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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洪范十章講義

欄目:經(jīng)學(xué)新覽
發(fā)布時間:2025-02-09 10: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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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

作者簡介:摩羅,本名萬松生,西元一九六一年生,江西都昌人?,F(xiàn)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著有《中國的疼痛:國民性批判與文化政治學(xué)困境》、《司馬遷的新帽子:思想家》等。

洪范十章講義

作者:摩羅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西元2025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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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dǎo)讀·《洪范》大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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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天賜神授,圣人用以通天地、明鬼神、治天下、安兆民也?;訐?jù)《洛書》之意和禹帝之跡,特向周武王傳授之九類大憲,其核心為“皇極”即“建中立極”。大憲既系天授,可見中國政治乃循天道、履天命而成其王道。大憲亦是千萬年來華夏先民經(jīng)天緯地、安邦治國經(jīng)驗之總結(jié),可總攝六經(jīng)宏旨,故蘊含中華大道之統(tǒng)。凡帝王修身治心、建中立極之道術(shù),無不該備。后儒將治國撫民之道命名為“禮樂刑政”,即為九疇之簡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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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云:“知皇極之表性德,然后知庶政皆為天工,非私智所能造作也。知日用不可或離,然后知萬物各有倫序,非強力所能汩亂也。知帝天皆一性之名,則知畀錫非同符瑞。知災(zāi)祥即惠逆所興,則知福極皆由自取?!薄逗榉丁凡晃ǖ弁醴钐斐羞\、建國君民綱領(lǐng),亦是凡民率性歸中、人文化成之德教也。本講義匯集歷代圣賢對《洪范》大旨之精解,對建中立極、王道之統(tǒng)、天人合一、天民合一、天帝合一等中國文化之深層奧秘,有所闡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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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洪范九疇打開了中國的政治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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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被人看作史書,因為其大多數(shù)文章,都是記述具體歷史事件,比如《甘誓》《五子之歌》《湯征》《牧誓》《金縢》。但有三篇文章具有特殊意義,猶如《尚書》三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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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堯典舜典》,打開了中華民族的歷史空間??上н€遠(yuǎn)遠(yuǎn)不夠,至遲應(yīng)該從伏羲寫起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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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禹貢》,打開了中華民族的地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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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洪范》,打開了中華民族的政治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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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是中華文明的大法大憲。它借助箕子之口,羅列九疇政務(wù),全面闡述了建國君民的政權(quán)框架和行政空間,既關(guān)乎天道(一五行)、政權(quán)建設(shè)(五皇極,建中立極)、決策機制(七稽疑)、經(jīng)濟建設(shè)(三八政),也關(guān)乎文化建設(shè)(三八政,四五紀(jì),六三德,九五福六極),還關(guān)乎天子的道德要求和行為規(guī)范(二五事五皇極八庶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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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綱既定,中國文化的空間結(jié)構(gòu)和時空秩序即橫空出世?!胺ㄌ靹t地”為結(jié)構(gòu)依據(jù),“建中立極”為秩序核心。其他文章如目,圍繞三綱各呈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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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云:“學(xué)者當(dāng)知《洪范》九疇亦可總攝六藝?!彼晃▽ⅰ逗榉丁芬曌鳌渡袝肪V要,而是將其視作六經(jīng)總綱。馬一浮繼而又言:“而皇極總攝六藝之歸一于性德?!笨梢姟盎蕵O”即“建中立極”,在他看來即是六經(jīng)大旨。其論深邃闊大,堪可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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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jīng)雖然總結(jié)了千萬年來歷代圣王大道,自堯舜禹湯至于文武周公,形成了華夏道統(tǒng)。但其文化氣質(zhì),集中體現(xiàn)了周文化特征。殷尚祀,周尚德?!逗榉都s義》云:“六經(jīng)總為德教,而《尚書》道政事皆原本于德。堯、舜、禹、湯、文、武所以同人心而出治道者,修德盡性而已矣。離德教則政事無所施,故曰“為政以德”。此其義具于《洪范》。”此論既符合周文化品性,亦切中以《洪范》為代表的儒學(xué)氣質(zhì),堪可成為后學(xué)之指導(dǎo)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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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講義為國學(xué)教育書院博士課堂教學(xué)底本,于甲辰年末,講課四次。課程結(jié)束,又對講義有所補充。講義大量引述先儒對《洪范》之精解,內(nèi)容主要取自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蘇軾《東坡書傳》、王安石《洪范傳》、黃道周《洪范明義》、馬一浮《洪范約義》等書,兼及朱熹、陸九淵、李民、王健之文字。承先賢之明辨,述《洪范》之天機,以滋后學(xué),連附錄近六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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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xì)研究《洪范》文句排列,不難發(fā)現(xiàn)錯簡甚多。自宋以來,蘇軾、洪邁、張九成、葉夢得、王柏、吳澄、金履祥、胡一中、歸有光等先儒,都曾致力于糾正舛錯。明末黃道周以金履祥版本為主,兼采眾說,參以已見,遂成黃版,并上書朝廷。黃道周《洪范明義》在厘清版本上下功夫甚深。馬一浮大贊金履祥《書傳》版和黃道周《洪范約義》版,其《洪范約義》所用版本,與黃版僅一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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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講義所引述的版本,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蘇軾《東坡書傳》、王安石《洪范傳》、李民王健《尚書譯注》均采用通行版,《洪范約義》為黃版,馬一浮為馬版。三種版本,皆附錄于文末,供習(xí)者斟酌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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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化字版“皇極”之“極”,本為極字。極為房屋棟梁,即脊檁。極,驢背上用以堆放貨物的木架子?!皹O”與“極”本為詞義無關(guān)的兩個字,漢字簡化時,取消了極字,將其意義合并到極字中,故讀古籍時易于導(dǎo)致混淆。本講義在書寫“太極、北極、皇極、建中立極”時,皆寫為“太極、北極、皇極、建中立極”,以免誤導(dǎo)讀者。其他文字,皆遵循簡化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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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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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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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洪范》之序言。漢初古今文《尚書》各篇無序,成帝時期張霸獻(xiàn)《古文尚書》,各篇有序言。該書遺失,其序卻保留下來。東漢馬融、鄭玄認(rèn)為序言為孔子所作,更多人認(rèn)為當(dāng)系孔安國所作。后世學(xué)者多有不認(rèn)序言者,故出版《尚書》時多刪除序言。比如李民王健《尚書譯注》,各篇皆無序言。宋初胡瑗《洪范口義》、明末黃道周《洪范明義》,馬一浮《洪范約義》,皆不取本序??追f達(dá)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以孔安國注本為基礎(chǔ),保留了各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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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紂戰(zhàn)敗,自焚而死。武王封商紂之子武庚為新君,以繼商族宗廟祭祀??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認(rèn)為,“以箕子歸”乃系邀請箕子隨武王來到周都鎬京,武王以箕子為大賢,鄭重向其請教治國平天下之道?;雍喴卮?,云待我著文詳答,以便斟酌其意。于是箕子著《洪范》。洪者,大也,范者,法也,典憲也。所謂洪范,意即治國大憲也?;幼?,闡述天地周行大道,安邦定國大憲,遂有《洪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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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其人,《史記·宋微子世家》有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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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者,紂親戚也。紂始為象箸,箕子嘆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桮;為桮,則必思遠(yuǎn)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紂為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被釉唬骸盀槿顺贾G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于民,吾不忍為也?!蹦吮话l(fā)詳狂而為奴。遂隱而鼓琴以自悲,故傳之曰箕子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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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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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古禮,封前朝天子宗親,以賓禮待之,故曰“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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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朝鮮定都平壤,昌盛八百年。西漢初年,燕王盧綰勾結(jié)東胡叛漢,其部將衛(wèi)滿設(shè)圈套進入平壤,殺害國王箕準(zhǔn)而篡權(quán)。后來箕子苗裔再次復(fù)國,建立了朝鮮半島三韓之一的辰韓國。直到1959年,朝鮮當(dāng)局炸掉了平壤牡丹峰下的箕子陵,以期抹去箕子朝鮮的歷史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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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疇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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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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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敘?!?/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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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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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王薨于西元前1056年,周武王孟津觀兵是前1048年,滅紂是前1046年。武王崩于前1043年。從武王繼位第二年起算,到前1043年駕崩,為十三年。但是武王向箕子請教應(yīng)該在武王滅紂當(dāng)年,那就是武王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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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年,商曰祀。以每年大祀祖先典禮紀(jì)名?;右陨谭?,維護商族文化權(quán)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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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覆也,猶翼護也。騭zhì,升也,升猶舉也,舉猶生也。陰騭,指上蒼默默地使下民安定,轉(zhuǎn)指默默行善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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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助也。協(xié),和也。厥,代詞,指下民。上天覆生下界眾民,使其和睦安居于人間。攸,所也。敘,順序、秩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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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卷二九·月明和尚度柳翠》:“只因柳宣教不行陰騭,折了女兒,此乃一報還一報,天理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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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第三六回》:“陰騭就像耳朵里響,只是自己曉得,別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還是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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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楊炯《唐同州長史宇文公神道碑》:“文王以業(yè)重三分,昭事上帝;武王以功成八百,陰騭下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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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堯臣《歐陽郡太君挽歌之二》:“暮年終饗福,陰騭不應(yīng)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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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三》:“吾辛苦積得小陰騭,當(dāng)有一孫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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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二九回:“鳳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隲(騭)、遲了就短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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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漢書·五行志》:《易》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眲㈧б詾樘掫耸侠^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圣人行其道而寶其真。降及于殷,箕子在父師位而典之。周既克殷,以箕子歸,武王親虛己而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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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天人有相通之道,若顯然而通之,以交于天地鬼神之間,則家為巫史矣。故堯命重黎絕地天通,唯達(dá)者為能默然心通也,謂之陰騭。君子而不通天道,則無以助民而合其居矣。武王以天人常類之次訪箕子,箕子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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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克殷之后,為何將殷之圣者箕子邀請到周之鎬京?蓋因武王生而神靈,知道華夏之治,本于天命。夏禹曾經(jīng)整理《河圖》《洛書》,手握秘籍,躬行天命,故能平治水土。武王亦知箕子系洪范九疇之傳承者,洞悉建政撫民之奧秘,故誠之又誠,恭敬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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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禹既第之(整理編排《洛書》),當(dāng)有成法可傳,應(yīng)人盡知之,而武王獨問箕子者,《五行志》云:“圣人行其道而寶其真,降及于殷,箕子在父師之位而典之。周既克殷,以箕子歸周,武王親虛已而問焉。”言箕子典其事,故武王特問之,其義或當(dāng)然也。若然,大禹既得九類,常道始有次敘,未有《洛書》之前,常道所以不亂者,世有澆淳,教有疏密,三皇已前,無文亦治,何止無《洛書》也。但既得九類以后,圣王法而行之,從之則治,違之則亂,故此說常道攸敘攸斁由《洛書》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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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禹整理《洛書》之后,洪范九疇即為后世所重,可能“人盡知之”,但箕子因典職之便,可得其詳,以圣賢之誠,可會其神,故武王獨請教于箕子,最為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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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滅紂之后,突然面對天下之重,心中莊敬而憂懼,生怕一不小心就辜負(fù)天下。他剛即帝位三天,就極為誠心地向大臣請教治平之道?!洞蟠鞫Y記·武王踐祚》所記,姜尚拿著先王典則告訴他:“黃帝顓頊之道,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兇。……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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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戴禮記·武王踐祚》如此描述武王得道之后的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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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聞書之言,惕若恐懼,退而為戒書,于席之四端為銘焉,于機為銘焉,于鑒為銘焉,于盥盤為銘焉,于楹為銘焉,于杖為銘焉,于帶為銘焉,于履屨為銘焉,于觴豆為銘焉,于戶為銘焉,于牖為銘焉,于劍為銘焉,于弓為銘焉,于矛為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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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前左端之銘曰:“安樂必敬”;前右端之銘曰:“無行可悔”;后左端之銘曰:“一反一側(cè),亦不可以忘”;后右端之銘曰:“所監(jiān)不遠(yuǎn),視邇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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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就像一個孩子,把先王教誨鐫刻在一切地方,讓自己舉目即見,以此促進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這么虔敬的君王,聽說大禹之道就在箕子這里,他怎么可能錯過求道的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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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認(rèn)為,武王訪道于箕子,與武王遍刻銘文規(guī)范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二事頗可相互發(f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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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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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十三年,武王會見箕子,對箕子說:“嗚呼箕子!上天覆生下界眾民,使其和睦安居于人間。我作為統(tǒng)轄天下的天子,卻不知道如何按照常理建立人間秩序,特請賢者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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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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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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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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堙yīn,塞也,堵也。汩,亂也。故為亂也。其,天也,宇宙也。五行,水火木金土。水是五行之一,水性下流,鯀反塞之,逆宇宙之道也。畀bì,與也,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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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九疇,大法九類也??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疇”是輩類之名,故為類也。言其每事自相類者有九,九者各有一章,故《漢書》謂之為九章。此謂九類,是天之常道,既不得九類,故常道所以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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斁dù,敗也。嗣興,繼承鯀治水之業(yè),興而成之。錫,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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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認(rèn)為洪范九疇來自天啟,最早由《河圖》《洛書》傳遞給人間圣君。中國文化,法天則地,所為禮樂刑政、宗廟鬼神,無不得自天命?;哟笾v“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可見洪范九疇乃是上帝特授大禹治國之法,大禹遂將其整理為九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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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自古以來得九疇者惟有禹耳,未聞余人有得之者也。若人皆得之,鯀獨不得,可言天帝怒鯀。余人皆不得,獨言天怒鯀者,以禹由治水有功,故天賜之,鯀亦治水而天不與,以鯀禹俱是治水,父不得而子得之,所以彰禹之圣當(dāng)于天心,故舉鯀以彰禹也?!兑住は缔o》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九類各有文字,即是書也。而云“天乃錫禹”,知此天與禹者即是《洛書》也?!稘h書·五行志》:“劉歆以為伏羲系天而王,河出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錫《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毕冗_(dá)共為此說,龜負(fù)《洛書》,經(jīng)無其事,《中候》及諸緯多說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受圖書之事,皆云龍負(fù)圖,龜負(fù)書。緯候之書,不知誰作,通人討核,謂偽起哀平,雖復(fù)前漢之末,始有此書,以前學(xué)者必相傳此說,故孔以九類是神龜負(fù)文而出,列于背,有數(shù)從一而至于九。禹見其文,遂因而第之,以成此九類法也。此九類陳而行之,常道所以得次敘也。言禹第之者,以天神言語,必當(dāng)簡要,不應(yīng)曲有次第。丁寧若此,故以為禹次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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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自古以來得九疇者惟有禹耳,未聞余人有得之者也”大禹克己奉公,舍命治水而大成,得天帝信賴,乃幸蒙天帝賜予洪范九疇,故有此說。劉歆認(rèn)為伏羲受賜《河圖》而創(chuàng)八卦,大禹受錫《洛書》而著《洪范》,乃借伏羲八卦之圣,強調(diào)大禹《洪范》之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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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漢書·五行志》: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后,劉向治《穀梁春秋》,數(shù)其禍福,傅(附)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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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以《洪范》單篇,與《公羊春秋》《穀梁春秋》《春秋左氏傳》諸書并論顯示其分量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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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舊說河出圖洛出書,河圖為八卦,洛書為九疇。其傳也尚矣,學(xué)者或疑問而不敢言。以予觀之,圖書之文,必粗有八卦九疇之象數(shù),以發(fā)伏羲與禹之知,如春秋之以麟作也,豈可謂無也哉。天以是道畀禹,而傳至于箕子,不可使自我而絕也,以武王而不傳,則天下無復(fù)可傳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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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黃道周對箕子功德至為重視,認(rèn)為大禹《洪范》,靠箕子傳授后世,堯舜道統(tǒng),盡在箕子。其《洪范明義》序言云:“臣觀五帝三皇之道,備在《易象》。自《易象》而外,惟有《洪范》一書,為堯舜所授于禹湯,周公所得于箕子者。《易》于《明夷》之卦,推崇箕子,明羲、文之道在箕子,非他作者之所敢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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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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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于是回答武王說:“我聽說,以前鯀治洪水,行堵塞之法。天地間水火木金土周流不息,水性下流,鯀卻堵塞之,違背天道也。天地震怒,不賜給他安邦治國的九類大法,人間的倫理關(guān)系由此潰敗。鯀被流放而死,其子大禹因治水有道而勃興。天地于是把九類大法賜給大禹,大禹就把人世間倫常關(guān)系理順了,建立了合理的社會秩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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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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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jì),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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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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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五行志》:凡此六十五字,皆《洛書》本文,所謂天乃錫禹大法九章常事所次者也。以為《河圖》、《洛書》相為經(jīng)緯,八卦、九章相為表里。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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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之意,文王演《周易》,孔子述《春秋》,《乾》《坤》大掛,都是本于《洪范》第八疇之咎征?!逗榉丁吩谌A夏道統(tǒng)和中華文明中,具有源頭地位,學(xué)者豈可不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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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曰五行。即水火土金木也。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下》:陰陽者,天地之氣。行者,天地之質(zhì)。氣質(zhì)具而性命行乎其中,氣非質(zhì)不具,理與氣共質(zhì),故但曰五行不曰二氣。二氣者,《易》之治,五行者,《范》之治?!兑住放c《范》共為治也。一為十始,復(fù)起于十。天地所為用,即天地所為體,故統(tǒng)領(lǐng)其文不復(fù)言用,明疇體之有九用,初一之備十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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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認(rèn)為,歷史上凡解《洪范》者,獨黃道周最得奧義。故其在此沿襲黃道周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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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八疇分別以“敬用、農(nóng)用、協(xié)用、建用、乂用、明用、念用、向用”言之,唯第一疇無此言。馬一浮曰:“五行不言用者,盡物之性,令各止其所而已,不可以用言,言用則疑于汩之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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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二曰敬用五事。五事,五種行為或表現(xiàn)。胡瑗《洪范口義》:五事者,貌、言、視、聽、思也。貌者,萬民所瞻仰,言則為命令,萬民之所聽,視不明則及邪,聽不聰則容奸,思不睿則失謀。此五者圣人治國之大本、檢身之常法也,其可不敬而后用之乎?故五事謹(jǐn)則長興,慢則取亡。然次之于五行之后者,以五行陳天地之德,而五事者人君之所為。人君蓋體天而御邦,故以次于五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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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農(nóng),勉也。八政,八種政務(wù)。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農(nóng)”疑作“晨”。顏師古和蘇軾皆曰:農(nóng),厚也。鄭玄曰:農(nóng)讀爲(wèi)醲,重用之也。諸以“農(nóng)”爲(wèi)八政之首者,非是?!叭闭哒龞|方之位也。震與兌合,人官與鬼神互相為治。故有天命則有人官,有五事則有八政。五事以正性命,八政以正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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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jì)。五紀(jì),五種記時方法。圣人管理時間之法。時間政治,乃為政之大端也,于今關(guān)乎國家主權(quán),于古關(guān)乎皇權(quán)正統(tǒng)。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八政以仁天下,五紀(jì)以仁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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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五曰建用皇極。皇,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解作大;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解作天;王安石《洪范傳》、馬一浮《洪范約義》、李民王健《尚書譯注》解作君王。《洪范約義》既曰“皇為大君之稱”,又曰“知帝天皆一性之名”,后者近于黃道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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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王安石《洪范傳》解作中,朱熹《皇極辨》、李民王健《尚書譯注》解作至高無上的標(biāo)準(zhǔn)、原則。馬一浮《洪范約義》之意亦近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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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治“建中立極”,是個至大概念。天子建政,必以“建中立極”為是。何謂“建中立極”?中者地(人間)之中,極者天(宇宙)之中。北極即天之中也。將“皇極”解為“大中”,大多能通。但下文有“皇之極”,則無法以“大之中”解之。故本文采用王安石《洪范傳》解法,謂之“天子之中”。《論語》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北背剑ù肀睒O)即天之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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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六曰乂用三德。乂,治理。三德,帝王治理國家的三種稟賦和良法。三德兼用,隨時變化,有經(jīng)有權(quán),方可得其中道矣。胡瑗《洪范口義》:德者,內(nèi)則得之于心,外則得其理,故謂之德。德有三者,即正直、剛、柔是也。世之平康,則用正直之德治之,世有強悍不順,則用剛德治之,世之和順,則用柔德治之。此三德者,圣人既由中道而治天下,又慮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故用三德者,所以隨宜制民一歸安寜之極也。故皇極則見圣人之道,三德則見圣人之權(quán),故曰“次六曰乂用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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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七曰明用稽疑?;?,考也。運用占卜之法,稽考疑惑,協(xié)助決策。胡瑗《洪范口義》:圣人有疑事,必用考疑之物決而明之,即下文謂擇建立卜筮之人,而命之曰雨、曰霽、曰蒙、曰驛之類是也。然卜筮以決疑惑定猶豫,無出于此,故圣人凡舉一事,發(fā)一政,若有疑于心者,必用卜筮以決之,故卜筮得為決疑之物。然則圣人果有疑乎?曰:無也。既無其疑,何用其卜哉?夫圣人至聰明也,至周盡(全)也,故易曰:“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敝杏挂嘣唬骸皬娜葜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比粍t又何疑乎哉?猶謂之考疑者,何也?即見圣人不專任其斷,而思與天下同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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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八曰念用庶征。念用庶征,認(rèn)真參考諸多征兆。念,考慮也。庶征,檢驗君王行為的眾多征兆。胡瑗《洪范口義》:庶征者,即謂休徴五,咎徴五,統(tǒng)而稱之,故曰庶征。君能與眾同欲,君臣上下無相奪倫,蠻夷戎狄莫不寜謐,故五行為之遂性,天地為之昭感,則休徴胡為而不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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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胡瑗《洪范口義》:向,勸也。威,畏也。以五福者天下之民所共欲,故王者用是五福之道,勸民慕而歸之,以趨于治也。六極者,天下之民所共惡也,王者用是六極之道,威民畏而懼之,以避其亂焉。是五福、六極莫非圣人用,人以為天下之?dāng)?shù),故曰“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然次于九疇之末者何也?首陳五行,是圣人法天地以為德,漸次為治,故天時順而休徴至,則五行皆得其性矣。庶征即敘,則政教之成敗著焉。故彝倫敘而政教成,則五福之道彰,彝倫敗而政教悖,則六極之報應(yīng)。五福者,君子之吉,成德也。六極者,人道之窮也。如是則王道終始斯可見矣,故因而終于九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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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帝所整理的洪范九疇,與《洛書》原文有何差異?古人對此有何闡述?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對此有所討論:傳言此“禹所第敘”,不知《洛書》本有幾字?!稘h書·五行志》悉載此一章,乃云:“凡此六十五字,皆《洛書》本文?!庇嬏煅院喴?,必?zé)o次第之?dāng)?shù)。上傳云“禹因而第之”,則孔以第是禹之所為,“初一曰”等二十七字必是禹加之也。其“敬用”、“農(nóng)用”等一十八字,劉向及顧氏以為龜背先有總?cè)俗?。劉歆以為“敬用”等亦禹所第敘,其龜文惟有二十字。并無明據(jù),未知孰是,故兩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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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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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邦治國第一項重要方法,就是遵循五行周流原理。第二,恭敬地做好五件要事。第三,勤勉地做好八項政務(wù)。第四,按照天時掌握五種記時方法。第五,建中立極,以中道教化萬民、統(tǒng)轄天下。第六,兼用三種治理天下的良法。第七,用卜筮之法解決疑惑,借助鬼神之意進行決策。第八,細(xì)致觀察各種征兆。第九,用五福獎勵善良,用六種責(zé)罰懲戒邪惡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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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疇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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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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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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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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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即五行學(xué)說,是中國古人描述世界構(gòu)成和宇宙運行機制的基本學(xué)說。古人認(rèn)為,水火木金土五種元素,在陰陽演變中相生相克,化生萬物,遂有日月星辰、草木禽獸、生老病死等萬千氣象。萬物命運,都在五行運動中起伏變化,人類種族和個人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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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自此以下至終篇,皆是箕子歷說九疇之名,廣演九疇之義。黃道周《洪范明義》:五行之形布于地,其氣運行于天,故其宿次、分野、禍福驗于人事。朱子曰:“五行質(zhì)具于地,而氣行于天。以質(zhì)而語其生之序,則曰水火木金土,以氣而語其行之序,則曰木火土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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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明義》:以陰陽之合德必為中數(shù),萬物皆麗于土也。周子曰:“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水陰根陽,火陽根陰,五行陰陽,陰陽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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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不僅秉天道以生萬物,而且合人道以應(yīng)五倫教化。黃道周《洪范明義》:五行分化,序其生者,所謂初也。陰陽之精,見于水火;剛?cè)嶂x,著于金木,土載其下,以通地天。有是五者,以別男女,以正性命。陰陽相交,剛?cè)嵯嗤?,變化錯綜,或當(dāng)或爽,而治亂出焉。帝王之生,皆本五德以長天下,而其說奧渺不可復(fù)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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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夫有天地然后有陰陽,有陰陽然后有五行,有五行然后有萬物,是則五行者天地之子、萬物之母也。然謂之行者,以其斡旋天地之氣而運行也,故謂之行。夫人既稟五行之氣而生,亦由逆五行之氣而死,聲音乎是,氣味乎是,性乎是,色乎是,舉天下之萬類,未有不由于五行而出是,則五行豈不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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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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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疇,五行:水,火,木,金,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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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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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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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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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表命名。爰,同曰??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云:“爰”亦“曰”也,變“曰”言“爰”,以見此異也。潤者,性也。炎者,氣也。上下者,位也。曲直者,形也。從革者,材也。稼穡者,人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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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北方陰極而生寒,寒生水;南方陽極而生熱,熱生火。故水潤而火炎,水下而火上。東方陽動以散而生風(fēng),風(fēng)生木。木者,陽中也,故能變,能變,故曲直。西方陰止以收而生燥,燥生金。金者,陰中也,故能化,能化,故從革。中央陰陽交而生濕,濕生土,土者,陰陽沖氣之所生也,故發(fā)之而為稼,斂之而為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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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天地之用五行也,水施之,火化之,木生之,金成之,土和之。施生以柔,化成以剛,故木撓而水弱,金堅而火悍,悍堅而濟以和,萬物之所成也,奈何終于撓弱而欲以收成物之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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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以人為本,天生萬物以榮世,君行仁政以惠民。圣賢品物論人,無不以福利眾生為德。蘇軾論五行之德,即為典范?!稏|坡書傳》:水不潤下,則不能生物,故水以潤下為德?;鸩谎咨?,則不能熟物,故火以炎上為德。木曰曲直,謂其能從繩墨也。木不曲直,則無以棟宇,故木以曲直為德。金曰從革,謂其能就熔范也。金不變化,則不能成器,故金以從革為德。土無所不用,不可以一德名,而其德盛于稼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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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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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朝下潤澤,火向上燃燒,木可屈伸,金可改變形狀,土可以種植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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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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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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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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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jié)研究水火木金土之味。古人將萬物皆與五行對應(yīng),諸如方位、顏色、人體臟腑、藥草、情緒等,味覺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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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五行之所作,不可勝言也,可言者聲色臭味而已。人之用是四者,唯味為急,故舉味以見其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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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五者因其數(shù),明其性,成其氣,辨其味,有其臭,著其聲,彰其色,為其物,各以類而推之則可見矣。所謂數(shù)者何?即天地之生成數(shù)。天奇地偶、日月晷度、星辰躔chán次、歲時歷象、律呂損益是也。所謂性者,潤下、炎上、曲直、從革、稼穡、為仁、為義、為禮、為智、為信是也。所謂氣者,在四時則為春夏秋冬、溫涼寒燠是也。所謂味者,酸咸辛苦甘是也。所謂臭者,朽焦腥膻香是也。所謂聲者,宮商角徵羽是也。所謂色者,青赤白黒黃是也。所謂物者,介蟲鱗蟲倮luǒ蟲羽蟲毛蟲是也。在人則為五事,若居五福之世,則其數(shù)弗乖,其性不悖,其氣不愆,其味不變,其臭不亂,其聲不謬,其色不異,其蟲不怪,皆順其常。若居六極之世,則皆逆其常。天反時為災(zāi),地反物為妖,人反德為亂,亂起則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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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先總論五行五味,然后分論之。其總論曰:潤下作咸,水鹵所生。炎上作苦,焦氣之味。曲直作酸,木實之性。從革作辛,金之氣味。稼穡作甘。甘味生于百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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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下作咸??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水性本甘,久浸其地,變而為鹵,鹵味乃咸?!墩f文》云:“鹵,西方咸地。東方謂之斥,西方謂之鹵?!薄队碡暋吩疲骸昂I廣斥?!笔呛=渑缘?,使之咸也?!对铝睢ざ吩啤捌湮断蹋涑粜唷笔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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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上作苦。王安石《洪范傳》:熱生火,火生苦,故炎上作苦。胡瑗《洪范口義》:火本炎上,焚物則焦,夫氣既焦則味?7?2而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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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直作酸。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木生子實,其味多酸,五果之味雖殊,其為酸一也,是木實之性然也?!对铝睢ご骸吩啤捌湮端幔涑綦笔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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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革作辛。王安石《洪范傳》:燥生金,金生辛,故從革作辛。馬一浮《洪范約義》:聲、色、臭皆可與人同感,味則其所獨知。得酸而收,得辛而散。從革則結(jié),作辛則解??嗉倍示彛釢镣?。胡瑗《洪范口義》:金就镕鑄即有腥氣,非苦非酸而近于辛者,金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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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穡作甘。胡瑗《洪范口義》:百谷之味,甘可知矣。然百谷本由土地而生也,甘者實為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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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賢開辟文明,常以民生為念,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即以“從人改更,可為人用”解五行之性:“揉曲直”者,為器必須可曲直也。“可改更”者,可銷鑄以為器也。木可以揉令曲直,金可以從人改更,言其可為人用之意也。由此而觀,水則潤下,可用以灌溉;火則炎上,可用以炊爨,亦可知也。水既純陰,故潤下趣陰。火是純陽,故炎上趣陽。木金陰陽相雜,故可曲直改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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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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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下潤澤之水產(chǎn)生咸味,向上燃燒之火產(chǎn)生苦味,可屈伸之木產(chǎn)生酸味,可改變形狀之金產(chǎn)生辛味,可以種植莊稼之土產(chǎn)生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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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二疇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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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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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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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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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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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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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論帝王行為,有貌、言、視、聽、思五個方面。這是對帝王平治天下所需稟賦的描述,也是對為帝王行為德范的要求。一曰貌,容儀。二曰言,辭章。三曰視,觀正。四曰聽,察是非。五曰思,心慮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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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曲禮上》云:“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與此五事異曲同工也。六經(jīng)各書所述政治理念,神髓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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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貌恭而人畏之謂之肅,言從而民服之謂之乂,視明而不為色所眩謂之哲,聽聰而不為言所移謂之謀,致思自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謂之圣。此天地之自然,由匹夫而為圣人之具也。圣人以為此五者之事,可以交天人之際,治陰陽之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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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恭則貌欽,故作肅;從則言順,故作乂;明則善視,故作哲;聰則善聽,故作謀;睿則思無所不通,故作圣。五事以思為主,而貌最其所后也,而其次之如此,此言修身之序也。恭其貌,順其言,然后可以學(xué)而至于哲。既哲矣,然后能聽而成其謀。能謀矣,然后可以思而至于圣。思者,事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思所以作圣也。既圣矣,則雖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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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帝范·君體》云:“夫人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動(引者按:恭作肅);如日月焉,貞明而普照(從作乂)。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寬大其志,足以兼包(明作哲);平正其心,足以制斷(聰作謀)。非威德無以致遠(yuǎn),非慈厚無以懷人。撫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禮。奉先思孝,處位思恭。傾己勤勞,以行德義,此乃君之體也(睿作圣)?!?/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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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對本章解讀,最為精彩。對于三個層次的關(guān)系,最為明察。且待一一介紹之?!按吮M己之性也。事訓(xùn)職,猶言官、司?!稜栄拧め屧b》:‘職,主也?!献釉唬骸闹賱t思?!吨芏Y》六官皆言職,《內(nèi)經(jīng)》于臟腑皆名官。士者,事也?!洞笱拧吩唬骸渫踟M不仕’,亦即士字。今之所謂事者,皆受之于人,若無與于己。然古之所謂事者,皆就己言,自一身而推之天下,皆己事也。故曰己外無物。圣人無己,靡所不己。宇宙內(nèi)事,即吾性分內(nèi)事。凡言事者,皆盡己之事也。性即理也,理事不二。理外無事,亦即性外無事。約之以五事,以為萬事根本。五事皆盡其理,然后萬事皆無失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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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認(rèn)為,“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為標(biāo)名,“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睘轱@德,“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為明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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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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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疇,帝王的五種行為標(biāo)準(zhǔn):一儀容,二言談,三觀察,四聽聞,五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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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容應(yīng)該恭敬,言談應(yīng)該合乎常理,觀察應(yīng)該明辨是非,聽聞應(yīng)該善于判斷,思慮應(yīng)該充滿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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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恭敬那就能夠莊嚴(yán)肅穆,既然合乎常理那就能夠條理清晰,既然明辨是非那就能夠達(dá)到賢明,既然善于判斷那就能夠產(chǎn)生智謀,既然充滿智慧那就能夠遼遠(yuǎn)透徹,直達(dá)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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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三疇八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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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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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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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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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文辭至簡,卻是帝王事務(wù)之核心。帝王修身治心、建中立極、法天則地、稽疑決策,其唯一旨?xì)w在于安民養(yǎng)民。《禮記·曲禮上》云:“安民哉!”《尚書·皋陶謨》云:“在知人,在安民?!薄渡袝ご笥碇儭吩疲骸罢陴B(yǎng)民?!薄墩撜Z·公冶長》云:“其養(yǎng)民也惠?!彼^八政,皆安民養(yǎng)民之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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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認(rèn)為,五事是“盡己之性”,八政是“盡人之性”。政者,正也。盡己之性,所以正己;盡人之性,所以正人。五事者,八政之本;八政者,五事之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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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玄:食謂掌民食之官,若后稷者也。貨掌金帛之官,若《周禮》司貨賄是也。祀掌祭祀之官,若宗伯者也。司空,掌居民之官。司徒,掌教民之官也。司寇,掌詰盜賊之官。賓,掌諸侯朝覲之官,《周禮》大行人是也。師,掌軍旅之官,若司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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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政之名,為何分作兩類?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食”、“貨”、“祀”、“賓”、“師”指事為之名,三卿舉官為名者,三官所主事多,若以一事為名,則所掌不盡,故舉官名以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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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八政之具體內(nèi)容,先儒極為關(guān)注,多有準(zhǔn)確闡釋,亦不乏精彩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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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八政”者,人主施政教于民有八事也。一曰食,教民使勤農(nóng)業(yè)也。二曰貨,教民使求資用也。三曰祀,教民使敬鬼神也。四曰司空之官,主空土以居民也。五曰司徒之官,教眾民以禮義也。六曰司寇之官,詰治民之奸盜也。七曰賓,教民以禮待賓客,相往來也。八曰師,立師防寇賊,以安保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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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食貨,人之所以相生養(yǎng)也,故一曰食,二曰貨。有相生養(yǎng)之道,則不可不致孝于鬼神,而知不忘其所自,故三曰祀。有所以相生養(yǎng)之道,而知不忘其所自,然后能保其居,故四曰司空。司空所以居民,民保其居,然后可教,故五曰司徒。司徒以教民,教之不率,然后俟之以刑戮,故六曰司寇。自食貨至于司寇,而治內(nèi)者具矣,故七曰賓,八曰師。賓所以接外治,師所以接外亂也。自食貨至于賓師,莫不有官以治之,而獨曰司空、司徒、司寇者,言官則以知物之有官,言物則以知官之有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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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所以接外治,師所以接外亂也”,即精彩表述之一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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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政之排序,也十分講究。為何食貨優(yōu)先?為何七賓八師?賢者于此有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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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食貨志》:《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謂農(nóng)殖嘉谷可食之物,貨謂布帛可衣,及金、刀、魚、貝,所以分財布利通有無者也。二者,生民之本,興自神農(nóng)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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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食貨所以養(yǎng)生,而祀所以事死也。生死之理得,則司空定其居。居定而后可教,既教而后可誅。故司空司徒司寇次之。所以治民者至矣,然后治諸侯。治諸侯莫若禮,所以賓之者備矣。而猶不服,則兵可用。故賓而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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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安民,教、養(yǎng)并重??鬃诱撁?,強調(diào)先富之,繼而教之。凡不教而戰(zhàn)、不教而誅,皆是虐民。馬一浮《洪范約義》:按八政三事,約而言之,只是教養(yǎng)二端?!队輹吩唬骸暗挛┥普陴B(yǎng)民?!笔池浾?,養(yǎng)之事。自祀以下,皆教所攝?!袄谩⒑裆?,養(yǎng)也。“正德”,教也。寓教于養(yǎng),故有制度;寓養(yǎng)于教,故有文為。制度文為皆在于禮。荀卿曰:“禮者,養(yǎng)也。”不唯食貨之養(yǎng)而已。文采以養(yǎng)其目,聲音以養(yǎng)其耳,威儀以養(yǎng)其四體,理義以養(yǎng)其心,故教亦養(yǎng)也,養(yǎng)亦教也,教養(yǎng)合一,然后人性可盡也。故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舍是非所以為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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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政理念,雖為《洛書》天授,亦系華夏先王先圣千萬年政治實踐之總結(jié)。遠(yuǎn)古以來,歷代政權(quán)無不圍繞八政設(shè)官分治,其實踐經(jīng)驗與思想探索,在其他典籍中亦有所表述。就此而言,六經(jīng)內(nèi)容雖各有側(cè)重,其神髓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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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政數(shù)多名繁,不勝枚舉,后儒總其意旨,發(fā)明簡稱,以“禮樂刑政”名之。食貨賓師,皆并入“政”中。王安石《老子篇》:道有本有末。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也;末者?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萬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萬物以生?則是圣人可以無言也、無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萬物以成?則是圣人之所以不能無言也、無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萬物為己任者?必制四術(shù)焉。四術(shù)者?禮、樂、刑、政是也?所以成萬物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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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為本,為萬物生發(fā)之動力,用為末,為萬物告成之功能示現(xiàn)。告成必須成在人間煙火之中。無論是八政,還是禮樂刑政四術(shù),都是圣人本于天道,循于天命,致力于安民養(yǎng)民的現(xiàn)實努力和天道天命的功能示現(xiàn)。一切先王先圣,一切高道大德,其最后的功勛,一定要落實為八政四術(shù),唯此方可體現(xiàn)其安民養(yǎng)民之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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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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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疇,治國撫民有八項重大政務(wù),務(wù)必不可懈怠。一保障五谷六畜之供以養(yǎng)萬民,二保障布帛鹽鐵之用以利社會,三恭敬祭祀祖先鬼神,四房屋建造大庇天下寒士,五教化萬民以達(dá)上下同德,六以刑戮懲戒不受教化者,七迎賓出使協(xié)和萬邦撫慰諸侯與四夷,八整軍興師剿賊滅叛以維護文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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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疇五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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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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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紀(jì)。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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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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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者,記也。五紀(jì)即五種記時方法。歲,又名太歲、攝提,從冬至?xí)r刻,到下一個冬至?xí)r刻,其時間長度為一歲,是地球繞著太陽運轉(zhuǎn)一周的時間,也是北斗星斗柄繞東南西北旋轉(zhuǎn)一圈的時間?,F(xiàn)代天文學(xué)以太陽在黃道上運行一周的時間為一歲,稱之為回歸年。一歲時長為約365.2422天。年是正月初一到下一個正月初一的時間,平年包括12個朔望歷月,約354天,若是閏年則包含13個朔望歷月,約38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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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天文學(xué)極為發(fā)達(dá),歷法也至為完備。今世考古學(xué)證明,至遲一萬二千年前,南方就有稻作農(nóng)業(yè),農(nóng)業(yè)必須有成熟的天文學(xué)和歷法作指導(dǎo),否則無法保障收成。實際上整個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都是在天文學(xué)歷法學(xué)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根據(jù)河南濮陽西水坡出土的蚌塑龍虎墓葬證明,北方地區(qū)至遲在六千五百年前,就有成熟的天文學(xué)和宇宙觀念。《尚書·堯典》《史記·五帝本紀(jì)》介紹堯帝領(lǐng)導(dǎo)著天文學(xué)和歷法之建立,這在時間上已經(jīng)是最保守的記載。中國文化的底層邏輯,就是天文歷法。中國學(xué)問的許多核心概念和思維角度,都與天文歷法和宇宙觀念有關(guān),諸如天人合一、天道、天帝、陰陽、五行、四時、二十四節(jié)氣、二十八宿、天地人三才、日月星三光、太極、北極、皇極、建中立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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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圣人作則,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以日星為紀(jì),月以為量,五行以為質(zhì)。其義并通于《洪范》五紀(jì)之次。歲以統(tǒng)月,月以統(tǒng)日,星辰以辨節(jié)氣、正四時。而歷數(shù)者則總言推步之法也。亦猶五行之終言土,五事之終言思,皆貫于前之四者。自漢儒以來,每有誤解歷數(shù),泥于鄒衍五德終始之說,以為王者易姓受命之應(yīng),于是讖緯符瑞紛然并興,奸人竊之以惑亂天下,此由于義理之不明也。歷數(shù)猶言歷象耳。就其懸象著明而可見者則謂之象,就其立算推演而可知者則謂之?dāng)?shù)。堯之命舜所以鄭重如此者,亦以授時之典為盡性之事,不敢不敬而已,非有他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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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來,中國國民教育將中國學(xué)問排除在教育資源之外,學(xué)子無緣接觸古書,對于先民天文學(xué)的發(fā)達(dá)和歷法之豐富精確,完全失去了想象力,僅將在中國天文學(xué)啟發(fā)下發(fā)展起來的西方近世歷法,奉為圭臬,此為近世文化之大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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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學(xué)者,幾乎人人都是天文學(xué)家,不知天道,安知人道,何以治國平天下?中國古代經(jīng)典,對于中國發(fā)達(dá)的天文學(xué)多有記述,惜乎百余年來,社會對此皆視而不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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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宇宙的文化想象和時空管理,是文明賴以發(fā)生的前提。為何天文學(xué)成為中國文化之基礎(chǔ)?乃因中國古天文學(xué)即是時空管理學(xué)、時間政治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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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所論,即是時間政治學(xué)也。歲月日時,既是建政撫民所必須仰賴的文明基礎(chǔ),也是王權(quán)的重要象征。帝王如果不能建立統(tǒng)一的歷法和時間標(biāo)準(zhǔn),其權(quán)力基礎(chǔ)就難于牢固。歷法權(quán)歷來為帝王所重,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授予萬民歷法,是歷代帝王必須壟斷的權(quán)力。箕子告誡周武王,陛下必須學(xué)習(xí)堯舜,強化時間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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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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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疇,五種記時方法,一是歲,二是月,三是日,四是星辰,五是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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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五疇皇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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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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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極?;式ㄆ溆袠O,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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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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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蕵O之極,本為極字。極為房屋棟梁,即脊檁。極,驢背上用以堆放貨物的木架子。極與極本為詞義無關(guān)的兩個字,漢字簡化時,取消了極字,將其意義合并到極字中,故讀古籍時易于導(dǎo)致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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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作為棟梁,處于房屋最高點,最頂端,后將其他事物最高點,最頂端,亦名之曰極,如地之南端為南極,北端為北極,天之北端亦曰北極,徒刑最高曰極刑,成就最高為登峰造極。又因棟梁不但位置最高,地位也最尊貴,極乃引申為至尊、中心、標(biāo)準(zhǔn)之義。建中立極,中為地之中,極為天之最高處,也可理解為天之中心。故皇極即為帝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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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陸九淵《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解作大;王安石《洪范傳》、朱熹《皇極辨初本》、馬一浮《洪范約義》、李民王健《尚書譯注》解作君王;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解作天?!逗榉都s義》既曰“皇為大君之稱”,又曰“知帝天皆一性之名”,后者近于黃道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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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陸九淵《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王安石《洪范傳》解作中,朱熹《皇極辨》、李民王健《尚書譯注》解作至高無上的標(biāo)準(zhǔn)、原則。馬一浮《洪范約義》之意亦近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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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皇極,標(biāo)心德之總名,示盡性之極則也?;蕿榇缶Q,極者至德之號。皇以表人,極以表法。已明天地人物總為一性,一盡一切盡,無欠無余,名之為極。斯名之立,顯大法之本原,圣人之妙用?!胺秶斓囟贿^,曲成萬物而不遺”,所謂總該萬法,不出一心也。曰“皇極”者,以表君德即天德也。天人合德,理絕名言,強名之曰“皇極”耳?!盎蕵O”一名,人法合舉,人與理一。一切詮表,雖有多名,其能詮之體,所詮之相,總其會歸,唯是“皇極”一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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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意識到皇極之極與太極之極的差異,《洪范約義》:皇建其有極,此明建用之旨也?;蕵O之極與太極之極,俱是表此理之極至。然太極不可言建、皇極則言建者,太極唯是表理,皇極則兼表人位也。太極不可言用、皇極則言用者,太極唯是顯體,皇極則即體以明用也。此極是人之所同具,不能建而用之,則隱而不顯。能建而用之者,人也。唯其能建而用之,斯為人中之最勝,可以處于君位,故名之曰皇。極是所建,皇是能建(能所不二)。極是所證,皇是證者。人與理一,故稱皇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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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學(xué)語境中,理即是道。馬一浮云“人與理一”,即云人是道之化身。唯“人與道一”,方成“皇極”。若有“人與道一”而不能得位,則為“人極”。周敦頤《太極圖》云:“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瘪R一浮指出:箕子向武王傳大禹之道,故曰“皇極”,周敦頤非專論帝王,故曰“人極”?;逝c圣,皆“人與道一”也?;蕵O人極,其道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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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皇極辨初本》:予竊獨以為皇者君也,極者至極之標(biāo)準(zhǔn)也。人君以一身立乎天下之中,而能修其身以為天下至極之標(biāo)準(zhǔn),則天下之事故莫不協(xié)于此而得其本然之正,天下之人亦莫不觀于此而得其固有之善焉,所謂皇極者也。是其見于經(jīng)者,位置法象蓋皆本于洛書之文,其得名則與夫天極、屋極、民極者皆取居中而取極之意,初非指中為極也,則又安得以是而訓(xùn)之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者,言能建其有極,所以有作民之父母而為天下之王也。不然,則有其位無其德,不足以建立標(biāo)準(zhǔn),子育元元,而履天下之極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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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及以前儒者,將“極”解作“中”,南宋及以后儒者,漸有將“極”解作“標(biāo)準(zhǔn)”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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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敷,布施、施加。蘇軾《東坡書傳》:我有是道,五福自至,可以賜庶民矣??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若能五事皆敬,則五福集來歸之。普敬五事,則是斂聚五福之道。以此敬五事為教,布與眾民,使眾民勸慕為之。福在幽冥,無形可見,敬用五事,則能致之,“斂是五?!?,正是敬用五事。不言“敬用五事以教”,而云“斂是五福以為教”者,福是善之見者,故言“?!币詣衩?,欲其慕而行善也。馬一浮《洪范明義》:皇與庶民,皆此一性之所現(xiàn)。斂者言乎福德之聚也,保者言乎任持之密也。斂之在己是自受用,敷錫于民是他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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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時厥庶民于汝極。此為倒裝句,將動詞“時”置于主語“庶民”之前。順言為“惟厥庶民時于汝極”。惟,語助詞。厥,其。時,動詞承、受。于,以。汝,會談時第二人稱虛指代詞,亦可實指會談?wù)呶渫?。極,中。意為“其庶民接受汝極”。蘇軾《東坡書傳》:我有是道,則民皆取中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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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汝保極。錫,饋贈,回報,此處指庶民給天子的回報。保,遵循、恪守。君能中則民人中也。意為“庶民能以保汝極回報汝。”蘇軾《東坡書傳》:我有是道,則民皆保我以安,我以五福賜民,民以保安賜我。胡瑗《洪范口義》:夫君既有五福之教,眾民皆動其心,仰慕教化,皆就其君,酌取中道而行之。既能行之,朝廷莫不同風(fēng),遠(yuǎn)邇以之一化,皆與君安于中道也??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凡人皆有善性,善不能自成,必須人君教之,乃得為善。君上有五福之教,以大中教民,眾民于君取中。“?!庇?xùn)安也,既學(xué)得中,則其心安之。君以大中教民,民以大中向君,是民與君皆以大中之善。君有大中,民亦有大中,言從君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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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無淫朋,人無比德。惟君能守中行正,庶民必趨附于中道,而不會在游逸中結(jié)成邪黨。德本義為登高,引申為心念、精神等含義。比德就是勾結(jié)跟自己臭氣相投者逞私逞欲,為非作歹,禍害政治共同體。如果君王治國不能“建中立極”、福佑蒼生,而是放縱私欲,禍害天下,庶民就必將結(jié)黨自保、蔑視天威、游逸墮落、禍害群倫。所謂淫朋比德,即是偏離中道,唯天子之中可救其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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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建其有極。中國政治學(xué)說中,“建中立極”是個至大概念。天子建政,必以“建中立極”為是。何謂“建中立極”?中者地(人間)之中,極者天(宇宙)之中。北極即天之中也。將“皇極”解為“大中”,大多能通。但下文有“皇之極”,則無法以“大之中”解之。故本文采用孔穎達(dá)、胡瑗、王安石、朱熹、陸九淵等人之解法,謂“皇極”為“天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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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建中立極”,還是“天子之中”,皆可以“王道”名之。董仲舒力推“王道政治”,與“皇極”一脈相承。《春秋繁露·王道》曰:“孔子明得失,差貴賤,反王道之本,譏天王以致太平。……春秋紀(jì)纖芥之失,反之王道?!薄;铀酝醯朗幨?、王道平平、王道正直,即是董仲舒所欲返之王道原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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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建其大中,則萬物得其所,故能集五福以敷(布)錫(賜)其庶民也。庶民以君為中,君保中,則民亦得中矣。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孔子曰“仁遠(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笔窦纫跃秊橹校瑒t德教昌盛,人文化成,天下大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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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之義未免抽象,有無實義?實義需引申而出。天子“建中立極”,也就是據(jù)地中天極而安撫萬民,統(tǒng)轄天下。堯帝以陶寺為地中,建天文臺以天北極(北辰為近)為天中,禹帝以陽城為地中,以天北極為天中,夏啟帝以斟尋(今二里頭)為地中,以天北極為天中,周武王以鎬京為地中,以天北極為天中,周公與康王增補洛邑為地中,以天北極為天中?!逗巫疸懳摹吩唬骸罢澲袊?,自之乂民。”天子既得天地之中,于是萬物輻輳,兆民歸化而隸屬之。宇宙與人間立即擁有結(jié)構(gòu)與核心,有核心即有秩序。由是“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保ā吨芤住は缔o上》)庶民皆可安享太平日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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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中”不是自然事物,而是人文建樹?!暗刂小?,是特定的政治理念、政治地理學(xué)說、政治制度結(jié)構(gòu)學(xué)說及政權(quán)空間范圍所確立的地理之“中”,它是一個民族千萬年連續(xù)的奮斗、建設(shè)、開拓而歷史地形成的政治符號。“北極”,是特定的天文學(xué)說、宇宙結(jié)構(gòu)學(xué)說、政治神學(xué)學(xué)說、天人關(guān)系學(xué)說所確立的宇宙之“中”,它是一個民族千萬年連續(xù)的觀測、想象、卜筮、驗證、信仰、堅守而確立的神學(xué)符號。這個政治符號和神學(xué)符號,還必須得到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實體的支撐,并與之完全融合,才能形成一種具有深厚歷史底蘊的政治文化和人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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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政治文化和人文文化,具有明確的思想結(jié)構(gòu)、觀念統(tǒng)系(道統(tǒng))和制度統(tǒng)系(法統(tǒng)),具有明確的種族依托(族統(tǒng))、信仰統(tǒng)系(祭統(tǒng))、教化統(tǒng)系(學(xué)統(tǒng))和無邊界的空間指向(天下)。這種文化既關(guān)注社會的物質(zhì)繁榮,以實現(xiàn)“養(yǎng)民”職責(zé),又關(guān)注指向未來的教化體系(教民),以保障文明秩序(禮樂制度)的穩(wěn)定和文明的永續(xù)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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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民族,作為這種文化的創(chuàng)造主體和實踐主體,在創(chuàng)造這種文化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民族共同體、政治共同體和作為文化承載者的個人和人民(人文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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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稱伏羲為華夏人文初祖,而且推定伏羲時代在大約七千年前到六千五百年前。根據(jù)近世考古學(xué)成果,早在一萬年前,華夏民族就有很多部族過上了以農(nóng)業(yè)為核心的定居生活,民族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就日趨穩(wěn)定,人文文化自然也迅速地趨于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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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在商周之際,這種文化已經(jīng)完全成熟,其創(chuàng)造主體華夏民族已經(jīng)具有明確的文化自覺,將仰賴這種文化支持所形成的政治觀念和治理模式,命名為“王道”,并且找到了足以代表這種文化特質(zhì)的圣人統(tǒng)系(圣統(tǒng)、道統(tǒng))。如何才能保證這套王道模式和文明秩序長盛不衰,永佑生民呢?至晚在孔子時代,華夏民族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善法,通過不斷傳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道統(tǒng),以修身治心、求道進德而加強教化,使人人都能自覺地克己復(fù)禮、自覺地維護政治共同體的文明秩序?!白蕴熳右灾劣谑?,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禮記·大學(xué)》)目的就是謀求,文明永昌??鬃硬粩嘞虻茏有v圣人道統(tǒng),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自孔子以后,華夏學(xué)子皆以談?wù)撌ト酥?,作為廣大堯舜道統(tǒng)、弘揚華夏文化的簡易方式。其起點,就是整理孔子對于圣人道統(tǒng)的建構(gòu)。茲引述《論語》《禮記》《大戴禮記》若干文字,皆孔子后學(xué)所記孔子建構(gòu)華夏道統(tǒng)之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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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戴禮記·五帝德》:宰我問于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亦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也!夫黃帝尚矣,女何以為?先生難言之?!竦闷淅倌辏蓝裎菲渖癜倌?,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保S帝禹湯文王武王成王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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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祭法篇第二三》:“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文王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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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祭法篇第二三》:“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菑。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材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保S帝顓頊契冥湯文王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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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禮運篇第九》:“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jǐn)于禮者也。”(禹湯文武成王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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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泰伯篇第八》: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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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堯曰篇第二十》: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彼匆嘁悦?。(堯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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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衛(wèi)靈公篇第十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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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泰伯篇第八》: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舜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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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泰伯篇第八》: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笨鬃釉唬骸安烹y,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保▓蛩从砦耐跷渫踔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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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顏淵篇第十二》: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yuǎn)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yuǎn)矣。”(舜皋陶湯伊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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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泰伯篇第八》: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保ㄓ恚?/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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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憲問篇第十四》: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狈蜃硬淮?。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禹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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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為政篇第二》: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ㄓ頊耐跷渫踔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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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子罕篇第九》: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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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子張篇第十九》: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xué)?”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文王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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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堯曰篇第二十》:周有大賚,善人是富?!半m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謹(jǐn)權(quán)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文王武王成王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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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八佾篇第三》: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文王武王成王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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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述而篇第七》: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保ㄖ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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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泰伯篇第八》: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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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學(xué)而篇第一》: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保ㄏ韧跫磮蛩从頊奈渲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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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季氏篇第十六》: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將有事于顓臾?!笨鬃釉唬骸扒?!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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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所論,遠(yuǎn)及黃帝顓頊,中及堯舜禹湯,近及文武周公。時而專論某人,時而以“先王”統(tǒng)論之。先王法天則地,仁懷萬物,循天道而開文明,奉天命而建中立極,緣人情而制禮作樂。一代代先王成為天道之代表,文明之化身,代代相傳,遂成道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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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還親自修訂《春秋》,司馬遷贊該書“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妒酚洝ぬ饭孕颉吩斦撛唬骸爸艿浪U,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颉洞呵铩?,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薄睹献印る墓隆吩疲骸翱鬃映纱呵铮鴣y臣賊子懼?!?/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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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用何種大法大憲“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而使“亂臣賊子懼”?先王道統(tǒng)也??鬃佑煤畏N標(biāo)準(zhǔn)“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禮樂制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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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行教,多敘先王道統(tǒng),而未著專文。七十弟子以《論語》《禮記》《孔子家語》等書零散記之,線索明晰而事跡不連綴,司馬遷乃以《史記本紀(jì)》,緣黃帝顓頊順流而下,集中描述歷代圣王政績,敘其傳承統(tǒng)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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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jīng)在堂,《史記本紀(jì)》在手,先王道統(tǒng)由是大備于典則,周行于政教,氤氳于風(fēng)俗,彰明于歷史。道統(tǒng)能夠貫穿于華夏歷史,后王之圣者,后臣后民之賢者,皆明其教而守其旨,中華民族遂成人間唯一執(zhí)道守一、傳承有序、光燦不滅之文明古國,孔子、司馬遷之功燦然可敬也?!抖Y記·中庸》曰:“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笨鬃铀抉R遷,正是善繼先王之志,善述先王之事的孝子賢孫,于后世則光為圣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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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黃帝顓頊以來,凡能堅守天地之中建政安民者,皆因其能明天道、奉天命、尊道統(tǒng),故其必有建基于天道、天命、道統(tǒng)之威權(quán)與仁德,必能陽光普照,德化天下,并賜福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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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中”者,亦即天子威權(quán)與仁德也。故所謂天子之“中”,關(guān)乎天地秩序、人間綱紀(jì)和兆民太平也。天子立國既“中”,行政又“正”,則其所立法憲、規(guī)矩,就天然地具有合法性,凡我國民,必須遵守。論及此,朱熹《皇極辨》、馬一浮《洪范約義》、李民王健《尚書注譯》將“皇極”解作帝王所立至高無上之標(biāo)準(zhǔn)、原則,也是頗合文意,只是多轉(zhuǎn)了幾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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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認(rèn)為,“皇極”一疇,乃演其大中之義,欲使人主先自立其大中,乃以大中教民也。凡行不迂僻則謂之“中”?!吨杏埂匪^“從容中道”,《論語》所謂“允執(zhí)其中”,皆此之謂也。九疇為德,皆求大中,是為善之總,故“謂行九疇之義”,言九疇之義皆求得中,非獨此疇求大中也。此大中是人君之大行,故特敘以為一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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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認(rèn)為,《洪范》之旨可以統(tǒng)攝六經(jīng),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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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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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疇,皇極。天子之中:天子以中道普照天下,萬民必歸附之。天子集中天下福分,廣泛地賜予(敷錫)歸化之民。唯如此,庶民將會認(rèn)可你的權(quán)力,以遵循中道的忠誠回報你。唯如此,他們庶民才有安全感,不會結(jié)成團團伙伙,才有歸屬感,不會與壞人狼狽為奸發(fā)泄私憤私欲。天下之大,只有天子中道像旗幟一樣吸引著萬民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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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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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則)其惟(思)皇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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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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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猷yóu,有謀慮,引申為有理想、有目標(biāo),對人生和社會抱有認(rèn)真負(fù)責(zé)之態(tài)度。有為:有才干和作為。有守,有操守。念,牽掛,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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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段先看通行版本之標(biāo)點:“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則)其惟(思)皇之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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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按照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王安石《洪范傳》所闡發(fā)之意,改其標(biāo)點為:“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則)其惟(思)皇之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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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biāo)點之異在“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此標(biāo)點關(guān)系到“予攸好德”究竟是誰所言。按通行版本標(biāo)點,此句應(yīng)是君王所言。按本講義標(biāo)點,此句應(yīng)是“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之民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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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民表現(xiàn):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帝王反應(yīng):皇則受之,而康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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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民表現(xiàn):曰‘予攸好德’;帝王反應(yīng):汝則錫之福,(誘導(dǎo))時人斯(則)其惟(思)皇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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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本講義點讀,兩個句子才能理順關(guān)系,二者結(jié)構(gòu)和邏輯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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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協(xié)于極。不合于中,即不合于中道和文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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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罹于咎。沒有陷于罪惡;罹,遭遇,陷于;咎,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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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則受之。天子則寬容之。王安石《洪范傳》: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雖未可以錫之福,然亦可教者也,故當(dāng)受之而不當(dāng)譴怒也。子曰:“居上不寬,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篇第三》)帝王若不能寬大包容臣民,則辜負(fù)天命與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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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康而色。按照通行版本理解,第一個而是人稱代詞,第二個而是連詞;按照本講義標(biāo)點理解,第一個而是連詞,第二個而是人稱代詞“你的”。康,安和;色,神情,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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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只要有人表示他愿意歸化善德(即中),你就給他任官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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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人斯其惟皇之極。時,是;斯,乃,則;其,他;惟,思,認(rèn)同;皇之極:天子之中道,威權(quán)仁德。這些臣民就會認(rèn)同王道(帝王之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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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言民之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其所猷、所為、所守之當(dāng)否。所猷、所為、所守不協(xié)于極,亦不罹于咎,君則容受之,而康汝顏色而誘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雖未可以錫之福,然亦可教者也,故當(dāng)受之而不當(dāng)譴怒也?!对姟吩唬骸拜d色載笑,匪怒伊教”,康而色之謂也。其曰我所好者德,則是協(xié)于極,則非但康汝顏色以受之,又當(dāng)錫之福以勸焉。如此,則人惟君之中矣。不言“攸好德,則錫之?!?,而言“曰予攸好德,則錫之福”,謂之皇極,則不為已甚也。攸好德,然后錫之福,則獲福者寡矣,是為已甚,而非所以勸也。曰予攸好德,則錫之福,則是茍革面以從吾之攸好者,吾不深探其心,而皆錫之福也。此之謂皇極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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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予攸好德”不是君王所言呢?如果君王向庶民自稱“予攸好德”且錫以福祿,豈不是自我炫耀自表功德嗎?君王如此淺薄虛榮,有辱圣明,必為庶民所輕視,其所錫福祿,也不會被庶民看作恩德惠利,起不到勵德勸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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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指出,凡民之行,雖不合于中,而未罹于咎惡,皆可進用,大法受之。人曰“我所好者德”,汝當(dāng)安汝顏色,以謙下人,繼而賜之爵祿,加以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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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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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天子之庶民,有生活目標(biāo),有作為,有操守的,你一定要心懷贊賞地惦念他們。有的庶民不明天道,不尊重文明秩序,但也沒有陷入為非作歹、作奸犯科,天子對他們一定要包容、寬宥,要以溫潤的臉色善待他們。以謙下人,才能得人歸化。如果他們表示“我很向往仁德”,你就要及時任用他們,賜給他們爵祿。唯如此,才能誘導(dǎo)他們真心服從威權(quán)仁德,歸化天子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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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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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虐煢獨而畏高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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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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煢qióng,無兄弟,獨,無子,煢獨者即無勢力無資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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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為有爵位,明為有智力,高明者即有權(quán)勢有資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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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為煢獨,只要其有“好德”之志,治國者必須表彰、提攜之。雖為高明,只要其無“好德”之志,治國者必須批評甚或懲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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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煢獨也者,眾人易于歧視而虐之;高明也者,眾人易于攀附而畏之。歧視與攀附,皆人之惡德,治國者或教化之,或懲戒之,不可任其恣肆發(fā)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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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大禹謨》曰:“不虐無告,不廢困窮,惟帝時克?!庇衷唬骸拔┑聞犹?,無遠(yuǎn)弗屆。”王者職責(zé)在于安民養(yǎng)民,豈可遺棄弱勢者。堯帝能為之,后王亦當(dāng)能為之。不如此則不是圣王,因為中國治理的信條是:政在養(yǎ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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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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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為孤寡卑微之徒,只要其有“好德”之志,治國者必須表彰、提攜之。雖為有爵有勢者,只要其無“好德”之志,治國者必須批評甚或懲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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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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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有能、有為,使羞進其行,而邦其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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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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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的字形,是一只手(訛變?yōu)槌螅┡踔恢谎?,意為進獻(xiàn),引申為舉薦、提攜、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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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能、有作為的仁人志士,要提拔到合適的職位上,讓他們施展才華,這樣就可促進國家興旺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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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皋陶謨》云:“在知人,在安民?!贝颂幟裰钙胀ɡ习傩眨思劝钭谟H大人物,也包括民之秀者士子。我們一般拿士子說事吧。在掌握政權(quán)后,如何治理才能使天下太平呢?皋陶認(rèn)為關(guān)鍵在知人、安民兩件事。知人和安民,是互文,也包含安人和知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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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第一件,是把有才能的士子找出來,安排在管理崗位上,一者可以加強政府管理,二者防止大才不安于野而生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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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大禹謨》云:“野無遺賢,萬邦咸寧”,這既是政治道德的要求,也是政治管理的要求。為什么在這個表述中,“野無遺賢”成為“萬邦咸寧”的條件?“遺賢在野”隱含著對政府權(quán)力的威脅。這些高才大能,既可以呼風(fēng)喚雨安邦治國,也可以興風(fēng)作浪推翻朝廷。你看秦末州縣官長,因為不“知”陳勝其“人”,惹出多大事來。如果陽城縣官長能夠“知人”,像沛縣官長把蕭何、曹參、劉邦請到縣衙任職一樣,給陳勝有個安排,也就沒有大澤鄉(xiāng)起義了。你看唐朝科舉,遺漏了一個黃巢,清朝科舉,遺漏了洪秀全、馮云山、韋昌輝、石達(dá)開,惹出多大的事。清末廢除科舉后,文化人沒有出路,要么辦報鼓吹新學(xué),否定了清朝的合法性,要么結(jié)黨發(fā)動革命,終于埋葬了清朝政權(quán)。所以,有遠(yuǎn)見的治國者,必須首先把那些高才大能找出來,知人善任,人盡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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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知人善任,特引唐太宗李世民《帝范·求賢第三》,以輔箕子之論?!胺驀镙o,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堯命四岳,舜舉八元,以成恭己(恭謹(jǐn)律己)之隆,用贊欽明之道。士之居世,賢之立身,莫不戢(收斂)翼隱鱗,待風(fēng)云之會;懷奇蘊異,思會遇之秋。是明君旁求俊乂,博訪英賢,搜揚側(cè)陋。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昔伊尹,有莘之媵臣;呂望,渭濱之賤老。夷吾困于縲紲(縲和紲都是捆綁犯人的繩索,表囚犯、牢獄);韓信弊于逃亡。商湯不以鼎俎為羞,姬文不以屠釣(宰殺牲畜、釣魚,即下里巴人也)為恥,終能獻(xiàn)規(guī)景亳(商湯從商丘遷都景亳,召集諸侯商量討伐夏桀,伊尹獻(xiàn)計,遂成景亳之命),光啟殷朝;執(zhí)旌牧野,會昌周室。”幾乎可以說,李世民此言,就是“知人”二字之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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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是讓普通老百姓安居樂業(yè),過上太平日子。與上文“知人”一樣,“安民”既是政治道德的要求,也是政治管理的要求。在道德上,安民乃圣王之德所必行,不能安民,圣王則不能心安。這話毫無夸張成分,別說圣王,優(yōu)秀的政治人物,都是這樣?!豆茏印ぽp重甲》:“桓公憂北郭之民貧,召管子而問曰:‘北郭者,盡屨縷之氓也,以唐園為本利,為此有道乎?’”管仲提出,朝廷制定政策,百鐘之家不許做鞋子,千鐘之家不許種菜,把市場讓給北郭之民。也就是俸祿高者,必須用俸祿買勞動者的產(chǎn)品?!豆茏虞p重》中有不少齊桓公憂勞天下、牽掛萬民的故事。管子給齊桓公一一提供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對經(jīng)濟市場的許多奧秘,《管子》的論述十分深刻?!睹献印ち夯萃跎稀妨夯萃鯇γ献诱f:“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xùn)|,移其粟于河內(nèi)。河?xùn)|兇亦然。”這就叫安民。在管理上,唯有安民,才能保證社會穩(wěn)定,天下太平,政權(quán)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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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不能安民,其弊極大,甚至造成滅頂之災(zāi)。明末快遞員李自成失業(yè),生機無著,率流民攻擊官軍,明朝遂亡。洪秀全團隊軍政才能最高的,是楊秀清、蕭朝貴這兩位文盲燒炭工人,參加洪秀全起義隊伍的,都是西方殖民者破壞中國經(jīng)濟秩序之后失去工作和生活保障的流民。機械生產(chǎn)取代了手工生產(chǎn),洋船代替了中國民船。從兩廣到兩湖到兩淮,大量手工人、船工、纖夫、挑夫結(jié)束流浪參加太平天國義軍,清朝雖然暫時未亡,但是受到沉重打擊。這就是他們未能安民而遭到的報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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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人知人安民、任賢使能的政治理念,是在血的教訓(xùn)中形成的,所以,每一代圣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恭己正身,要求自己做得完美無缺,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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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實際上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官府未能任用陳勝吳廣,科舉未能錄取黃巢洪秀全,以及李自成、楊秀清、蕭朝貴之失業(yè),都是在社會運動中再正常不過的現(xiàn)象,君王再勤政再憂勞都無法避免或化解。每天累死一個君王也無濟于事。所以,社會的動蕩,政權(quán)的更替,在所難免。但是,作為繼統(tǒng)治民的君王,必須為此盡最大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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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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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能、有作為的仁人志士,要提拔到合適的職位上,讓他們施展才華,這樣就可促進國家興旺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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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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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厥正人,既富方谷(福并祿),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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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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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厥正人。厥,語助詞。正人,在位官長,君王之輔臣。王安石《洪范傳》認(rèn)為,“正人”是“以善治人”,使人有德而正??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認(rèn)為,“正人”即“正直之人”。李民王健《尚書譯注》認(rèn)為,“正人”乃“政人”即“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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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曰“凡厥庶民”,此處曰“凡厥正人”,并論之。故本講義采信《尚書譯注》,釋之為“在位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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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富方谷。既賜予福(富)又賜予祿位(谷)。方,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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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使,后邊省略了“正人”。好,善。于,給。而,你。家,王室。時人,是人,此人。斯其辜,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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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凡其正直之人,既以爵祿富之,又復(fù)以善道接之,使之荷恩盡力。汝若不能使正直之人有好善于汝國家,是人于此其將詐取罪而去矣。授之以官爵,加之以燕賜,喜于知己,荷君恩德,必進謀樹功,有好善于國家。若雖用為官,心不委任,禮意疏薄,更無恩紀(jì),言不聽,計不用,必將奮衣而去,不肯久留,故言“不能使正直之人有好于國家,則是人斯其詐取罪而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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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夫臣之在位,既優(yōu)之以髙爵,又接之以善道,如此則感恩戴德,進謀樹勛,有好善于國家者眾矣。若其人之在位,推誠不甚專,待之不甚厚,禮遇疏薄,恩義衰微,言未必行,計未必用,如此則皆將奮衣而去,安能久處于朝廷哉。故曰汝不能使正直之人,好善于國家,其人若被罪而去,殊不知待之無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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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本節(jié)文字,馬一浮的解釋與眾不同,本講義雖不采信,但認(rèn)為值得參考,特錄于此?!逗榉都s義》:言“正人”者,不務(wù)正己而好言正人。“既富方谷”,是其所持之說。如是之人而汝好之,任以家國之事,則適以成是人之辜而已,為其“無好德”也。汝若引為同德而謂可錫之福者,其所施為不惟不協(xié)于極,必罹于咎,乃是汝之咎也。此明向用之失,若秦孝公之用商鞅,始皇之用李斯,是其類也?;又拐]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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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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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天子之輔臣,既要賜予福(富),又要賜予祿位(谷)。如果你不能使他們在國家平臺上建功立業(yè),這些輔臣就會怪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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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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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xùn),于帝其訓(xùn)?!?/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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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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陂,古音bì,今廢此聲,讀pō,不平,不正,不周全,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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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王之義。遵王道大義。作好作惡,放縱好惡私情,不能躬行王道。《老子七十九章》言天道無親,王者即天,必須無親無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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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王之路。遵王之大道。正直,中德中道也。始曰“義”,中曰“道”與“路”,卒曰“正直”,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之謂也??鬃右詾椤笆局院脨海裰?,今曰“無有作好,無有作惡”者,好惡者,性也,天命之謂性。作者,人為也,人為則與性反矣。故王者必須修身治心,革私去欲,方可“王道蕩蕩”,王者無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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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蕩蕩。王道闊大,陽光所照,雨露所及,無所不覆。此即王者無外也。平平pián,治理有序,狀態(tài)雍容和諧。大而治,終于正直,而王道成矣。反,違背正道,陂不已,乃至于反。側(cè),違背正道,偏不已,乃至于側(cè)。無偏者,言乎其所居(立場);無黨者,言乎其所與(獎罰)。以所居者無偏,故能所與者無黨,故曰“無偏無黨”;以所與者無黨,故能所居者無偏,故曰“無黨無偏”。始言“無偏無陂”者,率義以治心,不可以有偏陂也;終言“無反無側(cè)”者,及其成德也,以中庸應(yīng)物,則要之使無反側(cè)而已??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偏頗阿黨是政之大患,故箕子殷勤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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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其有極。鄭玄曰:“君也當(dāng)匯聚有中之人以為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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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其有極。鄭玄曰:“臣也當(dāng)就有中之君而事之”。君找到信守中道之群體,匯聚朝廷,一一委以爵祿,授予權(quán)柄,形成強大話語權(quán)和影響力,共同治國撫民,引導(dǎo)人間社會走在符合天道的文明路線上。臣民也在審視當(dāng)世之君是否信守中道之輩,決定是否歸附、輔佐之。君臣在相互尋找中相互發(fā)現(xiàn)、相互信賴,凝聚為一個中道團隊,共同推行中道與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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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皇極之敷言。倒裝句,曰敷言之皇極。曰,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認(rèn)為是張大其義。敷,陳。敷言就是宣揚之意?;蕵O,皇之極,也就是帝王從上天所秉承的中道。合起來就是大張旗鼓地宣揚帝王所遵循的天道中道,使天下君臣黎民達(dá)于認(rèn)同,同心同德,共同遵循。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一旦中道團隊主導(dǎo)天下,天下必因共遵中道路線而大治,華夏文明秩序必因有了路線保障而永續(xù)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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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彝是訓(xùn),于帝其訓(xùn)。如能遵循此法此教,即是遵循上帝之教。是,此。彝,本意指祭器,用于祭神大典。祭者與神溝通、向神請教領(lǐng)命也,祭器即是祭禮之化身,故引申為禮法、常法之意。訓(xùn),行教而使之認(rèn)同、歸化、順服。帝,上帝,天帝。馬一浮《洪范約義》:訓(xùn)者,順也?!坝诘燮溆?xùn)”者,猶言“順帝之則”也。言帝能順此皇極之敷言,則為順其惟皇降衷之恒性。凡厥庶民,不惟順其言而已,又能循而行之,則亦可為近圣之姿也。天子以表圣德,即建極之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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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xùn),于帝其訓(xùn)”,蘇軾《東坡書傳》解讀頗為獨特,錄于此供習(xí)者參考?!疤熘n禹九疇,不能如是諄諄也,蓋粗有象數(shù)而已。禹箕子推而廣之,至皇極尤詳,曰此非皆(天)帝之言也,皇極之敷言也。帝以象數(shù)告,而我敷廣其言為彝訓(xùn),亦與帝言無異。故曰于帝其訓(xùn)?!?/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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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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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偏不倚,按王道大義作為,不要放縱喜好之心,要遵循天子正道;不要放縱憎惡之心,要遵循天子正路。立場不偏好惡,獎罰不論親疏,以體現(xiàn)王道闊大;獎罰不論親疏,立場不偏好惡,以體現(xiàn)王道雍容和諧。無黨無偏,王道平平;不要因偏頗而顛倒,不要因偏私而傾覆,如此才能符合中正之道。君王應(yīng)該尋找信奉中正之道者,賜予爵祿,將他們匯集到朝廷。君王自己尤需遵循中正之道,感召天下仁人志士主動歸服,這樣就可以凝聚起一個治國平天下的中正團隊。這個中正團隊必須自覺地張大君王的中正之道,用以教化萬民,實現(xiàn)大治大順。如能遵循此法此教,即是遵循上帝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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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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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xùn)是行,以近天子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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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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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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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之敷言。倒裝句,敷言其極。敷,陳述,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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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訓(xùn)是行。是,此。訓(xùn),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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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近天子之光。以歸附天子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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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此又言大中之道至矣,何但出于天子之貴?夫民承教化之后,而亦有中和之心。凡其眾民之心所出之言,言大中之道信可奉,順而行之,竭蹶而為之,痊除頑鄙之性,愿躋君子之域,以附近天子光輝之盛德,則可知所以然者。見上行而下效,君唱而民隨,言身能唱率大中之道,然后可以感天下之心,成皇極之風(fēng)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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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皇極非獨天子事也,使庶人而能訓(xùn)行,此敷言者,其功烈豈可勝言哉!亦足以附益天子之光明。且能使其民愛其君如父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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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庶民而近天子之光明,圣凡不隔,凡民能順圣言,行圣行,則近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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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曰,語辭。天下王:以王道治國撫民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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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此于皇極之終,又大其皇極之義,人君可不加意哉。夫天生蒸民。有欲無主乃亂。于是命其君而司牧之。民不能自衣,君為勸其蠶,而使衣。民不能自食,君為勸其耕,而使食。民不自安,君為營棟宇以居之。民不知仁義,君為設(shè)庠序以教之。是天子之于兆民,不啻若父母之于赤子,恩愛之甚也。然則天子既為民父母,以為天下之所歸往,如何而治,舍皇極之道不可也。故堯舜以此道而能為二帝,禹湯以此道而能為三王,周公思兼三王,致成王于有道。孔子不得其位,則著之于六經(jīng)。不得志者則可以卷懷于一身,得志者則可擴充于天下。夫欲極天地之彝倫,治國家之大法,而將登太平之域者,惟用皇極而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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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者,言天子之于民,猶父母之于子,夫然后天下歸往之。非建極,其孰能與于此?然當(dāng)知建極不必定居天子之位,凡圣人皆能建極者也。雖凡民,皆可以為圣人,在“是訓(xùn)是行”而已。子曰:“仁遠(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言近也。人性是同,故盡性之事人人可及,在其自肯而已。其要在“敬用五事”,而“無有作好”、“無有作惡”則庶幾其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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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洪范明義》:天子于庶民,性一而已。天子錫福庶民,庶民保極,天子好德,庶民亦好德。天子之愛臣庶,猶父母之愛子。臣庶之敬君,甚于君之敬天。故惟天子有父之親,有天之尊。親之則曰父母,尊之則曰天下王。極親極尊而皇極亦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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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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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庶民皆仿效天子和仁人志士,布陳中道,遵此教而行此道,必會如飛蛾撲火般歸趨君王的中道光華。能行上述中道之政,才配作保民安民的民之父母,才配作天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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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六疇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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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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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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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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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秉性,性格特征。三德為正剛?cè)幔瑸榫螄弑仨毿酝ㄌ斓拢愿窠∪?,法術(shù)齊備,方可駕馭萬物,德惠蒼生??鬃釉弧罢哒病?,正為中德,德之經(jīng)也,剛?cè)釣橹螄g(shù),德之權(quán)也。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世平安用正直之德治之。世有強御不順,非剛無以制之,故以剛能治之。世既和順,風(fēng)俗又安,故以柔能治之?!渡袝ご笥碇儭吩疲骸拔┑聞犹?,無遠(yuǎn)弗屆?!贝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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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和。燮友,和善而可親近、可溝通。沈,沉。沈潛,無爵無名之隱藏蟄伏者。高明,上文出現(xiàn)過,指有爵有勢者,此處與沉潛者對舉,偏指他們處于明處而與朝廷有公開的矛盾,也就是上層社會有利益糾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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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明確一個問題,三德之主體是誰?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王安石《洪范傳》、黃道周《洪范明義》認(rèn)為,人君為三德主體。鄭玄認(rèn)為,三德主體為臣,因為人臣各有一德,天子必須擇其德而任其職之?!鞍财街畤?,使中平守一之人治之,使不失舊職而已。國有不順孝敬之行者,則使剛能之人誅治之。其有中和之行者,則使柔能之人治之?!北局v義認(rèn)為,《洪范》乃箕子給武王授帝王之法,力陳帝王稟賦德慧,故三德應(yīng)指帝王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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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此三德者,人君之德,張弛有三也。一曰正直,言能正人之曲使直。二曰剛克,言剛強而能立事。三曰柔克,言和柔而能治。既言人主有三德,又說隨時而用之。平安之世,用正直治之。強御不順之世,用剛能治之。和順之世,用柔能治之。既言三德張弛,隨時而用,又舉天地之德,以喻君臣之交。地之德沉深而柔弱矣,而有剛,能出金石之物也。天之德高明剛強矣,而有柔,能順陰陽之氣也。以喻臣道雖柔,當(dāng)執(zhí)剛以正君;君道雖剛,當(dāng)執(zhí)柔以納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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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德即君德,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有詳論:三德者,五紀(jì)所取衷也。天子以道治天下,而終不能廢刑罰,不能廢刑罰而欲以剛治天下,則敗矣。天下神器還以天治之,故禮樂、刑罰、道德三者同治,而圣人之意??肿灾尾蝗缰稳酥畤?yán),故或取之二氣,或取之五行。天所自治,圣人之師也。圣人欲使天下士,皆知所自治而后有以治人,故有選舉之法以治之于先,有讞斷之法以治之于后。譬如人皆正直,可以無過,然亦有正直而過于剛者,亦有正直而過于柔者。正直而過于剛則禍患中之,正直而過于柔則陰邪牽焉。君子皆有以自克,而后有以克人,猶二氣、五行之自相治也。治人而不言刑,正直而不言克,圣人之意,蓋猶不敢云治也,云安之耳。其在皋陶曰:“寛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彪S舉三者皆可以選士。可以選士亦可以明法矣?!对姟吩唬骸昂檬钦?。”又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比轮^也。凡三德者,圣人皆以自治,非以治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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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舜典》論德: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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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皋陶謨》論德:行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實,強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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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論德: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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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論德: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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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論德: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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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中庸》論德: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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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洪范》之言三德,與《舜典》、《皋陶謨》所序不同,《舜典》所序以教胄子,而《皋陶謨》所序以知人臣,故皆先柔而后剛;《洪范》所序,則人君也,故獨先剛而后柔。至于正直,則《舜典》、《洪范》皆在剛?cè)嶂?,而《皋陶謨》乃獨在剛?cè)嶂姓?,教人、治人,宜皆以正直為先,至于序德之品,則正直者中德也,固宜在柔剛之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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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沉潛剛克,高明柔克”,言人君之用剛克也,沉潛之于內(nèi);其用柔克也,發(fā)見之于外。其用柔克也,抗之以高明;其用剛克也,養(yǎng)之以卑晦。沉潛之于內(nèi),所以制奸慝;發(fā)見之于外,所以昭忠善??怪愿呙?,則雖柔過而不廢;養(yǎng)之以卑晦,則雖剛過而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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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王安石此種解讀,沉潛、高明之主語皆為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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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組文句排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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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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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弗友,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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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友,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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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潛,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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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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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句結(jié)構(gòu)相同,皆由兩部分組成。前半句“平康、強弗友、燮友、沈潛、高明”,都是帝王面對的人和事,是其必須處置的對象;后半句“正直、剛克、柔克”,才是帝王的行為,其主語為帝王。故王安石《洪范傳》此解不合文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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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的解釋才是正確的,其《洪范約義》曰:沉潛者,深沉靜默,有近于狷。高明者,抗厲發(fā)越,有近于狂。二者皆善有所章而不能無蔽,抗即違中,拘亦失理??鬃釉唬骸拔狳h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辈弥?,即用“剛克”“柔克”也。前者如孔子之于子夏,后者如孔子之于子張是已。此皆因其氣稟之不同,故裁成有別,見鄙則竭其兩端,勇過則廣陳六蔽,圣人接人之道亦具于此矣。故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若夫中行之士,上可跂于平康,次亦儕于燮友。強進者,或往而不反,則狂之過也;靜退者,或局而少通,則狷之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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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對“三德”宏旨,體會尤深,命之曰為政之本。其《洪范約義》對此有所總結(jié):向來說六藝總為德教,而《書》以道政事,皆原本于德。故孔子言“為政以德”是《書》教要義。以本跡相望說,八門(疇)望皇極,則皇極是本,八者是跡;以前后相望說,則八政是跡,而三德又是其本。故曰“為政以德”即是從本垂跡,由跡顯本。離本無以為跡,離德無以為政。政是正己以正人,治是修己以治人,此乃政治真義。今人好言政治,只知尚權(quán)力、計利害,與古義天地懸隔。剛中、柔中,即是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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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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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疇,為君者需有三種秉性,第一以正直之德教化平治之世,第二以剛強之德克敵致勝,第三以柔和之德化解危局。面對平和康順的局面,可正道直行,無為而治;面對頑劣不可親近的人或事,以霹靂手段,剛勇處置;面對柔潤而易于溝通之人和事,則柔和處置。對于陰鷙隱伏的反抗因素,以剛烈之勇果斷制服之,對于位高祿重而有利益糾葛者,以柔和之心化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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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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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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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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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只有。辟,君王。王安石《洪范傳》:天子、皇、王、辟,皆君也,或曰天子,或曰皇,或曰王,或曰辟?;蕵O于帝其訓(xùn)者,所以繼天而順之,故稱天子;建有極者道,故稱皇;好惡者德,故稱王;福威者政,故稱辟。道所以成德,德所以立政,故言政于三德而稱辟也。建有極者道,故稱皇,則其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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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福,賜予恩惠福利,諸如爵位、官位、祿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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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威:加以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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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食,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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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福,賞也。威,罰也。玉食,珍食也。謂玉為珍,以至珍惟金玉耳,故玉食為珍食也。夫賞者所以為天下勸善也,威者所以為天下誅惡也,盛饌天子所宜有也,夫此三者天子之用,何人臣可得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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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論帝王之德及其權(quán)柄,兼及禮制之序和君臣之道。王安石《洪范傳》:執(zhí)常以事君者,臣道也;執(zhí)權(quán)以御臣者,君道也。三德者,君道也。作福,柔克之事也;作威,剛克之事也。以其侔于神天也,是故謂之福。作福以懷之,作禍以威之,言作福則知威之為禍,言作威則知福之為懷也?;蕵O者,君與臣民共由之者也。三德者,君之所獨任而臣民不得僭焉者也。有其權(quán),必有禮以章其別,故惟辟玉食也。禮所以定其位,權(quán)所以固其政,下僭禮則上失位,下侵權(quán)則上失政,上失位則亦失政矣。上失位失政,人所以亂也。故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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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德則隨時而用,位則不可假人,故言尊卑之分,君臣之紀(jì),不可使臣專威福,奪君權(quán)也。衣亦不得僭君,而獨言食者,人之所資,食最為重,故舉言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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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夫臣,佐君而為治者,故君唱則臣和,君動則臣隨,以至凡出一號令,行一政教,未有不承于君而后為者也,故賞罰盛饌,莫非天子所有,臣下安敢為之。為臣者何有專盛饌賞罰之禮哉!故曰惟辟作福作威玉食,若其臣心僭逾竊弄君權(quán),有作威福玉食者,此惟肆惡于汝家,亦將禍及于汝國矣。夫大臣既為此行,則小臣觀之,能不危側(cè)而頗僻?則天下之人能不僭差而離于中道哉?若大臣不道,則亡家亂國喪天下者,未有不由此而致也。然三德本以治天下之民而自持,以眾民之中若有彊御之人,弗友順者,易為克也。以大臣柄君之權(quán),享其重位,宻邇天子,一有不法,則如何而制之?或?qū)Yp罰,或玉食者,有其一行,則必誅之。若誅之不速,則漢之莽卓,皆由此致也。故《易》曰:“辨之不早辨也。”其此之謂乎!以此觀之,則大臣不可不防,特言之者,以為萬世之警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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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東坡書傳》:圣人之憂世深矣。其言世為天下則,既言天地君臣剛?cè)嶂溃瑒t憂后世因是以亂君臣之分,故復(fù)深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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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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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治國者必須牢牢壟斷生殺予奪權(quán)柄,只有君王具有頒爵賜祿之權(quán),只有君王具有刑罰懲戒之威,只有君王能夠享用錦衣玉食。如果這些權(quán)力落在公卿臣僚手里,讓他們也能賜福罰罪、享有珍饈玉食,那就是禮制失序,必會危害王權(quán),禍亂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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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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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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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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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因。側(cè),偏。頗,偏。僻,邪。三者皆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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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jiàn,僭越、虛偽。忒,惡。僭忒,指作奸犯科、犯上作亂一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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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所謂弗友者,沈潛者,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者,庶民有淫朋者,人有比德者,皆屬于“側(cè)頗僻、僭忒”之類也。此言由君臣之分紊亂而延伸,如果“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者,直接危害是禍亂國家,間接危害則是“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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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人用側(cè)頗僻”者,謂在位小臣見彼大臣威福由己,由此之故,小臣皆附下罔上,為此側(cè)頗僻也。下民見此在位小臣秉心僻側(cè),用此之故,下民皆不信恒,為此僭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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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側(cè)頗僻者,臣有作福、作威之效也;僭忒者,臣有玉食之效也。民側(cè)頗僻也易,而其僭忒也難。民僭忒,則人可知也;人側(cè)頗僻,則民可知也。其曰“庶民有淫朋,人有比德”,亦若此而已矣。于淫朋曰庶民,于僭忒曰民而已,僭忒者,民或有焉,而非眾之所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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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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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僚屬將因此而行偏頗邪僻之事,黎民百姓將因此而生犯上作亂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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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七疇稽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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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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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立時人作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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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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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疇,論述通過卜筮請教鬼神以協(xié)助決策問題。溝通鬼神是古代文化必不可少的重要內(nèi)容,建中立極九類大政,卜筮即占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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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卜筮不是迷信,是關(guān)乎國祚民瘼、國泰民安的重大政治行為。請教鬼神必須內(nèi)心真的信奉之,這是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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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教之法,主要分卜筮二種。卜,通過觀察龜甲獸骨在通神典儀中出現(xiàn)的紋路、裂痕、圖案來判斷神意,筮,通過通神典儀中蓍草的運算情況來判斷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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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者被稱為貞人,以筮草算卦者被稱為筮人。一般認(rèn)為殷人重卜,周人重筮。安陽殷墟出土的大量龜甲獸骨可證明殷人重卜。但在周文化遺址也發(fā)現(xiàn)過很多龜甲獸骨,可見周人也會行卜。顧炎武《日知錄》認(rèn)為,古人求神皆卜筮并用,以龜甲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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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考查,驗證?;?,政治決策中遇到疑問,通過卜筮方式請教神意以助判斷、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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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為,引出以下對占卜結(jié)果之描述。雨、霽、蒙、驛、克,此五者描述龜甲獸骨在通神典儀中出現(xiàn)的紋路、圖案,由占卜者向君王分析與解讀,由君王判斷吉兇并作出決策??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曰雨,曰霽,龜兆形有似雨者,有似雨止者。蒙,陰暗,多霧。驛,紋路絡(luò)繹不連屬???,紋路交錯,紊亂而矛盾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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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悔,此二者描述算卦結(jié)果。貞,正?;?,通晦,不明確。按照王安石《洪范傳》解釋,古人先卜而后筮,所筮符合占者為正,所筮不符合占者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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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忒,描述卦象吉兇多變。王安石《洪范傳》:衍者,吉之謂也;忒者,兇之謂也。吉言衍,則兇之為耗可知也;兇言忒,則吉之為當(dāng)亦可知也。此言之法也,蓋自始造書,則固如此矣。福之所以為福者,于文從畐,則衍之謂也;禍所以為禍者,于文從咼wāi(姓氏念guō),咼則忒之謂也。畐fú,陶器盛物已滿,故為富為福。咼,陶器口部變形歪斜,盛物不滿,故為禍。(畐1.滿。2.古同“幅”,布帛等的寬度。3.古容器名。Bì,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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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時人作卜筮,任命貞人筮人進行卜筮活動。時,同是,指下文卜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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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可供分析的卦象多一點,則判斷依據(jù)就多一點,故進行多次卜筮。三占從二,頗有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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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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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疇,占卜決疑。帝王需要有所決斷、有所選擇時,乃舉行通神典儀,請卜筮者來請教鬼神。占卜所得龜甲獸骨的紋路、圖案,多種多樣,有的像下雨,有的像雨后天晴,有的像霧氣騰騰,有的紋路很淡很模糊,有的紋路很混亂。以蓍草算卦時,有的卦象符合占卜結(jié)果,有的跟占卜結(jié)果不符合甚至相反。上述七種,前五種兆象為占卜所得,后二種兆象為筮掛所得。凡任命這些卜筮者進行卜筮,可進行多次,選擇出現(xiàn)較多出現(xiàn)的兆象觀察吉兇,領(lǐng)會神意,作為決策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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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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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民,謀及卜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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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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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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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士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庶民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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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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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nèi)吉,作外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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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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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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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如果。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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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疑:某事可以作,可以不作,各有利弊,左右為難,謂之大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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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士,周初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天子-卿士(輔佐天子)——諸侯——卿大夫(輔佐諸侯)——士——國人(住在都城)——庶民(住在城外,即野、鄙)。故卿士就是國相,百官之長。庶民,今世研究者一般認(rèn)為,國人地位高可以參政,庶民地位低不可以參政。這個表述很模糊。從“謀及庶民”看,周天子和卿士在頒布重大政策之前,至少要通過調(diào)查研究,知道庶民的傾向與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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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認(rèn)可,贊同。逆,不認(rèn)可,不贊成,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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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各方都認(rèn)可,說明符合各方利益,天下同心同德,即為吉。如果反對者多,說明有損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勉強為之,即為兇。故吉兇是個社會政治概念。大吉即為大同。大同者,各方利益平衡,認(rèn)知一致,同心同德,和諧共生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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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孫其逢吉,子孫將有大吉。逢,馬融解為大。胡瑗《洪范口義》:夫鬼神既從,卿士民人為之悅豫,圣人有動,豈惟享一身之利,獲一時之安佚,雖千萬世而子子孫孫,亦當(dāng)遇其厚福也,以其得人心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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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從者多,逆者少,故曰吉,事可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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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士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庶民逆,吉。從者多,逆者少,故曰吉,事可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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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從者多,逆者少,故曰吉,事可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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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nèi)吉,作外兇。從者少,逆者多,興事于內(nèi)為吉,興事于外為兇,故需萬分謹(jǐn)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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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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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兇,即使各方人士都認(rèn)可,可是鬼神不認(rèn)可,那就說明此事不合天意。此事放棄作為(靜而不為)就是吉,勉強作為就是兇,此與《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之意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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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甚重災(zāi)異之說,對于卜筮卻頗多質(zhì)疑。他說“用人則無不擇人者,至于卜筮而末矣?!倍哳H為矛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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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說“用靜吉,用作兇”時,黃道周《洪范明義》發(fā)揮甚多:夫以古之君臣齋戒洗心,斂福敷民,古之庶民遵道遵路,誦行彛訓(xùn),而共不如一蓍龜者,何也?天下之事可靜而不作者多矣,不得已而作之,得已而靜之。以圣人之圣,而因靜于蓍龜,則亦莫之敢動也。故天下之?dāng)扛U?,莫如敬,天下之去咎者,莫如靜也?!兑妗分蹙牛脼榇笞?,何也?曰:是必龜筮之所共予也。若春至之于耒耜,啟蟄之于風(fēng)雷,不假龜筮而天下奮動,圣人謂是不作,則下不厚事云爾。冦攘式內(nèi),蠻夷不恭,圣人于此勢不得靜。然亦有靜之而得者,大禹之舞干,殷宗之恭黙是也。圣人既有圣德,又居尊位,??嘤鞫疫`,惟龜筮有墨色繇兆之違,故圣人皆重之。仲尼曰:“夏道尊命,敬鬼神而遠(yuǎn)之。殷道尊神,率民而事神。”夫是,其殷道歟?則猶大禹之遺也。成王立于明堂,周公常立于前,謂之道,史佚常立于后,謂之承,太公常立于左,謂之充,召公常立于右,謂之凝。皆游心無事,體道秉德,以待天子之疑問,夫是則猶賢于筮龜矣。禹之治天下也,得咎繇、杜子業(yè)、既子得、施子闇、季子寗、然子堪、輕子玉七大夫,以佐其身,故不用蓍龜而天下治。湯治天下,得慶誧、伊尹、湟里且、東門虛、南門軟、西門疵、北門側(cè)七大夫以佐其身,故不用蓍龜而天下治。蓍龜不用而后天下治,蓍龜不用而后天子自為圣神,鼗táo鐸不設(shè),群臣緘黙,前后左右之臣又勞于簿書,頓于庶務(wù),譬為蓍龜,終日叩索,猶十應(yīng)九錯,而況于人乎?況于卿士庶民乎?然則所貴于作睿作圣者何也?曰:古之圣人有睿圣之事,無睿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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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jié)內(nèi)容,所涉甚大。尤可注意者,至少有以下五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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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君王決策重在自己必須深思熟慮,必須勇于擔(dān)當(dāng),故曰“謀及乃心”。一切施政行教,一切作為,其關(guān)鍵因素始終在于帝王本心。只要忠于天命,道遵堯舜,師法先王,旨在興國撫民平治天下,就要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就要敢作敢為。后文“謀及卿士,謀及庶民,謀及卜筮”,都是對“乃心”的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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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者,“謀及卿士,謀及庶民,謀及卜筮”并不是在帝王“有大疑”才為之,而是一種必須的、常規(guī)的決策機制。帝王無大疑時,也必須廣泛地征求各方意見,這就是中國“天下為公”政治理念和大同理想在決策機制上的體現(xiàn)。中國政治自古即有共謀大政之傳統(tǒng),《尚書·堯典》反復(fù)出現(xiàn)“咨四岳”的描述,《管子輕重》各篇,齊桓公每有政事,即咨詢管仲,《貞觀政要》中唐太宗更是隨時隨地與眾卿討論一切問題。正是在千萬年的政治實踐中,形成了“大同”的政治理念。中國政治自古謀求統(tǒng)一認(rèn)識,強調(diào)各方意見一致,皆因以大同為宗也。《洪范》所求在于“彝倫攸敘”,“彝倫攸敘”即是大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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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者,大同既是中國政治之理想目標(biāo),也是圣王施政德政之決策機制。在《構(gòu)建今世中國主流文化》一文中(寫于2011年5月),筆者提出大同理想有靜態(tài)動態(tài)兩種表現(xiàn)形式?!抖Y記·禮運》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贝朔N“彝倫攸敘”秩序,即是大同理想之靜態(tài)描述也。社會結(jié)構(gòu)合理,各方利益平衡,兆民安居樂業(yè),和諧互助,即是靜態(tài)大同?!逗榉丁吩唬骸叭陝t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這是描述決策過程之大同,故謂之動態(tài)大同。動態(tài)大同是達(dá)成靜態(tài)大同的必要過程。今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之政協(xié)制度,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政決策機制,就其過程而言,是動態(tài)大同,就是制度而言,是靜態(tài)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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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者,古人問政,先問于人后問于鬼神。有人認(rèn)為殷人凡事先占卜,以鬼神為先,可存疑。周以后卜筮地位明顯下降,皆以人為主,卜筮輔之,此即歷來之結(jié)論?!对娊?jīng)·大雅·綿》曰:“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泵黠@人先龜后。王安石《洪范傳》曰:“鬼神,尤人君之所欽也,然而謀之反在乎卿士、庶民之后者,吾之所疑而謀者,人事也,必先盡之人,然后及鬼神焉,固其理也。”馬一浮《洪范約義》曰:“圣人無疑也,因眾人之疑而疑?!旙邿o心,以人之心為心,圣人以百姓心為心,五者皆從即是一心也,故謂大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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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者,各群體與鬼神共謀大政,釋疑決斷的過程,實際上是圣王教化兆民、凝聚人心、達(dá)于君民同心同德的過程。孔子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保ā墩撜Z·子罕篇第九》)《禮記·中庸》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卑凑杖寮覍W(xué)說,圣王皆知仁勇三德兼?zhèn)?,治國撫民并無大疑,解讀《洪范》的后儒,也多認(rèn)為圣王不惑,所謂“稽疑”者,意在教化群倫,提高民智,明其明德,達(dá)成共識。馬一浮《洪范約義》云:“人之有疑者,必其義理不明也。圣人以明對治之,則復(fù)其本然矣?!币簿褪且浴爸\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的過程,促使群倫明心見性?!秾O子兵法·始計篇》云:“道者,令民與上(君)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蔽ň裢耐?,國政可成,外敵可破,國家由是立于不敗之地,天下由是可達(dá)“彝倫攸敘”,可保文明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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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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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如果決斷時出現(xiàn)重大疑惑,首先要認(rèn)真考問自心,反復(fù)思考、斟酌,還有疑惑,則與王侯公卿討論,看看他們有什么高見。這還不夠,還得跟普通老百姓聊聊,看看他們是什么想法,是不是贊成。這還不夠,還必須通過卜筮活動,請鬼神指教,看看鬼神是贊成還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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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認(rèn)可,龜認(rèn)可,筮認(rèn)可,卿士認(rèn)可,庶民認(rèn)可,萬眾一心,人神同德,這就是大同。其善果就是身體強健,子孫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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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認(rèn)可,龜認(rèn)可,筮認(rèn)可,卿士不認(rèn)可,庶民不認(rèn)可,贊成者多,反對者少,也堪稱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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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士認(rèn)可,龜認(rèn)可,筮認(rèn)可,汝不認(rèn)可,庶民不認(rèn)可,贊成者多,反對者少,也堪稱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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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認(rèn)可,龜認(rèn)可,筮認(rèn)可,汝則不認(rèn)可,卿士不認(rèn)可,贊成者多,反對者少,也堪稱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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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認(rèn)可,龜認(rèn)可,筮不認(rèn)可,卿士不認(rèn)可,庶民不認(rèn)可,贊成者少,反對者多,辦理內(nèi)務(wù)吉利,對外興兵則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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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龜筮都跟人意不合,那就靜止不動以求吉祥,以免作為太多而遭遇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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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八疇庶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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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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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fēng),曰時。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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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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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眾多。征,征兆,征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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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雨,曰旸yáng,曰燠yù,曰寒,曰風(fēng),曰時。下雨,天晴,炎熱,寒冷,刮風(fēng),指五種氣象。曰時,以上五種氣象按照時序出現(xiàn),就叫風(fēng)調(diào)雨順??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易·系辭》云:“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笔茄蕴鞖庥泻惺?,暑長物而寒成物也?!夺屟浴吩疲骸办郏??!鄙崛嗽唬骸办?,溫暖也?!笔恰办邸?、“暖”為一,故傳以“暖”言之。不言“暑”而言“燠”者,“燠”是熱之始,“暑”是熱之極,“涼”是冷之始,“寒”是冷之極,長物舉其始,成物舉其極,理宜然也。五者各以其時而至,所以為眾事之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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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廡fān wǔ,生長茂盛。蕃,繁殖。廡,豐茂。王安石《洪范傳》:陰陽和,則萬物盡其性、極其材。言庶草者,以為物之尤微而莫養(yǎng),又不知自養(yǎng)也,而猶蕃廡,則萬物得其性,皆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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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極備,兇;一極無,兇。胡瑗《洪范口義》:此又言此五者不時致兇災(zāi)之道,“一極備,兇”者,一者備極過甚,則如不當(dāng)雨而卻雨,不當(dāng)風(fēng)而風(fēng)至,旸不以時,寒不以節(jié),兇之道也?!耙粯O無,兇”者,一者極而不至,則如當(dāng)雨而不雨,欲風(fēng)而無風(fēng),冬而氣不寒,夏而氣不燠,亦為兇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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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雨極備則為常雨,旸極備則為常旸,風(fēng)極備則為常風(fēng),燠極無則為常寒,寒極無則為常燠,此饑饉疾癘之所由作也,故曰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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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名曰庶征,也就是以帝王之修身治心之誠、施政成敗之業(yè),來解釋天象吉兇、評價天下治亂、判斷百姓禍福。帝王之作為,與天象之吉兇,互為兆象,詳加考察即可明其理路,可以通過調(diào)整帝王作為而逢兇化吉。這是古人理解天人關(guān)系的基本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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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必須仿效天道,天象異常,可能源于人事異常,通過帝王修德革私、去妄立誠,可能感化天德,化解災(zāi)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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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學(xué)說之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教化帝王,故本教化思路,給帝王提出了一系列正身消災(zāi)、護國撫民之要求,董仲舒《春秋繁露》是此一思想之集大成作品?!洞呵锓甭丁ざ恕分赋?,“日蝕、星隕、有蜮yù(怪物)、山崩、地震、夏大雨水、冬大雨雪、隕霜不殺草、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有鸛鵒yù(八哥)來巢,春秋異之,以此見悖亂之征。”所謂悖亂,即帝德不明,帝政不仁也?!洞呵锓甭丁し畋尽吩疲骸叭赵率常⒏鎯?,不以其行?!比赵率臣词巧咸煊靡浴案鎯础倍镜弁酢安灰云湫小币病7泊藶?zāi)異,皆系上天以“天譴”而糾正帝德也。故帝王必須“省天譴而畏天威,內(nèi)動于心志,外見于事情,修身審己,明善心以反道者也。”(《春秋繁露·二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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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災(zāi)異天譴說”,不唯《春秋繁露》大張其意,其思想起源至晚可追至《尚書》。本章“庶征”所述即是此說。王安石無疑也是儒家學(xué)者,但他不贊同災(zāi)異天譴說,并明確提出異議。王安石《洪范傳》:今或以為天有是變,必由我有是罪以致之;或以為災(zāi)異自天事耳,何豫于我,我知修人事而已。蓋由前之說,則蔽而葸;由后之說,則固而怠。不蔽不葸,不固不怠者,亦以天變?yōu)橐褢?,不曰天之有某變,必以我為某事而至也,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此亦“念用庶證”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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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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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疇,眾多兆頭與征驗。該下雨時就下雨,該天晴時就天晴,該炎熱時就炎熱,該寒冷時就寒冷,該刮風(fēng)時就刮風(fēng),這就叫時序順?biāo)?,天道通暢。唯有五種天象按時出現(xiàn),百草生長茂盛。五種天象若某一種過多,那就是災(zāi)兇,五種天象若某一種太少,那也是災(zāi)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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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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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旸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fēng)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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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fēng)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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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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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好,善。馬一浮《洪范約義》:“休”本訓(xùn)止息,引申為美。美與善同意。惡之止息即美也。咎者,災(zāi)也。與兇互訓(xùn)。故休咎即善惡義??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曰休征,敘美行之驗。既言五者次序,覆述次序之事,曰美行致以時之驗,何者是也?曰人君行敬,則雨以時而順之。曰人君政治,則旸以時而順之。曰人君照澈,則燠以時而順之。曰人君謀當(dāng),則寒以時而順之。曰人通圣,則風(fēng)以時而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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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美行之驗”?文中“休”“咎”,皆是對帝王作為、行為之判斷。好作為則得吉兆,壞作為則得兇兆。胡瑗《洪范口義》:王者有美行之實,天從而有感應(yīng)之,征下文“雨若、旸若”之類是也。王者有惡行之實,天亦從而報之以咎征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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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助詞,用作形容詞或形容性短語之尾。李民王健《尚書譯注》曰系譬況詞。馬一浮《洪范約義》:此“若”字皆訓(xùn)如。雨旸時則為順,恒則為逆,故此言“若”者,猶如然也。若、如、然一聲之轉(zhuǎn)??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解為順:此“休”、“咎”皆言“若”者,其所致者皆順其所行,故言“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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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聰明,透徹。一本曰“澈”征曰休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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咎,惡,壞??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曰咎征,敘惡行之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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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洪范約義》:時乃通變之正,恒則一往之偏,克念則圣,罔念則狂,故五德可翻為五惡,而其形于氣者,邪正斯異。雨旸寒燠風(fēng)者,特以象之耳。休征如平人,咎征如病人。五事之修,在天為禎祥,在人為美德。其失也,則在天為沴氣,在人為惡疾。心氣之感,即天人之應(yīng)也。君子之道,或默或語,或出或處,唯義之適。猶時雨則雨,時旸則旸也?!遏蕖分跺鑲鳌吩唬骸皶r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知此者乃可以語于時義。若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則恒雨恒旸之象也。恒雨恒寒是陰盛之象,在人則為萎弱,柔惡也;恒旸恒燠是陽盛之象,在人則為躁暴,剛惡也。恒風(fēng)則表動亂不寧,遍行于四者之中,是知一念不覺,則四咎俱至。故狂、僭、豫、急并是蒙攝,亦猶貪、瞋、疑、慢并是癡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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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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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有美德美政,則有如下吉兆。肅兆,帝王恭敬端肅,雨水適時降臨。乂兆,帝王修治太平,陽光燦爛,乾坤朗朗。哲兆,帝王明哲智慧,氣候適時炎熱溫暖。謀兆,帝王深謀遠(yuǎn)慮,天氣適時寒冷。圣兆,帝王圣明,天氣適時起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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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有惡德惡政,則有如下兇兆??裾?,帝王行為狂妄,天一直下雨成災(zāi)。僭兆,帝王出現(xiàn)差錯,天氣一直干旱成災(zāi)。預(yù)兆,帝王貪圖安逸享樂,天氣一直炎熱成災(zāi)。急兆,帝王性格急躁,天氣一直寒冷成災(zāi)。蒙兆,帝王頭腦昏暗,天氣一直大風(fēng)成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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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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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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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民,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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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歲時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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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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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考察,視察。王安石《洪范傳》:言自王至于師尹,猶歲、月、日三者相系屬也。歲、月、日有常而不可變,所總大者亦不可以侵小,所治少者亦不可以僭多。自王至于師尹,三者亦相系屬,有常而不可變,所總大者亦不可以侵小,所治少者亦不可以僭多。故歲、月、日者,王及卿士、師尹之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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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易,不變更,不錯亂。既易,已經(jīng)變更,已經(jīng)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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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因……而。百谷因歲月日時無易而成,民因歲月日時無易而治,民之賢才因月日時無易而彰顯(任用要職),家因歲月日時無易而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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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民用微,民之賢才因月日時既易而隱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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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將通行版“曰王省惟歲”,點逗為“曰:王省惟歲”,其理由是:此為箕子因敘五紀(jì)而申說其義以示戒之辭,故加“曰”字以別之。舊因錯簡在“庶征”下,故先儒多以休征、咎征之應(yīng)為說,未得其義。本講義采信馬一浮之說及其點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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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道周《洪范明義》:先儒謂王省以下,五紀(jì)之敷言也。然自漢諸儒不然者。宋元之際金履祥、明末黃道周、近世馬一浮,都在糾正《洪范》錯簡,甚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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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既陳五事之休咎,又言皇極之得失,與上異端,更復(fù)言曰,王之省職,兼總?cè)豪?,惟如歲也。卿士分居列位,惟如月也。眾正官之長各治其職,惟如日也。此王也,卿士也,師尹也,掌事猶歲月日者,言皆無改易,君秉君道,臣行臣事。則百谷用此而成,歲豐稔也。其治用是而明,世安泰也??∶裼么硕?,在官位也。國家用此而平安,風(fēng)俗和也。若王也,卿士也,師尹也,掌事猶如日月歲者,是已變易,君失其柄權(quán),臣各專恣。百谷用此而不成,歲饑饉也。其治用此昏暗而不明,政事亂也??∶裼么硕拔ⅲ噪[遁也。國家用此而不安泰,時世亂也。此是皇極所致,得中則致善,不中則致惡。歲月日無易,是得中也。既易,是不中也。所致善惡乃大于庶征,故于此敘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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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此“王省惟歲”以下,廣說為君能供君之職,為臣能盡臣之道,如是則不惟百谷豐登,致美征而已,可以長保國家福祿之道。若其為君不能守君之職,為臣不能盡臣之節(jié),亦不惟致百谷災(zāi)傷,招咎征而已,所以招天下之亂。故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此先舉君臣之職之分之道。夫歲所以兼總四時,而成一歲之功也,王者之治天下,綱紀(jì)百官,總統(tǒng)萬幾,斡旋天下之事,而歸乎治者也。是王者之所省職至廣大,還如一歲之兼載四時也。卿士惟月,夫月者自朔至晦,兼總?cè)照咭?,九卿之官,眾士之職,不得擬之于王,但使各分其曹,掌其事,如一月之有別也。夫日者,自早至暮之謂。月則有三十日,歲有三百六十日。眾正官之使,既不得比之于王,又不得擬之于卿士,但陳力就列,分職共治,還如日之統(tǒng)屬于歲月然。歲月日時無易,為君者專供君之職,為臣者各盡臣之道,上下無差僣,堅愨而無變易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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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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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巡狩四方,考察天下施政得失,就像歲包含四時,卿士考察施政得失,就像月統(tǒng)于歲;百官考察施政得失,就像日統(tǒng)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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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歲、月、日、時適時交替發(fā)展,沒有錯亂,那么百谷茂盛,糧食豐收,政務(wù)治理清明,賢人晉升官職順暢,國家太平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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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歲、月、日、時不能適時交替,出現(xiàn)錯亂,那么百谷凋零,糧食無法豐收,政治昏暗,天下無道,賢能者因抱怨天下無道而隱遁,不肯為國家服務(wù),國家就不能安寧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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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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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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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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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指民眾??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星,民象,故眾民惟若星。星之在天,猶民之在地,星為民象,以其象民,故因以星喻,故“眾民惟若星”也?;呛蔑L(fēng),畢星好雨,亦民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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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星,二十八宿之一,亦稱箕宿,狀如張口簸箕,故得名。屬于東方蒼龍七宿第七宿,為龍尾,象征著龍擺尾所生旋風(fēng)?;敲髁良词瞧痫L(fēng)預(yù)兆,故曰“箕星好風(fēng)”。畢星,二十八宿之一,亦稱畢宿,屬于西方白虎七宿第五宿。當(dāng)月亮經(jīng)過畢星時,就會下雨,畢星雅號“雨師”,故曰“畢星好雨”?!盎呛蔑L(fēng),畢星好雨”有氣候?qū)W依據(jù)。只要箕星、畢星不錯亂時序,人間必定風(fēng)調(diào)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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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言星之好不一,猶庶民之欲不同。星之好不一,待月而后得其所好,而月不能違也;庶民之欲不同,待卿士而后得其所欲,而卿士亦不能違也。故星者,庶民之證也?!叭赵轮?,則有冬有夏”,言歲之所以為歲,以日月之有行,而歲無為也,猶王之所以為王,亦以卿士、師尹之有行,而王無為也。春秋者,陰陽之中;冬夏者,陰陽之正。陰陽各致其正,而后歲成。有冬、有夏者,言歲之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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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這一句表述比較模糊,后世解讀頗有歧見??装矅追f達(dá)《尚書正義》與王安石《洪范傳》闡釋大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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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毖栽轮脨翰蛔杂枚鴱男?,則風(fēng)雨作而歲功成,猶卿士之好惡不自用而從民,則治教政令行而王事立矣?!稌吩唬骸疤炻犠晕颐衤?,天視自我民視?!狈蛎褚?,天之所不能違也,而況于王乎,況于卿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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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月之行度失道,從星所好,以致風(fēng)雨,喻人君政教失常,從民所欲,則致國亂。故常立用大中,以齊正之,不得從民欲也。顧(頎)氏言“從星者,謂不應(yīng)從而從,以致此風(fēng)雨,故喻政教失常以從民欲,亦所以亂也”。上云“日月之行”,此句惟言“月”者,鄭(玄)云:“不言日者,日之從星,不可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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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民王健《尚書譯注》引述郭嵩燾言曰:月入箕則風(fēng),入畢則雨,天之所以發(fā)生萬物也。而月之從星好以施行之。比喻宣導(dǎo)百姓之欲以達(dá)之君。冬夏者,天之所以成歲功也,而日月之行循乎黃道以佐成歲功。以喻臣奉行君令而布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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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認(rèn)為順乎民欲,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胡瑗《洪范口義》、馬一浮《洪范約義》認(rèn)為節(jié)制民欲,郭嵩燾既說宣導(dǎo)民欲,又說發(fā)布圣旨,自相矛盾?!靶麑?dǎo)百姓之欲以達(dá)之君”尤其不通,要么站在君王立場,以圣教宣導(dǎo)百姓,以成王命,要么站在百姓立場,向君王轉(zhuǎn)達(dá)民意,以為民請命。哪有既以“宣導(dǎo)百姓之欲”,又“以達(dá)之君”的,豈非邀功請賞,賢臣不可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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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究為何意,姑以二項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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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項,細(xì)讀原文斟酌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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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fēng)。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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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旸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fēng)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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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fēng)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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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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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乂用民,俊民用章,家用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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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歲時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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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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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征》全文,在“庶民惟星”之前,皆以天象(雨旸燠寒風(fēng))和天時(歲月日時)論事。天象是宇宙運動之表征,千變?nèi)f化,天時是宇宙運動之位置變化,是諸般“表征”動力來源,萬世不易?!吨芤住は缔o上傳》云:“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按箕子所述,整篇《洪范》,意旨文字皆源自《洛書》,供帝王則之?!疤齑瓜蟆币彩菫榱司镜弁?,帝王也必須則之?!妒鳌返目傮w意思是,帝王必須順乎“雨旸燠寒風(fēng)”和“歲月日時”,以達(dá)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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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乾卦》:“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庶征》先論天象,次論天時,最后以“庶民惟星”開始論及民人。為了保持文體一致,亦以天體天象天時喻民,于是有“星、風(fēng)、雨、日、月、冬、夏”等。民之所好,亦如天象天時,帝王必須尊奉之。故“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系之月行箕星、畢星所激發(fā)的風(fēng)雨,包含民意民欲,亦如其他天象,帝王必須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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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項,結(jié)合六經(jīng)宏旨斟酌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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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治哲學(xué)中,一方面講究以天道圣德教化民眾,人文化成?!抖Y記·學(xué)記》曰:“發(fā)慮憲,求善良,足以謏聞,不足以動眾;就賢體遠(yuǎn),足以動眾,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xué)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xué)為先?!贝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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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講究民惟邦本,甚至講究天與民的同一性和統(tǒng)一性。天道所鐘,唯在兆民。天子王侯之職,唯在奉天佑民?!渡袝ぬ┦摹吩唬骸疤煊酉旅?,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君王德大,故承天命,師尹位尊,故承王命。然而他們都是天帝為民所設(shè),職在協(xié)助上帝勤政保民。“惟天惠民,惟辟(君)奉天?!被菝袷翘斓郾疽猓踔皇鞘芴斓鄄钋猜鋵嵒菝衲繕?biāo)的職員,其關(guān)系模式為:天帝——惠民——君王職分。故帝王平治天下,不但要敬奉天命,還必須恭循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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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泰誓》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痹谶@個表述中,天視與民視,天聽與民聽,天意與民意,天志與民志,是完全統(tǒng)一的。既然如此,那么君王奉天與奉民,敬天與敬民,畏天與畏民,忠天與忠民,孝天與孝民,也必須是統(tǒng)一的?!逗榉丁の迨隆芬蟮弁酢懊苍还?,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保仁侵姨?,也是孝民。忠天孝民,即是中國政治最大的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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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王正是因為明悟此君道,才奉天承運,被天帝選中,于是替天行道,滅紂興周,履職安民,平治天下,成為一代圣君。而他之所以必須滅紂,也正因為商紂既辱于天,又虐于民。《尚書·泰誓》聲討商紂“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zāi)下民。”“自絕于天,結(jié)怨于民?!碧炫c民反復(fù)并舉,蓋因同等重要也。故武王滅紂,乃忠天孝民之義舉,具有神圣意味。武王率諸侯聯(lián)軍渡過孟津渡,整軍進兵,發(fā)布討紂動員令時,干脆喊出了“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的口號?!渡袝ぬ┦摹匪憩F(xiàn)的這種“天民合一”思想,是華夏道統(tǒng)的核心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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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大學(xué)》云:“其(君)所令反其(民)所好,而民不從?!币庠谂u“反其所好”也。民好民欲,既是民意,亦是天意,唯有順乎民意,才符合先王之道,亦才符合天意天道。漢劉陶曰:“天之與民,猶首之與足,相須而行。圣人建極于首足之際,猶得本心,觀于龜文,盡其義矣?!惫手袊艑W(xué),不唯主“天人合一”、“天帝合一”,亦主“天民合一”?!疤烊撕弦弧睘橹黧w,“天帝合一”、“天民合一”猶兩翼相輔,共同構(gòu)成中國政治哲學(xué)之綱紀(jì)。儒家典籍中,此類表述,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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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所言即是庶民所好?!叭赵轮校瑒t有冬有夏。”乃天意天象,帝王奉為常道,必須遵循?!逗榉丁な鳌芬愿鞣N天象,作為“天垂象”,也就是以天意視之,告誡武王,必須恭謹(jǐn)“則”天象而治世,以達(dá)天意?!笆裎┬恰?,顯然也是把民意作為天象之一,“月之從星”所激發(fā)的“風(fēng)雨”,即是庶民之好以天意天象呈現(xiàn),亦是常道,箕子囑咐武王此象照樣必須“則”之。所以,“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狈茄跃跻允ソ坦?jié)制民俗也,而是主張孝民為吉,逆民為兇,帝王必須將民意納為圣教,以張?zhí)煲?,以?fù)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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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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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就像星星,只能圍繞帝王運行。帝王就是他們的風(fēng),帝王就是他們的雨,帝王仁政愛民,就是他們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日月按照時序運行,就按時出現(xiàn)春夏秋冬。民眾既像星星圍繞帝王運行,就全靠帝王給他帶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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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九疇五福六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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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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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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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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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終命,老而壽終正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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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一曰壽,百二十年。二曰富,財豐備。三曰康寧,無疾病。四曰攸好德,所好者德福之道。五曰考終命。各成其短長之命以自終,不橫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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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壽之道焉,得其常性則壽矣,故一曰壽。少長而有為也,莫不有富之道焉,得其常產(chǎn)則富矣,故二曰富。得其常性,又得其常產(chǎn),而繼之以毋擾,則康寧矣,故三曰康寧也。夫人君使人得其常性,又得其常產(chǎn),而繼之以毋擾,則人好德矣,故四曰攸好德。好德則能以令終,故五曰考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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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洪范口義》:一曰壽。民得永年者為壽,即如《詩》稱“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者,為永年之人也。注謂百二十年者,未可限也。二曰富。民樂業(yè)而勤農(nóng)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富之道也。注謂財豐備亦未必然。三曰康寧。和氣充盈。兵革寢息。天下無疾疫之苦、戍役之勞民,安濟之道也。四曰攸好德。出孝入悌,愛賢慕能,德之所好者也。五曰考終命。天與人之命有短者,有長者,人但隨其短而善終,任其長而吉盡,不為征戰(zhàn)之所殞滅,刑罰之所桎梏,無橫夭毀傷而死者,皆自成天命以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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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充分意識到五福的人文價值,故以道德修為和人生使命論福。他先是以“攸好德”統(tǒng)帥五福,提出“德不具不可以言?!?,繼而以擔(dān)當(dāng)天命、履行天職論五福。其《洪范約義》曰:此五種勝相,皆不可以俗諦言。凡《詩》中頌德之辭,多言福祿壽考,亦準(zhǔn)此。蓋福者,即是德相,德不具不可以言福,故五相中唯“攸好德”備攝諸勝相。俗以長年為壽,而不知可盡者非壽也;多以財為富,而不知有待者非富也,以強健無疾為康寧,而不知安處善樂循理乃真坦蕩蕩也;以盡其天年為考終命,而不知盡其道而死者乃正命也。故非撥無世諦。以有“攸好德”,則四者皆備;否則四者皆非。盜跖不壽于顏回,夷齊無憾于哀命,然后知操行不軌而逸樂富厚者非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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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可盡者非壽也”,強調(diào)需知天命;“不知有待者非富也”,強調(diào)需有人文理想;“不知盡其道而死者乃正命”,強調(diào)為天道而死,或為萬民福祉而死,才是真正的永生,才是最完美的人格與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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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約義》又曰:“人不能脫利欲者,到老壽只是桎梏而死,不得為正命。有殺身以成仁者,卻是正命?!标懢艤Y《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曰:“或為國死事,殺身成仁,亦為考終命?!瘪R一浮與陸九淵對于“考終命”之定義,高于群倫。馬一浮顯然受到先儒陸九淵之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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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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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疇,五福。一曰長壽,二曰財貨豐贍,三曰健康安泰,四曰美德昭彰,五曰老來可以壽終正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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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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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極,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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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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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極,六種厄運,猶如天罰。黃道周《洪范明義》:極,疑“殛”之訛也,經(jīng)傳無以極爲(wèi)咎者。本講義甚贊黃論,但行文中暫未采用,依然用“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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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短折,王安石《洪范傳》:不考終命謂之兇,早死謂之短,中絕謂之折。鄭玄:兇短折皆是夭枉之名。未齔(chèn,孩子換牙)曰兇,未冠曰短,未婚曰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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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對六極作了最為平實通俗的解釋,其《洪范口義》曰:一曰兇短折。人之窮極之事有六,兇短折者,不以善而終,既不得其壽,又不得考終命,是謂兇短折之人。或因征戰(zhàn)之所死,或被桎梏之所殄,皆不遂天命也。注謂短未六十,折未三十,皆不然矣。二曰疾。陰陽乖則風(fēng)雨暴,和氣隔塞,天災(zāi)流行,民則疾癘矣。三曰憂。上未有以奉父母,俯又闕于畜妻子,無安堵之業(yè),而勞征伐之行役,日虞流轉(zhuǎn)于溝壑,即民憂之甚也。四曰貧。繇役頻,租斂煩,男不耕,女不織,田畝荒,機杼空,民貧之道也。五曰惡六曰弱。惡與弱,皆不好德者也。好德者由乎中道也,惡與弱皆過乎中道與不及中道也。惡者嚚而無所不至,弱者懦怯而終無所立也。此二者,人行之窮極,故入在六極之內(nèi)。然則人君教化不行,禮義,不著,民不知有盛德之事,所以致如此應(yīng)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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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注家都注意到六極與五福相輔相成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其中胡瑗的討論,最為詳備。其《洪范口義》曰:六極者,皆反五福者也。五福曰夀,曰考終命,六極曰兇短折,此一極而反二福也。五福曰康寧,六極曰疾曰憂,二極而反一福也。五福曰富,六極曰貧,此一極而反一福也。五福曰攸好德,六極曰惡曰弱,此亦二極而反一福也。六極與五福通貫而言之則可,若離而解之,則殊失圣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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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和陸九淵非常重視修德與五福六極之因果關(guān)系。《洪范約義》曰:“福即是德,極即是惡?!逼浔疽猱?dāng)?shù)惯^來表述:修德是因,五福是果,作惡是因,六極是果。馬一浮總論五福六極大義時說:“心外無境,性外無事,福極皆由自致,非性而何?”又曰:“‘攸好德’乃為福,是協(xié)極也?!疅o好德’則雖賜之福亦為咎,是不協(xié)極,故罹咎也?!薄逗榉都s義序說》云:“六經(jīng)總為德教,而《尚書》道政事皆原本于德,堯、舜、禹、湯、文、武所以同人心而出治道者,修德盡性而已矣,離德教則政事無所施,故曰“為政以德”,此其義具于《洪范》。今謂《洪范》為盡性之書,箕子所傳,蓋舜禹之道,王者修德行仁,事義咸備于此。”該文又曰:“知災(zāi)祥即惠逆所興,則知福極皆由自取?!?/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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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由自致”“由自取”,即是果,何為因?或修德行仁,或作孽為惡才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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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的因果論,則轉(zhuǎn)了一個彎。一個人究竟是修德行仁,福利終生,還是利欲熏心,為非作歹,決定了他的心性明暗、氣稟清濁、智識開塞。若是心性明凈,氣稟清純、智識開闊,則五福六極自會隨性降臨。陸九淵《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曰:凡爾庶民,知愛其親,知敬其兄者,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賜之福也。若能保有是心,即是保極,宜得其壽,宜得康寧,是謂攸好德,是謂考終命。凡爾庶民,知有君臣,知有上下,知有中國夷狄,知有善惡,知有是非,父知慈,子知孝,兄知友,弟知恭,夫義婦順,朋友有信,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今圣天子所賜之福也。身或不壽,此心實壽,家或不富,此心實富,縱有患難,心實康寧?;驗閲朗?,殺身成仁,亦為考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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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由是總結(jié)道:實論五福,但當(dāng)論人一心。此心若正,無不是福。此心若邪,無不是禍。世俗不曉,只將目前富貴為福,目前患難為禍。不知富貴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惡,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賢之訓(xùn),畔君師之教,天地鬼神所不宥,圣賢君師所不與,忝辱父祖,自害其身?!v是目前富貴,正人觀之,無異在囹圄糞穢之中也?;茧y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圣賢之訓(xùn),不畔君師之教,天地鬼神所當(dāng)佑,圣賢君師所當(dāng)與,不辱父祖,不負(fù)其身,仰無所愧,俯無所怍,雖在貧賤患難中,心自亨通。正人達(dá)者觀之,即是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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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淵看到了福禍的相對性及其相互轉(zhuǎn)化。他認(rèn)為,明于性德者,可以長享五福,邪惡蔽心者,即使天天求神祈福,也難免遭遇六極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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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一直以帝王之修德施政立言,所言五福,既指帝王自福,亦指帝王必須建中立極,克私勤政,以布五福于萬民?!渡袝x》曰:“《洪范》以人君為主,上之所為,下必從之,人君好德,故民亦好德,事相通也?!瘪R一浮《洪范約義》云:“是知民之福極,皆我所生。”故求五福,首先是帝王自求多福,避六極,首先是帝王自避六極。然后推己及人,為民布福而免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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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帝王不能治身修心,為政荒嬉,不但自己無福,還必將導(dǎo)致萬民之禍。鄭玄深會《洪范》之意,將五福六極,與第二疇《五事》帝王之“貌言視聽思”聯(lián)系起來,闡釋五福六極之義。鄭玄云:帝王“兇短折,思不睿之罰。疾,視不明之罰。憂,言不從之罰。貧,聽不聰之罰。惡,貌不恭之罰。弱,皇不極之罰。反此而云,王者思睿則致壽,聽聰則致富,視明則致康寧,言從則致攸好德,貌恭則致考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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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將五福六極排列在九疇之末?黃道周《洪范正義卷上》:前八事俱得,五福歸之。前八事俱失,六極臻之。故福極處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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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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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極,一曰災(zāi)禍致命,或未齔而死,或未冠而死,或未婚而死,二曰疾病纏身,三曰憂思傷魂,四曰貧苦煎熬,五曰丑陋無狀,六曰心智殘缺意志疲弱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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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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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九疇,從五行到五福六極,都是經(jīng)天緯地、濟世安民大憲,具有嚴(yán)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歷來注家,無不注重其九疇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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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洪范傳》:人君之于五行也,以五事修其性,以八政用其材,以五紀(jì)協(xié)其數(shù),以皇極建其常,以三德治其變,以稽疑考其難知,以庶征證其失得。自五事至于庶征,各得其序,則五行固已得其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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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對洪范九疇之內(nèi)在聯(lián)系,討論甚是該備,其《洪范口義》曰:夫五福者,天下之至美者也,六極者,天下之至惡者也。圣人不能獨為之教,是必兼講九疇而用之,然后可以驗于民也。昔鯀陻洪水,汩陳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初一曰五行,至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者,何也?夫王者體五行以立德,謹(jǐn)五事以修身,厚八政以分職,協(xié)五紀(jì)以正時,建皇極以臨民,乂三德以通變,明稽疑以有為,念庶征以調(diào)二氣,彝倫攸敘,是謂至治之世,五福被于民。彝倫攸斁,是為至亂之世,六極傷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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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論九疇關(guān)聯(lián),及《洪范》宏旨,古來未有超過馬一浮者?!逗榉都s義》一句句解完《洪范》經(jīng)文之后,提出“須以六藝會通”全文,方可明《洪范》大義。而《洪范》大義,即是中國文化大義。為什么?因為“《洪范》九疇亦可總攝六藝”。六藝者,六經(jīng)也?!逗榉丁冯m僅為《尚書》諸文之一,篇幅亦小,卻深蘊華夏政教奧義?!芭e而措之以為政,因而篤之以為教”,《洪范》皆當(dāng)之無愧?!傲囍迹粎⒒ト?,周遍含容,故九疇之義亦遍攝六藝而無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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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洪范”,即是大法也?!按笳撸芡庖?。法者,可軌持也。”《洪范》在整體上是宇宙的真諦,是中華文明之大旨,是中國王道之總綱,至大無外,同于天道;執(zhí)其九疇,布施人間,則可用于治國平天下之政,合于人道。故六經(jīng)大義,皆在《洪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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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九疇,如何與六經(jīng)形成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從而指導(dǎo)人道運行呢?《洪范約義》分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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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出于陰陽,則攝《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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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事貫于行履,則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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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政統(tǒng)于制度,亦是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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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紀(jì)治歷明時,則攝《易》;歷必應(yīng)乎律數(shù),則攝《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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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德,剛?cè)岷系?,見《詩》《樂》之化神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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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疑,會異歸同,見《禮》《樂》之用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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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征則《易》吉兇失得之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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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極則《春秋》治亂之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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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極總攝六藝之歸一于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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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篇首總論九疇時,各名其用:“敬用五事,農(nóng)用八政,協(xié)用五紀(jì),建用皇極,乂用三德,明用稽疑,念用庶征,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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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約義》認(rèn)為,諸“用”也與六經(jīng)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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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用則《禮》之本,農(nóng)用則《禮》之施,協(xié)用則《樂》之效,乂用則《詩》《樂》之移風(fēng)易俗也,明用則《禮》《樂》之節(jié)民心、和民聲也,念用則《易》之微顯闡幽也,向、威則《春秋》之善善惡惡也。是八者,莫非皇極之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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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上表述,《洪范》乃六經(jīng)之綱,皇極為九疇之綱,退而言之,皇極即是六經(jīng)之綱。故馬一浮曰:“六藝之所由興,即皇極之所由建也。六藝之道亦‘建用皇極’而已矣。五行者,氣也?;蕵O者,理也。氣無乎不遍,理亦無乎不遍,理行乎氣中而用始形。氣不可以言用,凡言用者皆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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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作為近世大儒,可以“承宋儒、宗漢儒、祖孔儒名其學(xu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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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知《洪范》為盡性之書,六藝皆盡性之教”,乃承宋儒氣、性、理之學(xu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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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八政統(tǒng)于制度,亦是攝《禮》”,又說“稽疑,會異歸同,見《禮》《樂》之用一也”,還說“周子本《易》與《洪范》而作《太極圖說》,則曰‘人極’。一切詮表,雖有多名,其能詮之體,所詮之相,總其會歸,唯是‘皇極’一義”,乃宗漢儒大一統(tǒng)之學(xu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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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六經(jīng)總為德教,而《尚書》道政事皆原本于德。離德教則政事無所施,故曰‘為政以德’。此其義具于《洪范》”,乃祖孔儒德政仁政之學(xu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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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睙o論六經(jīng),還是孔儒漢儒宋儒,皆本于“堯、舜、禹、湯、文、武所以同人心而出治道者”。圣人之道萬年一貫,未曾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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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一浮氣貫古今,理兼儒釋,承圣道之緒,秉圣學(xué)之統(tǒng),雖顛簸于亂世,始終懷德濟世,闡發(fā)道統(tǒng)于存亡之際,賡續(xù)文脈于絲毫之間。其解《洪范》宏旨,最得圣心,冠絕古今,卓然一代巨儒也,或可使《洪范》重放光彩,興發(fā)六經(jīng)之德,故以其論作結(ji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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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本講義材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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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國孔穎達(dá)《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2018年重印。
胡瑗《洪范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
王安石《洪范傳》,網(wǎng)上電子文件。
蘇軾《東坡書傳》,網(wǎng)上電子文件。
朱熹《皇極辨初本》,《朱子全書》修訂本26卷,轉(zhuǎn)引自陳來《“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對洪范皇極說的解釋》。
陸九淵《荊門軍上元設(shè)廳皇極講義》,《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出版2014年重印。
黃道周《洪范明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
馬一浮《洪范約義》,《馬一浮全集》第一卷(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
李民王健《尚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某年出版。
班固《漢書·五行志》,中華書局某年出版。
(附注:全文篇幅已刪減到微信公號發(fā)文上限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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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0日—20250131日,

甲辰年正月初四,于河北唐山開源農(nóng)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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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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