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時代的思想分裂
作者:高超群(《文化縱橫》主編)
來源:作者博客
時間:2013-06-18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思想界的分裂愈演愈烈,從論戰(zhàn)到辱罵,從諷刺到抹黑,從尋求對話嘗試整合到各說各話動員對抗。在這個過程中從學術(shù)精英到草根青年,每一個關(guān)心中國政治的人都無法置身事外;戰(zhàn)火在所有的媒體平臺上燃燒,越是開放自由的平臺,爭吵也越為激烈,立場也更為極端;在幾乎每個公共問題上,都會出現(xiàn)尖銳的對立,充斥著帶有強烈派別色彩的偏見和情緒。如同一場持續(xù)的風暴,很少有個人、媒體、政黨、機構(gòu)能在遭遇風暴之后,還保持獨立的品質(zhì)。
這種持續(xù)地爭吵令人厭煩。厭煩的原因一方面來自傳統(tǒng),畢竟,對于中國人而言,我們更習慣于一個能超脫于自身利益、克服派別情緒、道德高尚的精英群體的存在;另一方面則來自現(xiàn)實,人們普遍認為,中國需要一定程度的共識來處理高度復雜、敏感的政治問題。其次,過份的情緒化、黨派化往往使得那些真正危害著我們的政治和社會的因素被放過,使得真正有價值的沖突或者建設被遮蔽;第三,如果面對未來,那么在整個社會最需要思想的指引、需要價值抉擇的時候,時代需要有人深刻闡述中國人的文明主張和政治主張。而思想界的對抗和爭吵似乎與這些需求背道而馳,在劇烈的社會變動中,人們?nèi)找婵是竽撤N恒定的準則,它能夠賦予個體生命的意義,能夠評判公共事務的是非,能夠指引民族走向光榮的未來。
但如果從別的民族的經(jīng)驗來看,與農(nóng)業(yè)社會走向工業(yè)社會相伴隨,思想和政治的分裂對抗似乎是一個普遍的規(guī)律,也許現(xiàn)在還很難用讓所有人都信服的科學方法來證明這一因果關(guān)系,但的確有太多的例子。中國,無論從那種意義上,會是一個特例嗎?進而,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分裂,是社會分化的必然,是歷史進步的標志,還是精英淪落的象征?我們又如何面對這種分裂,是靜靜地等待當事人在歷史中漸漸老去,還是另起爐灶,或者我們應當繼續(xù)這種辯論,并努力將分歧付諸政治行動,使思想的對抗產(chǎn)生真正的政治后果?
分裂的歷史
中國思想界的分裂往往被認為發(fā)生于20世紀90年代,人們之所以有了這樣的印象,是因為當事者的自我陳述,他們覺得這80年代同一個陣營的朋友分道揚鑣了,這種分裂的痛苦令當事雙方難以釋懷。因為是當事者,又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所以這種判斷看上去似乎更加可信。
但事實并非如此。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歲月,其實并不是一個不爭論和諧時代。恰恰相反,那時充滿爭論。學者們常常用“保守”和“改革”的分析框架來闡釋80年代的政治,后來的歷史回憶,也可以證實20世紀80年代的每件大事背后都蘊藏著“改革”與“保守”的斗爭,而且參與那個時代的政治和思想活動的人們,也總是會用“保守”和“改革”來自我定位、區(qū)分陣營。不過,80年代思想界內(nèi)部的分歧并不激烈,或許將之視為代際之間的對抗會更公允些,是新人用新的方法、問題和情感取代老人的過程。在年輕人的陣營里,觀點或有差別,但爭鳴的意味要遠遠大于相互攻訐的意味。
所以,對于80年代,或許我們應該說,那也是一個分裂、沖突的時代,只是知識界暫時集體選擇站在了“改革”一邊。人們常常想當然地認為80年代是改革派高歌猛進,而保守派逐漸退卻的時代。但事實上,可能是改革和保守的力量同時塑造了80年代,塑造了中國改革,形成了當下的體制。否則我們就很難解釋為何今天的中國雙方都不滿意,甚至雙方都認為改革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也許,許多年后,當中國呈現(xiàn)出更為穩(wěn)定的政治特征的時候,中國人對此會有更深的感受。
1989年之后,思想界的分化出現(xiàn)了。當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還沉浸在那場悲劇中難以自拔時,一些人對于市場大潮席卷中國的現(xiàn)實開始警覺,特別是1992年之后。他們?yōu)槠鋷淼姆只瘧n慮,為其過程的不公而憤怒。這種憂慮和不公在很多方面與那場悲劇中所蘊含的情緒和希望不那么協(xié)調(diào)。
原本同仇敵愾的知識界對于這種分化感到無法接受,難以理解?;蛟S首先是情感上無法接受。于是開始了論辯,并很快由論辯轉(zhuǎn)而懷疑對方的道德動機和政治動機,并進而確信對方是可鄙的、虛偽的、愚蠢的,一次次交流對話成為一次次彼此傷害。自由派從新左派對市場的質(zhì)疑,嗅到了否定改革味道,仿佛從這些昔日的戰(zhàn)友身上看到了80年代的政敵的影子,而這些政敵曾經(jīng)是大家共同痛恨的對象;新左派從自由派對苦難和平等的漠視,覺察到了背叛人民的可能。這些隱隱約約地意識,未必都有很充分的依據(jù),但卻足以最大程度地傷害彼此的情感,乃至尊嚴,每一方都認為自己背負著屈辱,再艱難而高傲地反抗。
當雙方沉浸在這種交織著悲痛和確認自己高尚的復雜情感中陶醉時,另外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件發(fā)生了——中國經(jīng)濟的持續(xù)高速增長。平心而論,很少有人在20世紀90年代預言中國經(jīng)濟將會高速增長。從整體來說,自由派堅信沒有政改,經(jīng)濟改革必然失敗,新左派堅信市場化改革帶來的貧富分化必將發(fā)揮顛覆效應,民族主義者斷言加入WTO將毀滅中國的民族產(chǎn)業(yè)和農(nóng)業(yè),國家主義者為了國家財政和政治力量的削弱帶來的可怕前景四處呼號,而那時,新儒家們對于道德人心的敗壞痛心疾首,卻因為和者寥寥,而寂寞地在山間為先圣先賢守靈。當個別財經(jīng)界的技術(shù)官僚,用簡單地數(shù)字推算中國的未來將要超過日本、英國、德國時,人們嘲笑他們的淺薄。
重述這段往事,并非為了嘲笑中國的知識界沒有遠見。誰也沒有這樣的資格。而且事實上,他們的所有的憂慮都是富于遠見的,直到今天,他們的擔憂仍然存在,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些問題依然會交替著成為中國的核心問題。哪個問題成為核心議題,哪個派別就將會成為中國的主流聲音。但或許如果我們寫下這樣的評論,也不算過于苛刻:他們都沒有抓住中國問題的核心,因為誰也不能用自己的立場和理論來有效地解釋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中國經(jīng)濟的快速增長,那么我們又怎么能要求他們解釋:這種增長的社會政治意義,以及中國發(fā)展的歷史意義?這種發(fā)展最終又會將中國帶向何方呢?
利益時代的思想分裂
經(jīng)濟的快速成長和社會的急劇變化給思想界的論爭帶來了很大影響,幾乎重塑了思想界的陣營和論辯方式。
經(jīng)濟的快速成長使得一種新的保守力量崛起,這并不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因為經(jīng)濟成長給人們帶來了充足的自信。我曾經(jīng)描述過他們的基本主張:“想往偉大國家,從內(nèi)心中憎惡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認為中國將成就一種超越古今中西的新文明類型。這種文明類型將汲取傳統(tǒng)中國和社會主義中國的優(yōu)勢,將更多地從傳統(tǒng)中國2000年的文明中尋找政治和文明的合法性。······他們強調(diào)國家利益,認為個人利益應該服從國家利益,并以為國家利益犧牲個人利益為榮,批判市場和個人價值,鄙視個人利益、金錢關(guān)系。反對冷冰冰的法治,強調(diào)在統(tǒng)治者與群眾之間建立血肉聯(lián)系。”
因為致力于現(xiàn)行體制的優(yōu)越性,因為著眼于創(chuàng)造一種超越西方體制的未來,這一主張與新左派共享了許多思想資源,乃至于結(jié)成盟友?;蛟S因為共同的敵人,他們雙方似乎暫時放下了彼此的現(xiàn)實、利益分歧——如果基于現(xiàn)實的考量,新左派應該是現(xiàn)行體制的最強烈的批判者。
傳統(tǒng)的左翼則逐漸消亡,從1992年從政治舞臺上被清除以后,他們曾經(jīng)一度在民間迅速發(fā)展,并借助著對市場化改革造成的貧富分化,曾經(jīng)一度得到廣大弱勢群體的支持。他們不僅獲得了思想上理論上的成果,一度甚至嘗試走出書齋和知識群體,有意識地尋找與其他的社會階層及其利益訴求結(jié)合的可能。但誰也沒有想到中國的這種增長模式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這一事實對左翼的沖擊遠遠大于他們的自我意識,左翼成長所需要的階級矛盾和社會沖突都被這種增長延緩稀釋了?;蛘吒鼫蚀_地說,階級矛盾和社會沖突并沒有沿著左翼所希望的那樣以階級斗爭為主要沖突方式,而更多地表現(xiàn)為弱勢群體與政府的沖突,這使得左翼在這種沖突中非常尷尬。
對于左翼而已,中國的經(jīng)濟持續(xù)增長并不是一個利好消息。由于缺乏恰當?shù)恼苇h(huán)境,他們在思想上的說服力和政治上的影響力會越來越弱,而不得不轉(zhuǎn)變?yōu)樾涡紊谋J刂髁x者。因此,中國最主要的思想論爭將在保守主義與改革派之間的展開。只是,這時的所謂改革派雖然在主張上與20世紀80年代并沒有太多的不同,但他們由于在行動上的軟弱、主張上的僵化,往往成為被攻擊、詰難、乃至嘲笑的對象,逐漸處于守勢。他們往往口頭上非常激進,在行動上卻非??酥?。這一方面使得反對者覺得他們色厲內(nèi)荏,另一方面,擁護者則覺得他們虛偽、自私。這與他們80年代的處境大大不同。
在這兩者之外,一種不那么理論化,但卻有著極強行動能力和急切政治欲望的主張也正在壯大。由于其激進的政治主張,他們的言說和理論沒有得到能夠展開。但是他們代表了一種新的、普遍的政治情緒,這種情緒在政治邏輯和倫理基礎上與改革時代的政治游戲完全不同。正如托克維爾所說: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政治科學。這種政治科學立足于個體的欲望和權(quán)利,而不是精英群體的共識或者國家的強大。雖然他們在具體的公共事務上的發(fā)言未必都很激進,但如果仔細品味會發(fā)現(xiàn)他們從根本上不接受改革意識形態(tài),不相信精英的善意,也不打算認可共識。在思想上,他們往往以自由主義的正宗傳人自居。在實踐上,他們更為接近底層,特別是在改革過程中遭受損害與侮辱的群體,甚至和訪民、宗教徒結(jié)合在一起,對于這些底層民眾給予極高的同情。
概括地說,無論是80年代,還是21世紀,中國社會都未曾真正實現(xiàn)和諧,巨大的社會沖突與思想分裂不斷地相互影響。一方面,思想分裂是社會矛盾的表現(xiàn)。只是有時思想者們不那么自覺,他們有時把自己的圈子里的問題看得比社會矛盾跟嚴重,有時做了社會沖突的工具而不自知。另一方面,思想分裂也在定義和塑造著社會沖突的性質(zhì)和方向。沖突本身都是具體的、臨時的,其意義必須被賦予。只是沖突的雙方有時缺乏足夠的政治視野,他們有時會被個別的、短期的利益蒙蔽雙眼,有時又會被思想界的話語欺騙,開開心心地站在自己的利益的反面。就此而論,無論是民眾還是思想界,都還遠離政治成熟。
茶杯里的風暴?
思想界的這種分裂常常被譏笑為“茶杯里的風暴”,這是因為它沒有獲得足夠的社會力量的支持和回應,也因為人們認為它們遠離了社會現(xiàn)實,陶醉于自娛自樂的把戲。在大眾的生活中以及幾乎看不到它們的影子,遑論有意義的刻痕。持這種看法的人,認為這是思想界不斷萎縮的過程,他們往往會懷念80年代的風起云涌,懷念80年代知識的優(yōu)越地位。但事實上,如我們前面所述,80年代并不是想象的那樣,而今天也許并不那么悲觀。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80年代還是今天,思想都存在于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之中,必須接受現(xiàn)實的約束,而不是去暢想如何用思想去徹底改造現(xiàn)實。而且,他們其實忽略了30年來思想界和知識界的激烈變化和論爭,就是在不斷地調(diào)整知識分子自身與整個社會的關(guān)系。當然,這種調(diào)整還遠遠沒有進入水乳交融的狀態(tài),在當下支配人們的行為更有分量的是利益,而且是分散的、個別的利益,不同的個人利益訴求還沒有整合成階級的、集團的利益。但這中間并不存在難以逾越的障礙,只是快慢長短的問題。
更值得重視的,或許是政治與思想之間的隔閡,是整個政治精英對于思想論爭的有意屏蔽,經(jīng)過80年代末的悲劇,整個政治精英階層似乎對于思想界的爭吵充滿戒懼,它不僅無意插手引導,甚至充耳不聞。它寧愿停留在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里,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自己的問題。哪怕這種話語已經(jīng)很難打動說服人,這種思考的方法已經(jīng)遠遠脫離實際。
許多人擔憂思想與政治的結(jié)合,人們恐懼這種思想的分裂會給政治帶來混亂和災難。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二者的隔閡帶來更大的問題。
這種隔閡和不信任深刻地折磨著中國的精英,也威脅著中國的未來。它使得我們的政治越來越封閉,與整個社會脫離關(guān)系,甚至日益有著成為權(quán)力和利益游戲的可怕前景。整個官場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缺乏雄心斗志。無論思想界如何天翻地覆,政治精英們都充耳不聞,都只管埋頭干自己的事情,宛如自以為遭受欺騙之后的萬歷皇帝,他用30年“不郊不廟不朝”,這種孩子氣的幼稚做法來表達自己對于士大夫朋黨論爭的厭煩。誠然,在政治中,絕不會沒有權(quán)力和利益,甚至權(quán)力和利益是政治永恒的主角。但另一方面,如果在一個國家,盛行中一種韋伯所說的,“靠”政治生存,而非“為”政治生存的政治倫理,所有的政治從業(yè)者都靠政治吃飯,視其為職業(yè),將其政治活動視為獲取收入的手段,“可怕的腐敗和丑陋的市儈習氣”將淹沒我們的政治。同時,這也使得知識界和他們的爭論充滿道德義憤和情感偏見,對于現(xiàn)實既缺乏足夠的認識,更沒有指引的能力。他們會越來越偏執(zhí)于自己的道德感受,越來越傾向于“用簡單而基本的、從理性與自然法中汲取的法則來取代統(tǒng)治當代社會的復雜的傳統(tǒng)習慣”,或者沉溺于書齋,不問世事。對于民族的未來而言,后者并不比前者更值得慶幸。更值得擔憂的是,在這樣的時代,沒有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或者思想家有能力為消除這種隔閡做出嘗試和努力,甚至我們連這樣的意愿都看不到。
就此而言,將思想分裂稱為“茶杯里的風暴”還是有道理的,只是這不僅僅是思想的悲哀,也不僅僅是思想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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