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文集》(全三十卷)出版暨各卷前言
書名:《李學勤文集》(全三十卷)
作者:李學勤
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8月
【內(nèi)容簡介】
《李學勤文集》收錄了李學勤先生自1956年至2018年期間所撰寫的中文論著,分為7大類,古史研究(附文明起源研究,共6冊)、甲骨學研究(附文字起源研究,共4冊)、青銅器研究(附銅鏡研究,共6冊)、戰(zhàn)國文字研究(附古文字學通論,共1冊)、簡帛學研究(共3冊)、學術(shù)史研究(附國際漢學研究,共3冊)、序跋雜文(共6冊)。全套文集共30冊,最后一冊為目錄和索引。每一大類中先收專著,再收論文。文集總字數(shù)約1000萬字,30卷。
值得注意的是,在每一大類的最前面,李先生生前都專門口授完成了一篇“前言”,講述自己的研究體會。該文集的編輯體例也是由李先生在病中親自擬定。為體現(xiàn)歷史的原貌,除修正個別排印錯誤和為符合國家出版規(guī)范所做一些必要的調(diào)整外,收入文集中的論著均一仍其舊。
【作者簡介】
李學勤,1933年3月生于北京。曾就讀于清華大學哲學系。1952年至1953年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參加編著《殷墟文字綴合》。1954年到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歷任研究實習員、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5年至1988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1991年至1998年任所長。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甲骨文殷商史研究中心主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務(wù)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國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先秦史學會理事長,中國錢幣學會副會長兼學術(shù)委員會主任,兼多所大學教授。1996年起任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首席科學家。1984年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1986年被選為美國東方學會榮譽會員,1997年當選為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資深教授。研究領(lǐng)域為先秦史、古文字學和文獻學。出版著作40余種,論文2000余篇。
【各卷前言】
《古史研究》卷前言
首先當然非常感謝出版這部書的江西教育出版社,他們毅然接受了出版這樣內(nèi)容龐雜又比較冷僻的論文集,這是很不容易完成的一項工作。
其次要感謝參加本套文集編選工作的幾位同人。由于這些文稿的寫作時間跨度達半個多世紀,有很多內(nèi)容我本人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加之這些文章發(fā)表的地方各式各樣,很多材料尋找起來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要特別感謝這幾位同人為搜集各篇論文所付出的辛勤勞動。
我個人的興趣愛好廣泛,又因為工作關(guān)系從事過多個領(lǐng)域的研究工作。根據(jù)自己的工作特點,我把這部論文集分成了七卷。在每一卷的前面,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寫出我目前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可能沒有什么用處,也可能有一點兒參考價值,并借此機會回答朋友們對我的一些問訊。
我記得1971年的春天,我們中國歷史研究所搞運動,下“五七”干校,當時在河南明港的“運動”已經(jīng)松弛下來,有些考慮學術(shù)問題的時間了。一天晚上,我和應(yīng)永深先生一起在星空下散步,他忽然問我一個問題,說:“你搞了這么多年先秦的研究,將來的目的是不是要寫一部先秦史的書?”我當時就說:“我從來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币驗闆]有考慮過,所以也就沒有回答??墒呛髞恚覍掖位貞浧疬@個問題,實際上我所做的一切工作,包括甲骨文、金文等等都和古代史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研究一個學術(shù)的分支學科,比如就古代史范圍來說,那就和幾個學科有關(guān)系,除了狹義的歷史學,還有中國史、古文字學、考古學、歷史地理學等等,都和大的基本目標有關(guān)系。那我我們應(yīng)該從中怎么選擇、抓問題呢?這又使我想起歷史研究所的前所長侯外廬先生,他曾經(jīng)特別跟我講過“你不要老想做那些很具體的事兒”,尤其是他強調(diào)“要做有理論的歷史學家”,這句話當時使我十分震動。70年代,我回想到侯先生這句話,就是我們做一些工作,都要聯(lián)系到一個大的、有理論性的目標。
對于古代史而言,也是一樣的。做古代史研究,當然要依靠和聯(lián)系那些分支學科,而做分支學科的學者也不可能去做全面的古代史研究??墒?,整個的歷史研究、古代史研究,是在很廣泛的范圍之內(nèi)進行的,這就要求幾個學科有密切的聯(lián)系。而這個要求,就意味著分支學科的研究要關(guān)注歷史方面的、理論性的問題。在這樣的認識之下,慢慢我就想到了要寫那篇《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的文章。1981年,我參加了徐中舒先生在西北大學組織的第二次先秦史討論會,當時我在會上的發(fā)言就是那篇文章。那篇文章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此后,我討論的問題都是從那里推衍出來的。
我不是說我們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個問題都要是理論性的,但是要與理論性的大背景相結(jié)合。當然,這一點并不容易做到。比方說,我們考釋甲骨文,認出一個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我們整個的工作、研究的背景應(yīng)該側(cè)重于與理論有關(guān)系的問題。我多年以來特別想把侯外廬先生那段重要的話告訴大家,這次有機會了,我覺得很高興。
李學勤
2018年3月26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甲骨學研究》卷前言
這里我想談一個常被問到的問題。很多朋友對我當年研究甲骨文充滿了好奇,猜想我有家學淵源,或者有什么特別的師傳,實際上并沒有這樣的事情。我雖然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可是我的父親并沒有教過我任何有關(guān)甲骨文的知識,他也不是做這方面工作的。那么,我是怎么接觸到甲骨文的呢?事情是這樣的:
我在上高小的時候,住在北京朝陽門南小街附近。我有一個同學姓常,他跟我關(guān)系很好。他的父親是北京貝滿女中的老師。有一次,這個同學告訴我,他父親對他說,中國的學問是非常多的,可是最難的是甲骨文。我聽了這話就很用心,開始留意甲骨文方面的知識。因為我有個特點,越難的東西越想學,越不懂的東西越想懂,而且特別喜歡那些帶有神秘性的東西。剛開始時我光記得“甲骨文”那三個字,可是不知道什么是甲骨文,甚至于在馬路上看見有碎的石碑,我以為就能找著甲骨文了。這是我念高小時的事情。
到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可以到北京圖書館去看書了。一翻北京圖書館那個卡片柜,才知道有那么多甲骨文的材料,于是開始接觸和學習甲骨文這門艱難的學科,這一做就做了半個多世紀。
所以,這是一個小男孩自己闖進甲骨文殿堂的故事。
下面我想說一下什么是甲骨文。
現(xiàn)在我們對甲骨文的定義在很多方面要作一定的修改。通行的說法,甲骨文是商代盤庚遷殷以后殷商王室用來占卜的記錄,出土地點在安陽殷墟。用以占卜的材料——龜甲和牛的肩胛骨,是用當?shù)氐臑觚敽团9羌庸ざ?。一直到現(xiàn)在,這些觀點基本上都是正確的,可是仔細推敲起來,其中每一個論述又都存在一些問題。
甲骨所用的動物骨頭不只是牛,還有其他動物,比方說鹿,甚至于有人說還有大象。而所用的龜甲獸骨也不都是當?shù)氐?,有些龜?shù)漠a(chǎn)地居然是在南方,甚至是在今天中國的境外地區(qū)。
甲骨文內(nèi)容也不都是王的,殷墟就有非王卜辭,這個觀點是大家都接受的。
另外,甲骨不僅商代有,西周也有。西周的甲骨最早出于山西洪洞,一直到最近山東的高青,特別是周原和周公廟,發(fā)現(xiàn)有較多西周甲骨。因此,甲骨不只是殷商那段時間的。
當然上面這些甲骨都是較個別的,除了西周甲骨數(shù)量比較多之外,其他數(shù)量都極有限??墒悄軌蛴羞@些線索,就意味著將來不是不可能突破。
李學勤
2018年3月1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青銅器研究》卷前言
在《甲骨學研究》卷的前言里我說了我學甲骨文的經(jīng)過,下面我想說一下我學青銅器有什么樣的故事。
大家看我的經(jīng)歷可以知道,我接觸青銅器也同樣不是很容易的。每次到北京圖書館去看《三代吉金文存》或者《小校經(jīng)閣金文拓本》,都是很需要一定的精力和時間的。實際上,在1956年我已經(jīng)把《殷代地理簡論》的稿子做好了,本來可以很快出版,可是由于1958年的“大躍進”,這樣到了1959年才出版。
那時候我自己有一個思想上的錯誤。這錯誤可以用孔子的話說是“畫”,就是自己限制自己,換句話說,就是一種自滿的情緒。為什么呢?比方說,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和一個同事談話。那同事說,你甲骨文還要學習什么,甲骨文還要研究什么。我說,甲骨文也就這么多東西,也沒有多少。這就是一種自滿的話——其實,對于甲骨文,就到今天,我也沒懂多少——這是很要不得的。所以,當時我也覺著好像我懂了青銅器的銘文,實際上不是這樣子,青銅器很多東西我都不懂。好在我這個人還是有一個自己檢討的習慣,很快我就察覺出自己有錯誤。因為當時發(fā)現(xiàn)幾件重要的青銅器,比如禹鼎,我就沒有能力去真正做什么研究。這就說明我自己能力是很差的。我不能讓這種情形繼續(xù)下去,所以我就找機會去看有關(guān)青銅器的書。我的計劃是,就如同我學甲骨文一樣,一種一種地看,各依次序,從宋朝看起,一本本看下去??墒悄菚r候要搞運動,還要完成所里交給的工作任務(wù),沒有時間,所以我在青銅器方面做的也不多,好在后來機會來了。
這個機會就是參加修訂《中國史稿》。我是1970年10月下“五七”干校的,到1971年冬天,郭老(郭沫若先生)把尹達先生等幾個人,包括我,調(diào)回北京,參加修訂歷史所編的《中國史稿》。那時候時間還是比較充分的,有空的時候我就看所里的書,就好像那個圖書館是我一個人用一樣,和青銅器有關(guān)的材料隨手可得。當時我就立了一個辦法,就是按照考古的時間次序來排列,從宋朝看起,一直到民國。研究也是盡可能按照青銅器的時代和發(fā)表的次序。我覺得讀青銅器的書,應(yīng)該更能看出青銅器的研究是和考古學分不開的。關(guān)于這一點,我愿意貢獻給年輕讀者。
我們學青銅器,和其他許多考古遺物一樣,要多做分域、分期的工作。在青銅器方面來說,分域是最主要的。我最近這幾年有個想法,想什么時候能夠編一個中原地區(qū)的分域表。我說的中原地區(qū)是狹義的,主要指以西周王朝為中心,和后來中原的幾個國家,特別是西周的,主要是宗周、成周和附近的幾個諸侯,甚至于連晉國也要區(qū)別開來,因為晉國受戎狄的影響太深,《左傳》桓公二年說:“晉,甸侯也。”當然它可以算中原地區(qū)的一部分,但像鄭國才是比較合適。這是一個我覺得很重要的工作。
而從現(xiàn)在來說,把一些青銅器進一步根據(jù)相關(guān)材料排排隊,是很值得的。當前西周里面比較好的,是“夏商周斷代工程”西周歷譜很快就要出版了,大家可以看到。整個歷譜集中了很多學者的力量,當然還有一些學者有些不同意見。我參加這個歷譜的工作,也覺得里面確實還有些問題,問題主要在于西周中期。從西周晚期往上推,推著推著歷譜就斷了;而從上往下推,有些地方又是連不上。所以,做好西周中期的整理是當前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好在最近這方面材料比較多,我們有沒有可能把這個工作推進一步?不知道我這個愿望能不能實現(xiàn)。
近些年,青銅器研究的發(fā)展真是非常迅速,讓人有趕不上的感覺,至少現(xiàn)在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都是這樣快地發(fā)展。我想特別提到的是,過去大家認為不重要的銅鏡,正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羽毛豐滿的青銅器分支學科。你可以說它是青銅器研究的一部分,可是它有它的特點。所以關(guān)于銅鏡,我在編這個集子的時候,建議把一些小稿子分別排列。不過,銅鏡的研究,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要盡量發(fā)揮考古學方法和研究的作用。因為銅鏡器物特殊,數(shù)量很多,到處都有,而且有很多很特別的東西。當然有許多非常寶貴、非常重要的,可是大家卻了解得相當少,比方漢鏡、唐鏡,每一座墓葬出土能有兩三面就已經(jīng)很不錯,一般就一面,有的根本就沒有。很好的墓葬沒有鏡子,因為不是必要的。所以,我們每拿到一面漢鏡,就有可能意味著又發(fā)掘了一座漢墓。可是怎么會有那么多漢墓?這個問題就擺在大家面前了。
我過去討論帶鉤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一件帶鉤雖小,卻可能體現(xiàn)出當時最高、最復雜的工藝技術(shù)。銅鏡情況也是這樣。有的銅鏡非常大,如臨淄出土的大長方形銅鏡,有一人那么高,可是工藝比較簡單。有的銅鏡很小,卻集中了當時最高的工藝技術(shù),例如90年代初期我在歐洲看見過一面很小的平緣鏡。這個銅鏡的直徑不到10厘米,卻十分精致,鏡背有朱、墨兩色漆繪的花紋,有楚人的風格。鏡子外面套著一個柔軟的皮制鏡囊,現(xiàn)在還存在。更有意思的是,這個鏡囊上也畫有一個圖案,和鏡背的圖案竟然完全一樣??梢韵胂螅@面銅鏡過去是佩帶在人身上的,佩帶的人很可能是一位南國的佳麗。
李學勤
2018年3月13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戰(zhàn)國文字研究》卷前言
關(guān)注我的工作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大家都說我的工作是從甲骨文開始的。確實,我最早的時候是做甲骨文的??墒牵赡苡腥藭l(fā)現(xiàn),我在歷史研究所內(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或者后來在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都不是關(guān)于甲骨文,而是關(guān)于戰(zhàn)國文字的。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這要回憶到我在北京圖書館讀書的時代。
當時要查一些青銅器、金文或者其他方面的材料,一定要看這樣幾部書。一個就是《三代吉金文存》,如果借不到,碰巧被別人借走了,那就要借鄒安的《周金文存》,或者劉體智的《小校經(jīng)閣金文拓本》,后面這兩部書里戰(zhàn)國時代的資料很多,而且大部分附有當時做的釋文。我就借來看看,本來沒有什么要求,只是隨便翻翻,可是越翻越覺得他們做的釋文特別不對,錯誤太多,這是當時的情況。當然讀他們的釋文也有不少收獲,是值得我們參考的。我就想,如果我來做,也許可以給他們做一點補充。當時做這項工作的人有鄒安、褚德彝等等。從那時起,我對戰(zhàn)國文字就有點注意了。這就是我走進戰(zhàn)國文字的一個原因。
當時隨便翻翻的收獲是很大的。最主要的,就是我覺得戰(zhàn)國時代列國的不同文字,正如許慎所說,是“文字異形”。這一點雖然有人指出過,可是沒有成為一個系統(tǒng)。我經(jīng)過幾年的工夫,慢慢體會到,中原地區(qū)三晉、兩周(指東西周)的文字,基本屬于一個類型(后來又包括了中山國,這是因為中山國曾經(jīng)被魏國占領(lǐng))。這樣,中原地區(qū)就以三晉文字為代表,成為一類。另外,秦國文字,如王國維先生特別強調(diào)的,有西土文字的特點,當然是一類。然后,燕、齊、楚國的文字,又各自成為一類。若找著一個文字在幾個列國的不同寫法,把它們排列起來,幾個系列的特征就很明顯地展現(xiàn)出來了。有關(guān)五個系列的問題我在《戰(zhàn)國題銘概述》等幾篇文章里都談到了。
特別要說明的是,最近這幾年我有一個想法。因為這幾個國家里沒有戰(zhàn)國時代很重要的吳國和越國,有沒有可能吳越文字可以單成一個系列?那樣的話,戰(zhàn)國文字就不是五個系,而是六系了。這個想法我在《〈珍秦齋藏金·吳越三晉篇〉前言》等個別文章里曾經(jīng)提到過,可是后來我又收回了。因為奇怪的是,特別是越國,雖然一度很強大,甚至到后來北上中原,而它的文字材料卻很少。不是沒有,比方說有越國的編鐘,銘文很長;可是有文字的一般器物,特別是璽印、錢幣這一類,越國卻是一件也沒有發(fā)現(xiàn)。難道越國人不花錢嗎?越國人不用璽印,不進行商業(yè)活動嗎?這是不可能的。那么究竟怎么回事,至今還是個謎。常常有人找我,說他發(fā)現(xiàn)了越國的貨幣或者越國的什么,都不可信,所以第六系還是先收起來。這一點是我要向讀者說明的。
還有一點要說明的,就是我早期寫的一篇關(guān)于戰(zhàn)國文字的文章,引了一些璽印,還有個別其他東西,實際上是假的,在當時卻風行一時。其中最有名的是將渠璽,清末民初很多有名的學者都承認這方大璽印。據(jù)我所知,當時只有王獻唐先生指出它是偽璽,這在我的文章里曾說明過。此外,還有一鈕端方的大璽,就更不用說了。20世紀80年代我到日本,在京都的滕井有鄰館見到了這兩鈕大璽。仔細觀察后,知道都是假的,特別是端方的那個璽印背面還鐫刻了許多蝌蚪形狀。這也在我的文章里提到過。
談到璽印,還有一種文字需要在這里說一下。在中國古代,至少還有很重要的一類文字,至今未能得到很好地解讀。其時代也主要在戰(zhàn)國到西漢這段時間,那就是所謂的巴蜀文字。巴蜀文字一直是很大的一個謎,卻很重要。我記得在20世紀50年代,曾經(jīng)看見一本蘇聯(lián)的科學雜志,上面有一個專欄,談到世界上沒有解讀的古文字還有五六種,誰能夠解讀一種古文字,那就是科學上的大發(fā)現(xiàn)。這個由于那個時候(1952年)英國的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剛剛解讀了希臘的線形文字B,所以大家都很熱心做這事。
李學勤
2018年3月17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簡帛學研究》卷前言
我想在這里借機會提個要求,凡是看我這套書的讀者,能不能幫我宣傳一下。首先,就是中國古代的竹簡以及木簡,不是像有的電視劇里面所演的那個樣子,又厚又重,好像是短短的竹木板用繩子捆起來一樣。我們的祖先不是那么愚笨的。實際上,就拿真的竹簡來說,最長可以長到50厘米,寬也只有半厘米左右,用絲線編聯(lián)起來,非常玲瓏秀氣。當然這點我不要求做電視劇的人一定要這樣做,但這是一個我覺得很重要的問題。
其次,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說竹木簡上的字是用刀刻出來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竹木簡是不能刻的,一刻就會壞。而且誰會用刀在簡上來刻寫文字?這也是不可能的。實際上,所有竹簡、木簡以及帛書上的文字都是用筆寫出來的。古人有筆,有墨。戰(zhàn)國時代的筆和墨,在考古工作中都已經(jīng)有實物發(fā)現(xiàn)。我們所看到的筆、墨實物非常玲瓏小巧,有的筆上還有筆套,可以用手來推動,能把筆很容易地取出來。墨和硯臺那時也都是存在的,并不比漢代的差多少。
這里附帶說一下,還有些人認為,古代有一種漆書?!捌釙币辉~,確實見于古書??墒侵袊钠崾遣荒苷嬲脕頃鴮懳淖值?,那寫出字來又大又笨。因為漆是很粘稠的,不可能用來作為一般的書寫原料。所謂漆,實際上是黑色的意思,這一點前輩學者已經(jīng)討論過,我在這兒就不詳細說了。
還有一件事,關(guān)于清華簡。清華簡的整理與保護工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行整整十年了。我們十年的工作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也有不少教訓。有一點,我特別想在這里強調(diào)一下,那就是在清華簡整理中,拍照很重要。清華簡入藏以后,經(jīng)過清理,到2008年10月,我們請各方面專家開了一個鑒定會。這會上,有學者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論點,那就是要盡快、盡可能地拍好彩色的照片,不但要有正面的,而且要有反面的,一定要原色、原大。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些?大家知道,像竹簡這樣的文物,是很難保存的。不管我們用多大力量來保護,它們總會多少有些變化。正是這樣,我們要力圖把它原始形態(tài)保存下來,把一些我們看到的現(xiàn)象保存下來,這必須有好的攝影,是很不容易做的事。這個問題在我這部書里有幾處都強調(diào)過了,希望大家能夠支持我這個想法:還需要很好拍照的、還需要很好做記錄的簡帛文物,希望發(fā)現(xiàn)者都能夠盡快地做出來。
現(xiàn)在我覺得有兩件事我們要做好準備。
第一件事比較簡單,那就是要準備好再發(fā)現(xiàn)早期的帛書。簡帛的帛是很難保存的。迄今為止,古代的帛書只發(fā)現(xiàn)過兩次。一次是1942年長沙子彈庫的楚帛書,帛是放在一個竹制的籃子里;第二次是著名的馬王堆漢墓帛書,帛是放在一個盒子里。這兩者的保存都有些遺憾,特別是子彈庫的帛書損壞更為厲害。所以,對于以后我們還可能發(fā)現(xiàn)的帛書應(yīng)該怎么處理,怎么樣去搶救,都應(yīng)該有一個規(guī)范的過程。這一點我覺得很重要,一定要避免一些像過去發(fā)現(xiàn)時造成的損失。
再有一件事,是我們要準備好在中原地區(qū),甚至很北的地方,有可能發(fā)現(xiàn)竹簡。因為當時竹簡是普遍使用的,在北方同樣有竹簡,只是保存不好就是了。我們看著名的西晉的汲冢竹書,就是干的。因為當時發(fā)現(xiàn)的人據(jù)說曾經(jīng)到墓里去拿著竹簡點火照明,這就可見簡是干的。還有,近年在山東臨沂發(fā)現(xiàn)的銀雀山竹簡,并不是干的。所以,即使在北方,發(fā)現(xiàn)干的或者不干的竹簡都是有可能的。這個我們要有思想準備,特別是在中原墓葬發(fā)掘的時候,這個工作很重要,以免損失重要的材料。
李學勤
2018年3月22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學術(shù)史研究》卷前言
有學術(shù)就必須有學術(shù)史,這個道理我在書里已經(jīng)多次講過。我們讀一部重要的書,應(yīng)該考慮到它在學術(shù)史上的位置。
在學術(shù)史上重要的書,是不可不讀的,可是每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讀不了多少書。我小時候總是幻想盡讀天下重要的書籍,這當然完全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一種書也讀不好。要深入地讀好一種書,要做很長時間、很深入的工作。比如,我這幾十年以來一直想讀好朱子的書。朱子是孔子之后影響最大的學者,當然我們怎么評價他,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墒?,他的重要性是明擺著的。我有好幾次想好好讀一下朱子的書。早在1946年前后,在北平(北京)出版了一部李相顯寫的《朱子哲學》,我當時有這套書,一直想看,可是卻沒有時間好好去讀。我到歷史研究所,本來研究思想通史,正好有機會看看朱子的書,可是朱子的書太多,要求時間太緊,也不可能看得很仔細。后來編《宋明哲學史》,我就沒能參加工作。到近年,我又看到錢穆先生的《朱子新學案》。這幾部書我都保存了很久,可是都沒有時間去讀。一個人的著作都讀不好,何況中外古今?要想盡讀天下書籍,當然是不切實際、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
曾有人問我,假如我還有時間和精力做一點工作的話,想做的事兒是什么?這當然不是指的我現(xiàn)在正在做的清華簡。清華簡研究的任務(wù)已經(jīng)夠重的了,在清華簡之外也實際上做不了什么??墒?,如果作為一種設(shè)想,我說,如果我有時間和能力,那么我要再寫一本《殷代地理簡論》。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殷代地理簡論》的基本思想是在修正了的分期基礎(chǔ)上,用歷史地理的方法來貫串甲骨文,這個想法現(xiàn)在看起來還是可取的。如果有機會,我會再做這個工作。因為,甲骨分期現(xiàn)在還有可以修改之處,特別是最近發(fā)現(xiàn)了所謂無名組晚期和黃組還有重疊的地方,這樣影響是很大的。可見,我們在分期上還有好多問題需要討論,這當然可能不是我能做的事了。
李學勤
2018年3月24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序跋雜文》卷前言
我曾經(jīng)笑說,我可能是近年寫序跋寫得最多的人,所以,在做這一《序跋雜文》卷前言的時候我本應(yīng)該多說幾句話。
寫序跋對我有很大的益處。因為序跋使我讀了更多的書,看了更多的文章。有些書雖然我一時看不了,部頭太大,或者內(nèi)容跟我的知識無關(guān),可是,我看這些書,至少看了緒論和結(jié)論部分,并從中受到很大影響,以至今天我常常說我是“雜學”。之所以雜,其實這也是一個方面。應(yīng)該說,寫序跋是我和學術(shù)界聯(lián)絡(luò)的一個重要途徑。所以,大家面前會有這么多序跋。如今,這種情況不能繼續(xù)下去了,我也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做這個事。所以,在這里我想做一個鄭重的聲明:
從今以后,除了直接做的工作以外,不再寫任何序跋了,我要把我剩下的精力和時間都注入清華簡和中心的其他工作上來。這樣,或者我可以多做一點兒貢獻。
我這樣做,其實對我個人是有損失的。因為這樣,有很多的學術(shù)內(nèi)容我就不能夠接觸了。希望能通過其他的方式向大家請教吧。
李學勤
2018年4月5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篇目索引·學術(shù)編年》卷前言
寫到這里,已經(jīng)到了這部文集的最后了。在這部文集最后還要不要寫前言,我一直在猶豫著,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寫。因為自己的工作離著“已完”還遠得很,沒有一個終了。整個的研究工作就好像大海一樣,沒有邊際,這樣我怎么能說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可是,我個人在自己小小的能力之下,在研究工作的長河中有一個開始,也有一個終了。編一部文集,也算是一個終了吧。當然,這不是說我工作的終了,只要我還有精力,還有能力,我還要繼續(xù)做下去。
我覺得當前最需要做的是綜合工作。有很多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研究出來了,或者已經(jīng)有些線索了,可是沒有把這些綜合起來考察,提出若干問題,然后加以解決,這樣,我們的研究工作才能做得更好。我想這一點,應(yīng)該在我這部集子“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后說一下。
我還想說明一點。我常常說自己是“雜學”,雜學含有多的意思,就是都想學,什么學問都有,什么也做得不透??墒敲恳豁椀恼沓霭娌坏亲约旱摹⒅值幕蛘吲笥训墓ぷ?,而且也是出版社的、編輯朋友的工作。所以,我想在文集的最后感謝出版這部書的編委和出版社。
負責編輯文集的幾位同人做了大量的工作。此次找到了很多我早已遺忘的,或者是我都想不到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文章,把它們編在一起,并且做了索引和編年,這些工作非常煩雜,非?!翱蓞挕?。用“可厭”這個詞來形容并沒有過分。所以,編輯的工作實在是太主動了,由幾位學者來做,也實在是難為他們了。
需要特別感謝編委的還有一點,就是修正了一些原來明顯的錯誤,這些改正多數(shù)沒有注出,可是大家能夠看得出來,這也是編委所做的重要貢獻。我常常說,任何一項科研工作的最后,都要表現(xiàn)成報告或者成果,編輯工作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所以,要感謝編委的工作。
還要感謝的是出版社。整個的科學研究工作都以出版社為最后的出口,沒有出版社,就沒有研究工作,或者研究成果就不能保存下去。出版社做得越好,這項工作就表現(xiàn)得越好。我希望學者同事們認識到這一點,一定要和編輯朋友們更好地合作,更好地聯(lián)合,把工作做好。
這些是我編到這個時候想到的幾句話??偟乃枷刖褪菍庉嫼透魑慌笥驯硎靖兄x,特別感謝那些出我這部雜七雜八書的朋友們。
謝謝大家!
李學勤
2018年5月3日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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