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古改制與破舊立新之間的法理言說——王振先《中國古代法理學》評介
作者:周東平
來源:《原道》第40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21年8月
內(nèi)容摘要:本文旨在梳理中國近代法理學研究概況,考訂中國古代法理學研究先驅(qū)王振先的生平及其《中國古代法理學》的出版情況。
在此基礎(chǔ)上,介紹該書定義法理學概念,梳理中國古代法理的起源,揭示道、儒、墨諸家對法的態(tài)度,推崇并提煉法家法思想之要點,以及附論法家人物之變法改革等主要內(nèi)容。進而剖析該書可能存在的對中國古代與西方法律價值取向之間的“誤解”,對法家思想等的“武斷”理解,“過譽”中國古代政治家的法治精神等不足之處。
本文認為,作為近代中國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法理學”作品,《中國古代法理學》突出“法理”,反映著一種剛接觸西方法理并以之敘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模式,時代烙印俱在。
時至今日,我們尤其應(yīng)從王振先的人生閱歷、理論抱負與理解方式,以及民國初年的時局,去理解其托古改制、救亡圖存、破舊立新的良苦用心。
關(guān)鍵詞:王振先 中國古代法理學 法理學 托古改制
一、近代中國法理學研究概況
中國古代雖很早就開始使用“法理”一詞,但原本沒有法理學等學科分類,更無所謂法理學史。作為法學專業(yè)術(shù)語的“法理學”,自1897年康有為編撰《日本書目志》開始引入,1899年梁啟超在《蒙的士鳩之學說》中也使用該詞,傳入中國至少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是近代西方科學發(fā)展的產(chǎn)物。
中國古代法理學也是起源于近代西方法律體系及法學教育體系的引入,并不斷為近代的中國思想界尤其法政學界所認知和界說,是中國學者將中國古代的法思想、法理論以西方法理學的體系框架重新梳理構(gòu)建的產(chǎn)物。
當時的論述雖然引用大量中國古代典籍,但其歷史分期和知識分類卻是西式的。這種將中國古典材料納入西方近現(xiàn)代知識架構(gòu)的做法,成為此后中國古代法理學著作撰寫的主要特點,從中透露出近代西學東漸,中國固有知識傳統(tǒng)所經(jīng)歷的深刻改變。
按照何勤華的考證,從清末至1949年,中國共出版了法理學方面(包括法理學、法律學、法學通論、法學概論、法的起源與本質(zhì)等各個分支)的著作424種,其中正式冠以“法理學”名稱的有20種(見表1)。
表1 中國近代正式冠以“法理學”名稱之著作20種
其中,王振先所撰《中國古代法理學》是較早面世且唯一屬于“中國法理學史”的專著。學者的觀察還表明,在中國近代法理學的誕生及其成長過程中,梁啟超、嚴復(fù)、熊元翰、孟森、王傳璧、吳經(jīng)熊、丘漢平、阮毅成、章淵若、梅汝傲等人的作品起著重要作用。
其中,“中國法理學史”在近代崛起的具體過程大約是清末由劉師培開啟其端緒,同時由梁啟超刊布扛鼎之作,發(fā)凡起例,初創(chuàng)規(guī)矩法度,并奠定宏基。至民國時代,又有胡適、王振先等繼往開來,踵事增華,使“中國法理學史”略具規(guī)模。
近代的中國古代法理學史之典型文本有三,即梁啟超的奠基之作《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學者均不否認其為較早面世且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法理學論著),胡適偏重哲學色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商務(wù)印書館1919年版)第十二篇“古代哲學的終局”即所謂“‘法’的哲學”部分,以及稍后出版的更具專業(yè)性的王振先之《中國古代法理學》。
王振先該書意在積極應(yīng)對西學沖擊,找尋法理思想之根源、成就法理思想之自我,以充盈我國法學理論體系;更在振奮學人文化信心,鑒往察來,以為法治構(gòu)建的社會心理與學術(shù)理論之鋪墊。
此外,吳經(jīng)熊的論文集《法律哲學研究》(上海法學編譯社1933年版)中,也有相當篇幅是研究中國古代的法理學。
二、研究先驅(qū)王振先其人其書
王振先(1882年12月-1967年3月),字復(fù)初,號孝泉,福建閩侯人。他是清光緒己酉科(1909)優(yōu)貢,早年曾就讀于全閩師范學堂,后被選派東渡日本留學,先入私立明治大學師范科速成班學習,畢業(yè)后再入私立早稻田大學專門部政治經(jīng)濟科,獲政學士學位。
一俟學成回國,王振先旋即受聘新成立的福州烏石山師范學校(前身為全閩師范學堂)附屬小學任教,并充主任一職。他辦學認真,成績亦斐然可觀。1909年8月轉(zhuǎn)任福州府中學堂教務(wù)長,后被委為福建學務(wù)公所視學員。
1913年10月,被北洋政府任命為教育部參事。1915年1月曾以“學識醇茂,精研教育,堪以派駐日本悉心考察,隨時報告”為由,奉派赴日本考察教育,但同年2月即辭職返閩,受聘為福建協(xié)和大學講師。
1916年12月經(jīng)司法部批準獲得律師執(zhí)業(yè)證書。此后,他又歷充福建省教育會會長,福建省教育廳科長等職。1922年12月,福建省議會召開臨時會討論制定省憲事宜,他被選為九人起草員之一,后又被推舉為福建省制憲起草委員會委員長。
1924年春,王振先受聘為廈門大學文科國文教授,主要承擔漢語應(yīng)用文、作文與演說等課程的教學任務(wù)。當時廈門大學的法科尚附屬于文科,設(shè)有政治經(jīng)濟學系,而且文科歷史社會學系也開設(shè)有部分法學課程,因此,他同時兼授諸如法學總論等課程。
根據(jù)《廈大周刊》相關(guān)記載,1926年秋,廈門大學成立法科,下設(shè)法律、政治、經(jīng)濟三學系,而王振先所承擔的課程中包括議會法、中國憲法?!稄B門大學布告(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1926-1927)》也把王振先列為“他科教員兼任法科課程者”的名單中。
約于1926年底,王振先離開廈門大學返回福州,受聘為福州鶴齡英華書院教師。后在福州執(zhí)律師業(yè),同時兼任福建華南女子文理學院教授、福建私立法政專門學校(后改稱福建學院)教授等職。
1932年10月,王振先擔任福建省財政廳秘書,1943年7月當選為福建省臨時參議會第二屆參議員。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民政府宣布結(jié)束訓政,實施憲政,福建省臨時參議會即改名為福建省參議會,王振先于1946年4月被委任為福建省參議會秘書長。
之后,他再次受聘為福建華南女子文理學院教授并兼文史系主任。1953年1月,福建省文史研究館正式成立,王振先于2月被聘為館員,但因在上?;疾?,函辭未能就聘。
王振先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除發(fā)表《中國古代法理學》著作外,還撰有《福建省憲法之今昔觀》《收回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問題》等文。此外,他對財政經(jīng)濟問題也頗有研究,所著《中國厘金問題》(商務(wù)印書館1917年版),是國內(nèi)學者研究厘金問題的第一部專著,受到同時代國外學者的注意;另著有《福建財政史綱》,1935年由福建省縣政人員訓練所印行,翌年由遠東印書局出版。
《中國古代法理學》最早由商務(wù)印書館初版于民國十四年(1925年)七月,豎排,除“自序”“目錄”外,正文65頁,是“國學小叢書”之一。至民國十八年(1929年)十月,該書納入王云五主編的“萬有文庫”(第一集),繼續(xù)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正文50頁。此后,該書在商務(wù)印書館先后多次再版,如有1933年5月國難后的第一版,以及1933年7月、1934年、1939年、1945年、1966年版等。
此外,曾憲義主編的《法律文化研究(第四輯)》,曾收入由孫雪峰整理并以簡體字橫排版的《中國古代法理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65-487頁。但將“自序”置于“目錄”之后)。近年來,《中國古代法理學》還作為《近代名家散佚學術(shù)著作叢刊》之一,由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影印出版。
該書初版的版權(quán)頁上署有“著者 閩侯王振先”,作者在該書首之“自序”中亦表明:“予既執(zhí)鞭廈門大學,暇輒鉤稽古人所謂法家言者,筆之于書,久而袤然成帙?!弊孕虻穆淇顬椤懊駠鬃樱?924)仲冬孝泉王振先識于廈校之囊螢樓”。由此可見,《中國古代法理學》作者王振先的籍貫應(yīng)是福建閩侯,曾任教于廈門大學,是書亦殺青于該校之囊螢樓。
三、《中國古代法理學》的主要內(nèi)容
一個學科的專業(yè)學術(shù)思想史,必須遵循該學科的問題框架、核心概念和學術(shù)體系的基本限定。王氏著述的專業(yè)性,表現(xiàn)在開篇第一章“緒言”即提出核心概念“法理學者何?研究法律精神之所在,繹其原理,稽其學說,成為有系統(tǒng)、有思想之一科學問也?!ɡ韺W之本義,固在推求法律之原理”。
他對“法理學”進行專門定義,并以此去界定“中國古代法理學”的內(nèi)涵和范圍,不至于失去理據(jù)法度。多數(shù)學者也認為中國古代雖無法理學之名,但有“法理”和法理學之實。探究中國古代法理學,必然多從“軸心時代”先秦諸子思想中與法相關(guān)者入手整理頭緒。
當然,先秦諸子思想中的法思想未必皆可以歸結(jié)于“法理”;即便屬于,也并不意味著能納入具有系統(tǒng)性的“法理學”的范疇。職此之故,其研究盡管已經(jīng)比梁啟超、胡適更嚴格地限定在中國古代諸子的法律原理學說,但仍難免間或涉于牽強,易失精確性。這也是早期此類著作常見的問題。
“法理學”之核心問題在于探討法律精神與原理,自難免對“法”字含義的追溯。故次章述“法在我國文字學上之意義”,考釋“法”的詞源、詞義,雖比此前梁氏論“法字之語源”大為簡略扼要,卻吸收了胡氏著作中的一些材料,言法字最初實含有模范、均平、正直之意義,可見“吾國最初法字之概念,固為均平正直,能立最高之模范標準以制節(jié)事物者也?!?o:p>
“法”義既明,再次述“法在我國思想史上之地位”。先秦諸子百家中以道、儒、墨、法四家最具代表性。然王氏認為道、儒、墨三家與“法”的概念相去甚遠,“顧三家思想,較之法家有其根本不同者焉:道家尚清靜無為,故重自然法,而不尚人為法;儒家主實踐倫理,意在感化,故重德治,而不尚法治;墨家順天之志,以行兼愛,故重法天而非貴法”。
故于第三章分述道、儒、墨三家之法律觀:道家之法律觀為法律虛無主義,主張放任無為,知足寡欲,視一切人為法(法令)之違于本性,為罪惡之淵源,唯有順應(yīng)自然者方為至善之道;儒家“以德治為人生之極則,而法則出于不得已,而效力甚微者也”,社會恃以為制裁者“在禮不在法”,“貴人而賤法”,主張有治人而無治法;墨家主張敬天兼愛主義,奉行貴義尚賢法天。
“墨家之天,為有意志,可以賞善罰惡”,不同于“道家之天,為自然而無目的”。儒、墨的異曲同工之處在于將天下之治系于上位者一人之身,然縱是至賢之人,也不能大公無私。“道、儒、墨三家之學說,既不足以救滔滔日下之人心,其時社會之制裁力全失,而有賴于國家之強制力者正多?!?o:p>
且法家之論,又能精準針砭三家法思想之弊,故王氏對法家法律觀推崇備至,“吾國古代法家,對于法理剖析之精,論證之密,較之近世泰西之法學家,未遑多讓?!庇谑菍1俚谒恼隆胺覍τ诜ㄖ^念及其詮釋”詳論之。
法家思想立于性惡論和歷史進化論兩大基石之上。人性本惡,除卻賞罰無以規(guī)范社會秩序,而賞罰依據(jù)便是法律;社會變化不停,法律當因民情、隨時變、遵事理、量可能、務(wù)明易,而后國家治理能不慕古、不留今,社會秩序井然。
且不臧否性惡論之優(yōu)劣,僅觀其強調(diào)歷史進化論一面,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便遠勝于道、儒、墨三家。儒家推重西周,墨家欽慕唐禹,道家醉心初民古風,唯有法家直面現(xiàn)實,立意破舊立新。
近代中國,正值歐風美雨以碎石之力席卷而來。若摒棄歷史進化主義之精神,而采用三家法古貶今的歷史倒退主義觀念,何異于自掘墳?zāi)??此蓋為王氏崇尚法家法思想的主要原因之一。
世人論法家思想,首推集其大成者韓非之理論,有法治、勢治、術(shù)治之分。術(shù)治有“循名責實”的陽術(shù)與“潛御臣下”的陰術(shù)之別。第四章在斷言“法理學者,即法家研究法律之精深理想”后,詳細闡論法家法之①起源于社會需要,②宜公布,③宜平等,④宜綜核名實,⑤以客觀為標準,⑥可無為而治,⑦有最高效率,⑧宜隨時進化,⑨法治非術(shù)治,⑩法治非勢治等十大法思想學說。
其中⑨⑩說反對術(shù)治、勢治,第④之“宜綜核名實”即為“循名責實”之陽術(shù)。由此觀之,“中國古代法理學”非但多出自法家思想,且主體為法家之法治與“循名責實”之術(shù)治。為行文之便,下文仍以“法治”稱之。
四、《中國古代法理學》的若干不足
王振先在法理學引入中國初期即能綜括匯總法家法理之十大學說,其觀察力、體系性自屬不凡。然今日視之,處于當時環(huán)境下,“致用”為先,“把法理研究當成啟蒙宣傳”,其某些誤解也同屬于“中國近代法理學對西方法學總體誤解的體現(xiàn)”,故書中亦有若干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為“誤解”。泰西法理精神我中華古已有之,乃當時學界通病。正如沈家本指出的,當時在任何領(lǐng)域,國人的習慣辦法是“試舉泰西之制而證之于古”,力證“西法之中固有與(中國)古法相同者”。王書亦未能免俗。
王氏雖力證我國古代有與西方法律價值取向相契合者,但法律觀念即便在形式上相似,實質(zhì)內(nèi)容也因孕育中西方法律觀念之經(jīng)濟基礎(chǔ)與社會環(huán)境等土壤不同而有根本差異。
譬如“法宜平等說”,“謂在法律前,無有尊卑貴賤之差,宜一律平等待遇也”,并證諸《商君書·刑賞篇》:“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庇置姥浴吧叹虩o等級之言尤征平等真相,破除等級之見”。雖力證刑無等級,法宜執(zhí)一,實則未必。
當時社會既有卿相將軍、大夫庶人之分,實為一階級社會,所用法律自有階級性。欲以階級性法律而行刑無等級之舉,似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嫌。何況商君曾以劓公子虔、黥公孫賈而代太子受過,亦揭穿其所謂法宜平等、刑無等級之面紗。
其二為“武斷”。王振先對法家思想的理解,與今人相較亦存在不小差距,難免“武斷”嫌疑。這在當時不足為怪。比如梁啟超也“常常用現(xiàn)代西式的新語新詞及其所蘊涵的思想觀念,命名和解讀先秦諸子的法理思想。”
王書“法治非勢治說”中提及,“韓非子謂勢為出于自然,非人之所得設(shè),謂法為人之所得設(shè),辨析尤為謹嚴??芍獎葜握吣藢V菩袨椋ㄖ握吣肆椥袨?,二者正不容以相混?!钡袢吮嫖鲰n非之勢有自然之勢與人設(shè)之勢的區(qū)別,未與法治相結(jié)合者為自然之勢,與法治相結(jié)合者為人設(shè)之勢。
據(jù)“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可知韓非更推崇抱法而處于人設(shè)之勢的治國方策。如此,則王振先對“勢治”的理解非但有異于今人,即便與韓非子的本義相比,亦有偏差。
另外,盡管書中關(guān)于“法治非勢治說”之論述,表明王振先力圖辨析法治與勢治的概念,從中透露一種希望讓其理想化、理念化的法治與君主政治劃清界限的用心。然而,學界一般認同慎到是勢治論者,在君主角色、形象、智識、權(quán)力的描述上,在法家人物中是最克制的,所謂重勢而虛君。但王振先對此似乎有所遺漏。
又如王振先好美化商鞅,認為其所謂古代真法治者是排斥專制的。其實這些論調(diào)也代表那一時代某種新法家思潮。不少“揚法非儒”的表述,與傳統(tǒng)以至今日的主流認識,尤其儒家陣營的認識相去甚遠,王振先往往徑直拋出一己之感受與結(jié)論,而缺乏必要的論理說明。
其三為“過譽”。即因贊賞法家而過譽古代政治家的法治精神。如第五章“附論古來崇法治者之功效及斯學不昌之原因”中,分述管仲、子產(chǎn)、商鞅、諸葛亮、王猛、王安石、張居正諸政治家善法治之舉動,贊美此數(shù)子法治之效果為“身當危局,排眾議,出明斷,持之以剛健之精神,納民于公正之軌物,卒能易弱為強,易貧為富,措一國于泰山之安,果操何道以致此乎?曰惟真知法治之故?!?o:p>
然其人用法治之功效果如王氏所言乎?如王安石變法,所行青苗法、免役錢、市易法、均輸法、方田法等新法,多淪為紙上談兵,無法落實。以青苗法為例,大概是官府于栽種禾苗之季貸款給農(nóng)民,秋收還款之際增收百分二十的利息。
本意為減輕農(nóng)民經(jīng)濟負擔,而實際施行時,“縣令只將款項整數(shù)交給農(nóng)民而責成他們集體負責,按時連本帶利地歸還,絲毫沒有顧慮到村民的意愿和他們各人之間的關(guān)系與責任”,反致南轅北轍。再以張居正為例,他專門將歷史上有關(guān)治亂興衰的典型事例共一百多件繪成圖冊,加上通俗的文字說明,作為萬歷皇帝朱翊鈞的鏡鑒。
在用歷史教訓告誡別人時可謂言之諄諄、極盡苦心。而自己卻驕矜專權(quán),死后家中被抄沒的贓物有“黃金萬兩,白金十余萬兩”;他最主要的行賄對象、太監(jiān)頭子馮保更有贓物“金銀百余萬”。其即使治于一時,也為后亂之源。
其四為“瑕疵”。即行文存在個別瑕疵。限于當年排版條件,本書文字上還偶有瑕疵或訛誤。如第2頁“《唐律疏義[‘義’,無誤,但現(xiàn)在通常用‘議’]》”;第3頁“魏文侯師李悝選次[‘選次’,《晉書·刑法志》作‘撰次’,當是]諸國法造《法經(jīng)》六篇”;
第31頁“圣人取類正名[今本《漢書·刑法志》‘取類’下有‘以’字],……愛待謹[《漢志》作‘敬’]而不敝[《漢志》作‘敗’]”等。一些標點符號也存在明顯訛誤。還有“緒言”前冠以“第一章”,現(xiàn)在的“緒言”一般獨立,不再冠章節(jié)名。這些讀者當可辨識之。
五、《中國古代法理學》的學術(shù)價值
本書是我國早期開創(chuàng)性的“法理學”作品,不是單純?nèi)ブ踩胪庥颉八摺钡姆ɡ韺W。作者以其不惑之年的人生經(jīng)歷、理論抱負與理解方式,突出“法理”,反映了一種剛接觸西方法理并以之敘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模式,時代烙印俱在。
全書高屋建瓴、綜括統(tǒng)合、簡明扼要的敘述風格,值得贊許。其定義法理學概念,梳理中國古代法理的起源,道、儒、墨諸家對法的態(tài)度,尤其評價儒家的方式,自覺運用西方分析法學闡論法律與道德關(guān)系,這與傳統(tǒng)士人理解儒家德禮法刑問題頗有所異,恰是書名冠以“法理”的一個寫照。
作者用心提煉法家的幾個法思想要點,雖然間或有誤解和武斷之嫌,但在當時尚屬凝練。附論所列舉的法家人物行跡盡管浮光掠影,也透露其觀念中的“法”更類似于一種務(wù)實功利、有法必依、不徇私情、賞罰分明的富國強兵的管理風格,而不是對正義、秩序的深刻追求。從而引發(fā)我們進一步思考作者究竟如何理解法治(是實質(zhì)法治論還是形式法治論,抑或尚未清晰界定這個問題)的興趣。
之所以如此,以作者的閱歷、學問,料想其不是不知疏漏之處,而是故意為之,蓋欲取為己用耳。所用為何?為托古改制、救亡圖存,為破舊立新,古代法理學亦與時變,發(fā)展出新法理學,使法理學之老樹再發(fā)新枝。
所謂托古改制、救亡圖存者,指借古喻今,融入中國近代社會救亡圖存的主旋律。作者早年負籍東瀛,亦曾任職北洋中央、地方政府,參與省憲制定事宜,深諳國家艱難與敝竇。
此書寫于壯年,再綜觀其論列省憲、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以及財政經(jīng)濟諸問題,可知作者的視野與抱負。時值風雨飄搖的民國初年,學習泰西思想技術(shù)已是必然之勢。
然而,“吾國春秋戰(zhàn)國間,諸子爭鳴,法家……其詮釋法理,昌言法治,固無以讓于歐西諸賢也?!抑畼嗣餍吕恚粤⒈趬?,深有合于近世法學者所立之定義,……冀吾國人早克自省,去口耳四寸之學,含宏廣大,俾法理日新月異,有以促法治之實施,庶歐西諸賢不得專美于前也?!?o:p>
泰西所有者,吾國早已有之,甚或更佳。然“顧一則愈演而愈新,一則驟盛而莫繼”!斯學之所以不昌者,乃專制之過。古來崇法治諸賢立不世之功于前,今日我輩自應(yīng)起而效之,鉆研古代法理學之中心思想,秉法家歷史進化之精神,破固步自封、因循守舊之學術(shù)陋習,納泰西法學之精華為我所用。
托古改制的本意最終落在于破舊立新。為何“破舊”?因“舊”者即專制,是導致法理學不昌者,“原因有二:一厄于專制之體制,二厄于專制之學術(shù)。”專制政體孕育專制學術(shù),王氏該見解頗中肯綮。
值此數(shù)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專制體制之舊已破,學術(shù)之“立新”正當其時。王氏“立新”倡議,蘊于其推崇的黃梨洲之言,“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其人是也,則可以無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羅網(wǎng)文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其意在以法律譬之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此法律者,非專制體制之法律,乃共和體制之法律;其作用由辨明是非轉(zhuǎn)為厘定權(quán)利,亦即改變將一切問題化為道德問題、以道德手段解決一切問題的做法,代之以厘清法律問題、道德問題的界限,各以相應(yīng)手段化解之舉措,使人遵法意,而非法隨人愿。一言以蔽之,法治也。
此法治之根基,不是可以“法治”概稱法家法觀念之法理學,當是不慕古、隨時易之新法理學。這樣,才能“有以發(fā)揮光大吾國古代之法理學,參以世界法學之新精神,躋吾國于法治郅平之域也?!?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