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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的河回
    作者：阿莨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郵報》發(fā)表
    時間：西歷2011年10月26日 
     
      
     
    夜晚，對我而言，是一個富于詩意的空間。夜里可以裝載甜蜜的溫柔和綿綿的回憶，也可以容納無邊的寂寞和悠然的神傷。我將自己的第一本書命名為《夜之華》，便是因為這些文字大部分是在夜里寫成的，是夜里靈光乍現(xiàn)的文字的匯集。在書里還有一篇《夜里的詩與思》，收錄了西方一些詩人和哲人寫夜的文字。我總認(rèn)為，在夜里，一切都隱形，只有詩意的光輝在夜里閃耀，如同夜空的群星。
    
    
    東方詩人的夜似乎更感性一些，更消極一些。除了“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這樣的喜悅，大部分詩人的夜是低沉、沮喪、難捱的。這只是一種感覺，也肯定經(jīng)不起詩史和專家的考證。
    
    
    而讓我體會到東方詩意的光芒的那個夜，此時突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2011年3月23日的傍晚，韓國。
    
    
    友人和現(xiàn)代旅行社的鞠先生驅(qū)車帶我們到了安東的河回村。車子進(jìn)村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在友人的指引下，車子在村里拐了幾個彎，停了下來。我們下了車，隨著友人的腳步，沿斜坡而下，到了河邊，終于停了下來。
    
    
    周圍是沉沉的夜色，遠(yuǎn)處有隱約的燈火。眼前是脈脈的流水，對面是矮矮的山坡。我正納悶友人為什么要帶我們來這里，友人說話了——
    
    
    “我之所以帶你們來這兒，是因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們眼前的這條江，是韓國的第一大江，叫洛東江。對面的山峰，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芙蓉臺。洛東江在我們眼前緩緩地拐了一個彎，繞村而過。山峰、村落、彎彎的江流，構(gòu)成一個太極圖的圖案，這個村子在這個圖案里，遠(yuǎn)離戰(zhàn)火和侵略，享受了600年的和平。即便日本人的鐵蹄，也沒能踏進(jìn)這個美麗的太極圖里來?！?
    
    
    友人停頓了一下。
    
    
    我仔細(xì)地看著這條默默流淌的洛東江。在暮色里，江水靜靜流過，沒有一點的聲息，甚至不泛起一絲的波紋，連倒映在水里的芙蓉臺也是靜靜的，沒有一絲的紊亂。——我喜歡芙蓉臺這個名字，腦中想起曾鞏的《芙蓉臺》里的詩句：“臺上游人下流水，柱腳亭亭插花里。”只是此時此地的芙蓉臺，除了我們，沒有別的游人，也沒有亭、花輝映的景致。我還想起這首詩來：“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奔亦l(xiāng)山里有很多芙蓉花，再過幾個月，也要紛紛“發(fā)紅萼”了。神思悠悠，竟然有些想家了。
    
    
    “每年10月的中旬，這里都會舉行盛大的文人游戲，”友人接著說道，“這個游戲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船游繩火游戲’。游戲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們視力所及的周圍數(shù)公里之內(nèi)的燈光會全部關(guān)閉。天地都陷入一團(tuán)寂靜的黑暗之中。此時，游戲開始。當(dāng)?shù)氐奈娜四停泶┤迳b，乘船到江中賽詩。船上的儒生們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詩作。對岸的芙蓉臺上，有五根粗粗的繩子跨江聯(lián)接到這邊的岸上。繩子上掛滿了裝滿火藥的袋子，到時候會依次點燃綻放，發(fā)出‘啪’、‘啪’的聲響，宛然一根根璀璨的火繩連接天地。沿江飄來數(shù)百個點著燈的蛋殼，如同天上的繁星，又如綻放的蓮花，飄在靜靜的江水上。這時，有樂手嫻熟演奏著各種各樣的樂器，岸上的樂聲、江中的繁星、火繩的亮光，將芙蓉臺和洛東江都浸在詩里了。游戲規(guī)定，儒生們在蛋殼燈漂至玉淵精舍的時間內(nèi)應(yīng)當(dāng)作完一首詩。樂聲當(dāng)中、歌舞當(dāng)中，火花的爆裂聲中，詩作好了。于是，芙蓉臺上就有備好的木柴點燃并拋下來，在巖壁上碰撞出絢麗的火花，落英繽紛，煞是好看。上千的觀眾，一齊爆發(fā)出熱烈的喊聲——‘落花啊……’芙蓉臺霎時成了散花的仙臺，洛東江霎時成了落花的海洋，太極圖里的河回村，儼然成了詩的天堂?！绻皇怯H臨現(xiàn)場，你簡直很難想象，韓國這個民族，會在這個村落里，保留這么浪漫而詩意的游戲，他們在今天竟然還會有遠(yuǎn)離都市的抒情和古雅?！?
    
    
    此刻，友人的聲音慢了下來，我也恍兮惚兮回到了孔子時代，與他的弟子一道，在“春服既成”時，“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回到暮春之初會稽山陰的蘭亭，與王羲之和他的友人們“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又仿佛回到東坡先生的小船上，與他一起夜游赤壁、寫就《赤壁賦》?！艜r的那些文人雅士、詩賦樂曲一齊向我走來，匯集在洛東江邊、芙蓉臺下，寫滿山水文章。
    
    
    清代張潮說：“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韓國的儒生、樂手，竟然在靜靜的月夜，年復(fù)一年將詩歌灑滿落花，將落花灑滿江山，將江山畫滿詩意。這是何等的浪漫，又是何等的雅致！
    
    
    友人娓娓說著：“這五根粗大的繩索，總讓我想起儒、道、佛、回、耶五個教。在韓國，儒教是一種對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和信仰影響至深的宗教。五大宗教如同這五根繩索，橫跨洛東江，將山、江、陸地連接起來，在音樂和詩里，合為一體，化身為一。不同的信仰，不同的地域，都因為這音樂和詩，而融合在一起，成為跟自然和人類不可分割的整體。而那齊聲高喊的‘落花啊’，則是對這個整體的齊聲的禮贊。”
    
    
    是的，其實全部的詩意和美都凝聚成最后這眾人齊呼的“落花啊”。繽紛的落花，脈脈的江水，怎不讓人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感慨！南唐后主的一聲幽幽的嘆息，竟然在這個被稱為“鄒魯之鄉(xiāng)”的韓國村落里蔚為大國，響徹天地！陶淵明筆下“落英繽紛”的桃花源，竟然在韓國的精神文化首都——安東——匯成了一條大江！
    
    
    “落花”是凋落的春天，也是感傷的盛夏。面對落花，詩人往往喜歡為“落花”寫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樣寂寞的詩篇，而畫家則更喜歡描摹“開花”的希望和喜悅?；ㄩ_是藝術(shù)的，而落花是人生的。花開花落，緣聚緣散，感傷和喜悅隔著一朵花，而感傷和禪意便是這朵未落或?qū)⒙涞幕ā?
    
    
    韓國深受儒教精神浸淫和佛教智慧度化的心靈里，卻同時有著溫厚而淡然的內(nèi)核，他們剛健勇毅，而又隨緣自安。一聲“落花啊”，是一首詩，是一絲嘆息，是一聲贊美，也是一句梵唱。
    
    
    “落花啊……”
    
    
    我仿佛聽到江邊回蕩著眾人的吟唱。我們可以拿萬人來搞躍進(jìn)的狂歡，可以拿萬人來做盛世的歌頌，但是，都不如這一聲“落花啊”更能激起詩意的火花，更能引發(fā)對生命的贊美，更能平息江水的漣漪。
    
    
    “落花啊……”
    
    
    我感到這樣的聲音正滲透到萬人的心底。通過贊美詩，贊美藝術(shù)，贊美自然，贊美落花，這芙蓉臺，這洛東江，這山前江邊的音樂和詩歌，才順著江水流淌不息，才繞著山峰裊裊不散。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那一聲“落花啊”，可曾帶到了誰的枕畔，帶入了誰的夢鄉(xiāng)？
    
    
    江水流淌著，芙蓉臺沉默著。
    
    
    聽完友人的話，我也沉默了。
    
    
    夜風(fēng)吹來，微微發(fā)涼。畢竟是初春，這江邊還沒有迎來秋天嘹亮的“落花啊”。鞠部長的車燈，在坡上亮著。
    
    
    ——該走了。我卻有點不忍離去。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蔽也蝗屉x開這寂靜的江水，不愿離開這佇立的芙蓉臺，我更不愿意離開這積淀著多少年“落花啊”喊聲的河回村。世代的詩作已經(jīng)賦就，百年的吟唱仍在繼續(xù)，我還是離去吧。
    
    
    我知道，你此刻以及花開時節(jié)的沉默，是在醞釀著花落時節(jié)的又一次爆發(fā)。
    
    
    我知道，在我筆鋒劃過的文字的空隙，你蓄勢等待著我與你的再一次相會，“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我也期待著我的詩情和呼喊再次匯入你燦爛的和聲——
    
    
    “落花啊……”
    
    
    歸去吧！在靜靜的江邊，我被風(fēng)鼓起的衣裾，滿是落花的芬芳，滿是你的聲息。
    
    
    那靄靄的夜色里，我清晰地看到了東方的光亮。
    
    
    【2011年4月26日  于京北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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