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桓公四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廿五日乙丑
耶穌2024年6月30日
[春秋]四年春,正月,公狩于郎。
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
魯桓公四年,公元前708年。
春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四年春,正月,公狩于郎?!崩?,在魯隱公元年《左傳》就提到過,是魯國南部邊界城邑,靠近宋國。這條記錄從字面看似乎沒什么深意?!蹲髠鳌反杭镜挠涗浺卜浅:唵危?/span>
書時,禮也。
《春秋》記載這次狩獵的季節(jié),這種記錄方式是合乎禮制的。
但按照魯隱公五年臧僖伯諫觀魚時的說法,“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闭f明四季打獵有專門的稱謂,此處既然是“春”,則應(yīng)該說是“蒐”,而不應(yīng)該是“狩”,如果是“狩”,就應(yīng)該對應(yīng)“冬”才對。對于我的這個疑惑,杜預(yù)似乎也注意到了,所以他在這里特意做了注釋,說:“冬獵曰狩,行三驅(qū)之禮,得田狩之時,故《傳》曰:書時,禮也。周之春,夏之冬也。田狩從夏時,郎非國內(nèi)之狩第,故書地也?!?/span>
所謂的“三驅(qū)之禮”,有兩種說法,一說是打獵的時候圍住三面放開一面(注:據(jù)說來源是商湯當(dāng)年的網(wǎng)開一面之典故,以此體現(xiàn)上天有好生之德及獵者的仁慈。我覺得這樣做的實際意義是為了保證野生動物不至于滅絕,不至于出現(xiàn)竭澤而漁焚藪而田現(xiàn)象)。所以按照這樣的解釋,則“三驅(qū)之禮”還是代表打獵。另一種說法說是一年不應(yīng)該有四次狩獵活動,而是只有三次大型狩獵活動,即春、秋、冬,夏季不舉行大型狩獵活動是因為當(dāng)時農(nóng)忙,孔夫子就認為此時打獵有違天時。杜預(yù)此處的“行三驅(qū)之禮”應(yīng)該就是按照這種說法來的。杜預(yù)認為魯桓公這次狩獵是發(fā)生在周歷的春天,按照夏歷計算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冬天,所以《春秋》記載這次狩獵活動時說“狩”。且郎這個地方也并非魯國的國內(nèi)狩獵之地,因此特意記錄了地名。
《榖梁傳》基本上是普及了一下知識:
四時之田,皆為宗廟之事也。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四時之田用三焉,唯其所先得,一為干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
田,通畋,即打獵。干,指祭祀用的肉干。豆,是盛放祭品的容器?!案啥埂奔础笆⒏捎诙埂敝猓颂幋讣漓?。
這段意思說,一年四季的四次大型狩獵活動,都有祭祀宗廟的含義。春季稱為“田”,夏季稱為“苗”,秋季稱為“蒐”,冬季稱為“狩”。四次狩獵活動主要目的有三方面,按所獲得獵物(的主要用途)依次如下:一是祭祀,二是招待賓客,三是豐富國君的廚房——即儲備些肉類做食物。
對比一下,與臧僖伯的說法沒啥大區(qū)別,稍有不同之處在于,臧僖伯說的是“春蒐,秋狝”,《榖梁傳》則說是“春田,秋蒐”。
只有《公羊傳》認為這條記錄是有褒貶之意:
狩者何?田狩也。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常事不書,此何以書?譏。何譏爾?遠也。諸侯曷為必田狩?一曰干豆,二曰賓客,三曰充君之庖。
狩是什么意思?是田狩的意思。春天打獵稱為“苗”,秋天打獵稱為“蒐”,冬天打獵稱為“狩”。一般正常的這種活動《春秋》是不記載的,為何此次特意記載呢?因為是在譏諷。譏諷什么呢,譏諷這次打獵跑得太遠了。什么情況下諸侯一定會去打獵?(一般三種情形)一是為了祭祀,二是為了招待賓客,三是為豐富國君的廚房。
《公羊傳》認為《春秋》這條記錄是因為魯桓公跑到太遠的地方去打獵了——我猜是覺得有點勞民傷財吧?——所以有貶斥之意。
如果考慮到郎在魯宋接壤之處,再結(jié)合此前魯國和宋國的關(guān)系,魯桓公這次狩獵,除了正常的打獵之外,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例如向宋國示威?畢竟,宋莊公能上位,可有魯桓公的一份功勞——雖然魯桓公也收了人家的賄賂。而且魯桓公此時基本上穩(wěn)定了內(nèi)部政局,又新婚燕爾,且有春秋小霸之一的老丈人齊僖公撐腰,志得意滿之際來這秀一下肌肉似乎也是正常——也許,孔夫子真的想譏諷的其實是魯桓公的這種心態(tài)?
夏季,《春秋》也只有一條很簡單的記錄,“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边@是魯桓公時代,周王室第一次派使者來——這也意味著,王室認可了魯桓公的國君身份,當(dāng)初州吁求之不得的事情,魯桓公似乎輕而易舉得到了。
《榖梁傳》未關(guān)注這條記錄,《公羊傳》解釋了一下:
宰渠伯糾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稱宰渠伯糾何?下大夫也。
宰渠伯糾是周天子的大夫。為何《春秋》稱呼他為“宰渠伯糾”?是因為他是下大夫——言下之意,身份不夠尊貴。
《左傳》夏季的記錄如下:
夏,周宰渠伯糾來聘。父在,故名。
“父在,故名”,意思說由于這個人的父親還在(注:其父當(dāng)時應(yīng)該也是王室大夫),所以《春秋》直接稱呼他的名——所以可以推出,這位宰,在這里是被直接稱名的,那么渠,就是他的氏,名是“伯糾”。
但是這個“宰渠伯糾”這種“宰+氏+名”的稱謂模式,還是第一次在《春秋》里遇到。如果真的是因為《左傳》說的“父在,故名”,那應(yīng)該也是“某某子”才對,為何采用這么一種奇怪的模式呢?
這個困惑,杜預(yù)給出一個思路,注解至此時,杜預(yù)說,“王官之宰,當(dāng)以才授位,而伯糾攝父之職,出聘列國,故書名以譏之”——明確表示這里稱呼他的名,是有譏諷的意思。之所以譏諷是因為他代替他爹行使宰的權(quán)利到魯國來聘問,但宰——也就是渠伯糾他爹的官方職務(wù)——是不能隨便授予一個人的,要以才授位的——這時候再回頭看《左傳》的“父在,故名”四個字,仔細琢磨琢磨,似乎《左傳》的意思是說,這個伯糾的“宰”并不是因為他有才,而是因為他爹的緣故讓他混了這么一個職位來出使魯國了——這不只是說裙帶關(guān)系任人唯親,更意味著對政府正式官員職位授予的輕慢,因為官爵是國之重器,如果把重要的人事任命不當(dāng)一回事了,不考慮授予者的能力了,那這個官僚體系很快就會崩潰。
……好吧,如果真是這樣,我覺得《春秋》確實太讓人燒腦了。
在說完春和夏兩季之后,《春秋》這一年即宣告結(jié)束了。這是《春秋》首次出現(xiàn)沒有秋、冬兩季記錄的情形。因為按照之前的經(jīng)驗,即使這年的秋天和冬天沒有任何事情值得記載,至少也應(yīng)該有“秋,七月”“冬,十月”兩條記錄才對,這才符合《榖梁傳》說的“《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后兩個季度記錄的缺失,無外乎兩種情況,一是確實無事可記,所以本來有“秋,七月”“冬,十月”的記錄,但流傳過程中散佚了;二是夫子有意為之。有學(xué)者就認為本年之所以后半年無記錄,就在于夏季周王室派使者來魯國——前面說了,這意味著王室對魯桓公身份的認可。但魯桓公實際上是通過臣弒君、弟弒兄上位的,是大逆不道。王室的認可,意味著不分善惡。所以夫子在這條記錄后面不再記錄本年的其他事宜,以表示譏諷。但后者的說法,我覺得有點過度解讀了,因為后面的魯桓公七年也是如本年一樣,只有春、夏兩季的記錄??梢娺@種情況不是有意為之的特例。
雖然《春秋》本年的記錄只有上半年,但《左傳》本年后半年還是有事情記錄在案:
秋,秦師侵芮,敗焉,小之也。冬,王師、秦師圍魏,執(zhí)芮伯以歸。
小之,即以之為小的意思,表示輕視。秋季,秦國入侵芮國,但打了敗仗,之所以戰(zhàn)敗是因為秦國輕敵了。冬天,王室的軍隊和秦國聯(lián)手圍攻魏,抓了芮伯而返。
這是秦國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左傳》里,因為后面秦國還要經(jīng)常出現(xiàn),所以此處簡單梳理一下秦國的歷史。按照《史記·秦本紀》記載,顓頊的后裔女脩吞玄鳥之卵而生秦國的始祖大業(yè)。大業(yè)生費,輔助大禹治水有功,舜賜姓嬴,費就是史書中記載的伯益。此后一直到商朝太戊時代,嬴姓后代多有功勞,遂為諸侯。到周朝時候,嬴姓后人造父為周穆王的御(注:類似今天的領(lǐng)導(dǎo)司機),因輔助周穆王平徐偃王叛亂有功被封于趙城,故后人姓趙氏。造父后人非子居犬丘,擅長養(yǎng)馬,他的兒子成被周孝王封到秦地(注:大概就是今天的甘肅天水一帶),使復(fù)續(xù)嬴氏祀,是為秦嬴。
秦嬴傳子秦侯,秦侯傳子公伯,公伯傳子秦仲,秦仲在周宣王時為大夫,被西戎所殺,傳子秦莊公,秦莊公在周宣王的支持下破西戎,恢復(fù)了先祖土地。秦莊公傳子秦襄公,秦襄公因輔佐周平王東遷有功,被周平王封諸侯,此時周王室連祖先的土地已經(jīng)都被戎人占領(lǐng)了,于是周平王給秦襄公畫了個大餅,按照《史記·秦本紀》記載,“賜之以岐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周平王跟秦襄公說,岐山以西的土地,現(xiàn)在被戎人占領(lǐng)了,只要你們秦人有實力奪回,就都賜給你了。從這時候開始,秦國才正式立國成為春秋時期的諸侯。
秦襄公之后是其子秦文公,秦文公的太子早于秦文公而死,故秦文公之后即位的是其孫子,史稱秦寧公。魯桓公四年,對應(yīng)是秦寧公八年。秦國此時依然不過是個小諸侯國。勢力范圍當(dāng)時還主要在雍城,即今天的陜西鳳翔區(qū)一帶——那里是我的故鄉(xiāng)。當(dāng)時秦國還在努力跟戎人戰(zhàn)斗,以圖開疆拓土。但是秦國為何會去攻打芮國,《左傳》沒有交代,我猜也許是秦國想繼續(xù)東擴,而剛好前一年芮國發(fā)生政變,于是想借機吞并芮國將勢力范圍擴展到黃河邊吧。
芮國在去年發(fā)生了王太后芮姜一手主導(dǎo)的政變,法理上的國君芮伯萬被老娘趕走,此后是芮姜自己親自執(zhí)政還是另立了新君,《春秋》沒有交代,但杜預(yù)在注解到這里的時候說了一句“三年,芮伯出居魏,芮更立君?!眲t芮姜趕走兒子之后另立了新君——不過那也不過是芮姜的傀儡罷了。芮國雖然是小國且剛發(fā)生變故,但秦國的輕敵卻導(dǎo)致了秋天主動入侵的失敗,可見芮姜還是有兩下子的。
不知道是不是秦國覺得再去打芮國還是打不過芮姜,于是把氣撒在了他的兒子芮伯萬頭上——我覺得這位芮伯萬挺倒霉,先被老娘趕走,國君沒做成;然后還得替老娘背鍋,被老娘的敵人給抓起來。
但這次芮伯萬被秦人抓走,其實并非壞事,若僅從利益角度而言,秦和芮伯萬此時有著共同的敵人芮姜——畢竟,他是芮國法理上的國君,被芮姜以非法手段趕下來了,那么秦人完全可以利用芮伯萬的身份做點文章以對付芮姜。如果能助力芮伯萬復(fù)國,那么此后芮國必然成為秦國的小弟——不久之前鄭莊公助力公子馮重登宋君之位就是成功案例。至于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是否如此,我們拭目以待吧??傊?,《左傳》不會無緣無故記錄這個的,這里有記錄,后面必然有事件來呼應(yī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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