天性。因此,每個人都有合乎尊嚴地生存的道德權(quán)利,此即“各正性命”。人們生活于共同體、共同體存在的理據(jù),也就在于它能夠保障人們的這一道德權(quán)利。而上天生育萬物,包括人。天有好生之德,人亦皆有好生之德,故而,人們天然地具有合作的心性,將會相互滿足這一對他人的道德義務。人們也正是為了相互滿足這一權(quán)利,而結(jié)成共同體。   
             
            第二,政治哲學上的論證。一個人人享有尊嚴的公平社會,可以在社會成員中間創(chuàng)造和維持普遍的“共同體感”,對于一個共同體而言,這是最為重要的公共品,也是社會秩序的基礎?!墩撜Z•季氏》記載孔夫子的話:“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41]《春秋繁露•度制》對于這里的“均”有更進一步的闡述:   
             
                
             
            孔子曰:“不患貧而患不均”。故有所積重,則有所空虛矣。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此眾人之情也。圣者則于眾人之情,見亂之所從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以此為度而調(diào)均之,是以財不匱,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   
             
            今世棄其度制,而各從其欲。欲無所窮,而欲得自恣,其勢無極。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贏瘠于下,則富者愈貪利而不肯為義,貧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難治也。   
             
                
             
            貧富分化必然摧毀人們的共同體感,導致處于兩個極端的人對共同體的責任感、凝聚力流失,這種不負責任的意識并會迅速蔓延到整個社會重,從而摧毀共同體。在一個人們具有平等觀念的現(xiàn)代社會,情況當更為嚴重。嚴重的貧富差距必然導致共同體內(nèi)部的沖突日趨激化,從而導致社會失序,每個人的福利都將遭受巨大損害。為此,共同體必須采取有效措施,控制貧富差距。民生主義就是控制貧富差距、維持人們共同體感的關(guān)鍵措施。   
             
            民生主義以儒家價值為基礎的,因而,它從一開始就具有“中道”的氣質(zhì),而絕不走極端?!抖Y運》“大同章”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一章在過去一百多年間獲得高度重視,它被當成社會主義甚至共產(chǎn)主義的中國式表述。但這樣的解釋存在極大偏差。僅僅從語詞上,我們可以看到儒家的審慎。最為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表述中的七個“不”。[42]下面對于其中涉及財富的兩句話,略作解釋: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孔穎達正義曰:貨,謂財貨也。既天下共之,不獨藏府庫。但若人不收錄,棄擲山林,則物壞世窮,無所資用,故各收寶而藏之,是惡棄地耳。非是藏之為己,有乏者便與也。力,謂為事用力。言凡所事,不憚劬勞,而各竭筋力者,正是惡于相欺,惜力不出于身耳。非是欲自營贍。故云“不必為己”也。[43]   
             
                
             
            貨與力是兩種資源。財富生產(chǎn)的高效率,依賴于這兩種資源的有效利用,而這又依賴于每個人“各盡其力”,即較為充分地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造性來自于自由,公道則保證每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不被刻意的抑制。   
             
            那么,這些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財富如何分配,才同時有助于個體的幸福和共同體的繁榮?大同章提出了兩個“不必”,意思是“不完全”、“不只是”。這種否定的表達語式,深刻地體現(xiàn)了先賢的審慎和明智?!安槐亍钡暮x是非常清楚的:每個人生產(chǎn)出來的財富首先還是屬于自己,并且為自己。但是,既然人們已生活于共同體中,而個人的財富產(chǎn)生活動必然依賴于整個社會的分工、合作網(wǎng)絡,依賴于政府及其它治理主體所生產(chǎn)的公共服務,則基于交換原則,人們會同意拿出一部分財富貢獻于共同體。另一方面,最為重要的是,人們生活于共同體中,則必然就具有了共同體感,具有了“公民”意識。因此,從一開始,他們的生產(chǎn)活動就不只是為了自己,也同時是為了共同體,不論是其他成員,還是邦國。作為共同體成員的人們從事財富生產(chǎn),就同時為了自己和共同體。這是人進入共同體生產(chǎn)之后的一種必然。因而,個體生產(chǎn)的財富是具有共享性的。   
             
            總之,大同章的兩個“不必”,沒有財富由整個共同體全部公有的含義,更不意味著政府的占有。財富首先是共同體成員私人享有的,但是,人們私有的財富同時具有公共性。人們享有的財富同時具有私、公兩個品性。這兩者對于人來說是同等重要的,也是人的兩個本能:一個是自然本能,另一個是社會本能。它們同時存在于每個人身上。   
             
            據(jù)此,我們可以確定儒家民生主義的政策含義:   
             
            第一,民主主義尊重私人產(chǎn)權(quán)、尊重市場制度,而絕不主張強制性集體和國家所有。事實上,傳統(tǒng)儒家一直主張低稅率政府,反對政府舉辦經(jīng)營性事業(yè)與民爭利,不與民爭利。儒家主張把這類事業(yè)全部交給私人處理,交給市場機制?!尔}鐵論》中,作為儒生的賢良文學最為清楚地闡明了這一點。   
             
            第二,中小企業(yè)和充分的競爭是實現(xiàn)公平社會的基礎性制度。儒家相信,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均具有美德與智力的潛能,據(jù)此也可以說,人人具有“企業(yè)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那么,最優(yōu)良、也最合乎道德的經(jīng)濟制度,就是每個人的企業(yè)家精神得以充分發(fā)揮的制度。這樣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也可以形成最為公平的分配結(jié)構(gòu)。尤其是,中小企業(yè)所具有的較為緊密的情感聯(lián)系最為合乎人性。臺灣經(jīng)濟與社會相對均衡發(fā)展的經(jīng)驗,也許可以證明民生主義的高明。   
             
            上述兩點足以說明,儒家支持自由市場。事實上,古代中國為自由市場進行辯護最力的思想流派,不是法家,也不是道家,而就是儒家。比如,孟子已經(jīng)形成相當深刻的分工理論?!睹献?#8226;滕文公下》:   
             
                
             
            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nóng)有馀粟,女有馀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羨,馀也。事與功者,蓋所作未成,則謂之事;事之成,則謂之功。宋儒孫奭這樣解釋孟子的意思:如子不通功易事而相濟,以有馀而補其不足,則農(nóng)夫有馀粟,而人有受其饑,女有馀布,而人有受其寒。   
             
                
             
            孟子提出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也正是基于這種社會分工理論而提出的。既然自由交易可以增進所有人的收益,那么,對于交易活動可以采取的唯一合理的政策就是自由貿(mào)易。孟子理想的社會中有這么一個制度:“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愿藏于其市矣。關(guān),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盵44]孟子的這個構(gòu)想中,還隱含著“藏富于民”的理想。   
             
            第三,儒家主張“社會再分配”。請注意這里的用詞,是“社會”,不是“國家”或“政府”。這種再分配乃是一種自然的再分配機制,其自然性,《孟子•公孫丑上》給出了充分的論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據(jù)此,人本能地關(guān)心他人,幫助他人。盡自己的努力,讓他人合乎尊嚴地生存,乃是人自己施加給自己的一項倫理義務。同時,人也自然地具有合作的心性,通過合作從事幫助他人的實踐。因此,在一個正常社會中,人們自會舉辦眾多“社會性”福利事業(yè),從而形成一個自愿性再分配機制。由此完全可以形成一個規(guī)模巨大的非公立的、非盈利性的學術(shù)、教育、醫(yī)療事業(yè)領(lǐng)域。[45]   
             
            第四,儒家也支持有限度的政府再分配政策。不過,相對于社會再分配,這種帶有一定強制性質(zhì)的福利體系是輔助性的。社會性福利事業(yè)未必能夠覆蓋到全體民眾,因而,政府有義務舉辦最基本的福利制度,確保每一個人不至于無法維持體面的基本生存。   
             
            因此,儒家的民生主義不同于“福利國家”,而主張一種“福利社會”制度。民生之本在人心,在社會。人具有相互扶持的天性,一個好的治理秩序就應當讓人的這種天性得到發(fā)揮,在社會中通過聯(lián)合,相互幫助。   
             
            而讓人們的惻隱不忍之心性得以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就是結(jié)社自由。而這是由憲政所保障的。更進一步看,不受有效限制的權(quán)力本身就是民生的最大破壞者。因為,人們被區(qū)別對待,權(quán)利與權(quán)力失衡,必然導致財富分布結(jié)構(gòu)失衡。在不合理的憲制架構(gòu)下,政府即便實施再分配政策,其惠及底層民眾的效率也是相當?shù)拖碌?,甚至很有可能墮落成為一種逆向再分配制度,也即,收入高者所得福利高,收入低者所得福利低,從而可能加大貧富差距,激化社會緊張與沖突。因此,民生主義的倫理基礎是人的合作的心性,其制度保障是憲政主義。反過來,民生主義又能夠維持人們的共同體感,從而讓憲政制度的運轉(zhuǎn)成為可能。   
             
                
             
            五、反復其道,天行也   
             
                
             
            由上面的學理論述可以看出,儒家憲政民生主義是一個融貫的整體。   
             
            儒家就其基本價值而言,就要求憲政主義和民生主義,這兩者是儒家實現(xiàn)其基本價值的主要制度依托。它們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說寄托中國文化之idea的“有形之社會制度”[46]。儒家的民生主義要求憲政主義,儒家的憲政主義也必然導向民生主義。在這個體系中,儒家是根本,憲政主義是制度,民生主義是社會政策。更具體地說,儒家塑造生活的價值;憲政主義為這樣的生活提供公共治理方面的制度支持,民生主義則讓這個生活帶有人情味,讓每個人都不會被拋棄,而具有共同體感。   
             
            因此,傳統(tǒng)儒家圣賢,如孔子、孟子、董仲舒、朱子,都具有憲政主義和民生主義情懷。在現(xiàn)代中國的儒家那里,這三者同樣融會成為一個圓融的整體??涤袨?、梁啟超,張君勱、粱漱溟,以及現(xiàn)代新儒家諸賢,同時是儒者、憲政主義者和民生主義者。   
             
            《周易》“復”卦《彖》辭曰:“反復其道,天行也。”儒家憲政民生主義自堯舜以降的中國治理之道基本制度架構(gòu),也就是中國之正統(tǒng)。今日中國欲有效地解決各種嚴重問題,就必須回到這個正統(tǒng)。   
             
            應當說,過去二三十年,儒家、憲政、民生主義這三個基本價值、制度,都出現(xiàn)了回歸的跡象。比如,政府從價值上認同法治民主;過去六七年,政府也在強調(diào)民生。同時,政府也部分地承認儒家的價值。但是,在法律與公共政策領(lǐng)域中,在精英的觀念和主流的倫理、政治與法律論說中,這三者還遠不能達到“和”的狀態(tài)。精英們終究不愿意接受儒家,因而導致主流價值混亂,整個國家缺乏主體精神。而各種法律和政策也因此失去價值的錨鏈,變成實用主義的權(quán)宜之計,在各種極端措施之間隨機漂浮。價值的空虛也導致制度變革缺乏明晰取向,不對稱的權(quán)利-權(quán)力格局妨礙民生主義政策效用之完整發(fā)揮。這兩者之混亂,反過來又導致人們對價值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即便現(xiàn)在很多人談論的“中國模式”,也是沒有靈魂和核心價值的,而沒有靈魂的事物是不能夠保持自身的。   
             
            “復,其見天地之心乎!”[47]今日中國,該回正道了?;氐饺A夏治理之正道,回到現(xiàn)代中國之正統(tǒng)?;貧w的過程也正是創(chuàng)造的過程。也只有回歸的過程,才是真正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過程。由此,華夏文明可以實現(xiàn)第四次躍遷。   
             
            在當下,回歸正道的主要任務是儒家為本的現(xiàn)代價值之建設。但是,也不能不進行一些必要的清理工作,也即,對現(xiàn)代種種意識形態(tài)進行反思、清理。必須拋棄所有這些意識形態(tài)背后的物質(zhì)主義哲學,清理其反宗教傾向,清理其制造緊張與沖突的理論,及以此為本的國家和法律理論。所有這些既是反儒家的,也不合乎現(xiàn)代社會之基本倫理標準。   
             
            至于回歸的方向,是非常清晰的:回到儒家。盡管曾經(jīng)遭到蔑視和摧毀,但在中國的歷史文化脈絡中,儒家自有其內(nèi)在的生命力,因而始終沒有、也永遠不可能“博物館化”??梢灶A言,儒家必將參與現(xiàn)代中國治理秩序之塑造和再造。此乃儒家之天命所在,亦為中國之天命所系。   
             
            歸根到底,到今天,嚴肅地思考中國命運的人們需要考慮的是一個簡單但重要的問題:美好的中國應當是什么樣的?筆者的回答是:首先,好的中國是中國的,也就是說,這中國是儒家的。這里的儒家絕不只是文化,也不是一個教會,而是國家的靈魂。他將化于生命、生活的各個面相。其次,好的中國是好的,擁有好的制度和好的政策。為此,從知識上說,儒家就必須充分參照現(xiàn)代知識,發(fā)展出作為立法者之科學的當代新外王體系。   
             
            為了達致這個“美好的中國”,當代中國需要一場董仲舒-漢武帝時代所發(fā)生過的“更化”,自更而化于道,化于華夏正道。這里引用董仲舒“天人三策”之第一策的結(jié)語,結(jié)束本文:   
             
                
             
            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馀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捍,孰爛如此之甚者也??鬃釉唬骸案嘀静豢傻褚?,糞土之墻不可圬也?!?nbsp;  
             
            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柰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diào),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diào)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蛛而結(jié)網(wǎng)。”今臨政而愿治七十馀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48]   
             
                
             
            注釋:  
             
             
             
            [1] 這是余英時先生提出的概念,參考余英時,《試說儒家的整體規(guī)劃》,作為附錄收入《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關(guān)于歷史上儒家士大夫依循此一整體規(guī)劃努力構(gòu)造優(yōu)良治理秩序的簡略描述,可參看拙作《儒家四期新說——兼評牟宗三先生的儒學三期說》,分兩次刊發(fā)于國學學刊,2010年第4期,2011年第1期。   
             
            [2]《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958年),張君勱著,中西印哲學文集,程文熙編,臺灣學生書局,1981年,下,第866頁。   
             
            [3] 相關(guān)論文已匯集出版,陳明主編,激辯儒教,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   
             
            [4] 這方面的集中論述,可參看齊仁,《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道路》,《文化縱橫》2010年10月刊;丁耘,《論中華傳統(tǒng)的根本特性》,《文化縱橫》2011年2月刊;丁耘,《斗爭、和諧與中道》,《文化縱橫》2011年4月刊。   
             
            [5] 關(guān)于“立國”的內(nèi)涵及其在中國的演變脈絡,請參看拙著現(xiàn)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以張君勱為中心,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一章、第二章。   
             
            [6] 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edited by Edwin Cannan,;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1994, p.455。   
             
            [7] 《禮記•樂記》記載了孔子對武王封建諸侯之描述:“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贝髓健⑺味?,即為二王之后。   
             
            [8] 關(guān)于這一點,可參見白虎通義,卷七,王者不臣。   
             
            [9] 漢書,卷八十五,谷永杜鄴傳第五十五。   
             
            [10] 論語•衛(wèi)靈公篇第十五。   
             
            [11] 關(guān)于張君勱之“會通”觀念,可參看拙著現(xiàn)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以張君勱為中心,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458頁以后。   
             
            [12] 徐復觀著,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quán),蕭欣義編,臺灣學生書局,1988年,第九八頁。   
             
            [13] 司馬遷即清楚指出:“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一,太史公曰)。   
             
            [14] 這一段及下面關(guān)于歷史的描述,系對筆者正在進行的“治理秩序史”研究的概括,因而,論斷過多,而論證較少,敬請諒解。   
             
            [15] 論語•八佾篇第三。   
             
            [16] 《論語•學而篇第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本章乃是對儒家作為一個社團的性質(zhì)的最為簡練而全面的描述。   
             
            [17] 比如,陳寅恪先生學術(shù)上一大貢獻為指出了隋唐文明之重建,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隴右、河西之儒家士大夫所保存之漢晉文明:“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漢代中原之文化學術(shù),經(jīng)歷東漢末、西晉之大亂及北朝擾攘之長期,能不失墜,卒得輾轉(zhuǎn)灌輸,加入隋唐統(tǒng)一混合之文化,蔚然為一獨立之一源,繼前啟后,實吾國文化史上之一大業(yè)?!保ㄋ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收入陳寅恪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二二頁)   
             
            [18] 關(guān)于這一點請參看現(xiàn)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以張君勱為中心,第115頁及以后。   
             
            [19] 如余英時先生所說:“他們的共同問題,在我看來,毋寧在于把中國文化看成了一個‘化’的對象——‘西化’、‘蘇維?;?、‘世界化’或‘現(xiàn)代化’。他們似乎認為只有在徹底被‘化’了以后,中國文化才有可能重新發(fā)揮積極的作用”(《中國現(xiàn)代的文化危機與民族認同》,收入余英時著,現(xiàn)代微機與思想人物,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44頁)   
             
            [20] 參看《現(xiàn)代儒學的困境》,收入余英時著,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53頁以后。   
             
            [21] 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鞯诙?nbsp;  
             
            [22] 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   
             
            [23] 《史記•武帝本紀》生動地描述了這個盛世的動蕩、不安局面。   
             
            [24] 這一點可參看Liberalism, F.A. Hayek, New Studies in Philosophy, Politics, Economics 

        and History of Ideas, 1978.   
             
            [25] 中西印哲學文集,下,第882頁。   
             
            [26] 比如晉國大夫狐突對晉懷公言:“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質(zhì),貳乃辟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27] 比如《尚書》所收錄的《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康誥》等。   
             
            [28] 古典文獻多次提及這一原則,比如,魯國大夫子服惠伯對晉國卿大夫中行穆子說提及,春秋時代有一句諺語:“臣一主二”,杜預注:“言一臣必有二主,道不合,得去事他國”(左傳正義,卷四十六,昭公十三年)。   
             
            [29] 關(guān)于封建時代人們的“法律之治”理念,可參看[美]薩拜因著,政治學說史,盛葵陽、崔妙因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上冊,第十二章,民眾及其法律,第242頁及以后。關(guān)于這一法律之治的憲政性質(zhì),可參看[美]麥基文著,憲政古今,翟小波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中世紀憲政主義》章,第56頁以后。   
             
            [30] 論語•八佾篇第三   
             
            [31] 孟子•離婁下。   
             
            [32] 孟子•萬章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   
             
            王曰:“請問貴戚之卿?”   
             
            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nbsp;  
             
            王勃然變乎色。   
             
            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nbsp;  
             
            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   
             
            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nbsp;  
             
            [33] 春秋繁露,卷第一,玉杯第二。   
             
            [34] 漢武帝元朔三年詔令中云:“以百姓之未洽于教化,朕嘉與士大夫日新厥業(yè),祗而不解?!边@很可能是皇帝愿與儒家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第一次明確表述。元封元年,漢武帝在舉行封禪之后又下詔云:“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漢書,卷六,武帝紀第六)。宋儒更是頻繁談到共治、共理這樣的詞匯。   
             
            [35] 錢穆著,國史大綱(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上冊,第一四八-四九頁。先生此書對于士大夫治理權(quán)威之歷代變化,多有論述。   
             
            [36] 漢書,卷九,元帝紀第九。   
             
            [37] 這一制度性解釋可以算是對牟宗三等四先生1958年《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第七節(jié)“中國歷史文化所以長久之理由”的一個補充。   
             
            [38] 我將其稱為現(xiàn)代中國的保守-憲政主義思想與政治傳統(tǒng),相關(guān)論述可參看現(xiàn)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以張君勱為中心。   
             
            [39] 關(guān)于保守-憲政主義思想與政治傳統(tǒng)與辛亥革命的關(guān)系,可參看拙文《辛亥革命,一個插曲——紳士憲政主義脈絡中的辛亥革命》,刊文化縱橫,2011年6月刊。關(guān)于1946年中華民國憲法與此一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參看現(xiàn)代中國的立國之道,第一卷,以張君勱為中心。   
             
            [40] 筆者曾依據(jù)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詩,提出“中體西學、資相循誘”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方案,參看姚中秋,《論自由主義的保守化》,收入《原道》第十五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   
             
            [41] 這里依據(jù)經(jīng)文和下面所引董仲舒之語,調(diào)整了通行本中“寡”、“貧”二字的位置。   
             
            [42] 筆者對本章有專門詮釋,《天下為公:一個永恒的治理秩序意向》,刊黃玉順主編,當代儒學,2011年春季號。   
             
            [43] 禮記正義,卷二十一,禮運第九。   
             
            [44] 孟子•公孫丑上。   
             
            [45] 關(guān)于儒家思想與慈善事業(yè)的關(guān)系,請參看拙文   
             
            [46] 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收入寅恪先生詩存,見陳寅恪著,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六頁。   
             
            [47] 周易•復卦•彖。   
             
            [48] 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鞯诙?nbsp;  
             
             
             
            本文刪節(jié)版發(fā)表于《開放時代》2011年6月號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