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之仁與諸夏之禮
——從春秋霸政看孔子仁學的來源
作者:孔德立(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孟子研究院特聘專家)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一月廿五日己巳
耶穌2024年1月6日
“仁”作為儒學的核心價值,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了基礎作用。孟子引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離婁上》),以行仁作為人道的必然選擇。董仲舒強調(diào),“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春秋繁露·仁義法》)。朱熹的《仁說》從“生”的視角,指出“仁之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仁如天地生物之心,為“眾善之源,百行之本”,“此孔門之教所以必使學者汲汲于求仁也”。(《宋元學案·仁說》)戴震認為“仁者,生生之德也”“言仁可以賅義”“言義可以賅禮”“舉仁義禮可以賅智”(《孟子字義疏證·仁義禮智》),其意在于強調(diào)“仁”統(tǒng)攝的生生之意。
萬物與百姓之生生,是為政者與貴族君子之“仁”的體現(xiàn)。“仁”作為內(nèi)心之德,自身不顯現(xiàn),是通過“人”,即“他”才能顯現(xiàn)。顯示的方式與秩序就是“禮”。如果說“仁”是儒學的“體”,那么,“禮”則是“用”?!懊黧w”是為了“達用”,講“仁”是為了挺立“禮”。戴東原在闡發(fā)“仁”的生生之義時,力圖回到現(xiàn)實世界,闡釋活生生的“仁”,無論是“飲食男女”,還是“血氣心知”,仁之生生之德均要回歸禮序世界。仁以禮為載體,禮以仁為內(nèi)核,“合內(nèi)外之道”。春秋后期,“禮壞樂崩”??鬃用鎸Α岸Y”的倒掉,追溯春秋霸政時期的貴族之“禮”,發(fā)現(xiàn)只有寄予“仁”的價值,“禮”才能真正挺立起來。
自周平王東遷洛邑,王權(quán)衰落,霸權(quán)升起,“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諸侯們迎來了他們作為宗法貴族的高光時刻,走到了時代最前沿。當周天王派使者參加齊桓公榮登霸主典禮時,標志著春秋霸政已經(jīng)取代王權(quán),“尊王攘夷”不但不是違禮的行為,反而是尊禮的責任與擔當。事實上,齊桓公的霸政對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害,保衛(wèi)華夏的民生與文化起到了關鍵作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所以綿延不絕,得益于危難時期士君子的堅守與抗爭。春秋霸政時期,對內(nèi)恤孤、扶弱、救貧,對外則是“糾合諸侯”,抵御蠻族入侵。在世界歷史上,東西方文化均遭遇到蠻族入侵,中國正是因為有了春秋諸侯的霸政,才使得中國依然是中國。我們從孔子對管仲的評價,就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對于春秋時代的霸政是肯定與贊許的。
《論語·憲問》有連續(xù)兩章評價管仲之仁的記載:子路問孔子:“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就此,子路懷疑管仲“未仁”。孔子卻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弊迂曇灿蓄愃频囊蓡枺肮苤俜侨收吲c?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span>
孔子不輕易以仁許人,對于最愛的弟子顏回,也只是許以“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為什么贊嘆管仲“如其仁”,即沒有誰能像管仲這樣做到“仁”??鬃涌隙ü苤僦适窃谧勇纷穯柕恼Z境中出現(xiàn)的。子路認為“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由此提出管仲“未仁”。孔子認為,管仲雖然沒有追隨公子糾而赴死,但是,他幫助齊桓公取得霸政,且“不以兵車”,使得“民到于今受其賜”。抵御了匈奴南下,保衛(wèi)了諸夏和平與安寧??鬃訉苤僦实脑u價,彰顯出“仁”不是狹隘的報恩與愛某人,而是不求回報的,幫助、關愛與保障普通人、多數(shù)人、天下人的一種內(nèi)生性的道德價值。
齊桓公的霸政畢竟是對周天子王權(quán)的挑戰(zhàn),而且齊國首霸也隨之引發(fā)了其他諸侯爭相爭霸,霸政保衛(wèi)華夏的同時,也加速了周代禮樂秩序的崩壞??鬃觾A慕周代禮樂,卻對齊桓公與管仲的霸政持褒揚態(tài)度,這是否與孔子向往周禮之間存在矛盾?如果注意到孔子曾批評管仲“不知禮”,“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論語·八佾》)這就難免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疑惑:孔子一方面批評管仲不知禮,又肯定管仲如其仁,這是否造成“禮”與“仁”之間的不同調(diào)。如果對比孔子評價管仲“不知禮”與“如其仁”,就會發(fā)現(xiàn),孔子講的管仲不知的禮與霸政時期維護的諸夏之禮不同。
管仲在齊桓公的霸政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客觀上以霸政維護了諸夏共同體的存在,從而為夏商周以來的貴族文化的綿延作出貢獻。如果從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發(fā)展長河中回望這段歷史,可以更加清晰地發(fā)現(xiàn),霸政對于維護周代以“禮”為標識的文化體系,免受蠻族的襲擾與毀滅,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功績。管仲幫助齊桓公維護的諸夏共同體就是“征伐自諸侯出”的“禮樂”秩序。這種秩序也就是作為社會體制與規(guī)范的“禮”。這個“禮”正是孔子孜孜以求的“夏禮”與“殷禮”,是諸夏文化共同體的根本。就此而言,管仲之“仁”的評價正是基于孔子認同的管仲在霸政之中維護的諸夏文化共同體。這種基于歷史傳統(tǒng)與諸夏共同體意義上的文化規(guī)模就是孔子心目中的損益之“禮”。管仲維護的三代損益之“禮”與他“樹塞門”“有反坫”僭越之“禮”比起來,就算不了什么了。
子貢認為,管仲沒有殉公子糾之難,是“非仁”的表現(xiàn)??鬃訁s說,管仲之功“民到于今受其賜”,“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既肯定了管仲之仁,也批評了有些“匹夫匹婦”的殉難之舉。管仲破壞貴族之間的禮儀,肯定不妥,但當時社會矛盾的主體是諸夏與夷狄之間的矛盾,而不是個人效忠于哪一個人的“小信”??梢?,管仲之仁,是大仁,維護的諸夏之禮,是大禮。這一點,從子路與子貢的提問中,可見有些孔門高足也是有誤解的。
西周時期,“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春秋時期,王權(quán)衰落,“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白蕴熳映觥保翘熳訐斬熑?,“自諸侯出”,是諸侯擔當責任?!疤煜聼o道”的內(nèi)在原因恰恰是由于天子失道而導致的。在周天子被迫東遷洛邑的時候,就宣告了天子號令天下的時代結(jié)束。春秋霸政時期的執(zhí)政主體由天子轉(zhuǎn)為霸主,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霸政初期的使命是抵御蠻族的入侵。此時,維護諸夏共同體的紐帶就不在周代原有的作為等級秩序的禮,而逐漸轉(zhuǎn)為誰能擔負保衛(wèi)諸夏,誰就是禮的捍衛(wèi)者。“諸夏親昵”是因為諸夏有共同的詩書禮樂傳統(tǒng),這種以“禮”為標識的傳統(tǒng)由知識、行為逐步在夷狄的壓力之下,轉(zhuǎn)變?yōu)橘F族君子的教養(yǎng),這種教養(yǎng)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責任擔當?!皣笫?,在祀與戎”,就是說承擔祭祀與抵御外侮,就是責任擔當。我們從周王派人冊封齊桓公時,齊桓公下臺迎接使臣宰孔代表周王賜胙所彰顯出來的“尊王”,“存邢救衛(wèi)”表現(xiàn)出來的“攘夷”,足以說明齊桓公是有禮儀教養(yǎng)與責任擔當?shù)?。管仲相桓公,成就霸業(yè),得到了孔子的認可,正說明孔子從霸業(yè)中體察的教養(yǎng)與擔當,而這正是“禮”之中蘊含的一種價值精神——“仁”。
“禮”的標準轉(zhuǎn)化為諸侯與士大夫的擔當,就不再是僵化的制度,而是以天下安寧、文化綿延為判斷標準的可以“損益”的“人道”。如此看,雖然管仲沒有和召忽一樣,在原來的主人公子糾失敗后選擇自殺,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跟隨了與公子糾爭奪君位的公子小白,看似管仲違背了常人眼中的君臣之禮,主從之義,正說明管仲沒有拘泥于狹隘的“禮”,而是遵從了“禮”的真正精神與最高原則——仁。從作為制度的禮,到寄予精神的禮,正展現(xiàn)了孔子的歷史大視野,真正體現(xiàn)了孔子以人為本的人道精神。
由此來看,孔子對于周代文化的傳承,已經(jīng)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出、提煉出禮之中的“仁”。仁作為“禮”的核心要義,是執(zhí)守“禮”的真正價值?!岸Y”不再是單純約束管控人們的制度規(guī)范,而是應該隨著時代形勢發(fā)展而不斷變化損益的,與“仁”相適應的“節(jié)文”之教養(yǎng)。
春秋霸政時期的貴族君主執(zhí)守的“禮”是社會精英責任與擔當?shù)奈幕甜B(yǎng),霸政結(jié)束之后,無論是季氏“八佾舞于庭”,還是三家“以《雍》徹”(《論語·八佾》),都是貴族君子僭越禮樂之舉。當在位的貴族不再承擔社會精英責任的時候,禮樂自上而下的崩壞之后,伴隨而來的就是社會秩序的失衡??鬃釉诖呵锖笃诘纳鐣笞兙种?,有教無類,以貴族君子誦習的詩書禮樂教化每一位想成為未來君子的弟子。如果說,孔子之前是先是君子再有教養(yǎng),孔子之后,則是先有教養(yǎng)才是君子。因此,從孔子開始,“仁”學成為立身社會的先決條件,先仁而后“禮”。但我們在強調(diào)“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的同時,還需記住“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涖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論語·衛(wèi)靈公》)。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