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命·仁禮·群己:孔子“成人”之道蠡測
作者:宋健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布,原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5-03-19,發(fā)表時題目略有修改
世人多以“仁”為孔子哲學的核心,《呂氏春秋·不二》即有“孔子貴仁”之論。但不論先賢對仁的躬身垂范,抑或后世對仁的義理探究,終須見諸“成人”方可深切著明?!叭蕦W即人學,即學‘做人’之學”;而仁作為人道理想的代名詞,“成人即是盡人道,即是仁”。
孔子“成人”之道,旨在探繹“人(當)成為什么”。成就理想人格,不僅彰顯人之為“人”的存在方式,奠定了“儒家理論和實踐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且更構成儒家當代創(chuàng)化的源頭活水,堪稱“中國哲學的最大貢獻”。若不想“用西方文化中重要的東西過度改寫儒學,首先就須自覺地、批判性地建構儒家關于人的觀念”。
“既濟”與“未濟”的聯(lián)動
所謂“成人”,兼具名詞(理想人格)與動詞(成就理想人格)雙重意涵。后者在本體層面揭示出人的可塑性。與西方實體存在論有所不同,孔子對“人”的覺解與體悟,不以“是什么”作為主要議題與核心內(nèi)容,更多眷注于“成為什么”:人不但可以“志于道”(《論語·述而》),遵循理想,成其“當”成;而且還能“據(jù)于德”(《論語·述而》),發(fā)揮潛力,成其“能”成。
人,既非本然的存在,也非已然的存在,而是“既濟”與“未濟”回環(huán)交錯、“天生”與“人成”共相作用的自由存在。此處所謂的“自由”,一方面是主體顯性弘道,從“自在”走向“自為”的覺醒歷程;另一方面又是主體凝道成德,以“應然”范導“實然”的變革活動。成就理想人格,既非自我的無限膨脹,也非天命的完全規(guī)訓,而是在化理想為現(xiàn)實的過程中,逐步培養(yǎng)的修齊治平的人性能力與鳶飛魚躍的生命境界。
中國哲學中的“命”,既指必然性,也具偶然性。就后者而言,“力命之辯”進一步衍生出道德與運氣的關系問題。孔子與康德倫理學深具道義色彩,“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但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康德為求道德的必然性,借助“自由意志”與“上帝存在”消解運氣;孔子卻將厄運升華為憂患意識,繼而構成道德實踐的內(nèi)在動力。
憂患意識雖對道德具有動力意義,但并不表示“成人”的全部要義只是憂患,“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成就理想人格,不能僅僅停留在理性自覺的“知而行”,更有待提升為意志自愿的“好而行”,與情感自然的“樂而行”。成人之“樂”,綰合道德與幸福,“將人的存在不斷引向完美,亦使人生獲得了幸福的規(guī)定”。
“德性”與“規(guī)范”的共彰
東亞儒者有關“仁禮之辯”的詮釋紛爭,往往藉由“克己復禮為仁”一語展開?!瓣懲酢币幻},視自我為(全)善,成就理想人格只需逆覺體證、發(fā)揮本心,突出強調(diào)主體的能動作用;而“程朱”一系察覺自我有惡,成就理想人格應當依循天理、尊崇道心,側重揭橥規(guī)范的形塑意義??梢姡识Y之辯進一步涉及德性與規(guī)范的關系。
德性就其根源而言,無法與人相分離?!叭四芎氲溃堑篮肴恕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為德性烙上“主體性”的印記。而規(guī)范之所以對人做出引導與調(diào)控,就在于其不以個體意志為轉移,“齊之以禮”(《論語·為政》)呈現(xiàn)出“普遍性”品格。孟子重仁、荀子崇禮,孔門后學的思想分化,似乎印證了德性與規(guī)范的某種張力。
其實,德性與規(guī)范并非判然二分、斷為兩橛:規(guī)范需要主體認可,倘若僅僅停留于外在強制,必將釀成“民免而無恥”的惡果,與“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的仁政理念背道而馳。同樣,德性有賴規(guī)范落實,仁猶目,禮如足;仁無禮不行,禮無仁不見。
仁禮兼?zhèn)淇芍^孔門典范,而典范的魅力一方面在于立“象”,即借助人物或具體事跡,化解道德規(guī)范的抽象性與形式性,力求倫理觀念“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荀子·樂論》);另一方面在于盡“意”,提倡典范既非試圖以“人”代“法”,也非宣導服從權威,而是通過作為“具體共相”的圣賢,綰合美德與規(guī)則,在此過程中人物從個體實然走向公共應然,事件也由特殊情境走向普遍規(guī)范。
“修己”與“安人”的融貫
修己安人可謂孔子“成人”之道的價值總綱?!叭寮艺軐W,范圍廣博。概括說起來,其用功所在,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卑踩司哂谐缟泄x、克制私欲的特點,修己則是涵養(yǎng)德性、提升自我的工夫。兩者貌似相斥,實則不然:安人雖是心系他者,卻同時包含自覺、自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否則或將流于偽善;修己固然側重陶冶主體心性、錘煉個人能力;然其目的并非自我了脫,而是平治天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
在形上論域中,“群己之辯”關涉責任與自由的問題。與康德重視自由是責任的“前提條件”相比,孔門似乎更強調(diào)責任是自由的“生成根據(jù)”。人生在“世”的根本特質(zhì)是人生于“群”,“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論語·微子》)群中之人,并非“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十八章》)的原子化獨體,而是衍化為一系列具體的人倫或職分。責任非但是人類存在的某種方式,“仁以為己任”(《論語·泰伯》);而且更為成就理想人格提供了智力支持,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桑簱衿渖普叨鴱闹?,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
可見,除價值觀與形上學外,“群己之辯”還關乎認識論。所謂“知言”,既指理解他人的言論,也包括領會廣義的思想文化。而教學相長可謂成人的不二法門:學是主體實踐,教是他人引導。但分別來看,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則更為復雜。學,既有安貧樂道、怡然自得的“為己”面向,也有改過向善、遵從規(guī)范的“毋我”要求。而樂道在“為己”的同時,又蘊含“毋我”的一面,“道”本身蘊含普遍的意味,是對“小我”的提升與超越;改過則是建立在“自省”與“自訟”的基礎上,并非僅憑他律制約,因此在“毋我”之余,兼涉“為己”。
教化同樣如此,一方面需要傳道解惑、化解無知,以施教者為主導;另一方面又當尊重個性、開啟心智,以受教者為主體。在此過程中,施教者并非以真理自恃,強求一致;而是在“嘉善”的同時,不忘“矜不能”(《論語·子張》)。對受教者而言,教化不同于灌輸或鉗制,是以因材施教的方式,引導個體穿梭于“一致”與“百慮”之間,既敦促其舉一反三、萌生智慧,又防止其剛愎自用、狂絞蕩亂。
歷史地看,力命、仁禮、群己三辯,僅為孔子人道觀的胚胎與雛形,然其蘊藏的哲學洞見——“既濟”與“未濟”的聯(lián)動、“德性”與“規(guī)范”的共彰、“修己”與“安人”的融貫——確已構成儒學發(fā)展的方向與范本?!俺扇恕彪m不能說是孔子思想“真正的誕生地”,卻也至少是其“秘密”所在。
孔子既在理論上昌明奧義,還于實踐中躬身垂范,其高遠境界與篤實工夫,開辟了儒家“成人”之道的源頭活水。如此一來,問題的關鍵絕非信不信孔子(或儒家),而是成不成“人”。后者蘊含更為廣闊的文明論意義:在“認識自我”與“成就自我”的現(xiàn)代博弈中,面對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往復橫跳,東西方哲學或可在互鑒中會通,嘗試以“成人”觀念為紐帶,共筑人類文明的新智識。
作者簡介:宋?。?987—),男,哲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哲學系主任,“泰山學者”青年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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