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論的自覺與儒學史的定位
——讀《宋明儒學之重構——王船山哲學文本的詮釋》
作者:陳衛(wèi)平
來源:《當代儒學》第二十四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楊永明
方法論的自覺與儒學史的定位
——讀《宋明儒學之重構——王船山哲學文本的詮釋》
陳衛(wèi)平
陳衛(wèi)平(1951-),男,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曾任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中國現代哲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央馬工程教材《中國哲學史》首席專家之一。
河北大學程志華教授80多萬字的著作《宋明儒學之重構——王船山哲學文本的詮釋》(以下簡稱《重構》),是其歷經六年多研究的成果。最近十多年,相對研究程朱陸王日趨熱門,對于王船山的關注則比較少。《重構》是近年來研究王船山哲學的有自己新見的著作,其新見在我看來,主要是貫穿全書的方法論自覺和對于船山在儒學史上的定位。沒有方法論的自覺,對宋明儒學進行重構還不可能的;同時,重構是與重新認識船山在儒學史的定位相聯系的。
程志華教授研究王船山哲學,是以其以往的研究成果為基礎的,他曾經對與船山并立為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的黃宗羲做了深入研究,出版專著《困境與轉型——黃宗羲哲學文本的一種解讀》,我曾為它寫過跋。這使得《重構》對于船山哲學產生的歷史背景有比較切實的把握。后來,程志華教授長期研究現代新儒家,以牟宗三為核心,上溯熊十力,下委臺灣“鵝湖學派”,形成了對現代新儒家“祖孫三代”的系列成果。而熊十力作為現代新儒家的實際開山祖師,其問題意識、思想資源均與王船山有緊密關系,故要理解熊十力哲學進而整個現代新儒學,就需要“回首”王船山哲學,程志華有關現代新儒家的研究成果比較充分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這是對船山作為現代中國哲學理論建構的思想資源的把握。它使得《重構》站在現代哲學的高度進行“重構”成為可能。
盡管程志華具備研究船山哲學的學術基礎,但船山哲學的研究還是有很大難度的,這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王船山著述浩繁,涉及范圍之廣與層次之多,在傳統(tǒng)思想家中是不多見者的。所謂“范圍廣”,指王船山所著幾乎涉及傳統(tǒng)的全部學術分類即“經”“史”“子”“集”。所謂“層次多”,指王船山所著幾乎涉及中國傳統(tǒng)學術所有層次。通常來講,中國傳統(tǒng)學術有“義理”“辭章”“考據”“經濟”四個面向,而這四個面向實有層次之別,用現代學術話語講,即從“形上”到“形上”的高低層次之別。相對應地講,王船山關于“經”“子”“集”的著作主要為“義理”“辭章”“考據”層次,關于“史”的著作主要為“經濟”層次。因此,船山哲學研究的深入,首先需要有攻書不為難的精神。應該說,《重構》關于船山哲學體系的考察表現了這樣的精神。如何從王船山“經”“史”“子”范圍之“義理”層次中概括出其哲學體系,確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易引發(fā)歧解的問題。對此,程志華回顧了哲學史的相關觀點,如,梁啟超將其哲學體系概括為“宇宙論”“本體論”“知識論”“論理學”(即邏輯學)四部分;嵇文甫概括為“性理哲學”“歷史哲學”兩大部分;侯外廬概括為“自然唯物論”“道器論”“人性論”“知識論”“社會史觀”四部分;馮友蘭則以“客觀世界的真實性”“有無問題”“動靜問題”“形上形下問題”“理”“認識論”“知行問題”“性命問題”“歷史觀”“辯證法”十個問題來概括。參考上述相關觀點,程志華將王船山哲學體系概括為六個部分:“‘無終始’的宇宙論”“‘實有’的本體論”“‘善’的人性論”“‘修身為本’的工夫論”“基于‘演進’的循環(huán)歷史觀”“‘天’‘民’并重的資治論”。很明顯,這樣一種概括體現了“普遍化”與“本土性”兩個方面的結合;“普遍化”對應的是“哲學”,“本土性”對應的是“中國哲學”——“宇宙論”“本體論”“人性論”“工夫論”“歷史觀”“資治論”反應的是“普遍化”,這六個概念之前的修飾語即“無終始”“實有”“善”“修身為本”“基于‘演進’的循環(huán)”“‘天’‘民’并重”反應的則是“本土性”?!捌毡榛迸c“本土性”兩個方面的結合,使得《重構》對王船山哲學體系的把握有獨到之處。從事學術研究,方法問題事關重大?!吨貥嫛返耐怀鲋?,是有非常強的方法自覺,在其《緒論》中設有專節(jié)《中國哲學史詮釋方法的厘清》。程志華探討了哲學史研究方法的“道”與“術”。所謂“道”,指哲學史研究所依循的“道理”“規(guī)律”“法則”或“理念”。所謂“術”,指哲學史所依循的“策略”“方法”或“技巧”。就“道”講,他分別疏解了施萊爾馬赫和狄爾泰的“客觀詮釋學”和迦達默爾的“主觀詮釋學”,進而主張以“客觀詮釋學”為基礎,側重采用“主觀詮釋學”。就“術”講,他主張以“援西中入”為策略,采用林安梧的“詮釋五層級論”的方法、胡適之“述學”“明變”“求因”“評判”和馮友蘭關于“問題意識”“哲學體系”“理論價值”的“三個說清楚”的詮釋技巧。為了進一步說明方法的“道”與“術”之關系,他還以建筑工程之“圖紙設計”來比喻“道”、以“工程施工”為比喻“術”。
尤其值得提出的是,程志華針對中國哲學史研究提出了“內在詮釋”與“外在詮釋”兩種方法,并以建筑工程之“清理場地”為喻加以說明——“清理場地”是建筑工程施工的前提,“內在詮釋”與“外在詮釋”的厘清是上述“道”與“術”的前提?!八^‘外在詮釋’,指詮釋者‘跳出’研究對象的概念、義理框架,探究時代背景對這些概念、義理所造成的影響,并揭示概念、義理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和社會影響?!边@樣的“外在詮釋”,實質是“即存在以論本質”,即將“本質”還原為“存在”。而“‘內在詮釋’要求解釋者在研究對象的思想框架內進行詮釋;一般只就概念談概念,就義理論義理,不去涉及時代背景,也不牽涉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和社會影響?!比绱说摹皟仍谠忈尅?,實質是“即本質以論本質”,即將“存在”上升為“本質”。基于上述分析和比較,《重構》主要以“內在詮釋”解讀船山哲學。這使它和其它近年來研究船山哲學的著作有所不同。這樣的方法是否完全無弊,當然可以討論。不過,貫穿方法論的自覺,作為《重構》的一大特色,是應當給予肯定的。
《重構》對于船山在儒學史上的定位提出了新見。這首先涉及到船山哲學與宋明儒學的關系。以往通常有兩種觀點:一是強調船山對宋明理學的批判;一是視船山為宋明理學的延續(xù)。依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說法,就明末清初“三大儒”的比較看,王船山之所以為王船山,在于他既與黃宗羲不同,又與顧炎武不同——黃宗羲的理路是“史學”的,顧炎武的理路是“科學”的,王船山的理路則是“哲學”的。不過,他們之間亦有相同之處;與顧炎武一樣,王船山的特點是既能“破壞”又能“建設”。程志華教授肯認并汲取了梁啟超的看法。在他看來,梁啟超關于王船山“破壞”和“建設”的說法為研究王船山哲學的切入點——王船山哲學首先表現為“反思”,而“反思”所對應的是“破壞”;其次表現為“建設”,而“建設”所對應的是“建構”;“反思”與“建構”合在一起即為“重構”?!皩嶋H上,‘反思’與‘建構’可以由‘重構’一個詞來概括,因為‘重構’包含‘反思’和‘建構’這兩層意義。”進而,王船山哲學“重構”的對象為宋明儒學,故王船山哲學的定性為“宋明儒學的重構”。這是程志華對王船山哲學定性的新穎之處。
《重構》從對船山哲學的上述定性走向如何認識船山儒學史上的定位。程志華的獨到之處在于,他以整個儒學史為背景,以儒學之形態(tài)變化為切入點,通過探討整個明末清初儒學性質,給出王船山哲學的定位。具體來講,他以“問題意識”“核心命題”和“概念體系”三個“變化因子”,將儒學史分為三期,而每一期表現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分別是原始儒學“實存道德描述形態(tài)”——以實踐為特征的儒學形態(tài);宋明儒學“形上學形態(tài)”——形上學為主要內容的儒學形態(tài);明末清初儒學“形上道德實踐形態(tài)”——既具形上基礎又具經世功能為特征的儒學形態(tài)。進而,儒學之三期即三種形態(tài)有內在邏輯關聯——“實存道德描述形態(tài)”為“正”,“形上學形態(tài)”為“反”,“形上道德實踐形態(tài)”為“合”,為對前兩種形態(tài)的綜合與超越。王船山等明末清初儒者參與了“形上道德實踐形態(tài)”的建構,故其哲學當屬于這一形態(tài)。此便是王船山哲學的儒學史定位。
與這樣一種儒學史定位緊密相關,程志華還探討了現代新儒學的儒學史定位。眾所周知,牟宗三先生有著名的儒學“三期說”——先秦兩漢儒學為第一期;宋明儒學為第二期;現代新儒學為第三期,乃宋明儒學的“接著講”。程志華教授不贊同這一觀點,認為現代新儒學所代表的“第三期儒學”與明末清初儒學“形上道德實踐形態(tài)”在特征上一致,即均既具形上基礎又具經世功能,故現代新儒學不是宋明儒學的“接著講”,而是明末清初儒學的“接著講”。質言之,明末清初儒學為宋明儒學的“接著講”,現代新儒學乃明末清初儒學的接續(xù)和發(fā)揚。這樣,程志華教授其實又給出了現代新儒學的儒學史定位。
上述這些,表明《重構》是值得重視的研究船山哲學的著作。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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